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月落的時光,村街上各家門前蹲坐吃飯的石頭長大起來,門檻兒也高不可攀了。花旺的樹葉縮回到了芽兒,壯牛成了小犢,一些墳墓裡的死人,都又轉回到了世上。司馬鹿、藍三九和竹翠都又回了到了娘的肚裡,那個當兒,司馬藍、柳根、楊根、杜樁、五十、六十、杜柏等一茬娃兒,天天為忽然斷奶哭天喚地。他們走在街上,隨便看見哪一個女人在門口喂奶,白潤的奶子都像冬天初升的日頭。盯著那碩大的奶頭如看見了一粒豐碩的紅棗,聞著那腥美的奶香,白濃濃從大街小巷一飄而過,甚至懷著忌羨仇恨的內心,用目光貧焚地去抱玩那女人誘人的肉奶和乳汁;再或索性猛撲過去,把那吃奶的孩娃推到一邊,自己一把抱住那藕白的奶子吞咽起來。無論如何,那時候,他們會得到有奶水的女人的同情呢,她們會把自己最後的懷扣解開,在門口的樹下坦露出新織的布匹樣潔白的胸脯,把面袋一樣的奶子送給這些孩娃一會。他們不得不被斷奶,是因為他們的母親又要生產。而門口這些女人,不過才剛剛顯起肚子來,才懷孕三個月或兩個月,奶水還豐足得同河水一個樣。
他們的人生就是終日在街上尋找奶子和奶水。
那幾個年月,奶水像百年一次的澇雨一樣鋪天蓋地地在村裡朝濕著。每一個女人都懷孕,每個女人的奶子都一年到頭地廷起來,把胸前的布衫雲濕那麼兩片兒。從村子這頭走到村子那頭去,還找不到一個沒有身孕或是不奶娃兒的女人哩。
女人的大肚和搖晃擺動的奶子,連續三年把狹窄的村街都給堵住了。有一年,樹芽兒嫩在枝頭,山坡上桃紅李白,各家的房簷下都一股股竄動堆積著脹鼓的春氣。泛青了的小麥脆吱吱的生長聲,一天到晚在村裡綠旺旺了一片。不冷不熱的氣候,是女人一年間坐月子最好的光景,快要生的扶著肚子坐在門口的石頭上,手裡拿了針線,為肚裡的孩娃准備著小衣小鞋,那些剛把肚子挺起來的女人,挑著糞擔或扛著掀鋤,從她們面前走過時,都要淡下腳來,眼巴巴地望著人家的大肚,想著自己剛顯的肚子,說:
──還有多長日子?
──就在這月生呢。
──不冷不熱,你咋就能選這麼好的坐月子的日子?
──給你男人說說,生娃兒是做完那事停紅以後的九個來月,下回你一定要算在春天秋天生,不冷不熱,是女人的福季哩。
──可那拐子說,生完一胎三個月就得接著懷上下一胎呀。
你就說你們每夜都有床上的事,可懷不上誰有啥法兒。那女人莞爾一笑,神會了經驗,擺著肚子走了。下一次坐月子,她就也坐在下年的三月四月了。
三月四月,就成了孩娃們最為饑腸的日子了。本來昨天還都吊在娘的棗頭上,咂著腥甜,可她們在村頭商量著狠下心來,來日有一半娘的奶上就辣得如火,苦得似膽了,於是便響起了一村白亮的斷奶的哭喚。哭著哭著睡著了,醒來就再也不敢去碰那耦白上的紅點兒,也就只好將就著吃了半碗家常便飯,吃力地翻過門檻,到大街上或是院落裡木呆呆地站著。
