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連科短篇小說集 正文 家詩.1
    雨過天晴,昨天的雨水把青磚山牆洗得水汪汪的綠,連一星塵土也沒有。中年男人距山牆一米遠近急速下跌著,像一塊巨石從溝崖朝著溝底落。

    他聞到了山牆上的清新濃烈撲鼻,還帶著新磚出窯後的熱暖味。

    一

    春三月天氣很暖和,日頭餅饃樣烤在天上。五嬸寒了一冬,見日光擠進屋裡一絲,便恨不得把一個日頭攬在懷裡。他爹,五嬸說,讓我出去曬個暖兒吧。五叔說你好好睡著吧,滿天下數你難侍候!五嬸喉嚨塞一下,就盯著房上的椽子看。蟲打的木粉,紛紛揚揚落在她臉上。

    五叔喂完豬,洗淨鍋碗,把一張椅子擺在門外日頭地,回來把五嬸從床上捧起來。

    「幹啥?」

    「你不是想曬暖?」

    五嬸病了,還很重。起先五嬸沒病,八十斤重的擔子,挑著能從坡上搖下來。眼下五嬸不行了,瘦得身上只留一套雞架骨。五叔把五嬸擱在椅上時候,日光爽爽朗朗一層,厚厚地鋪在山樑上。對面坡地的小麥,和天一個顏色。有幾隻綿羊,掛在坡地啃草;再遠處是一行娶親隊伍,紅的桌椅陪嫁,紅的新娘衣裳,紅的送迎孩娃,哩哩啦啦一線,如水樣從五嬸眼前流過。看到這些景物,五嬸眼上就掛了兩滴黃淚。她對五叔說,我怕不行了,熬不到樹葉發全時候。五叔立在五嬸面前,揭著衣袖上的飯疤,說沒事,人能說死就死了?五嬸說真的不行了,早些備備後事吧,別到時候要啥沒啥。五叔乜了五嬸一眼,說幾塊薄板,幾件衣裳,今兒死明兒埋都來得及。到這兒,五嬸偷看五叔一眼,把頭勾下來,淚就落在地上。對面的娶親隊伍,緩緩朝遠處流去,一串瑣吶聲,越河過溝顫過來。五嬸品了一陣那顫聲味道,鼓著勁兒把目光擱到五叔背上。

    「你再去請個醫生給我看看吧……」

    「藥還沒吃完,有啥看。」

    五嬸默了一陣。

    「都吃完三天啦。」

    「吃完了你不早說!」

    五叔在門口站了一會,回屋差孩娃去了鎮上請醫。前晌去,後晌回。醫生是空手來的,一到五叔家,就坐在院落同五叔扯天。關心完了,孩娃從灶房燒好一碗荷包蛋,黃的沉著,白的漂著,端端正正敬給醫生。醫生說我不渴,就接過碗,喝了湯,吃下蛋,把碗推到一邊,捺著雙膝直起來。

    醫生沒有嫌髒,給五嬸號了脈,看了舌苔,翻了眼皮,然後,去口袋摸索,孩娃就忙遞他一張作業紙。醫生將紙撕下一半,用舌頭蘸著筆尖,寫了一個處方。

    「一吃就好。」醫生把處方遞給五叔說,「以前吃的藥都不合病症。」

    有了這話,五嬸臉上就生出薄亮。她支起胳膊,讓孩娃扶著坐起,死死盯著醫生那張臉。

    「你給我,說句實話吧……」

    「是實話……這病不難治。」

    五嬸臉上潤出一層淺紅,她把手拐進枕下,掏出一個手巾包兒。五叔湊上前去,包兒裡是一對銀耳環,打開時,五叔眨了一下眼。五嬸把那耳環掛在指頭梢,問醫生說你家有閨女吧?醫生說有幾個。五嬸就說拿去吧,眼下時興,這是我出嫁時娘送的,一天還沒戴過哩。

