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落 正文 第03章
    指導員高保新去問文書說,沒人往外走?文書說沒人,他便心中升起失望。有一點很明白,倘要真的找不到這支槍,三連就淪為全團唯一的事故連,年底的營連幹部職務調整,他就又要放空槍。他已經在正連的位置上蹲了四年。一年前機關幹部職務按比例提升,團政治處七個正連幹事。可以有三個晉為副營,然卻有四個都夠晉陞條件。他為幹部幹事,負責這項晉陞工作,日夜操忙,理上當然他該參加副營職軍官行列,然團政委卻找他談話說,小高,四個幹事動三個,哪個該不動?他笑笑,都該動。政委說,總得有一個不動的。他笑笑,首長定。政委說,這次你就不動吧,先在正連上窩一陣。他一愣,又笑笑,聽首長的。他以為政委是在考驗他,結果卻果然把他窩在了正連上。這次晉陞機會的錯失,換來的是年底一次團嘉獎。他笑臉盈盈,上台領了嘉獎證書和十塊錢規定成文的獎金,回到宿舍就把證書撕碎扔進了廁所,用那十塊錢上街買了一瓶酒喝。這次,晉職機會眼看就到,偏連隊又丟一支槍。他離開文書,來到連隊寢室前,詳細想了那次想請假回家,都因他有三封加急電報而沒請假才也消了請假念頭的兵,從一班算起,大約有七個。他想想這七個兵的床舖位置,躡腳進了寢室,到第一個兵床前立一陣,伸手拍拍兵的肩,說喂,該你上哨了。那兵睡著不動。

    再拍第二個兵的肩,喂——該你上哨了,那兵有鼾聲響出。

    拍第三個,該你上響了……

    拍第四個,該你上哨了……

    拍第五個,該你上哨了……

    拍第六個,該你上哨了……

    拍第七個,該你上哨了……

    凌晨時候,兵們都睡得地道,鼾聲夾著甘甜的暖味,在寢室漫溢。三連四個排,四個大寢室,兩排紅房子,每個寢室他都去了,共拍了二十一個兵的肩。連四排的新兵張轅子,有次政治理論考試,全連考得最差,得了九十八分,他說你的腦子不會轉?怎麼不知道鄧小平不干軍委主席了?現在軍委主席輪給了江澤民。這一空你要填對咱們全連人人一百分。這總不算得罪他小張吧?說這話他小張也記掛在心上,那現如今的政工幹部簡直沒法政工了。儘管如此,他還是縮心躡腳,偷步到小張的床鋪前,拍拍他的肩膀說,該你上哨了,見小張哼了一聲,又翻身昨過去,心才放攤開,大步走出寢室來。

    該去找飼養員了。

    豬圈離連遠,在營房西牆下,要穿過一片桐樹園。泡桐樹是豫東的特有貨,名人焦裕祿當年在蘭考,為根治風沙就栽了這種樹。泡桐樹宜干沙地,這座軍營,除了泡桐,別無他樹。桐樹木質輕,蟲不蛀,制傢俱棺材都是好材料。十年前南線的那次戰爭,這裡曾伐過一批,解板烘乾,用火車運往南線,現在這兒依然小林森森。指導員從這片林地穿過去,被飼養員踩出的小路彎彎如雞腸在樹間纏著。秋末的夜間,桐葉在風中旋旋落下,每一片都又黃又大,像是因病腫脹的臉。指導員拿有手電筒,燈光一柱,在林間照著。晨露不斷從樹上跌下,打在他的身上、手上,或林間的葉上,怦怦啪啪,像十年前他所歷經的槍林彈雨。想到十年前,他身上生了一個哆嗦,不覺腳下也生出風聲。

