他說,瞎子,你說咱那棵玉蜀黍還會發芽吧?狗沒有再舔他的手。狗朝他點了一下頭。他說是今夜生芽兒,還是明後天生芽兒?我瞌睡了,你別點頭,我看不見了,你嗓子有聲你就說話呀。你說是今夜生芽還是過了今夜生?先爺倒在棚架上,閉著,雙眼,暗淡了的棚影濕了水的薄紗般蓋在他臉上。他不再在狗的脊背上撫搏了。他的手停在狗的腦殼上,安安然然睡著了。
先爺醒來已是日上三竿。他感到眼皮上有火辣辣針扎的疼,坐起來揉了眼,望著滾圓的一輪金黃依舊懸著時,心裡罵了句日你祖宗八輩,有一天看我不掘了你太陽家的墳。之後他就看見了盲狗臥在地中央玉蜀黍的苗茬邊。心裡疑了一下,問說發芽了?狗朝他微微點了一個頭,他便從棚上爬下來,到那兒果然看見一節嫩蘿蔔似的苗茬邊,又長出了青紅如水的一個小芽兒,剛生的皂角樹芽一模樣,半指長,嫩得似乎一摸就要掉下來,在太陽光下潤澤如玉。
他想找一片樹葉蓋在那芽上,就到崖下的溝邊繞了一大圈,空手走回來,又在小灶旁站了站,拿起鋤去槐樹上勾下一根長釵子,回來把樹枝輕輕放在芽苗上,爬上棚架,取了自己的布衫,往那樹枝一搭,把那芽苗遮蓋在了一片蔭涼裡。
他說,再也不敢有個長短了。
他說,瞎子,吃飯吧,吃啥哩?
又說,一大早有啥吃,燒玉蜀黍生兒湯喝吧,晌午飯燒一頓好吃的。
新的玉蜀黍苗長到兩片葉兒時,先爺回村裡找糧食。他家裡的糧食顆粒沒有了。他想偌大一個村,各家的糧缸裡漏下一把麥,罐裡留下一撮面,也就夠他和盲狗度過這場旱荒了。可是,回到村落時,他才忽然發現各家的門戶都鎖著,蛛網從村街的這邊扯到那邊。他先回到自己家,清清明明知道,糧缸已用炊帚掃過了,可還是趴在缸上看看,把手伸進面罐摸了摸。抽出手後,他把指頭放在嘴裡嘬了嘬,面香的純白氣味即刻在他嘴裡化開來,哩哩啦啦流遍全身。他深深地吸口氣,吞嚥了那氣味,出來在村街上立下來。斜照的日光,一層均勻的金液樣在村落中流動,死靜中間,能聽到房簷上滴落下來的日光的聲響。先爺想,一個山脈的人都逃走了,賊不被曬死也被餓死了,我日你們奶奶,你們鎖門是為了防我先爺嗎?越是防我,我越要撬門翻牆,先爺說誰家能不留一些糧食呢?不留糧食荒旱過去回來吃啥兒?不留糧食鎖門幹啥兒?先爺在一家門口站住了。這是同姓本族一個侄兒的家。先爺又朝前邊一家走過去,到了一家老寡婦的門口。老寡婦年輕時,每年冬天都給先爺做一雙千層底裝羊毛的靴。現在老寡婦死了,她兒子住著這個老宅院。想到這個宅院給他帶來的溫馨,總如歲月一樣久遠地留住在他空蕩蕩的心房裡,先爺朝那大門上注目好一陣,又默默地朝前走過去。他的腳步寂寞而又響亮,早年綠水深林間的伐木聲樣,迴盪在村落中,一家一家落鎖的大門,便枯船一般從他腳下劃過去。
他終於把村落走了一個遍。太陽已是中天。午飯又該燒了。瞎子在這就好了,他嘟嘟囔囔說,它說讓我翻誰家的牆,我就翻誰家的牆。
先爺對著山樑上叫——瞎子——瞎子——你說我到誰家找糧食好?