    有了這話,五叔就忙向五嬸咳了一聲。

    五嬸不看五叔,把耳環塞進了醫生手裡。

    「你的病好治,多吃幾付藥。」接過耳環,醫生又硬出幾句話來,囑托五叔立馬抓藥,用紅棗做引。五叔把醫生送到門外,又送過房角,說你走好,可醫生卻冷不丁兒轉過身子來。

    「我得給你說實話……」

    五叔僵著。

    「你家裡人活不到仲春,抓緊備備後事吧。」

    話說完,醫生真走了。五叔看見他後腦勺又深又大,就對著那後腦句罵。奶奶,遲早遲晚,會有個槍子打到你惱勺裡。想到耳環,五叔氣轉到五嬸這邊。五叔這輩子,只聽說金是黃的,銀是白的,從沒見過。可不承想五嬸就有,算算結婚都三十來年,一塊生下三女一男,這五嬸卻從未說過她有陪嫁,又是值錢東西!送走醫生,五叔從門外折身回來,心裡就繞下一個結。和五嬸結婚那年,是天下太平時候,正搞人民大躍進。五嬸是伏牛山下鳳村人,日子朝前是得急,糧食在後面趕不上,她爹便決計把她趕出門:誰家送十斤小麥來,就把她嫁誰家去。五叔有個姑家在鳳村,捏住消息,連夜回娘家打商量,來日就帶著五叔,提著糧食到風村要人。

    五嬸家住一間草房,五叔進去把糧食靠在板上,擦把汗。

    五嬸從門外晃著身子提著一罐水,一進門就見五叔席蹴在凳子上。她在院裡站了站,爹說你跟著人家走吧。五嬸沒言聲,拐進灶房燃了火。爹又說你走吧,我給你娘燒飯。五嬸仍然沒吭聲,五叔就說讓她最後燒頓飯,不慌張,我等著。就這麼,到中午時候,五嬸端一碗熱湯從五叔面前閃進裡間屋。五叔在外間聽見裡面響有喂湯聲,過一陣,五嬸就出來,說走吧,五叔就把五嬸領走了。

    領走了,五嬸爹才知道那十斤小麥只有八斤半,且夾有很多沙土。純小麥不過六斤,還都是發霉的,手一捻就成粉。

    也許五嬸一輩子都記住這件事,才三十多年過去,從沒說過她有一對銀耳環。也真他娘的好記性!五叔想。可見她一輩子和我分著心。站在院裡,望著房瞻下的鋤鋤耙耙,楞了一陣。豬把食槽拱翻了,五叔去把食槽翻過來,用兩塊石頭支結實。五叔拍拍手灰,走進上房裡間屋,待眼前暗光亮起來,就咳咳嗓子說:

    「娃他娘,當初娶你我哄騙了你……眼下,啥都不說啦……」

    五嬸倒在床上,把臉偏到五叔這邊來,眼光渾渾雜雜,看五叔像不認識五叔樣。

    「醫生出門給我說了別的話。」

    「啥?」

    「和你想的一樣,怕你活不到樹葉全。」

    不再說啥,五嬸神態很平淡。她翻了一下身,平仰著,把目光送到房椽上。靜默悄息過一陣,舒舒坦坦出口氣,說我也是來人世走一遭,能多活一天算一天,你就死馬當活馬醫吧。只要能熬到孩娃娶媳婦,到那邊也就放心啦。

    二

    五叔忙起來,開始給孩娃張羅媳婦。

    討媳婦是人之大事。鄉下人,活著就是為了娶媳、蓋房、生娃兒。

    事情前,五叔把三個出嫁閨女召回來,在院裡說了家務事。那一天,日頭高照,天氣不熱也不冷。三個閨女在爹面前排開坐,老大老二一人奶個娃,老三才出嫁,肚子剛顯鼓。三個姊妹一見面,個個一臉愁。老大說自己兩胎都是女孩娃,政府屁股後面追結紮;老二說自家男人一筆生意折了本,回來又摔盤子又摔碗;老三說自個婆家哪都好,就是公公婆婆愛吵架,六十歲了竟還鬧離婚,鬧得光景灰灰騰騰沒日月。說到底,好像她們都是在刀山火口過日子。

    「別說啦!」五叔吸了一袋煙,把灰敲在腳地上,「想想我的日子,你們都進天堂啦!」接下五敘說,人來世上就不是逛大街,別天天把苦夾在牙縫上,遇到人就一口吐出來。給你們說,你們娘害的是絕症,頂破天能活到樹葉全。火燒眉毛的是要給孩娃娶媳婦,讓你們娘覺得該辦的事辦盡了,安安心心過到那邊去。

