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所以,你從兩年前就喜歡夏樹了?啊啊,之前還裝作不認識,你們倆太彆扭了吧!這究竟是為什麼啊?」聽了風間簡短的陳述後,程司開始大呼小叫。
不為什麼,只是不知道該怎樣處理和夏樹的關係。
但大家都那麼認為「易風間哪有處理不好的事」,程司肯定也覺得「不知道」是種托詞。
他也很想能像漫畫男主角那樣走到久別重逢的女生面前微笑著說「想念你」和「喜歡你」。溫暖卻不甜膩的神色,深情卻不癡迷的目光,四分之三側臉,半垂眼瞼,手輕輕地扶著對方肩膀,鄭重模樣。如果作者不懶惰,會在背景出貼很多櫻花玫瑰花或其他什麼花的網點。
他沒有魔法念出三個字三個字的定身咒。
經歷了那麼多挫折,再要營造出少女漫畫的浪漫很難。
風間其實一點也不討厭趙玫,他討厭的是自己。
看見趙玫便想到自己。
自己和她沒有什麼區別。
打聽夏樹的去處,得知她轉去了成都,又聽說她有了新男友,對方帥氣又拉風,她惹出各種麻煩,成績一落千丈,不知緣何成了不良少女……這些風間不過是聽說。
夏樹的好與壞,自己都沒有參與其中,只是一味聽說,成了無足輕重的觀眾,甚至有時傳言出現偏差造成了誤會,也因此不分青紅皂白恨過她。
究竟自己在夏樹心中佔多大份量,無法衡量。
他也無法像有錢又有閒的都市言情劇男主角那樣買張機票,飛去大洋彼岸力挽狂瀾,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將心愛的女人拽回來。
說到底,還是能力有限。
程司問:「她是因為趙玫離開你?」
「也許吧。我不是很清楚。」
「哈啊?她要走,你就莫名其妙地讓她走了。她回來,你就裝作不認識?」
「那你要我怎樣?」風間腳步停一停,回視他反問,「像馬景濤那樣把她搖得前仰後合,吼叫『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呃,雖然不用那麼極端,但問一問原因總歸不難吧,你就沒有半點好奇心麼?」
問題是夏樹沒有半句真話。
——我不喜歡你。
——我不希望你有什麼特別的想法。
——我已經什麼都不想再提。
她的回答從不給人留餘地。
就像風間明明可以跟趙玫解釋說自己並不像她想像的那麼卑鄙,但為了更徹底地擺脫一段糾結的關係,還是讓她誤解下去比較好。
腦神經直來直去的程司當然絲毫不能理解:「我不懂啊,你喜歡夏樹,夏樹也喜歡你,又不是中世紀,為什麼不能在一起?」
「問題就在於夏樹未必喜歡我。」
「夏樹就是喜歡你,她親口承認過。」
「對你?開什麼玩笑。」
程司嬉笑著,興致盎然:「我沒開玩笑。我不是跟你說過嗎?上學期去科技館參觀那次,你和夏樹走散了,我去找她時問她『你是不是暗戀風間』,她笑著說『是啊,你怎麼知道』。」
「她笑著說?還『暗戀』?」風間露出難以捉摸的微笑。
「是啊,怎麼啦?」
「你不知道夏樹最大的毛病就是說謊嗎?她每次說謊都笑著說。」
「不會吧!」
「不過,你為什麼對夏樹喜歡誰那麼在意?居然還特地去問。」
「欸?因為……」男生一時語塞。
風間停住腳步,饒有興趣地盯著他:「你對夏樹有意思?」
(二)
正式上課的第一天早晨,夏樹自己起床做了幾個鍋貼,用紙袋裝著準備路上吃,鎖門下樓後見穿同樣制服的女生朝自己招招手。夏樹愣住了。
是趙玫麼?
