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人生就是游戲,還是游戲替代了人生。再或是,游戲與人生,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其結果就是合二為一。不知道人是社會的角色,社會是人的舞台,還是因為社會就是舞台,人就必須成為角色。不知道是因為愛情之美,必然會導致到瘋狂的性的到來,還是因為性的本質之美,必須會導致愛從無到有的產生。河流著,它不需要知道水的源頭在哪兒;水流著,它也不需要知道河是為它而生,因為它的到來,河才完成了從無到有的成形。有些事情,前因後果不需要刨根問底,發生了也就發生了,無來由地來,也無來由地去。吳大旺和劉蓮的情緣,在許多時候就是這樣。他在一號院的後院裡種菜,她在門口或菜畦的邊上看他種菜,有一對蝴蝶戀戀地飛了過去,他並不在意,可她卻盯著看了許久,然後臉上掛了腓紅,不說什麼,回去把為人民服務的牌子,拿出來藏在身後,當他鋤菜或澆菜到了那頭,她把牌子悄悄放在這頭,爾後轉身朝樓裡走去。
他看見了,大聲問她,干啥去?
她說,渴了,回去喝水。
他以為她是真的喝水,靜心地鋤菜澆地,到這兒卻發現那為人民服務的牌子放在菜畦的埂上,便四下看看,把鋤扔在一邊,拿起牌子回去,顧不上洗手洗臉,把牌子放回餐桌,直奔到二樓臥室,准就見她衣服穿到最少,正在那兒熱烈地等他。二人也就沒有多余的言語,彼此看上一眼,心有靈犀,便開始做一次男女之事。做得好了,她會說今天我做飯,想吃什麼我給你做什麼。愛事做得不好,她就說該罰你了,去給我的那件衣服洗洗。她做飯,他心安理得地去吃,就像他吳大旺做飯,師長吃得心安理得一樣,因為他是師長的炊事員兼著公務員,因為他是她獲取到的愛的開國元勳。她罰他為她洗衣,挖耳、剪指甲,他也心甘地承受這些,因為他在為愛服務時候,事情做得不好,自私自利,多半先自為了自己,不罰也確是說不過去。愛情不是游戲,可愛情又哪能不是游戲。沒有游戲,又哪有愛情。游戲之愛,像蝴蝶、蜜蜂飛在菜園樣在他們中間飛來落去,又落去飛來。有一次,他正切菜,那為人民服務的牌子,忽然間跑到了他的菜刀下面,他就放下菜刀,帶著手上的辣椒的味道,到樓上和她做了事情,效果竟意外之好,她便下樓拿起菜刀,接著切他沒切完的茄子、黃瓜、一連為他做了三天九餐的飯,連碗筷都不讓他洗上一次。
為人民服務的木牌,在他們的愛情中間,是長了腿的,每次只要她一想他,他人在花池邊上,那木牌就會突然出現在最醒目那一株花棵中間。他在葡萄架下,木牌會突然掛在他身後葡萄騰上,人一轉身,頭或肩膀,就撞在了木牌上。在他這一面,有時出門買魚買肉,在大街上見到一些情景,不免使人想入非非,可剛一開門進院,那木牌就出現在了門後腳下,差一點踩上那塊木板,使那想入非非的事情,轉眼就成為現實。當然,有些時候,他並沒想她,而是妻子、兒子出現在了他的腦裡,可一轉身也又看見了木牌。這個時候,他本應有些拒斥,然而事情卻不是那樣,他只要盯著那木牌看上幾秒,妻子和兒子就會從他腦裡暗然退去,她光潔誘人的身子會立刻占據他的頭腦,使他渾身血湧,激情蕩漾,立刻跑到她的身邊。那樣的事情,沒有時間,不分地點,在那棟一號院的樓房裡,客廳、廚房、洗澡間、書房、師長的掛圖室,還有深夜無人時的葡萄架下,哪兒都做過他們的愛事之床,都見證了他們游戲樣的燦爛的愛情。
在那短暫的一個多月裡,他們做著本能的主人,也做著本能的奴隸。性的游戲幾乎是他們全部的生活內容和人生目標。他們讓性變得淺顯而又深邃,一文不值而又千金難買,閃耀著幾千年人性的光輝,又代表著幾千年人性的墜落。每一次性事,都浮皮了草,又備加仔細認真,而真正到了刻骨銘心的終生不可以忘懷,則是那一個多月後的最後一周。
時間之快,是他們後來的發現,而在那時,在那一個多月中,他們並沒有感到時間對他們有多少壓迫。
部隊要外出拉練去了。
營院裡各個連隊的門前,都停有一輛裝柴、裝煤、裝糧食的汽車。原來那寫著各種詩歌、散文和表揚稿的連隊黑板報,現在都已經是備戰備荒為人民和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的語錄和打倒美帝蘇修反動派,一定打贏第三次世界大戰的標語和口號。在一號院與世隔絕般的愛情中,吳大旺已經忘了他是士兵,已經忘了他是生活在一個軍營之中,已經不太熟悉軍營中那一根火柴就能使整個軍營燃燒起來的某種軍人的精神。他已經有幾天沒有走出過一號院落,而在這天,他不得不到市裡去買油鹽醬菜時,推著自行車剛一出門,就看見師直屬隊整裝待發的三個營、八個連,正跑步往操場上集合。
他問哨兵,部隊干啥?
