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這兒,故事已經完全沒有了意料之外的驚喜,它的開始、發展、高潮都在讀者聰慧的意料之中。愛情的大幕已經拉開,無論是正劇、鬧劇、悲劇或是荒誕劇,都在沿著它故有的線索走入一幕又一幕的情景裡。將近兩個月的時間,他和她的每天每夜,都被性和愛情的深湖所淹沒。愛情在湖面上波光漣漣,泛著耀眼的光芒,每一次閃灼,哪怕是一粒水花的濺跳,都包含著偉大的愛和偷偷藏藏的詩情畫意,而在這美麗的湖面之下,湧動的則是具有催毀一切的性的暗流和漩渦。
劉蓮早就給吳大旺的連長和指導員通了電話,說師長不在家,她晚上睡覺有些害怕,自你們批評了小吳之後,他工作細心、周到,讓她十分滿意。說這樣,就讓他晚上不要回連隊住了,留在一號院裡陪她到師長從北京回來。事情是如此的簡單和順利,愛情是如此的神奇和美妙,做為主角的劉蓮和吳大旺,連他們自己都忘了演出的存在,而在進入角色之後,幾乎把表演等同了生活的真實。
他還每天都到樓後種菜,到樓前侍弄花草,而這種菜和侍弄花草的勞動,以前是他本份的工作,以後就成了他向路人真正的表演,可在這表演之後,深層的變化卻只有吳大旺和劉蓮能夠知道。
以前,他種花種菜,不能忘了按時按點地到廚房燒飯炒菜,而現在,他可以在菜地耽誤許久,到了燒飯時候,劉蓮會在門口向他招手。讓他回去,並不是為了讓他給她燒飯,而是讓他站在她的身邊,由她給他燒飯。許多事情,都開始有了顛倒,從性質上發生了或正在發生著根本的變化。第一次她給他燒飯,是和他給她沖了一碗蛋湯一樣,在他一夜的勞頓之後,早晨深深的沉在夢裡,直到太陽從窗口爬至床邊,他突然醒來,看到昨晚和他同枕一個枕頭的劉蓮不在身邊,驚得忙從床上坐起,才發現劉蓮坐在床邊,癡癡望著他的憨睡,臉上是一片孤獨的寂寞。他說天呀,劉姐,我還沒去給你燒飯。劉蓮就突然甜笑一下,仿佛他的醒來,一下趕走了她的寂寞一樣,用手在他的臉上摸了一把,說現在不是你在為人民服務,是我在為人民服務。然後,就把那碗她親手燒的蛋湯端在手裡,真的如姐姐喂弟弟喝湯一樣,一口一口地,用湯匙喂進他的嘴裡。到了湯的最後一口,她把湯匙扔到一邊,一下喝到自己嘴裡,又慢慢地吐進了他的嘴裡。就是在那次喂湯之後,他為了向她表示他的忠誠與感激和那日漸旺盛膨脹的愛情,他用目光征求了她的同意,親手把她身上的衣服緩緩地一件一件脫了下來。盡管他們已經夫妻一樣生活了多日,床上的事情,也已不知有了多少次多少回,但真正那樣靜心地如看畫一樣欣賞她的玉體,那在他還是第一次。日光從還沒有徹底拉開的窗簾縫隙中側著身子擠進來亮白一條,而那一條,已經足夠了他看她的亮色。她的頭發,她的泛紅而白皙的面色,她的光潔如月光星輝的、居然沒有一粒黑點、一顆小包的身子,還有那三十二歲依然如二十歲樣挺挺撥撥的聳立著的乳房。她的肚子上,沒有一條皺折,沒有一般兒女人常有的孕線孕塊。手撫過去,如手撫平整的月色一樣的乳下皮膚,白得如撒了一層桂花的粉末,從那散發的肌膚的香味,濃烈得如剛剛擠出的奶香。還有她那最為誘人的一片隱處,神秘而幽深,如同沿著花草小經走入林地深處見到的一處水流花開、日月同輝的盛景美色。那時候,那條日光正好悄然地爬上她的身子,斜斜地照著那一片未曾見過日光的花草之處,像一條黃金的皮帶,束在她的兩腿之間,使得那花地每一絲淡金淡黃的細枝上,都泛著微細嫩嫩的一束光色,都有一股半清半腥的香味乘機向外豁然地散發。
她就那麼立在那條日光之中,一任他的愛撫和端詳,可是,頭上的暈弦,卻使她發顫的雙手、雙腿,成倍翻番的哆嗦起來。暈弦開始控制了她的全身。而他的目光、他撫摸她的手指,又翻過來成為她暈弦的動力,及至他的雙手,從她的乳房,長征一樣緩慢地跋涉到她林深花地的時候,她抽泣的聲音,像大壩裂縫中的流水,急切而奔騰,嚇得他在她身上的目光,光的一下,不僅止住了他熱切的探尋,還止住了他熱切的、不知疲倦的勞作的雙手。
他說,劉姐,你怎麼了?