好像沒錯。
不同的是自己裹得像粽子,對方穿得很清涼,不僅沒戴圍巾,連制服的立領都沒拉上。
「幹嗎啊?看見我一點不熱情。」女生迎過來,看見袋子裡的鍋貼,不由分說地用手指捻起一個來迅速吞掉。
「我是石化了好不好。」夏樹索性把紙袋再扯開一點,直接送到她面前,「怎麼會突然跑來這裡?」
「真是掃興啊!你簡直是女版易風間!以前不是一直這樣嗎?我特意提早五分鐘出門跑過來,你居然一點不感動。」
夏樹這才想起,初中那次吵架之前,確實一直有這樣的習慣,趙玫會在夏樹家樓下等她一起上學,順便搶她的早點。
因為時間相隔太久,幾乎忘記了,還算不算習慣?
「不要因為我批評你就露出這種感激涕零的表情啦。」
「我有嗎?」夏樹笑起來,「說起風間,昨天你說把風間大罵了一頓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不談那個了。我決定了,從今天起再也不要喜歡易風間了。」
這是說「不要喜歡」就能立刻不喜歡的事嗎?
夏樹聽著她的宣言,有點哭笑不得。
「你這樣不正常很嚇人啊。」
「我哪裡不正常?男生本來就是小case,大不了就再招一個喜歡唄。」
夏樹半晌無語。
寂靜使腳步聲被無限放大,攪得人心慌。
許久,趙玫自嘲地笑笑,語氣軟下去:「很阿Q吧?」
「你能恢復豪放做派當然很好,只是轉折得有點前兆,不要突兀,不要急於求成。」夏樹把自己的圍巾摘下來替可憐兮兮的趙玫裹上。
「阿樹,我是不是很低格?」
「沒那回事。」
「但在風間的心裡我就是很低格。」
「你看,你還是太在乎他。他當面說你『低格』了嗎?」
「那倒沒有。」
「沒有就不要猜來猜去自尋煩惱。你又沒向他告白,又不是告白被拒絕後還糾纏他,你什麼失格的事也沒做,他怎麼會覺得你低格?你只不過喜歡一個人,他將來也總會喜歡一個人,他也會體會到這種心情的。沒什麼。」
趙玫若有所悟地點點頭。
——愛會讓人變得自私和狡猾。
夏樹第一次覺得,也許這並不是一句詛咒,而是一句說服力少得只夠自欺的爭辯。母親對自己說這句話時可能心裡充滿了無奈和悲哀。
她抽抽鼻子,挽過趙玫的胳膊拖她往前走。
「別忘了今天有摸底考,要遲到了。」
(三)
開學第一周摸底考試,令人匪夷所思的是,黎靜穎居然一直沒有現身。
恢復正常上課後,中午夏樹托趙玫的福,順理成章與風間、程司坐一桌,雖然無心,但局面看起來很像是夏樹取代了黎靜穎。夏樹有點不好意思,率先提起:「你們誰有黎靜穎的消息?」
「手機還是停機狀態。」風間接話。
程司似乎總是比別人消息靈通些:「家長會那天,我在門口晃了一小會兒,看見有個家長中途進去打斷班導,說了幾句話就出來了。是小靜的爸爸,肯定沒錯。」
「你怎麼不追上去問一下?」夏樹埋怨他錯失良機。
「當時我聽見風間和趙玫在樓上吵架嘛所以就看熱鬧去了。」
口不擇言,氣氛一下子變得尷尬。
風間和趙玫都選擇了充耳不聞的方式對待。夏樹也自動過濾掉這句話,扯回原話題:「那要不,乾脆問問班導得啦。」
「她們說,王婷在辦公室聽見老師們議論,似乎說小靜生重病了很可憐什麼的。」趙玫轉述了一條傳聞,但來源可疑。首先王婷就以杜撰小道消息出名,再加上前面還經由「她們說」。