    一聽說娘得的是絕症,三個閨女齊一愣,然立馬就又淡了心。娘在床上躺了一年多,已經在人心壓下不治之症的印痕了。

    「兄弟今年不到十七吧?」

    「已經抓到了十七的過。」

    「還小……」

    「我滿十七都和你娘圓了半年房。」

    三個閨女無話可說了,各自想了一陣,都說回村留下心,碰到合適的閨女馬上去做媒。

    「有錢還怕討不到媳婦呀。」五叔盯著三個閨女看,」叫你們回來不光是當媒人!」

    閨女們心裡即刻都清亮:爹要錢。

    老大想了想:「弟討媳婦我出一百塊。」

    老二跟上來:「姐一百我也一百吧。」

    老三默死好一陣:「我負擔小,掏一百五十塊。」

    老大、老二把目光壓到老三臉上去。

    五叔對著三個閨女說:「三天後你們每人送兩百來,再每人在村裡摸一個合適的閨女茬兒來。」

    三天後三個閨女都來了。

    五天後是陰曆初九,老大說的閨女來五叔家看景況。所以選定這一個,是因為這個的爹很會做生意,她也學會了賣水果。老二介紹的那個,人雖漂亮,可聽說除了看電視,別的啥兒都不會;老三的那個就更不行了,一開口就是那句話:不管讓我嫁給誰,見面禮得給我五百塊。

    這一天,五叔起個早,把豬關在圈裡,把雞趕到門外,將院落掃潔淨,日頭才在東山樑上染了紅。村街上一片粉顏色,春三月的清氣拌著粉色朝各家各戶流,狗叫聲從村頭脆脆響到各戶屋裡去。

    孩娃起了床。

    「回屋穿上你那套藍制服。」五叔說。

    孩娃迷著:「又不串親戚。」

    「今兒你大姐領回一個閨女你看看。」

    孩娃忽然不自在,臉上蕩層紅,雙手在胸前扭指頭。

    「我不要。」

    「媽的!」五叔跺下腳,「你說不要就不要?這事情還能由得你?由了你要我做爹的干屁用!回去把藍制服換身上,用熱水把手臉洗一洗。」

    這當兒,日頭從東梁爬上來,日光一竿一竿戳在院落裡。五叔收拾完院子到屋裡,忽覺正屋少啥兒,細一琢磨,發現少傢俱,要有個立櫃豎在牆邊上,自然滿屋有輝了。可惜這一大間屋子,除了一張老式抽屜桌,再就沒擺設,沒擺設家裡就沒風景,沒風景就難戀住人家閨女的心。

    想起村頭王家剛打了四張紅椅子。五叔去王家借椅子。扛著椅回來,五叔就冷丁兒呆在院中央。

    五嬸起床了。五嬸居然身邊放著一盆水,一手扶著牆,一手拿塊濕布在一道一道擦桌子。那四十年前分地主家的抽屜桌,被五嬸擦出了紅顏色,深深的,像干血。

    「你不想活到樹葉發全啦!」

    「我覺得我能下地動幾步……」五嬸扭過頭,五叔就見她臉上有了活人色,像落日落在她臉上。

    「你回屋歇著吧。」

    「孩娃今兒相媳婦?」

    「相媳婦。媳婦來了你在屋裡別出來。」

    五嬸看著五叔的臉。

    「沒敢給人家說你得的是絕症……」

    五嬸臉上的活色沒有了,又成了死人色,青裡透著黑,顴骨高高揚著挑起兩點亮。她的手忽然軟起來,濕布就丟在桌子下,身子像棉花要朝地上落。五叔一步搶上去,雙手一伸就把五嬸捧接著。五嬸在五叔手裡耷拉著,說人家不會因為我不和孩娃訂親吧?誰知道,五叔說,橫豎不能讓人家知道你活不上幾天啦,要不誰家閨女願意一入門就穿孝?到這兒,五嬸眼圈潤出一層濕,說他爹,你把我抱到房後陽坡上。五叔問說想曬暖?五嬸說我怕在屋裡人家一眼就看出我臉上的死色來。

    「問了我就說你回娘家幾天啦。」

    「可以後……」

    「多給她兩百塊錢見面禮……錢花了,她也就認了這親。」

    五叔把五嬸抱到房後陽坡地。那兒刺槐密密,樹枝泛綠,但還未見嫩葉。坡地上,去年的舊草,亂糟糟一片。遠處有頭黃牛,在林裡轉悠。五叔沒有給五嬸搬椅子。五嬸說揪一把乾草墊在地上就行。五叔就拔了一捆乾草,厚厚攤在一棵槐樹下。五嬸就坐在那乾草上,身子倚著樹,讓日頭曬在雙眼上。