回答先爺的沉寂浩瀚無邊。
先爺洩氣了,就地坐下吸了一袋煙,又空手往八里半的坡地走。回到那兒,盲狗老遠就搖著尾巴,順著聲音跑過來,用頭在他的褲管上蹭著。先爺不理它。先爺到槐樹上取下鋤,到棚架下取了一隻碗,從地頭開始一鋤一鋤刨起來。第三鋤之後,先爺刨出了兩顆當初點種的玉蜀黍粒,黃燦燦完整無缺,被太陽曬得灼熱燙手。先爺依著當初點種的距離,每一鋤都刨出一粒、兩粒種子。約有半條山梁長的工夫,空碗裡就盛滿了玉蜀黍種。
吃了一頓炒玉蜀黍粒。
就水吃炒玉蜀黍粒的時候,先爺和盲狗坐到棚架落下的蔭涼裡,冷丁兒啞然失笑了。各家地裡都給我存的有糧食,先爺說,我到地裡刨一天,夠我們兩個吃三天。然到別家地裡去刨時,卻沒那麼容易了。他不知道人家點種時到底多遠才落鋤種一窩。還有許多家,當時為了趕在雨前把種子播下去,半大的男娃、女娃都掌鋤刨窩了,他們鋤高鋤低,用力大小,點種的間距,七零八落,遠不如先爺播種那樣均勻有規律。要往年,各家播種
是決然不讓孩娃掌鋤的。這大旱,把啥兒都給弄亂了。
先爺再也不能刨一天由他和盲狗吃上三天了。先爺出力流汗刨一天,順手時可以吃兩天,不順手僅僅可以吃一天。玉蜀黍苗兒一天一天長高,靜夜裡它生長的聲音細微而稚嫩,就如睡熟的嬰娃兒的呼吸。那時候,先爺和狗坐在玉蜀黍的苗棵邊,歇著刨了一天的身子,聽著玉蜀黍的呼吸,感到渾身的骨關節酥熱而又舒暢。月亮出來了,女人臉樣一盤兒,掛在空曠的頭頂,星星明麗在月亮周圍,過年節時新衣服上的扣子般,綴結在寬大無比的一塊純藍的綢布上。這當兒,先爺就要問盲狗,他說瞎子,你年輕時和幾個母狗好?
狗就很茫然地和他對著臉。
他說你說實話瞎子,這兒沒有別的人,只有咱倆,夜深人靜的。
狗依舊茫然地和他對著臉。
不說就算了,先爺歎了一口氣,幾分沮喪地點著煙,對著天空說,年輕多好啊,身上有氣力,夜裡有女人。女人要是再聰慧,從田地回去她給你端上水,臉上有汗了她給你遞蒲扇,下雪天給你暖被窩。夜裡和她不安分,一早起床要下地,她還會說累了一夜,你多睡一會兒吧。那樣的日子,先爺狠狠吸了一口煙,十里長堤一樣吐出來,把手撫在狗背上,說,那樣的日子和神仙的日有啥兒兩樣呢。
先爺問,你有過那樣的日子嗎?瞎子。
盲狗沉默著。
先爺說你說瞎子,男人是不是為了那樣的日子才來到世界上?先爺不再讓盲狗答,他問完了自己說,我說是。又說不過老了就不是了,老了就是為了一棵樹,一棵草,一堆孫男孫女才活著。活著終歸比死了好。先爺說到這兒時,吸了一口煙,藉著火光他看見玉蜀黍生長的聲音青嫩嫩線一樣朝著他的耳邊走。把目光往玉蜀黍苗邊湊過去,看見過膝深的苗頂忽然蓬散了,又有一葉新的芽兒從那淡紫淺黃中掙出來,圓圓一卷如同一根細柳笛。已經有九片葉子分分明明弓樣彎在苗棵上。從地上站起來,拿鋤在苗下刨了一個窩,他和盲狗都往窩裡撒了尿,在窩裡澆了三碗水,蓋上土,三鋤五落,又在玉蜀黍棵下圍了一個小土堆。生怕突然又有一場大風,把苗棵再從根部吹斷,先爺連夜回了村,找來四領葦席,在玉蜀黍周圍四尺遠處,樁下四根棍子,把那四領葦席院牆般圍在棍上。扎那葦席時候,先爺說瞎子,回村找些繩來,啥繩子都行。盲狗便深腳淺跡地沿著梁路摸索著走了,至月移星稀時分,它銜著先爺在那場風中撕爛的草帽回來。