司馬藍就在那灰色的木呆中立著,半響的日光,明亮在村裡的街街巷巷,連溝崖邊上數十年的老槐樹,都通體發出綠旺旺的光亮。他看見那數十歲的老槐樹,都體發出綠旺旺的光亮。他看見那樹下有頭母豬,臥在日光裡,把眼睛瞇得滿臉都是安詳的笑。它鋪在地面的肚子上,有上十個閃著赤光的奶子,一個個都鼓得和暄虛的蒸饃一樣,奶汁兒白嘩嘩地從那奶皮上流出來,許是別的豬娃都滿月出窩去了,這兒只有兩個崽兒在那奶子間閉著小眼,歡天喜地拱著奶水,快活得邊吃邊唱,紅嘰嘰的哼聲流了一地。司馬藍的嘴裡湧出了涎水,他想起了三天前娘的奶頭上那雞苦膽的黃汁。他說娘呀,饑哩,娘到屋裡一陣,就把大奶上的紅棗放進了他的嘴裡。他的舌尖碰上那棗頭時候,和被針扎了一樣又迅速地把那棗兒從嘴裡吐了出來。怔了片刻,又換一粒紅棗,試著用舌頭去舔那棗時,一樣的烈苦轟一聲流遍了他的全身。
他哇啦一下哭起來,三個哥哥森、林、木,卻在一邊赤裸裸地笑。於是,他哭得更加厲害了,恨不得把嗓子哭出血,吐在他們面前把他們的笑都給嚇回去。可是,他終是沒能哭出血,只是把門後蛛網上睡熟的蜘蛛哭醒來,在網上手忙腳亂地跑動著。看見那驚慌了的蜘蛛,他忽然想把哭聲截下來,過去把那蜘蛛從牆上趕下地,可又模糊覺得突然停住哭喚,似乎是一件不應該的事。就這個時候父親司馬笑笑說話了,說沒有看見你娘又要生了嘛,我還以為你這孩娃真的自小就比你三個哥哥懂事哩。
就不再哭了。果然地懂事了。他發現母親的肚子和麥場上的石磙一樣兒。他奇怪母親的肚子是從哪一天開始鼓脹起來的,想自己每天、每夜都爬到母親的肚上吃那兩顆紅棗兒,只感到母親的奶水由稠到稀,由濃腥烈甜到了寡淡如水,可從未發現過母親的肚子在不知不覺間大到駭人的田地裡。他也就因此明白,他的斷奶是因為母親的肚子大起來。明白那肚子大到不能再大時,他家裡就要添人增口了,他就要和那兩粒棗兒永永遠遠分手了。
也就終是無奈地分手了。
盯著老槐樹下的歡天喜地,粘稠的豬奶味白濃濃地撲過來。他咽了口水,手上生出一層想去撫弄豬奶的汗,把那汗水往自己褲上擦了擦,他果然朝那母豬走過去,蹲下來用手試著去碰那母豬的奶頭兒。
豬奶頭兒又熱又硬,像娘在鍋裡煮的熱紅薯。他輕輕捏了一下最靠後的豬奶頭,那兩個小豬和母豬都若無其事地看他一下,瞇閉著眼睛了。老的似睡非睡的模樣兒,享受得呼吸聲勻稱而又悠長,小的拱著奶子,吃完這個換那個,查數兒樣,從這頭吃到那頭,又從那頭吃回到了這頭來。司馬藍感到小手癢得仿佛被蚊蟲叮了樣,他把手在膝頭搓一下,將蘊藏在嘴裡的口水咕咚到肚裡去開始大膽地用手去抓豬後腿邊上小豬不屑再吃的紅奶兒。他沒想到小豬不吃的奶兒也有那麼多的白汁水,他一捏那奶水就嚦嚦啦啦流出來,把他的小手全濕了。
他舔了舔手,那奶水比母親的奶水還要甜,他開始不停地咽自己的自己的口水了,喉嚨裡好像有蟲子在上下爬動著,肚裡也隆隆地響起來。他已經整整三天沒有吃娘的奶水了。
豬奶水的甜味從四面八方朝他襲過來,使他不得不把蹲著的雙膝跪下來,不能不去噙那奶頭了。可在他和那兩個小豬並排兒爬下吃了一陣時,他聽見身後有人喚。
他把嘴唇僵在那粒大棗紅奶上,有幾根豬毛在他的鼻尖上掃動著,還有豬腿上的一片毛兒像冬天他睡過的狗皮褥子樣鋪在他臉上。
