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當真如高保新所說,沒有緊急集合就好了。原意是把三連官兵拉出營區,來個三公里越野,或五公里快速徒步,留下人員在全連檢查一遍。從時間推算,這支全自動還沒來及移出營區,不定就在主連附近哪個地方埋著,或在豬圈邊的河裡沉著。然誰能知道,緊急集合的哨子一響,部隊未及集合完畢,槍便響了。
連長的哨子是銅的,從他當連長,便隨他指揮著三連的一切活動。響起來又尖利,又刺耳。指導員用過一次,哨子響,他的耳朵也嗡嗡鳴叫。指導員說我真受不了,連長倒樂呵,說我就愛吹這把哨,比我們村頭大槐樹上的老鍾還響亮。那老鍾一響,三鄰五村都睡不著覺,那個時候奶奶的,隊長大事小事都敲鐘。這次連長吹響哨,時候是在早晨四點四十分,一聲接一聲,如幾秒鐘後有地震,整個三連的房舍、設施都在哨音裡哆嗦著。連部兵的通信員、衛生員是提早起床的,連長哨子一響,就直奔各排,通知排長說,快!快!二級戰備,緊急集合。二級戰備,緊急集合!
時候在秋末,天將冷未冷,還熱還涼,是部隊野外訓練的上佳時機,比如師演習,團演練,營連緊急集合,是兵營常事。尤其是在星期六。聽到連長的哨子時,兵們都還沉在夢裡,一翻身下床,就有吵鬧聲:
誰他媽昨晚沒回來,讓大伙跟著活受罪!
幾級戰備?!水壺帶不帶?!
操!我的武裝帶放到哪兒了?
別吵!別開燈!快一些!
你這熊兵,要打仗敵人早到了你床前……
亂是亂些。要往日,連長會在各排寢室門口,掐著秒錶扣分的。可今兒他沒有,且自己違犯緊急集合不許開燈的軍規,突然到一排,啪一聲拉響燈開關,寢室立馬雪亮。所有兵的動作、表情就都擺在他眼前。
他要看哪個兵緊急集合有異常。
拉二排寢室燈……
拉三排寢室燈……
拉四排寢室燈……
無所獲,如突襲了敵人兵營,敵人早就撤走了。文書和指導員站在兩排寢室前,看哪個兵走出寢室不一樣,然而哪個兵走出寢室都一樣,扛著背包系扣子,系完扣子正帽子,嘴裡嘟嘟囔囔,抱怨星期六也不讓睡個囫圇覺;說他媽的,誰把我的挎包背錯了,我的挎包是新的。連長臉上陰落喪氣。回到連部門口,指導員問說沒情況?他說看不出。接下他就立到路邊的曬鞋檯子上。那一行水泥曬鞋台,是讓曬鞋的,也是緊急集合時讓他站立的,每次他立在那台上,比全連人高出兩個頭,他的心裡就漾蕩愜意,彷彿登上了閱兵台。可今兒登上去,那愜意沒有了,臉上陰沉又陰沉,和沒了星月的夜色溶一塊,看不出是夜色映在他臉上,還是他的臉照著這夜色,就那麼木站著,銅哨子握在右手裡,僵僵呆呆,心裡跳出(口當)(口當)聲。
各排長把部隊帶到了他面前。
二排長向他報告。
一排長向他報告。
三排長向他報告。
四排長向他報告。
「炊事班呢?」連長問。
「還沒到。」副連長答。
「通知他們不要帶炊具。」
副連長跑步到炊事班。炊事班紮在連部後面一排房子裡,副連長還沒拐過房角,一下呆住了,直直地愣著不動。
連長和指導員風般朝炊事班刮過來。
就這個當兒槍響了。聲音悶極,彷彿槍口是緊挨靶子的,子彈出膛便進靶。然這聲音比清脆響亮更駭人。連長趙林和指導員高保新,都是參加過戰鬥的,槍一響都知道事情不得了,都知道事情出在炊事班。事情也果然。待他們跑過來,炊事班長和炊事班的五名戰士,背鋼提筐,手提戰備木柴,擠在炊事班倉庫,各人臉上都硬著愕怔,圍成半個人圈。
倉庫是炊亭間的一個小套屋。以後炊事班長對專家小組敘述說,緊急集合的哨子一響,他就從床上跳下來,他說他那夜肚子不好,跑了兩趟廁所,就乾脆穿著衣服睡覺了,說他跳下床,拉亮燈,發現夏日落不在床上。說夏日落是他從廁所回來起床的。那一夜夏日落睡得很早,熄燈號沒響他就上了床,把頭蒙在被子裡。他睡覺總是把頭蒙在被子裡,像是怕見人,入伍十個月,夜夜蒙頭睡。炊事班長說,這小夏為人誠懇,做事內向,最愛不說話,一個人默默想心事,不像別的城市兵,以為自己是城市人,了不得了了不得。而且小夏是考上大學的,分數過了線,但不知為啥學校沒錄取。他說我們都敬著夏日落,儘管他靶子打不準,隊列走不好,但我們知道只要他考軍校是一考就上的,所以他想心事時候,我們讓他想,從不打攪他。我們炊事班全都初中沒畢業,檔案上都是高中生。我也是,小學畢業,給民兵營長家送了幾斤紅棗,我入伍就成高中了。我們知道夏日落和我們想的不一樣。