先爺便用那草帽帶兒把葦席捆死在樁上。帶子不夠,又用了他自己的黑褲帶。忙完這一切活計,東方已經泛白。葦席圈兒在晨昏之中,如殷實農家門前圍的一個小菜園。園中那棵孤獨的玉蜀黍,旗桿樣立在中間,過著一種富貴的生活,渴水餓肥,正午時還有草蓆在圓頂搭著給它遮陽,於是它歡歡樂樂瘋長,五朝七日之後,競把頭探到外邊來了。
問題是太陽總是一串一串,井水終要乾枯了。先爺每天回村挑一擔水,每桶水都要系十餘次空桶,攪上來才能倒大半桶帶沙的渾水。有一種恐慌開始從井下升上來,冷冰冰浸滿了先爺全身。終於有一天,他把空桶系下去,幾丈長的轆轤繩子全都用盡,才攪上來一碗水。要在井旁再等許久,另一碗才能從井底滲出來。
泉枯了,像樹葉落了一樣。
先爺想了一個法兒,天黑前把一床褥子系進井裡,讓它吸一夜井水,第二第早上把褥子從井底拉上,竟能擰出半桶水來。然後把褥子再系進井底,提著水回到坡地。洗鍋水、洗臉水,次數不多的洗衣水,全都用來澆玉蜀黍,這樣水倒也沒有顯出十分的短缺。從褥子上一股一股往桶裡擰水時,水氣涼涼地飄散在烈日間。先爺和日光打仗樣搶吸著那水氣,嘴裡說,我七十二了,啥事兒沒經過?井枯了你能難倒我?只要你地下有水,我就能把水摳出來。太陽你有能耐你把這地下的水曬乾呀。
先爺總是勝利者。
一天,先爺在他侄兒家田里從早刨到晚,才刨出來半碗玉蜀黍粒。來日又換了一家地,卻連半碗也沒有刨出來。有三天時間,先爺和狗把一天間的三餐改成了兩餐,把黏稠的生兒湯飯改成了稀水生兒湯。他感到事情嚴重了,他弄不明白,當初各家都兢兢業業把種子種在了田地裡,種子沒發芽,本該一粒一粒都還埋在褐土下。看到瞎子的肋骨從它的毛間掙跳出來時,先爺心裡嗖的一聲冷噤了。他掂了掂自己的臉皮,能把皮子從臉上扯
起半尺高,臉皮好像一張包袱布樣兜著一架骷髏頭。他感到身上沒有力氣了。把水褥子從井下攪上來要無休無止地歇幾歇兒。先爺想,我不能這樣餓死呀。
先爺說,瞎子,我們不能不跳人家院牆了。
先爺說,算借吧,落一場雨,來年有收成我就還人家。
先爺提了一個布袋,搖搖晃晃回村了。狗跟在他身後,走路連一點聲息都沒有。他把大拇腳趾勾起來,用腳趾尖和腳跟挨著地,讓腳心橋起來,躲著地面紅火火的燙。盲狗則每走幾步,都要把前蹄抬起用舌頭舔一舔,八里半路他們似乎走了有一年,到村口的一個牛圈下,先爺閃到牆蔭下,脫掉鞋子不停地用手搓著腳。
狗在牆蔭下耷拉著舌頭喘了幾口氣,在一家牆角翹腿滴了幾滴尿。
先爺說,那就先借他家的存糧吧。他從布袋裡取出一柄斧,把大門上的鎖給砸開來。推門走進去,逕直到上房屋門口,又砸開上房的鎖。一腳踏進屋裡,先爺猛地看到正屋桌上的灰塵厚厚一層,蛛網七連八扯。在那塵上網下,立著一尊牌位,一個老漢富態的畫像。像上穿長袍馬褂,一雙刀亮亮的眼,穿破塵土,目光辟辟啪啪投在了先爺身上。
先爺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