    這兒地勢高,正好能看見五叔家的院。

    回到家,五叔把借來的椅子搬進屋,一邊牆下擺兩把,屋裡頓時就顯活氣了。又去鄰居家借來一套新被窩,把五嬸用的換下來,平平展展鋪上去;還借來一個水壺、茶盤兒,茶盤上擺了四個玻璃杯,這麼往桌上一擺設,整個屋子就顯得素潔有物件,把日子也襯得光鮮好幾成。

    一應收拾完畢,時候已是晌半。五叔便抽煙等著。等二袋煙剛抽完,老大就領著一個閨女來了。閨女身子很柳條,穿戴極像半城半鄉的鎮上人。見了面,老大說,這是我爹,那閨女就叫了一聲爹,嚇得五叔不敢應。待閨女進屋和孩娃相面時,五叔問說咋回來,老大說人家看上了兄弟是個獨生子,結了婚不用和姑娌們鬧分家。說那閨女和兩個嫂子因為分家時,大樹小樹分不均,吵得整整三年不說話。

    親事訂了,閨女比孩娃大三歲。

    五叔上坡去背五嬸時,發現五嬸己從坡上搖下來,在院牆後邊崗上倚著樹,死死睜眼朝著院裡瞅。五叔說人家對咱孩娃沒意見,五嬸臉上就浮著一層笑,說我看見她進灶房燒飯了,有意見能進灶房燒飯嗎?

    三

    五嬸的病就是不吃飯,吃啥吐啥。

    可眼下五嬸想吃了,喝半碗麵湯還不飽,且能下地獨自走到日頭裡。半月過去,臉上滋潤起來,身上也好像掛了一些肉。這時候,時令從初春進仲春,坡上飄著一層綠,樹全了葉子,打眼一望,各山梁、各村莊都碧青一片,莊稼地像深潭裡的水,烏烏的藍。孩娃娶媳婦的好日訂在五月初六,過完端午的第二天。日子越臨近這一天,五嬸的身子越硬朗,到農曆四月初,居然進灶房給五叔燒了一頓飯,雞蛋撈麵條。五叔下地回來,手端麵條碗,顫得很厲害,想也許她的病真快好了。

    「你覺得有指望,咱賣房賣地去一趟縣醫院,覺得沒指望咱不花那冤枉錢。」

    「覺得……心上有勁,可身上沒勁。」

    「我就怕錢也花了,病也不好。」

    決定讓五嬸再挺幾日看看,說不定不用花錢就好了。這中間,忙著給孩娃娶媳婦,五嬸斷不了幫幫手,縫縫被子啥兒的,幹些活,她有時飯量能增到一平碗。有一天五嬸的兄弟來看姐,見五嬸能做活路能吃飯,把五叔叫到一邊說,姐夫,把我姐送縣醫院檢查檢查吧,花多花少我出。五敘說你能出得起?五嬸兄弟說,我前幾天倒賣了一批棉花,一下就賺了兩千多。五叔說你能出起我也不讓你出,我和孩娃門的臉面往哪擱?好像我們一家人不想治你姐的病!

    「那就抓緊看病呀,不能總拖拉。」

    「你咋就知道不抓緊?不抓緊你姐活不到樹葉長全就死啦!」

    決定把五嬸送到縣醫院看病去。看病前,五叔說得選個好日子。孩娃說不是星期日就成。五叔說,屁孩娃,家事沒你參的言!

    日子選在四月初六黃道吉日裡。

    四月初五三個閨女都回了娘家,都說萬一縣醫院讓住院,自個得侍奉侍奉娘。當夜三個閨女陪娘坐到下半夜,都給娘說了一堆體已話。

    初六一早村裡大都還睡著,五叔一家就上了路。架子車上躺著五嬸,車後跟著三個閨女,孩娃架著車轅,五叔掌轅在一邊。

    縣城離五叔家統共五十三里路。

    到縣城時候,日已高兩竿。縣城的日頭和鄉下不一樣,它從高樓的縫裡擠出來,各家窗戶有幾塊玻璃面著東,便又映出幾個日頭在窗上。一家人除了五叔,都還沒到城裡看幾次,所以一入城門,就都眼睛不夠使,東瞅西看全新鮮。騎自行車上班的人流,商店準備營業的開門聲,賣牛奶的吆喝聲,都極為入眼入耳。