那一夜他睡了,後來他又起床幹些啥,回來就一臉蒼白,我說你病了?他說沒病,就頭暈。我說去找衛生員要兩片藥,他說不用,睡一覺就好,他就又上床蒙頭睡覺了。緊急集合時他床鋪空空的,我一出屋見他獨自坐在門外地當央,木呆呆像瘟病的一隻雞。我說夏日落,緊急集合啦,他不理我,我過去提著他胳膊,才知道他軍布衫很潮濕,想必他在天底下呆了很長時間呢。我說連長吹哨你沒聽見?他依然不理我,回身進屋打背包。他背包打得很慢,很鬆散,像是搬家那樣隨便捆一下。大家把背包打好,到炊事間把戰備鍋、戰備筐、戰備袋、手搖鼓風機,雜七雜八全都拿出來,在門口站成一隊時,他才從屋裡走出來,兩手空空的進了炊事間。我們都有分工的,緊急集合除了背包,要扛很多鍋碗瓢勺啥兒的。他是新兵,身子弱,分工他緊急集合只背一捆燃煤的柴禾就成了。柴禾很輕,一捆不到十二斤,就放在倉庫裡,平時捆好不解開,放在那專等緊急集合拿。我們站好隊等他拿柴禾還讓副班長把他的背包提出來,待他一出來扛上背包就到連部門口去。每次緊急集合炊事班總比班排慢。我們要帶的東西多。副班長去提他的背包時,嫌他捆得松,還在他床上將他的背包緊了緊,又從他床下拿出一雙解放鞋,塞到他的背包裡。可沒等副班長把背包提出來,槍就響了。槍一響,我們就跑到倉庫裡,夏日落就躺著不動了,槍丟在一邊。槍上還有大米粉,槍機那裡還夾了兩粒米,想必那槍是埋在倉庫的米池裡。米池很大,米滿著,他埋得很深,往戰備鍋裡挖米時,我們沒有發現槍。誰也想不到他去偷槍,會自殺。不知道他哪兒想不開。我們都從農村來還活得好好的,他是大城市的卻死了。不知道他哪兒想不開,想考大學能考上大學,想上軍校第二年就能考軍校。不上學、不提於,退了伍回家有工作,好好幹,入個黨,到城市安排工作還優先。不知道他哪兒想不開。在連隊他訓練上不去,連隊照顧他,把他放到炊事班。在班裡他年齡最小,個最小,文化最高,髒活重活都不讓他幹,可不知他那兒想不開。他從來沒說過。我們都從農村來還活得好好的,他卻自殺了。
料不到偷槍的會是夏日落,料不到夏日落會自殺。誰都不知道他為啥自殺,十七歲的年齡,憂慮全無,人生光景中最潔淨的一段日子,可自殺的偏偏就是他。那時候,連長首先衝進炊事班倉庫,撥開炊事班的兵,說:
「出了什麼事?!」
炊事班的兵說:「夏日落開槍自殺啦!」
跟著指導員衝進來。
「發生了什麼事?!」
「夏日落開槍自殺啦!」
副連長跑進來。
「什麼事什麼事?」
「夏日落開槍自殺啦!」
三連一百多人圍過來,都問出了什麼事,都答夏日落開槍自殺啦。三連還沒從自殺的震駭中醒過來,還未及把自殺同生命連起來。如地震突來,樓板砸在頭上還不明白是地震。炊事班里外,哄哄一片,外邊的人朝裡擠著看究竟,看到究竟的人朝外擠著講究竟。連長木在夏日落的頭邊。夏日落倒在米池旁,頭北腳南,直躺著身子,臉扭向一邊。子彈是從前胸進去,從後胸穿出,又擊中倉庫的後窗框。紅漆窗框被鑽出一個洞,有極淡一股木香味和血味混攪著。倉庫燈光亮極,連長的臉上硬出蒼白的死色,和夏日落的臉色一樣,彷彿死掉的不是夏日落,而是連長趙林。倒是指導員人沒進倉庫,就先自冒出了一句話。
「趕快抬到營部衛生所!」
這話把連長喚醒了,使他一下又進入到十餘年前南線戰爭的境況裡。他極熟練地如從戰場上扛傷員那樣,彎腰就把夏日落扛在了肩膀上。血從他的脖子流入後脊樑。他感到後脊冰一般涼。衛生所在營部前的一排房子裡,距三連炊事班不足二百米。這二百米連長緊跑著,三連所有的人緊追著。腳步聲響亮雜亂,一連二連有兵披著衣服立在寢室門口看。
正是黎明前的那陣暗時,一切都被夜暗包裹著。連長將夏日落背到衛生所時軍醫已經被人先行喚醒了。他把夏日落放在軍醫的睡床上。軍醫說這是我的床,別讓血流到床上去。那有救護床。他又將夏日落抱到衛生間的救護床上去。
軍醫開始給夏日落進行簡易包紮。
連長在軍醫身後長長出了一口氣,才發現自己全身汗濕了,且那個銅哨還捏在自己右手裡。他抬手看一眼哨子,銅哨的風道被夏日落的血給糊死了,便習慣地如摔口水般摔下銅哨,又習慣地將哨上的血擦口水般在身上擦了,把頭擱到軍醫肩的上方望著夏日落,極小心地問軍醫:
「有救吧?」
軍醫比連長早當五年兵,是副營職少校。
「還不快打電話到團衛生隊!」
連長忙不迭兒捏著哨子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