「小靜再得重病,那小靜患精神病的媽媽不是更得崩潰了。」
「精神病?」趙玫吃了一驚,以前從沒聽黎靜穎提起過。
夏樹也立刻神情緊張地追問:「什麼精神病?」
風間斜了程司一眼:「別聽他瞎說,只不過小靜的姐姐走失了,她媽媽因此得了抑鬱症。」
「小靜還有姐姐?」趙玫感到黎靜穎越來越偏離自己原來認識的那個她了。
而程司的關注點有別於趙玫:「欸?走失?之前不是一直說是死了嗎?」
「是走失。」風間確定無疑地說。
「嘖嘖,這麼重要的事她怎麼又只告訴你不告訴我。」程司好像很不滿。
風間心想,恰恰相反,是我告訴黎靜穎的。
「現在關鍵不是這個問題。」夏樹插進話來,「你們誰知道她家的具體地址?」
「我知道。」
「我也知道。」
趙玫和程司兩人還幼稚得像是在比拚什麼。
只有風間明白夏樹的意圖:「我去過兩次,她爸媽和她都不在家,她家女傭只說『全家過年以後就沒有回來』。按阿司說的,她爸明明在家長會那天就肯定回內地了,為什麼她家女傭要說謊,真是蹊蹺了。」
「……怪事。」夏樹也想不透。
「再這樣下去,該去警察局報案了。說不定全家被綁架……」程司又開始無厘頭天馬行空。
猜測和謠言雖然層出不窮,但終究還是沒有誰知道黎靜穎的去向。
黎靜穎不是班裡可有可無的人,她失蹤後,很多年級裡佈置下來的文藝活動都無人組織,班導最後指定了趙玫接管。
趙玫是這樣的女生,一旦讓她當女王,她立刻會大行其權栽培同黨排除異己,把整個班級搞得風生水起。一時間把易風間也拋諸腦後。
夏樹覺得這倒是也不錯,但不知為什麼,對黎靜穎的惦念,她竟比別人多一些。
(四)
很快,代文藝委員的一腔熱血就波及了親朋好友。
學校開放日有匯報演出,二年A班抽籤抽到難度最大的英語舞台劇,精簡節選版《羅密歐與朱麗葉》。趙玫的第一反應是夏樹演女主角。
「那你還不如直接掐死我。」夏樹不留餘地地拒絕。
但拒絕無效。
「連你都不支持我,我工作很難開展的啊。這能叫好朋友嗎?」
「等黎靜穎回來,你讓她演,她比較上得了檯面。」
「誰知道她什麼時候才會回來啊。」
說得也是。可夏樹雖然紅極一時,被周圍同學認為是班花級別的動人女生,但她從來沒有特別愛出風頭的階段,哪怕在人氣很高的時期也總喜歡做活動的幕後組織者,就像黎靜穎。
「你之前不還擔任過合唱指揮嗎?有什麼上不了檯面的啊?」趙玫繼續遊說。
「那時候是為了和黎靜穎……」夏樹覺察到程司正從身邊跑過去,立刻收住了聲音。
「和她怎麼?」
確認男生已經跑出了聲音可接收的範圍,夏樹才繼續低聲說道:「和她較勁。」
「為什麼?」
為趙玫的友誼,為兩個那麼優秀的男生的關注或許還有曖昧,為她在班級甚至整個年級舉足輕重的位置。
很多時候,做一件事並不是因為發自內心想做一件事,而是為了讓別人做不成這件事。
很久以後再回想,會覺得當時的自己很幼稚。
夏樹搖頭淡淡地笑笑,不想再提。
「不管,反正我不管。你就是得演。」趙玫展開撒嬌耍賴攻勢。
「你自己怎麼不可以演?」
「我背不下那麼多英語台詞。」
原來主角是冤大頭。
夏樹被她纏得沒法寫作業。「扔硬幣決定吧。你輸了就乖乖去另找個背功好的。」