    到飼養員的門前他腳步放慢了。

    不遠處的豬圈裡,突然有豬群的哼叫。

    他把手電筒光射在豬圈裡,看見有幾隻豬被他驚醒,正哼哼著朝他張望。

    他把燈光滅掉,面前立馬黑漆黑。

    飼養員的屋門呀地一聲打開了。

    「誰?!」

    「我。」

    指導員按亮手電筒,飼養員赤背光腳穿褲叉,手拿一張鐵掀橫在他面前。

    「你幹什麼的!」

    「認不出我是指導員?」他把燈光從飼養員臉上移開來,照著飼養員手裡的鐵掀。

    「拿掀砍我嗎?」

    「我以為有人偷豬……」

    「別沒入黨你就想不開。」

    「我沒想不開指導員……」

    「這次不行還有下一次。」

    「這次沒入不是給我記了一個三等功?我一個餵豬的,連一封信都寫不全,能記一個功都不錯了……我識足。」飼養員這樣說時,身上直打顫,上身冷山雞皮疙瘩一層兒。不消再說,飼養員決不是偷槍的。你看他眼角的眼屎,光身子的寒樣,說話的神情,偷槍了他會睡出眼屎嗎?會拿一張鐵掀在手嗎?會脫光身子睡覺嗎?算啦,看他冷的,讓他鑽被窩睡吧……

    「有人偷豬嗎?」

    「二連昨天還丟了一頭。」

    「誰偷的?」

    「可能老兵偷去賣了,每年退伍前都丟。」

    「把掀放下……你去槍庫拿一支全自動來。」

    「用槍?」飼養員驚驚地看著指導員的臉,「真有人偷了也不敢開槍呀。」

    「去睡吧。」指導員朝後退了一步,說著你凍得,快去睡吧。就把飼養員的屋門關上,長長出了一口氣。到豬圈那兒轉轉,如真的去看了豬丟沒有一樣,才又返身回來。他回來時,飼養員卻依然光身站著,鐵掀靠在門口,雙手抱著肩膀,說你也回去睡吧指導員,咱們連的豬不會丟,它一哼我就醒。指導員說那我就放心了……別有什麼想不開,下一批發展黨員就考慮你。

    飼養員抱縮的雙肩直一下。

    「你多費心指導員,我叔說只要我入黨,退伍就能讓我干村裡治保主任。」

    指導員立住。

    「你叔是啥?」

    飼養員聲音很大。

    「副村長。他還有心讓我慢慢接村長的班。」

    默一下,指導員想問他你入黨就是為了回村當治保主任?批他幾句入黨動機不純。然一想到丟槍,他忙說,你睡吧,我知道了,等著下一批填表就是啦。

    飼養員關門睡了。

    指導員重新步入那片小林,天色已近黎明,星月都已隱退。林裡空氣新濃,彷彿有霧流動,有一絲一絲的清涼,在人臉上觸摸。照射出去的燈光裡,凝滯的潮潤如冰凍的水,清清白白。終於沒找到,與我有關的兵們到底沒有拿。指導員心中浮起一層輕鬆,如走在寒冬臘月裡,望到一堆野火。讓連長找到吧。他找到了都好,都解脫,且你也就不需分擔一星責任。誰讓他那麼貪財呢?沒準就是炊事班長偷去了,把槍窩在哪兒,等到了轉志願兵時候,如願以償倒罷,倘若不,誰都別想落出好結果。連長你也真是。兵都當了半輩子,還他媽那麼濃的農民氣,給一包煙也抽,給一瓶酒也喝,半斤花生米也在嘴裡送,活脫是貪圖小利的生產隊長,誰喚進家裡吃半碗麵條,就給誰指派一樣輕鬆活,多記二分工。當一個連長,就如半個皇上,無論誰休假回來消假,都要先到你屋裡,三桃五棗,也都撿進眼裡,要真送一個冰箱、一台彩電,那也值得,可這會……事大了,不知要比你拿連隊三包大米大多少。教訓……比人跌進水井都深刻。高保新,你這輩子,什麼錯誤都可犯,但絕不要栽在煙酒大米上……露珠打在指導員的燈罩上,光團中有幾片灰點,他拿手擦了燈罩,又在臉上摸一把。有股寒氣襲到身上,他猛扭一下身子,寒氣便從身上走掉了。找到吧,他想,讓連長找到吧,偷槍那個人,一定要和連長有關係,然後,把事情吞死掉,把這賊處理退伍,就風平浪靜了。因為他偷槍和連長有關係,因為你沒把這事張揚開,連長感激你,他連長大事小事都該聽你的,再不會像上次那樣,讓七班長入個黨,得想方設法給你連長說好話,比和兵們談心還要難……