她說,小吳,我頭暈得厲害。
他驚著說,你快穿上衣裳,我打電話叫師醫院的醫生。
她說,不用,你快把我抱到床上,手別停,嘴也別停,想親我哪兒、摸我哪兒了,你就親我哪兒摸我哪兒吧。現在我不是你們師長的老婆了,我是你吳大旺的媳婦了,我已經任由你了小吳,是死是活都任由你小吳了。
他就順勢抱著她那癱軟如泥的身子,把她像安放睡著的嬰兒樣放在床上,開始從觀賞和撫摸,升級到從她的頭發、額門、鼻梁、嘴唇、下顎開始,自上而下,一點一滴的瘋狂地親吻下去。在有些地方,他的吻如蜻蜓點水,唇到為止,而有的地方,則瀏漣忘返,不能自拔,忘乎所以,親了又親,吻了又吻。仿佛在那兒,他的嘴唇要長期駐扎,生根發芽,直到她的雙手,在他的頭上有所提醒,他才會不情願地戀戀離開,依依不捨。那一次天長地久的狂吻和撫摸,使他們之間的那種明晰的關系,開始變得模糊而復雜,仿佛一條筆直平坦的路道,進入了一片原始的林地,開始變得彎曲而又時隱時現,時現時隱,捉摸不定。當他的雙唇在她的唇上留駐探尋的時候,她眼上的淚水,終於從眼眶快活淒然地滑落下來,一滴一滴,一串一串,浸濕了床上深綠色的床單和大紅的厚絨枕巾。當他像饑餓的孩子在她的雙乳上輪流吮吸的時候,她的哭聲又一次由低到高,由慢至急,由淡到烈,哭聲中夾雜著他聽不清的喃喃細語,直到那哭聲帶動著她發抖的身子,使她的身子成為一架旋轉不停的機器,在床上,在他的狂吻下面,哆嗦抖動,顫顫巍巍。
屋子裡悶熱異常。他就那麼在她身上瘋吻狂舔,舌尖和舌板忙個不停。及至當他用他全部的舌頭和力量到了她兩腿間的花地之時,她一直在他頭上抓著撓著的手上,猛地就從他頭上滑落下來,如同無力垂下的兩股繩子耷在床上,而她原來尖叫不止、艷麗無比的叫床的聲音,也猛地嘎然而止。這時候,他的狂吻,如同被切斷了電源,失去了動力一樣,也跟著冷丁兒嘎然而息,停了下來。
他抬起頭來,看見她臉色蒼白,渾身蠟黃,不言不語,人如死了一樣。他知道她昏了過去。他對她的性愛和狂風暴雨一樣,使她的生命獲得了一次一生難求的窒息。
屋子裡在一瞬之間,變得和墳墓一樣安靜。他團團轉著守在她的身邊,忙亂地搖著她的身子,一連聲地叫著她劉姐、劉姐,嚇得他心慌意亂,不知所措,汗水從他頭上更加旺盛地噴將出來,滴落在她赤裸的身上和一團麻亂的床上。然在幾秒之後,他就又突然從慌亂中醒了過來,鎮靜下來。那些軍營中急救的常識,一股腦兒都回到了他的腦海,於是,他便從慌亂中穩住自己的手腳,三下兩下地穿上那條軍用短褲,首先到窗前打開窗子,再到屋門口開了屋門,爾後把一條毛巾被鋪在門口地上,回去把劉蓮抱過來放在毛巾被上,讓她像條大白魚樣安安靜靜地躺在門口。
風從窗子進來,又從門口出去,涼爽一下子就浸滿了樓屋。
外面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變天,剛才明亮的日光,現在已經消失。有一片巨大的雲彩從天空飄過,蔭涼像傘樣遮住了師長家的一號院落。劉蓮就那麼靜靜地躺著。吳大旺就那麼靜靜地守在她的身邊,他有幾次都想動身去掐她的人中,去給她做些人工呼吸,可卻是終於坐在她的身邊沒動。這個時候,他不合時宜地想起了他在家的媳婦,想起媳婦說她割麥時,把孩子栓在田頭樹下,孩子捉了一只螞蚱吃進喉裡,差一點把孩子噎死。想到他的孩子差一點噎死時,他癡癡地盯著她看,竟在心裡產生了一個可怕的念頭。他想她死了該有多好。這個念頭一經產生,不知為什麼就牢固地樹立在了他的腦裡,使他盯著她那細長白嫩、還沒有一圈兒細皺的脖子看時,他的手上就忽地有了力氣,有了把手放在她的脖子上的一點沖動。
幸好,這個當兒,她醒了過來。
她首先把頭偏了一下,掃了一眼屋子和坐在她身邊的吳大旺,仿佛轉眼就明白了發生過的一切,無力地從地上坐起來,說了一句讓吳大旺從未想過的話。
她說,值了,我這一輩子活得值了,讓我劉蓮現在死了,我也心甘啦。
聽到她說到死時,他渾身哆嗦一下,仿佛他剛才一時可怕的荒唐之念,被她洞察了一樣。為了掩蓋,他朝她身邊偎了一點,拉著她的手說,劉姐,你咋樣?嚇死我了,剛才你昏了過去,這都怪我不好。她卻感激地看了看他,眼角又有了淚水,還又用手在他臉上摸摸,說你把我的衣裳拿來。他就去桌上取了她的衣裳,幫著她把衣裳穿好,兩個人姐弟一樣,坐在地上的毛巾被上,手拉著手說個不停。
她說,小吳,你是我的丈夫該有多好。
他說,你嫁給師長,全世界的女人都眼紅你哩。
她說,那倒也是。朝別的地方看了一眼,忽然又扭過頭來,死死地盯著他說,知道吧,你們師長前邊的妻子為啥要和他離婚?