哨兵說,拉練呀,你不知道?
他沒說知道還是不知道,忙騎車回了一趟連隊,發現連隊昨晚都已人走屋空,只留下養豬種菜的幾個留守士兵。他問他們,連隊呢?兵們說,打前站了,老班長,連長和指導員在連部給你留有信。到連部取了那信,看信上只有一句話,說你的任務,就是牢記為首長家裡服務就是為人民服務。然後看著那信,仿佛有一盆冷水兜頭從天空澆下一樣,有種被組織和集體遺棄的感覺,在心中慢慢流散開來,臉上就有了一絲不悅。
天氣已經過了盛夏,燥熱還在,但那熱裡少了火烤的味道,有了秋天將至的涼意。吳大旺收了那信,悻悻地騎車到了市裡,買了一車該買的東西,雞肉魚肉,還有花生油和小磨油,味精和胡椒粉,裝在車的後架框裡,又到郵局給家裡寄了三十元錢。
先前,他是每到月底,就給家裡寄上七塊八塊,以補家裡的開支和孩子的一些費用,可是這次,不到月底,他就急著給家裡寄錢,並且寄了數倍之多。說起寄錢,是吳大旺人生中不夠光彩的一章,仿佛等於是他人生中的一大污點,其污其黑,勝於他和劉蓮的墮落。核算起來,二十二歲入伍時候,第一年的新兵,每月只有六元津貼,第二年每月七元,第三年每月八元,一年軍齡,會多長出一元津貼,五年之後,他每月也不過有十塊的津貼,除了自己每月買些牙膏、肥皂,用上一塊兩塊,郵寄上七塊八塊,等於是寄了他的全部收入。如此這般,而如何能夠存上三十塊錢,那隱密正類於紅頭文件上的甲級絕密。
實事求事,說起這錢的來源,就是他每次上街給師長家買菜購物,余下的整錢,都如數還了回去,可多余的幾毛幾分,卻都裝進了自己口袋。吳大旺知道,這事情不大,性質就是貪污,所以每次買了什麼,他都記在紙上,把有的物價抬高一分二分,其結果他的賬目總是天高雲談,青青白白,為此師長和劉蓮沒少表揚過他。現在好了,處心積慮,存下的三十元錢都寄給了媳婦,因此也就覺得,並沒有太多的對不起她的地方。也似乎這樣,就可以減輕他心裡那時有時無的精神負擔,使他可以更心安理得地和劉蓮度過這段意外的墮落之愛,可以在這條性愛之河上暢快地游泳跳水,以滿足人生中必須的需求和渴念。
吳大旺推著自行車回到一號院裡,正往廚房一樣一樣御著東西,看見劉蓮從大門外進來,手裡買了牙膏、香皂,還有一些她常用的粉啊膏的。拿著那些東西,她從正門走進廚房,立在餐廳門口,瞟了一眼餐桌上那為人民服務的牌子,正要說句什麼,吳大旺忽然把自己身上有了汗漬的軍裝脫了,遞給她說,喂,你去給我洗洗。
她便怔怔地看著他不動,說你說什麼?