──你是司馬笑笑家的老四吧?你過來。
他回過了頭。
──你過來。
他看見四十的母親坐在他家牆後的一塊石頭上,懷裡抱著幾個月的藍四十,把衣服扣子解開了。她說你過來呀,你娘快要生了吧。然後她把左邊的奶頭兒塞進四十的嘴,把右邊的奶頭朝他的搖了搖。
他聽見了她搖的奶袋裡,奶汁如半桶水樣光咚光咚響。就丟掉那豬的奶兒朝她走過去。
──吃吧。
他怯怯跪在她面前,小心地用手撫著那奶兒,瞟著不足一歲的藍四十。他知道那兩個奶袋屬於她。他看她的時候,目光就像一個崽兒想要去吃另一個崽兒的食,可憐得悲天戚地,連撫在那奶上的手,也僅僅是用指尖在輕輕碰動兒。
可是,她對他笑了笑。這是她那一生對他的第一次笑,笑得無聲無息,就象一辮初綻的紅花浮在她那水嫩的嘴角上。
於是,他們相識了,開始了他們情愛最初的行程。他含著她母親的右奶,她噙著左奶,兩個人的一只手都在那雙奶的縫間游動著,像一對爬動在一片暄虛的土地上的多腳蟲。他們的余光相互打量著,兩只手爬到一起時,他們的目光就帶著奶香的甜味碰響在奶前的半空裡,如兩股清泉在日光中流到一起,積成一潭,閃出了明淨的光輝。這當兒,他們的手在那片胸前的空地上相互觸摸著,就像他們彼此來到這個世界上,第一次發現了還有對方樣新奇而又欣喜,都感到那已經開始稀釋了的奶水甜得無邊無際,把眼角外的山坡、村落、房捨、樹木、豬狗都染得甜膩膩的了。他們不言不語,她才剛剛學會叫娘。而他早已會叫爹娘、哥叔、貓狗、羊牛。除了知道奶水的重要,他也早已明白了伙伴的重要,明洞了豬和狗的區別,樹和房的區別,大人和孩娃的區別,哥哥和弟弟的區別。他握著她的手就像捏著幾粒煮熟了的豆,奶水從他長齊的牙縫裡流進去,在他舌頭卷出的一個小窩裡停一下,然後他把舌尖用力向上一翹,伸一下脖子,待那口白糊糊的奶水便轟隆一響滑進了肚子裡,留下滿嘴雲霧一樣的香味,將那香味在嘴裡淡了那麼一丁點,他又趕忙猛地一吸,從他的牙縫又流了一口奶。他感到了他和四十每吸一口奶,那個最終生了七個女兒的身子都要跟著縮一下。可他們不管那身子縮不縮,就那兒舒展如雲地一口一口吮吸著,相互瞟著,動著手,彼此的笑掛在臉上如掛在窗上的兩方紅綢布。從身後照過來的日光,把四十娘一側的臉映成紫紅色,她的頭發在那紫紅中又黑又亮。司馬藍瞟了一眼那紫紅,悄然間發現那紫紅消失了。
她的整個人都被一塊陰影遮住了。
她扭回了頭。
是司馬笑笑立在她身後。日光像被關在城門外邊一般不見了。
他說,半年老四是在這兒呀。
她說,剛剛他在拱吃豬奶哩。
饞哩,他說,他娘又快生娃了。
會生女孩娃嗎?
他歎了一口氣,說八成又是男孩娃。
這是司馬藍一生中第一次聽到父親的歎氣聲,像從窗縫透過的風樣從他耳邊悠冷地吹過去。他看了一眼父親,見他坐在自己的一只鞋子上,吸著旱煙,目光落在藍四十那已經半扎長的頭發上,仿佛為家裡又將生一個男娃憂傷得無以言說樣。他把咽進肚裡的煙吐在面前,那煙就把他的臉熏成黃白了。
──我家要有一個男娃就好了。
他把目光擱在她肚子上。
──沒懷上?