    想不到看病掛號要排一條長蛇隊。想不到掛完號內科又要排一條長蛇隊。想不到喚五嬸的名字了,醫生卻對五嬸說該去看喉腔。

    這樣七折八騰,時候已臨了中午。漚得人膩煩了,老大說出去走走,半晌沒回來;老二說去找姐,也半晌沒回來;老三罵了幾聲,讓弟守著娘,便臉上蕩著氣,也快步出去找姐了。

    午時候,三個閨女都沒回。

    挨著五嬸看病了。五叔令孩娃守著空車,自個挽著五嬸去喉腔科。

    縣醫院是座五層樓,五官、口腔、婦科在二樓。五嬸一到二樓就被一個護士引進了窺鏡室。五叔被隔在走廊裡。是廊裡牆上粉白,地上水淨,不讓抽煙,不讓吐痰,憋得喉嚨癢,五叔就到前邊的一行人前去扯天。多是鄉下人,搭上話就有得講。原來十幾個男男女女,都和五嬸一個症,吃啥吐啥;再一問,說這醫院這號病住了最少有十個,五叔就對五嬸又放幾分心。

    有個醫生從窺鏡室裡出來了,把五叔喚進另一個屋。說是得住院做手術。五叔問醫生是啥病,醫生說喉嚨上的病。醫生沒說是癌症,讓先準備一干五百塊。

    醫生在桌上寫了幾個宇,撕下一張紙,遞給五叔說,到樓下辦手續,就到另間屋裡了。五叔拿著那紙走出來,五嬸已滿面蠟黃在外等著。見了他,五嬸說話人也能被他們折騰死,五叔說檢查檢查放放心。五嬸說病重嗎?五叔說不輕。五嬸問啥病?五叔說只讓住院做手術,不肯說是啥病。

    五嬸臉上有了汗。她說,娃他爹,你扶我下樓。

    五叔背著五嬸下了樓,逕直到了樓前空地上。

    三個閨女和孩娃都已等在那兒。一見面都忙不迭兒把娘扶上車子板,問說娘的病咋樣。五叔說吃過飯再講,便拿出乾糧分給大伙。三個閨女都說在街上隨便吃了些,肚不餓,還說想給爹娘捎碗湯,食堂不讓亂端碗。聽了這,五叔變了臉,把拿出的乾糧扔回了乾糧袋。

    「你們娘得的是癌症,」五叔突然說,「開刀費是一干五百塊,每人先拿五百,不夠了日後咱再均著攤。」

    閨女們都不吭聲了。

    就很靜。

    五嬸躺在車板上,聽了五叔的話,身子抽了抽,又立馬不抽了。是絕症本是她早就料到的事。她只感到嘴唇乾。她說我想喝口湯,大閨女說我去買,就走掉了。老二瞅瞅五叔,說我去給你買碗羊肉泡饃,就也走了。老三不言聲,拉起兄弟的手,朝醫院外面走。

    五嬸問:「真的要花一千五百塊?」

    五叔說:「真的要花一千五百塊。」

    五嬸就在車上翻個身,臉和天相互平對著,說話時聲音極小,就像她是和天在說話。

    「一刀下去病就准好嗎?」

    「誰敢打這保票呀。」

    「一千五少不就不行?」

    「先拿一千五,還不知再拿多少哩。」

    「我的命也不值那一千五。……還是留著這錢給娃娶親吧……」

    「聽你一句話……」

    「不治了,咱回家。」

    「回家咱請別的醫生看,單方治大病。」

    閨女回來了,端一碗煮棗大米湯,還拿一張雞蛋餅。二閨女回來了,給五叔買了一海碗羊肉湯和四個芝麻餅。三閨女不知領著兄弟吃些啥,回來時兄弟滿臉都是油,紅潤得如在熱水中泡了泡。

    五叔一家很好地吃了一頓飯。吃完飯五叔說走吧,趁早兒往家趕。三閨女說娘不住院了?五叔說一條命也不值一千五百塊。閨女們就都說回家吃藥好,回到家我們可以輪流侍候娘。孩娃就駕著車轅,一家人出了縣醫院又趕那五十三里路。