趙玫掏出一枚一元硬幣興致勃勃地問:「你選正面還是反面?數字是正面。」
「我選兩面。立起來算你贏。」
「怎麼能這樣!!」
「……」
直到班導進教室來佈置作業,兩個女生還在進行拉鋸戰。程司在兩分鐘後才抱著籃球渾身冒著蒸汽地從後門跑進來,可還是被眼尖的班導逮了個正著。
「程司!你手裡什麼東西?」
男生把籃球往地上一扔,伸出手朝老師示意:「報告,是汗。」
第一二排的幾個小女生果然在笑。
班導懶得跟他再廢話,攤著一隻手勾了勾手指,男生只好嬉皮笑臉地把籃球送過去。
上一次警告他不准把籃球帶進教室是哪一天?夏樹突然想起是自己轉學進這個班的當天。回憶起來已經是那麼久遠的事。女生受此感想影響,撐著頭看著他一路朝自己的方向走來。
男生扁著嘴,一副平白受了欺負的樣子:「運氣太差。我都多久沒打籃球了!打一次被抓一次!」
趙玫回頭揭穿他:「扯淡!我都看過你好幾次僥倖沒被抓到。」
「你們這是幹嗎?拜神許願?」男生覺得兩個女生對面而坐,中間桌上除了一枚硬幣什麼都沒有的局面有點詭異。手在其間打了個晃,他把硬幣拿起來正反看看,也沒看出什麼端倪。
「在扔硬幣決定大事,你別搗亂。」趙玫站起來伸手去搶硬幣。
男生做了個假動作繞開她的手:「讓我也扔一下。」但他沒扔,而是在桌上轉起來,鬆手後問趙玫,「決定什麼大事?」
「舞台劇主角。」
「那還用得著扔硬幣,男主角風間,女主角夏樹。就這麼定了。」
趙玫眉開眼笑對夏樹說:「你看吧,民心所向。」
夏樹半天沒反應,瞠目結舌狀。趙玫以為她睜著眼睛睡著了,伸手在她眼前晃晃,她才冒出兩個字:「硬幣。」
倒是程司先驚呼出來:「嗷——居然立住了!」
不知是桌面凹凸不平還是真有那麼邪門,總之一直沒聽見硬幣躺倒的聲音,經由程司手轉出來的硬幣,最後立著靜止在了桌面上。
「哈哈,這也行!這下你賴不掉了。」當然,最開心的是趙玫。
夏樹充滿怨念地抬起頭問程司:「你是什麼掃把星轉世?」
托程司的福,夏樹整個星期除了繁重的課業還要背打斷打斷的英語台詞。風間不肯出演男主角,態度比夏樹堅決得多。趙玫根本拿他沒轍,最後只好轉移火力逼迫程司出演,夏樹秉著有仇必報的原則極力促成了這件事。
背得差不多了,兩個人就上課下課地隔著風間對台詞。趙玫來視察過幾次……
放學回家路上,趙玫說,當時的場景十分詭異,感覺風間頭頂飄著烏雲。
夏樹笑了笑,沒放在心上。
過了幾天,真正排起戲來,因為兩位主角演得過於深情,跑龍套的同學每到抒情台詞講完就大肆起哄,夏樹定力相對較強,程司往往笑場,最後結局總是趙玫把帶頭起哄的元兇揪出來追打一番,場面混亂的時間比有序的時間多。
夏樹點著趙玫的背影搖頭笑:「她哪有一點身為組織者的覺悟啊。」言下之意,班裡少了黎靜穎這主心骨還是不行。
「不過挺開心的啊,高三前最後的瘋狂。以後想玩都沒得玩了。」程司是這麼認為的。
夏樹看著他出神了。這樣的笑容,這樣的神情,這樣及時行樂的想法,全部和風間南轅北轍。兩個性格迥然相異的人居然會是兄弟,肯定是母親性格的遺傳成分更大,那麼是不是說程司媽媽偏婆媽,風間媽媽偏冷艷?想到這裡她突然笑起來。