他說,熱死了,你去把我的衣服洗洗。
他說話的語氣、動作、神態,完全如同他休假回家割麥,拉著一車麥子到了門口,脫著衣服和自己的媳婦說話,讓她去為他洗衣做飯。可是,他面前站的不是他的媳婦,而是師長的夫人。劉蓮聽了這話,先是怔著,看他像看一個不曾相識的生人,接下來,她的臉上有了一層淺淡的雲霧,很快地雲霧過後,她沒有說話,更沒有去接他遞給她的汗漬軍裝,而是臉上掛著半嘲的譏笑,用手指了一下為人民服務的牌子,轉身抱著手裡的東西,往洗漱間裡去了。
本來,這不是一件大不了的事情,可正是這件小事,導致了那刻骨銘心的到來。他在廚房裡正好能看見那塊為人民服務的木牌,牌上的塗漆紅字經了歲月和廚房的煙火,已經不像先前樣鮮艷奪目,五星、麥穗和長槍,也有了陳舊之跡,更顯出了歷史的深重。然而,這塊開始悄然剝落的木牌,和木牌上的字與圖案,卻警鍾樣敲醒了吳大旺,使他在一瞬間,想起了自己在一號院中所扮演的角色,想起了一個鄉村士兵的不可逃離的厚重的卑微。
他把伸在半空舉著自己汗漬軍裝的手緩緩落下,如同洩氣的皮球一樣蹲在地上。這一刻,很難說他心裡想了什麼,經過了何樣的思想斗爭或說意識的廝殺,只是就那麼蹲著,把自己的軍裝無力地扔在地上,讓自己的目光,越過廚房的空間,從後門推向師長家的菜園。菜園的那邊,是一片白楊。就這麼看著白楊,他的臉上泛起了一層薄青,又扭頭看了一眼那為人民服務的木牌,呆了一會,突然從地上騰地站起,轉身跑到一樓的洗澡間,一看沒有劉蓮的影子,又咚咚咚地爬上二樓,立在洗漱間的門口一看,見劉蓮正在試著她剛買的一盒白粉,輕輕往臉上用一片圓的海棉沾著塗抹,他魯莽而不顧一切地沖了進去,把她抱在懷裡,就往臥室裡走去。因為急切的莽撞,她在他懷裡掙脫時,弄掉了掛在屋門口牆上的鏡框,而且那鏡框還未及落穩地上,他的大腳就踩了上去。玻璃碎了一地,沒有一個人民的軍隊,便沒有人民的一切那紅紙上的兩句漆黃的哲話上,印著他的一個灰土大腳印,象一枚巨大的篆刻印章蓋在上邊。
他把她放了下來,彼此驚異地看一眼地上碎裂的語錄,又冷冷地相互看著。
她說,你想干啥?
他說,是你的胳膊把它撞在了地上。
她看著那上面他的腳印,說只要我給保衛科打個電話,你這一輩子就完了。
他說,你會打嗎?
她瞟著他臉上半青半白的臉色,神秘地說會,也不會。
他就轉瞬間把態度軟了下來,說劉姐,可是,是你讓我上樓來的,你不讓我上樓,它會從牆上掉下來嗎?
劉蓮便用質疑的目光,看他像看一個敢在母親的臉上摑打耳光的不孝之子,那臉上原來半是神秘,半是驚異的神色,漸次地成了蒼白,而且,原來紅潤的嘴唇上也有了淡青,仿佛他對她的指責,不僅無情,而且大幅度地降低了她的人格品性,使她的名譽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污辱。於是,她盯著他的目光,又開始變得如冰條樣筆直冷硬。她說,我什麼時候讓你來了?
他說,你剛才在廚房不是指了一下為人民服務的牌子嗎?