    回到家,五嬸的病又復原樣了,依然是肚裡餓,嘴裡不進食,吃啥兒吐啥兒,厲害時能把腸子從嘴吐出來。那當兒,五嬸就有氣無力說,讓我死了吧,我實在受不起這個罪……

    這時候五叔就說,咋樣你也要活過五月初六,看著孩娃把媳婦娶過門。

    五嬸就挺著,硬要撐過五月初六。可到了四月底,看著要挺不過去了。七天七夜沒吃飯,喝下一口白水,吐出半碗黃水,人就昏到了那邊去,有一日,時候正半夜,一村靜默悄息,孩娃在廂房睡得死熟,五叔一人在上房,又叫五嬸的名字又罵娘,差一星兒沒把五嬸的頭從肩上搖下來,可五嬸硬是不睜眼。末尾搖著喚著,五叔猛然感到五嬸的肩頭有些涼,騰出一隻手,試到五嬸的鼻子下,連一絲氣兒也沒有,五叔一下就怔了。

    五叔扳著五嬸的肩膀呆了好半天,忽然明白五嬸已經死過去了。他猛地把五嬸往床上一丟,就像丟一捆乾草,氣氣鼓鼓道:「要死你早些死,死在這兩天,你不是存心不讓孩娃娶媳嘛!」

    五嬸的頭從五叔手裡掉下去,晃幾晃,眼忽然慢慢睜開了,模模糊糊盯著五叔的臉,嘴唇張合張合不動了。

    五叔眼一亮,忙把耳朵貼在五嬸嘴上。他聽見五嬸說今兒是初幾?五叔說四月二十七。五嬸脫離孩娃結婚有幾天?五叔說整十天,你一定要挺過這十天,看著兒媳過門來。五嬸說我怕不行了。五叔說你這幾天挺不過,家裡辦白事,紅事還咋辦?人家閨女肯嫁給一個守著重孝的孩娃嗎?

    五嬸的嘴唇不動了,只盯著五叔看。

    四

    娶完媳婦,五叔家過了很長一段的安靜日子。

    剛過門的媳婦還孝順,一日三餐去餵婆的飯。新媳婦餵飯五嬸大半碗,也不吐。別人就不行。照理說,五叔家能娶這媳婦,是一件很不易的事。知道了五嬸得的是啥病,新媳婦說誰能保一輩子不得病?知道了為娶她五叔借了一千多塊錢,新媳婦說咱以後做生意,一千塊外帳不算多。接下到六月,新媳婦就真地到鎮上擺了水果攤。她爹在車站門口賣,她在商店門口賣。爹聯繫到了便宜貨,自然要讓女婿去賣些;爹要先賣完了,有時也過來幫閨女出出秤。這樣把日子打發到臘月,一千來塊外帳還掉了,五嬸的病也有錢吃藥了。五叔就常在村口說「家事靠人管,管不好哪有好日子」的時候,事情也悄悄默默走來了。

    年前頭,五叔去趕集,遇到一個好主顧,要買一百斤蘋果單位分。五叔把他從鎮街這頭引到那一頭,一筆生意把媳婦的蘋果全買了。買了就買了,可他付錢時,把一張五十塊的票子當十塊數給了兒媳婦。一百斤蘋果的賺頭不作數,又額外賺了四十塊媳婦一高興,差孩娃去給四個老人買了四雙鞋,做晚輩過年的上敬孝順禮。別的三雙都可以,價錢都是七八塊,偏孩娃忽然覺得娘大病在身怪可憐,做主十一塊錢給娘買了一雙裝羊毛的老婆靴。在鎮上媳婦沒吭聲,夜飯還餵了五嬸一碗飯,可上床睡覺時,就埋怨說孩娃不公平,為啥給自己娘買一對靴,給人家娘買一雙鞋?自己娘又一冬不下床,人家娘又天天下地做活路。

    孩娃原本嘴很實,可跟著媳婦做生意嘴也裝活了。

    「就差三塊錢……」

    「不是三塊錢,是你心眼偏!」

    孩娃脫著褲子想了想。

    「在鎮上你隔三錯五買糖給你弟弟妹妹捎,我不是從沒說過你?」

    事情就是從這鬧大的。孩娃沒有這句話,麻纏也就解開了。可偏孩娃有了這句話。媳婦並不在意孩娃的話,她在意孩娃忘了她的恩:誰給你娘喂的飯?誰給你娘抓的藥?誰替你家還的債?沒有我你們家的日子能過出光亮嗎?說到底媳婦二十歲,又是生意場上見識過的人,而孩娃才十七,媳婦說十句他難說出一句來,可媳婦說多了,他就憋出了一句來:

    「我們家不好,你別嫁到我們家!」

    媳婦一直把孩娃當孩娃,不承想他能說出這話來。這使她覺摸,他不是孩娃了,不會再像孩娃那樣聽她了。這是很大一件事。出嫁前娘就說,剛結婚你管住男人,男人就一輩子聽你的,管不住就得一輩聽他的。到了不懲治男人不行的時候啦。

    「別以為我求你們家!」

    話罷,媳婦從床上跳下來,三下五下收拾一個小包袱,肩上

    一撂獻出了門。收拾包袱時,媳婦等著孩娃攔她,可孩娃卻木木坐在床上不動彈。媳婦出門時,等著孩娃說聲你回來,可孩娃在床上連個響屁也沒放。這是逼媳婦回娘家,不能不走了。

    媳婦真走了,出了頭門出二門。到院落,天黑得如壓根沒有天,賊都尋不見路。想到離家十餘里,深更又半夜,她的腳步立馬緩下來。

    她等著誰來攔她,送她一個台階下。

    剛好五叔立在院落裡。五叔是聽到他們拌嘴出來的。五叔在他們窗下已經聽了一陣子。

    「爹……」

    「半夜你去哪?」

    「我們吵了嘴……」

    「吵嘴就回家?他又沒打你,做媳婦哪能不受男人一點氣?回屋睡吧。」

    媳婦站下,思想著折不折回身。就這當兒,五叔突然又說了一句話:

    「你也別太瞧不起我們家!」

    這不是父子合夥欺負小媳婦?明明白白兒子做事不公,反說媳婦一堆不好。天下哪有這樣做公公的?這一次忍了,後半輩子日子還咋過?

    媳婦就走了,當著五叔的面。

    孩娃在屋裡聽見,猶豫一陣就從屋裡出來追媳婦。五叔看見孩娃從屋裡慌出來,斷然喝了一聲:

    「回去!沒出息……」

    孩娃只好轉身回屋了。

    第二天吃飯五叔家就少了一個人。孩娃在娘床前悶著頭,把湯喝得出響。五叔坐在床邊上,說起夜兒事,五嬸說過兩天孩娃去把媳婦接回來。五叔一聽就火了,說有啥接!到將吃完飯時候,五嬸說不接也成,只要他爹他娘通情理,會把他閨女送回來。

    這就有了一致意見:等媳婦自個回。

    過了三天,媳婦硬是沒回。五嬸沒了小鍋飯吃,每頓最多只吃幾口。孩娃說,娘的身體要緊,去把她接回吧。五叔硬是不讓。這還不打緊。又過兩天,媳婦走前進的二百斤蘋果開始爛了,五叔說叫孩娃去賣。孩娃說我不會算帳,不去,要把媳婦接回來。五叔搶一步堵在屋門口:「媽的你,沒出息。你今兒把媳婦接回來,一輩子媳婦就把你捏在她手裡……

    五叔上街去賣蘋果啦。一早挑著兩個筐,掛著一桿秤,踩著日頭光,閃閃悠悠出了村。五叔賣蘋果天黑才回來。去時挑的一擔,回來仍是一擔。孩娃一看這陣勢,不敢多問話,忙端一盆洗臉水,恭恭敬敬放到爹面前。

    我日他奶奶,五叔說,鎮上的人都不是人,幾天不去就把生意場地都給擠丟了,一街兩行都賣蘋果,蘋果多得如牛糞。收稅員一會來一趟,啥他媽的衛生稅、地皮稅、經營稅,那麼多的稅!

    五叔罵了一夜。

    來日一起床,昨夜滾在地上的幾個蘋果全爛了。孩娃又說要接媳婦。五敘說:「敢接媳婦我打斷你的腿!」

    五

    蘋果越壞越多,一家人每天爛蘋果都吃不贏,眼看著一堆蘋果折慣了三分近一。

    兒媳婦娘家村裡來了人,說她懷孕了。

    這消息把孩娃嚇一跳。倒是五叔、五嬸很鎮靜,好像媳婦懷孕給他們商量過。消息是中午傳來的。午飯時五叔就說孩娃,吃罷飯去把你媳婦接回來,捎信說她懷孕了,就是她想回。

    孩娃就去了。

    媳婦就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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