實際上關於這件事她腦海裡全是胡思亂想,沒有一個理性思路。
選科方面,果然是程司選物理,趙玫遵從她媽媽的意願選了化學。風間和夏樹都選了歷史。還沒有分班,暫時施行著走班制。風間很有心,每次都先到歷史教室幫夏樹占好座。有一次藉著鄰座的機會,夏樹試著提起風間和程司的關係,風間卻以「我不想和你討論這個話題」直接而生硬地拒絕了。
「好好地看著我笑什麼?」程司莫名其妙。
夏樹掩著嘴,搖搖頭:「沒什麼。」
他還蒙在鼓裡。
(五)
臨近演出的一天,放學後大半個班級的學生都留下綵排。趙玫捲著課本當擴音器,在教室中間指揮走台,但還是壓不過人聲鼎沸,進度極慢,混亂的狀況持續了二十分鐘,夏樹終於看不下去了。
女生走到講台前用力拍了幾下黑板,安靜多了。
大多數人詫異地看向夏樹,幾個還在喋喋不休的女生被夏樹犀利的眼神瞪過後也不好意思地停住了。等所有人都安靜下來,夏樹用正常的音量緩慢但清晰地說道:「想盡快回家的人就安安靜靜聽趙玫指揮把劇排完。不想盡快回家的人先去走廊裡聊天,等劇排完了進來把課桌椅歸位。」
風間和趙玫當然毫不意外,但其餘的人,連程司都被這樣的夏樹「秒殺」了。
果然是氣場決定一切,夏樹不是班委,可是竟沒有一個人站出來質疑她沒有資格放話。
接下去的二十分鐘,幾乎是在除了對台詞和趙玫指揮外鴉雀無聲的狀態下完成了綵排。
趙玫並不高興。
夏樹也不會等她的小心眼默默發酵變質。
回家途中,夏樹開門見山地說:「我不是為了跟你爭什麼,只是為了早點回家,以後多餘的話我一句也不會說。」
「我沒有怪你。我只是覺得……」
「什麼?」夏樹追問。
「你,還有黎靜穎,每次你們做類似的事雖然沒有壞心,但顯得我很無能。」
「你一點也不無能。你知道他們為什麼不怕你嗎?」
趙玫搖搖頭。
「你是這個班裡管事的,平時大事小事都得管,為了平衡同學關係、使班級有序,你怕他們,你怕得罪每個人。因為怕得罪人,說話狠不起來,老模稜兩可的,他們也就不怕你,因為他們知道,就算你今天生氣,明天你還是得為了班級和諧放下架子來做好人。我跟你不一樣,我平時什麼也不管,也不用求人辦事,連上學期全班欺負我的時候我都沒怕過誰,一個一個還擊過,現在就更加用不著怕任何人。當你不怕任何人的時候,別人就會怕你了。他們不知道惹怒了我,我會幹出什麼事情來。」
「難道不好好排練的人會被你砍手指麼?」趙玫笑岔了氣。已經不生氣了,她覺得夏樹說得很在理。但轉而又哭喪著臉:「可是,黎靜穎不像你那麼強勢啊。」
「黎靜穎是班花,班裡沒有男生不喜歡她。黎靜穎說話做事都很有分寸,基本不會讓人揪住她不得體的把柄。如果有女生跟她作對,顯然就是嫉妒,她們不願意在男生們面前做這種赤裸裸的嫉妒者,所以都不會公然和她吵架。但是我敢保證,背後給她使壞的還是大有人在。上學期有個人老在她抽屜啊儲物櫃啊塞不雅觀的東西刺激她,雖然阿司和她都以為是哪個被他拒絕的男生在報復,但我有種直覺,是女生在搗鬼。」
「原來如此……我真愚蠢!」
「怎麼愚蠢了?」
「我就公然和她吵過架,而且還是在阿司面前。」
夏樹笑起來:「我還公然和她打過架呢,而且還是在阿司和風間兩個人面前。我們對她的敵意都很明顯啊,用不著遮遮掩掩。不過,我最近居然有點想她了。」