──還沒哩。
──四十不小了,快會走路了,你該懷上了。
──怕再生一個女娃哩,她拍了拍四十的頭,一年一個,這是六妮了。
然後他們就靜默下來。日光從他們頭上、肩上滑過去。有狗和雞在他們周圍晃動著。司馬藍和藍四十的吸奶聲,像溪流樣在靜默中響得溫馨而流暢。司馬笑笑磕了煙灰,又裝上一鍋,說你的奶水可真足呀。她說多喝湯水奶水就多了。這時候從村那頭傳來了一聲長而又長的喚,叫著爹──爹──你在哪?我娘生了娃兒啦。就從胡同裡回傳出劈柴一樣的話──讓她生嘛,叫我干啥──已經生了哩,生在灶房的鍋台邊──真的生了嗎?──是個小弟呢──回去吧,先讓你娘給娃喂著奶,說走完這盤石子棋我就回去了。
那個喚話的男孩就歡顛顛地回家了。
──是村東杜根家的吧,
──杜根正和人走四步兒棋。
──昨天村西生了兩家,今早我藍家叔伯哥一胎生了三個,加上這一個,兩天村裡就添了六口人。
──村長就是讓人口像結柿子樣,往世界上添的嘛。
──都快把女人們生死了。
──要我當村長,我就讓女人歇歇肚,想法兒讓村人活過四十歲,村落就在這世上一輩不絕了。
──你當呀。
──眼下村長我年齡大,又是我妹的公公哩,我昨等著他死了再當呀。
從村中央走來了罵罵咧咧的腳步聲,罵著說早上就聽到烏鴉叫,沒想到果然倒了霉,下了五盤棋輸了五盤棋,把我的半斤油煙葉全輸光了。說有兩個男娃了,又他媽添一個,將來看他們弟兄三個拿啥娶媳婦。這樣說著,還把路邊的石頭踢到了誰家牆上,又把一個瓦片踢到了一堆柴禾上,就往胡同盡頭走去了。
司馬笑笑和梅梅都把目光從杜根身上收回來。
梅梅又說,叫我生個男娃就好了。
司馬笑笑說,生男娃怕是藏著法兒哩,不然我家怎麼都是男娃兒,杜根家也都是男娃兒,我兩家孩娃的生日都是春秋天的上半個,沒有一個生在下半月。
梅梅的眼睛睜大了,目光辟叭一聲亮起來,說我家女娃的生日都是下半月,說是不是生男娃來紅在來在上弦月,床上的事要做在下弦月?說完等著司馬笑笑答話時,她男人藍百歲卻從司馬笑笑家門前急急腦地走過來,看見他們便可著嗓子叫,你們沒完沒了的在說啥呀,我弟媳婦從早上到現在,生娃兒先生出一只腳,村長在各家忙著生頭胎的新媳婦,你不回家照看你在這兒閒死呀。
梅梅扭過頭,說我給笑笑家老四喂喂奶。
司馬笑笑歉意地從地上坐起來。
藍百歲對著司馬笑笑說,我弟媳婦就是生不出娃兒的頭。
司馬笑笑說,我去找我妹夫讓他快些去。
梅梅把司馬藍和四十的頭從她胸前推開了。
日光砰地一聲照在了司馬藍的眼睛上。藍四十的小手從他的手裡像幾根繩頭樣抽走了。他眼前立馬一片甜味淡淡的哀傷,感到了嘴裡空空蕩蕩,手裡也空空蕩蕩。一個世界都空空蕩蕩了。他望著被母親抱走的藍四十,藍四十也睜大眼睛望著他。四十娘的腳步就如船一樣朝藍百歲那兒劃過去,把他和父親留在了身後的河岸上。
他立在父親身邊,就如栽在那兒的一棵不結實的小桐樹。
──你家老四叫啥呀?
──還沒起下好名哩。
──叫藍吧,我們藍家好生女娃兒,不定他一叫藍,就給你家喚出來一個女娃呢。
他們就到藍百歲的身邊了,一家失急慌忙地往那先生了腳的弟媳婦家裡走去了。父親司馬笑就去村裡找接生的姑夫村長了。司馬藍獨自立在那片空地上,看見前崖下的那兩個豬崽還在拱奶吃,那母豬還是閉著眼,一臉紅的受活在臉浮動著。這時候,從村裡十字路口的碾盤上又一次傳來了紅汪汪的叫。
──村長,你在誰家忙呢,我媳婦說你不在床前立著,她就是不知道咋樣才能把孩娃生出來──
──村長──拐子叔──你在誰家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