他不說話,只是驚異地望著她那又開始泛紅的熟果子樣的臉兒。
她卻說,小吳,你真聰明,不該說的從來不說,不該問的從來不問。然後,就歎下一口長氣,隨之又便轉過一個話題,盯著他看了一會,問他說你想提干不是?
他說嗯,又說,當兵的誰都想提干。
她就追著問他,提干為了什麼?又緊跟緊地補充一句,別說是想為人民服務那話,你把你心裡的說給姐聽。
他便猶猶豫豫,說說了你會生氣。
她說我不生氣,我知道你提干是想把你媳婦從農村接到城裡是吧?問著臉上掛了笑容,說姐理解你,放心吧,姐會幫你;說現在全師的提干指標凍結了,等一解凍姐就幫你提干,幫你把你媳婦和孩子從農村把戶口辦進城裡。說到這兒,不知為啥,她臉上又有了淚水,似乎她有話要和他說,可又不是時候,就從地上坐了起來,去找梳子梳著頭發,對他說,小吳,你想吃啥?
他說,劉姐,你想吃啥,我就給你燒啥。
她笑著說,你是我男人,我是你媳婦,你想吃啥,我就給你燒啥。
那天中午,他們手拉著手從樓上下來,一個切菜,一個炒菜,一個拿盤,一個端碗,分工合作,相互幫助,共同動手,協作勞動著做了四菜一湯。進廚房的時候,看到餐桌上那為人民服務的牌子,兩個人相視一笑,他說為人民服務——你坐這兒歇著吧。
她說要斗私批修——你比我累,你坐那兒歇著吧。
她說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了一起來了。來,咱們一塊做飯吧。
他說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創造歷史的動力——一塊燒飯,咱們得比一比,看誰燒得更好吃。然後,他們分工掌勺,彼此做了兩素兩暈。吃飯的過程中,他們彼此對座,在飯桌的下面,你的腳踩著我的腳,我的腿壓住你的腿。在桌子的上面,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嘴,游戲伴著飯菜,飯菜成了游戲,說說笑笑,笑笑說說。到了吃飯的中途,劉蓮忽然拍了一下額門,像是想起了什麼,對他說喝過茅台酒嗎?他說見首長們喝過。她就去樓上的哪兒取來一瓶茅台,兩個杯子,倒了滿滿兩杯,遞他一杯,自己端起一杯,說喝,就要去給他碰杯。他卻把杯子舉在半空,看著她說,我喝了你得說說你是咋樣就嫁給了師長。怔了一下,她說想知道不是?喝吧,只要你喝了,你問我什麼我就給你說什麼。他說真的?她說真的。他就舉杯喝了,問她說劉姐,你老家在南方的哪裡?她也喝了,說楊州。又倒上酒,把酒杯遞給他,問他說還問啥?他說你咋就嫁給了師長?她把酒喝下去,大笑著說,我漂亮呀,又有覺悟,師長去醫院檢查工作,一下他就挑到了我。那說話的樣式,好象因為師長挑到了她,使她深感驕傲和自豪,可在她的笑容裡,又一次有淚水流出來,晶瑩透亮,如玉石珠子,還落在了她手裡的酒杯中。
他說,姐,你咋了?
她說,高興呀,我嫁給了師長啦。
他說,你不知道師長比你大得多?
她說,知道呀。
他說,知道你還嫁給他?
她說,大得多怎麼了?他是師長呀。
他說,師長咋和他的前妻離婚啦?
她說,剛才我還表揚過你該問的問,不該問的你別問呢。
他說,我是你男人,我憑啥不能問?
她說,你是師長家的公務員,我是師長的老婆你知道不知道?
他便死死地盯著她,猛地把酒灌進自己肚子裡,她也把酒灌進肚子裡,到末了,他們都醉了,雙雙的一絲不掛,互相樓著睡在廚房的水泥地上,像兩條褪了毛的豬,死後被隨意地扔在案板的下面一樣。那為人民服務的牌子,不知如何就和商店的標價牌兒樣,擺在了他們的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