(六)
是不是黎靜穎覺得明顯的敵意要比背後使壞好得多?夏樹不知道。
除此之外,夏樹想不出什麼理由使自己成為黎靜穎唯一聯繫的人。
就在她對趙玫說「居然有點想她」的這天晚上,夏樹接到了黎靜穎打來的電話。上次她打過來,夏樹並沒有將她存為聯繫人,所以這次還是陌生的一串數字。
接通時夏樹還不知道對方是誰。
「喂?」
「夏樹,我是黎靜穎。」還是一如既往,點明所指,自報家門。
「欸?你啊……」夏樹感到很是意外,突然找不到話,「你好嗎?」
「我不好。」
夏樹覺察到她的聲音有點異常的低沉和沙啞。「怎麼了?出什麼事了嗎?學校裡有傳聞說你生病了,真的嗎?」
「我是一直在醫院。」
夏樹沒有急著追問,給了她猶豫的餘地,安靜地等下文。
「出了一點意外。」她接著說。
(七)
以班級為單位的大型文藝活動通常會使人心浮躁,流言也不可避免地呈現出高峰期。
最集中的話題全是關於謎樣失蹤的黎靜穎。
介於「身患絕症不久於人世」的極端沉重和「大小姐心血來潮玩翹課」的極端輕鬆之間,其實存在著真相,它混跡在五花八門的版本中,總是讓人聽過之後笑道「怎麼可能啊」,明明不是謠傳卻比謠傳更讓人無法接受。
週四上午第三節課是歷史,課間做完廣播操,夏樹跟著趙玫慢吞吞地返回教室,正遇見風間拿著歷史書和筆記往外走,準備去占座。夏樹叫住他:「等我一起吧。」
她迅速從書包裡抽出課本追出去。
「春秋戰國時期的科技成就背了嗎?」女生冒冒失失把書掉在地上,趕緊撿起來。
男生無奈地回轉身等她:「星期二下課前老師說今天抽背啊。」
「慘了慘了!」女生把書胡亂翻一陣,終於找到抽背內容所在的章節,但借來的高三課本被學姐用各色螢光筆標注得亂七八糟,重點太多根本沒了重點。夏樹抬起頭向風間求助:「你筆記全嗎?」
風間歎口氣,把筆記本翻到科技史那頁遞到夏樹面前。
穿過兩條走廊的路程,夏樹一直埋頭唸唸有詞。
風間無聊得很,一邊遷就著女生的步行速度,一邊漫無目的地東張西望。
「她是A班的啊……」身後傳來女生的聲音。
另一個,語氣流露出鄙視:「你居然連她都不知道!」
「我當然知道,只不過覺得那麼漂亮的人不應該成績那麼好欸。」辯解道。
「高一的時候,廣播台有個挑歌很有品位的女生,放的全是新歌,每次都比外面排行榜快兩個月,她自己聲音也蠻好聽的,你記不記得?」
「嗯,記得啊。」
「那也是她哦。」
A班的。漂亮且成績好。高一時在廣播台。挑歌很有品位。聲音動聽。
零碎的線索相加,指向那個唯一。
風間再熟悉不過,她們在議論的人是黎靜穎。
他轉過頭看向議論者。兩人手中拿著歷史書也正低頭臨時抱佛腳,但顯然不像夏樹,她們心思全在八卦上。
「整張臉都不能看了嗎?」
「據說是這樣的啊。還說連眼睛也瞎掉了。」
「那以後怎麼出門啊?難道像劇院魅影那樣戴面具?」
傳來傳去,總會變得比事實誇張很多。
講述者只要大吃一驚的反應,從不考慮傾聽者的心理承受能力。
夏樹央求了黎靜穎幾百遍才說服她告訴自己醫院病房的地點,允許夏樹、程司和風間去探望,風間曾一度不以為然,覺得沒必要搞得這麼神秘。但真正看見黎靜穎的時候,才明白為什麼她一直對最好的朋友都避而不見。