怔一會,她想起來了她朝那為人民服務的一指,冷丁兒就又啞然失笑,臉上的薄薄青色,忽然就有了原來如此的釋然輕松。她沒想到這一指會出現這種戲劇性結局,本來是對他的一個身份的提醒,卻帶來了身體的服務。她並不知道吳大旺在樓下時,心裡想了什麼,臉上有了什麼變化,沒有想到等級的怨恨在他心裡已經滋生起來。啞然失笑之後,她看著他那張純樸、憨厚的臉,心裡有了一些對不住他的同情,便拿起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乳房上,以安慰來彌補她對他錯誤訓斥的怪罪。把他的手放到自己的乳房上邊,還用自己細膩的手指去撫摸他的手背,這個細節,事實上正是對吳大旺在性事上魯莽的默認和鼓勵。得到了鼓勵,也就給他內心中那抱恨的積怨,真正打開了一個噴射的缺口。他就那麼讓自己的手貼在她硬挺松軟的左乳上,又讓她隨意地摸著自己的手背,上下搓動,來來往往,這樣搓了一陣,他的眼角有了眼淚,用牙齒咬一會自己的嘴唇,突然又一次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把她抱了起來,踩著玻璃和毛主席語錄走到床前,像仍一袋面粉樣把她半扔在床上,開始粗野地去解著她的衣扣。她也就一任他的粗野和放肆,由他把自己的衣服扒個淨光,聽從著他每個動作的指令,仰躺在了床上,兩腿舉在半空。而他就站在床下,粗野而猛烈地插入之後,瘋狂地動作起來,每次進出,都滿帶著報復的心理,有一種復仇的快感。而正是這種心理和快感,使他內心深處那種深藏不露的征服的欲望,如同一個不會打槍的士兵渴望能夠統師千軍萬馬的荒唐意願得到了實現一樣。他以為,自己畜牲樣的這種即興想來的性事的姿勢和瘋狂,正是對她的一次極大的污辱,可始料不及的卻是,這個姿式和牲畜般的粗野,卻給他們彼此都帶來了前所未有的奇妙。事情的最後,她不是如往日樣從喉嚨裡發出快樂難耐的叫床的呻吟,而是突然間毫無顧忌地放聲大哭起來。她的哭聲血紅淋淋,清脆裡含著暗啞,完全沒有了先前她南方女人嗓音的細潤和柔嫩。而當他聽到她突然暴發出的哭聲,先是冷驚地怔住,之後他就從她的哭聲中感受到了小人物打了大仗的勝利和喜悅,感受到了征服她的欲念的最終的實現,甚至感受到了她在哭聲中對他的求救給他帶來的從未有過滿足。於是,他就變得更加瘋狂粗野,更加隨心所欲,更加違背章法而自行所事,不管不顧,直到事情的最後,他大汗淋漓,感到從未有過的疲勞和兩腿的酸軟,完全癱倒在地上,一任自己的聖物沒有兼恥地裸在那一束明亮的窗光下面。
而她,這當兒並不知什麼時候停了哭聲,只是順手拿起一個枕頭遮住腿間的隱秘,其余身上的每個部位,都和他一樣裸在外面。他們一個在床上,一個在床下,被大腳踩了的毛主席語錄和那片玻璃凌亂在他的身邊,像被有意扔掉的垃圾。他橫七豎八地躺著,並不去看她一眼,只望著天花板一動不動。她也一樣地望著天花板一動不動,不去看他一眼。彼此性事之後的惘然,鋪天蓋地地占據著他們大腦裡的各個縣市和每一個角落村莊,突然到來的人生中無所依存的空虛,像看不見的蒼白,堆滿屋子裡每一處的空間,使得他們感到沒有壓力的憋悶和飄浮的虛空,想要把他們一道窒息過去。
時候已近午時,從窗子透過的陽光裡,有金色的塵星在上下舞動,發出嗡嗡的聲音,宛若蚊子的歡歌。從營院裡傳來的麻雀和班鳩的叫聲,叮叮當當地敲在窗欞上,而疲勞的知了,偶而有了一聲叫喚,則短促而嘶啞,如同孩子們突然響起、又突然停下的哭鬧。他們就那麼靜靜地躺著,讓時間的流動,也在他們的安靜中顯出一種疲態來。
不知過了多久,她沒有扭頭地問了一句,幾點了?像和天花板說話一樣。
不知道,他也沒有扭頭地答了一句,像回答天花板的問話。並且又說,你餓了?
不餓,她說,小吳,我們成了畜牲。
他說,管他是不是畜牲。
她說,你從哪學來的這些?
他問,什麼?
她說,剛才的那個樣兒。
他說,我有滿肚子的怨恨,想解恨就忽然想出那樣的法兒。
她問,恨誰?
他說,不知道。
又問,是恨我?
他說,不是。好像不是。
她說,我也恨。
他問,你恨誰?
她說,說不清,就是有些恨。
靜了一會,她默默地坐起來收拾了身子,穿上衣服,重又躺在床上,說營房都空了,我真想把咱倆鎖在這樓裡,誰也不穿衣服過上一輩子。
他問,你已經穿上衣服了?
她說,嗯。
他說,師長什麼時候回來?
她說,你別管。師長一回來我就讓他替你解決你所有的問題。
他說,不用過一輩子,我就想在師長回來以前,咱們三天三夜不出門,吃在屋裡,拉在屋裡,誰都赤身裸體,一絲不掛。然後,師長回來了,我就不干這炊事員兼公務員了,回到連隊裡,干啥兒都行,解決不解決我的問題不管它,橫豎不干這公務員和炊事員的工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