    「老高吧?」

    指導員把燈照過去,連長正急急走過來。

    「奶奶的,這熊兵……」

    「找到了?」

    「沒找到。」連長說炊事班長跪死在我屋裡不起來,你快去一趟。指導員問咋回事,連長歎了一口氣,說我把他叫到我屋裡,先開導一番,後檢討一番,說我拿連隊三包大米很不對,不像一連之長。說你送我那兩條煙我也吸過了,折合一百二十塊。這樣我就把三百塊錢退給他,這熊兵就忽然跪在我面前,抱住我雙腿嗚嗚哭,死說要轉不了志願兵,他一輩子就完啦。我說這和轉志願兵不是一碼事,主要我作為連長,不該這樣兒。他說我要退他三百塊錢,他一輩子就再沒前途了,說他家弟兄八個,七個在家種地,祖宗幾代都盼著能出一個吃商品糧的人。還說他奶奶的,他今年回家偷偷結了婚,老婆孕都懷上了。說他弟兄八個,六個打光棍,他老婆是衝他能轉志願兵才肯和他結婚的。你看這他媽啥熊事,孩子都快生了,我們還不知道他結過了婚。

    「沒和他說槍丟吧?」

    「哪敢呀」

    指導員把燈滅掉了,有兵從寢室出來小便,披個上衣,一出門就灑在牆角上,聲音很響,像河從三連流過,臊味順風飄來。連長撮了一下鼻子,說三連垮了老高。指導員沒接話,等那兵尿完,逕直到連部,進了連長宿舍。

    炊事班長果然還跪在屋中央,一疊錢扔在桌上。一見進屋的不是連長,而是指導員,炊事班長怔一下,似乎想起,一條腿已經朝前伸了,可他卻冷丁又把那條腿縮回,轉過身子,面對指導員,依原樣跪著,把頭深深勾下,僵硬著不動。

    指導員問:「你幹啥?」

    炊事班長不吭不動。

    指導員說:「有話站起來說!」

    炊事班長依舊不吭不動。

    指導員壓低嗓子喝:「我讓你站起來!」

    炊事班長偷瞟一眼指導員,依然不吭不動。

    連長進來了,立在指導員身後。

    指導員走到桌前,把手電筒豎到桌上,站到炊事班長身後,他忽然看見炊事班長幾乎拉斷的後頸,又細又長,腦窩深得厲害,如一眼窯洞。兩條大筋,在窯洞兩惻,像兩條從舊房上扒下的檁木,瘦干地橫著。自那檁木左右,水濕一片。汗粒從發茬中滾出來,落進窯洞,又漫進衣領下的脊背。他想起那年自己老家遭水,房窯全塌,汪汪洋洋,情景也就如炊事班長的後頸窩。

    「連長拉那三包大米沒人知道吧?」

    炊事班長跪著的身子沒動,把頭扭過來,脖子擰得如一圈紅麻花。他的頭仰了,領下的喉結尖尖大大,暴出來如一粒曬乾的紅棗。額頭上的紋絡,又細又密,新嬰出世的前額也不過這樣。他沒有開口說話,只向指導員輕擺一下頭。

    「你走吧,」指導員說,「以後三連吃好吃壞憑你啦,安心地幹工作……三連的事,你和誰都不要講。」

    炊事班長遲疑地站起,僵住,盯著指導員的臉,又瞟著桌上的錢。

    指導員說:「走吧,只要把飯燒好……」

    炊事班長便走了,擦著連長的身子。指導員忽然發現他很高,背駝了還高出連長半個頭,炊事班的鍋台也無非到他大腿根。他在炊事班干了近五年,入伍時十八歲,眼下二十三,二十三就駝背了,要再燒五年飯,也許他背會彎成一張弓。連長一直目送他走到屋門外,回過頭來說,打死他都不會偷槍的。

    指導員說憑良心也該轉他為志願兵。

    連長茫然地望著桌上的錢。

    「槍咋辦?」

    「你說呢?」

    「搜。」

    「搜?」

    「緊急集合把部隊拉出去。」

    事故或案件,就是在緊急集合中惡化的。一聲槍響,這座駐紮四個連的兵營,在將曉的天中一個抖動,三連的夏日落便倒在了血泊裡。

    人便死了,是年一十七歲,年齡輕得如蒲公英,是人生中極好極好的一段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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