貫穿半張臉的那道觸目驚心的傷疤足以摧毀一個女孩子所有的信心——無論是對自己還是對未來。
聽說受傷初期,女生情緒很不穩定,曾經絕食,致使她父母不得不寸步不離病房輪流守著她,以防她不斷再以別的方式尋死或者自殘。
去探望她時,她已經拆了繃帶。
除了表面的燒傷痕跡之外,還有一隻眼睛視力降到零點幾,只能看見模糊的影子。
整個探望過程對話出奇的少,氣氛極度壓抑,彷彿有什麼一直堵在胸口阻礙呼吸。即使是離開醫院回家的一路,三個人之間也幾乎沒有交談。
「誰知道啊!聽說休學了。」就連身後歷史班的無關路人,話語間也流露出惋惜的情緒。
「如果是真的話,那也太可憐了。」
「真的呀,我騙你幹嗎?」
「但是想想不太可能啊,熱水器爆炸身上不會燙傷嗎?怎麼可能只傷到臉?」
「誰說是熱水器爆炸啦?」
傳聞突然出現了分歧。
「欸——我聽胡婕說是熱水器爆炸啊。」
「才不是!我明明聽說是過年的時候被煙花燒傷的。」
另一個笑起來:「怎麼可能啊!那她是站得有多高!哎,唔——哎喲!」說著說著,不留神撞上了前面突然剎車的夏樹,接著同樣因邊聊天邊看書而沒看路的同伴也撞在一起,保持不了平衡,聊天者中的一個膝蓋著地,在跌倒的過程中又把愣住的夏樹一併帶倒,最後三個女生以糾結的姿勢交疊著摔在一起。
書本們伴著短促的紙張撕裂的聲音落在地上。
好在誰也沒有受傷。
男生把摔倒的夏樹扶起來,長吁一口氣,即使當時並沒有親眼目睹,也知道她是在聽見「煙花」兩個字時突然抬頭停住腳步的。
——這才是「一點意外」。
而除夕夜站在露台上收短信時被樓下因質量出問題而傾斜了的煙花燒傷,絕不是能用「一點意外」輕描淡寫去陳述的事故。
(八)
記憶雜亂無章,像團廢棄的毛線,關鍵的線頭總是微不足道的小細節。
比如,紙張撕裂的聲音。
會讓夏樹想起,曾經撕過她的書。
當時只是為了試探程司的反應,明知道是趙玫撕壞自己的書,卻找黎靜穎「報復」。
看到近乎完美的她,潛意識就充滿厭惡,為自己的心機找各種借口,把傷害她視為理所當然的事。如果她一直幸福、完美下去,夏樹甚至不會有半點歉疚,因為她得到的太多,多得讓人嫉妒。
可如今……
(九)
夏樹以前一直自私地阻礙著程司和黎靜穎,明知他們互相喜歡,卻一直裝作不知情冷眼旁觀。因此,黎靜穎出事後,夏樹去探望她甚至比程司還要頻繁。
另一方面,夏樹覺得這件事對程司的打擊不言而喻,男生自從知情就像變了另一個人,很少笑,話也少多了,彷彿背著全世界的苦難,只有在面對夏樹時才稍微輕鬆些。夏樹對他也有愧,盡可能給他安慰。再加上排舞台劇演對手戲,從前和程司玩得好的幾個男生總愛起哄,原本是玩笑,但後來卻變成前三排小女生們篤信的緋聞。
時間一長,風間有點看不慣。
「那兩個人本來就不知何去何從了,你為什麼還要蹚這渾水?」
「什麼意思?」夏樹沒反應過來。
「如果你不喜歡阿司,就不要在這種時候攪亂他的生活。就算你想做救生圈,他不會只把你當作救生圈。」
夏樹垮下臉,盯著他:「真謝謝你,把我想得如此不堪。原來我在你眼裡是這樣的人。」
你在我眼裡是怎樣的人?
比你在自己眼裡是怎樣的人還要明確清晰。
看著你在與任何人的交談中都能自然地引導話題,看著你在與任何人並肩行走時都能讓對方換成你的步幅,看著你累了就大大咧咧地往人肩上靠,看著你時不時就會扯扯別人衣袖毫無芥蒂地勾肩搭背稱兄道弟,看著你一顰一笑,說話時瞳孔裡有亮晶晶的高光,看著你生氣時鼓起臉比其他女生可以撒嬌都更加可愛……看著你的每一點每一滴,都讓身邊的男生無計可施、無所適從。
而這些,你完全渾然天成、無師自通。
你根本意識不到,自己眨眨眼睛,哪裡的心跳就忽地紊亂了節律。
你是這樣的人,只是你自己不知道。
我卻全部看在眼裡,一直看著你。
你不是特別美麗特別漂亮的女孩子,可就是有股沒道理的自信。想讓目光離開你是一件太難的事情。
(十)
事實證明,果然是夏樹對純友誼太一廂情願。她好幾次去看黎靜穎時叫程司一起,男生都以各種不太充分的理由推辭。數周後,夏樹終於覺出端倪:「你究竟怎麼回事?」
程司垂著眼瞼,頭也不抬,好似很專注地繼續做題。「沒怎麼回事,我只是覺得很煩。」
「你有什麼毛病!她是你喜歡的女生啊!」
「也許不是了……」
「哈啊?」
男生放下筆直視夏樹,一點也不像開玩笑:「我不想再裝下去……」
大風將米白色的窗簾吹鼓起來,深色的樹影闖進室內,在他臉上晃。他的目光混合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放縱和頹唐,他說話的語氣突然變得很像風間:「也許,我喜歡的是你。」
沉靜倏然而至。
這算什麼這算什麼這算什麼?
夏樹漲紅臉,隨手拿起他桌上的課本直接朝他臉上扔去:「差勁!」拖著書包迅速離開教室,在門口撞上風間,不管對方眼裡有沒有「你看看,被我說中了吧」的得意,就遷怒於他大吼道:「什麼都不要說!我不想聽你說任何字!」
無辜的男生看向程司,兩人交換了一個眼神。
風間聳聳肩,無可奈何地做了個拉鏈封口的手勢。
晚上在書房做作業,完全靜不下心。夏樹感到煩躁不安。
並不是所有的告白都會令女孩欣喜。
無意中看見程司早晨借給自己的英語筆記,想趕蒼蠅一樣地把它扔在離自己很遠的桌角上。
程司不斷打夏樹的手機,料想他不是想向她解釋就是繼續表白心跡,夏樹懶得接,每次都直接按拒接鍵,但次數太多而且無休無止,終於讓女生爆發,接通後直接罵道:「你究竟想怎樣!」
那頭的聲音異常沉靜:「我是易風間。」
夏樹回過神,冷靜下來看看手機,來電號碼不知從何時起已經從程司變成了風間。女生長吁了一口氣:「對不起。剛才他一直打我手機。」
「說清楚不是更好嗎?」
「現在沒法冷靜地說。我看見他的筆記,突然覺得字好醜,醜得我都一陣反胃。翻到以前的部分,還寫得潦草,最近越來越工整,一想到這是因為要借給我抄才故意認真起來,我不僅不感動,反而更加反胃。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麼激憤。」
「激憤是因為以前對他期望值過高。你不喜歡一個人的時候看什麼都會反胃。這很正常。你現在有空麼?」
「嗯?什麼事?」
「下樓來。」
夏樹詫異地問「你在我家樓下嗎」,對方卻已經掛了電話。
星斗虛懸,高大的喬木如剪影,一簇一簇白的粉的花在靜謐中堆疊,沒有濃烈的香氣,卻開得喧囂而張揚,使幻覺豐盛。又聽見風聲呼嘯,無形的氣流在枝杈間遊走穿梭,摩天高樓在遠景裡聳得寥落凜冽。
這般季節,讓人無法無誤地感知出是暖是冷。
許多年後細節被碾壓成記憶,你依然說不出在這樣晦暗的夜色中,當你問道「你專程跑來幹什麼」之後,那少年是笑了還是沒有笑。你無法肯定。
這時只剩聽覺。
他的語氣和音調像極了你最熟悉的某個人——在灰色雲層堆積於天空的時候為你照亮整個世界的那個人。也同樣能讓你腦海裡電流亂竄,找不到思緒的行跡,只是木訥地站著,任時間一分一秒流逝。
他和他都具有某種特殊的屬性,能讓你在溫情前變得優柔、脆弱。
他站在陰影裡,一臉平靜,言之鑿鑿——
「我來讓你面對現實,你喜歡的人是我。」
從你的身後蔓延過來的淡黃色燈光攜著溫暖,你在其中不能自持,身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