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奶奶家住不大,夏樹已經隨父親和繼母搬回了自己家。
睡了不到五小時就又被爆竹聲吵醒,夏樹習慣性地取過手機看了看時間,卻被未接來電數嚇一跳。忙不迭點開查看,都是同一個陌生號碼。因為還有好些親友的賀年短信需要回復,所以決定對未接來電暫且擱置不管。
回復到第十幾條,光標突然停下。
發件人小玫
夏樹揉一揉忽然模糊起來的眼睛,這才看出短信內容。
「明天見一面吧。」
旁人看了也許會皺眉。太生硬的一句話,不是詢問而是陳述,自說自話就做了決定。想像趙玫一貫的說話語氣就更覺得居高臨下,和節慶氣氛毫無關係。
可即便如此,對於夏樹,卻具有使全身力氣都迅速流失、甚至連拿著手機的那隻手都有點吃不住力的魔法。
約在了趙玫家小區的健身中心見面。
夏樹用的字眼是「老地方」。
趙玫住的小區不算很高檔,所謂健身中心不過是一塊隔出來的水泥空地,裡面象徵性地有幾個中老年人伸伸胳膊扭扭腰的器械,平時很少有人光顧,尤其冬天。水泥空地的邊緣有個更不起眼的小沙坑,上方是輪胎做的鞦韆,正好兩個。
從前放學回家是兩個女生在這裡分別,卻總覺得意猶未盡,於是坐在輪胎鞦韆上把未盡的話題聊完,久而久之成了習慣。
說起彼此都熟悉的地方其實還多得很,但唯獨這裡特別。夏樹想回到原點。
兩年前就是在這裡翻臉。
就在幾天前剛回家時,夏樹還意外翻到了從前的相冊,其中大部分小學和初中時代的照片都有趙玫的身影,有時兩人合拍,有時還有別的同學。小學時趙玫只比自己高三公分左右,到了初中忽地變成了高半個頭,這個高度差因為存在的時間太久而改變了某些很微妙的心理屬性,比如後來的夏樹每當走在比自己矮的女生身邊,都會感到說不出的彆扭。
初中的制服。春秋裝是土得掉渣的深藍色運動裝,口袋鑲著白邊;夏裝卻很漂亮,白衣黑領的水手服配百褶短裙。趙玫的長腿簡直讓人嫉妒。如今再看起來,當年的自己,眼睛不算太大,嘴唇很薄,下巴尖得要命,又不愛笑,早早地就沒有了小女孩的可愛感,一副不討人喜歡的模樣,除了當時留著過腰的黑直長髮這點不同,其餘都和現在一個樣。天知道為什麼當時同學普遍都覺得自己比趙玫漂亮。
沒道理。或許是大家審美觀都有問題,或許確實想趙玫最後說的那樣——
「別以為你真的漂亮、真的了不起,只不過是你裝可憐吸引了大家的目光。你覺得他們真是喜歡你?他們只是可憐你!把不幸的身世當武器的人最卑鄙!」
夏樹找不出什麼話去反駁,因為趙玫不是無理取鬧。事實就是從小到大所有趙玫喜歡過的男生全都喜歡上了夏樹,一個也不例外。如果無論長相和性格相比,夏樹都沒有太多優勢,那就只能解釋為她無意中確實利用了很多人的同情心。
無心地透露隻言片語,又勉強地維持活潑開朗,輕易地讓別人看見兩面的自己,生出想要關心這個不幸卻又堅強的女生的念頭。
其實夏樹,潛意識中很期望得到這類關心。
然而她並不明白為什麼每次,關心到最後都成了「喜歡」。
像一株妖冶的植物,攫取了周圍土壤裡所有的養分,而導致距離最近的其他植物都枯萎了。
那個粘人的、單純的、可愛的趙玫,那個總是說「夏樹同學,幫我笑一下」的小姑娘,那個從小到大唯一的好朋友。
因為我,她不在了。
夏樹坐在兩年前趙玫朝自己哭著發洩的地方,無聲無息地紅了眼眶。
內心的這些反省,趙玫當然不知道,說話還帶著敵意:「我媽聽你奶奶說你跟我同校,還問我你的近況。你不會是故意轉來和我同班的吧?」
「只是碰巧。」
女生將信將疑地笑笑:「那還真是夠巧了。」說著又陰下臉,「你打算怎麼辦?」
「什麼?」
「你是不是打算再從我身邊搶走一次易風間?」
夏樹愣過幾秒。
「什麼跟什麼啊。」易風間從來沒說喜歡我,我也從來沒喜歡過易風間。你不高興的話,我不再理他就是了。「
敵意突然喪失落點,趙玫有點惱羞成怒,提高音調:「那你到底是為什麼啊?削尖腦袋非要往我們中間鑽!難道是為了程司?不是吧?!」
「當然不是了。明明是因為你。」夏樹的眼睛飛快地轉向趙玫的臉。
「……我?」除了猶豫地反問,趙玫一句話都說不出,怔忡的神色顯得有些誇張。
決裂了的朋友,幾乎是不計代價地非要出現在自己的人際圈,怎麼也趕不走。總覺得她是為了某個男生,或者是為了報復。從沒有考慮過那種可能性,她只是想挽回一份失去的友誼。
趙玫看低了夏樹,也看低了自己,她並不知道夏樹在自己心裡佔著多大的空間,有著多沉的份量。
不是可以放任著形同陌路的普通朋友。
重要到即使彼此傷害過,事隔兩年,夏樹還會一邊無意識地攥緊鞦韆的麻繩一邊把視線拋得很遠,堅定地重複「嗯,是因為你」的時候,喉嚨裡像是哽了什麼。
「雖然你說了我是個非常討厭的人。成績好人緣好,什麼都不缺,還喜歡裝得楚楚可憐。老在男生面前說些沒分寸的話,和他們拉拉扯扯搞曖昧,盯著他們眼睛看的時候眼神特別。聽到你這麼說,我覺得天都塌了。我從來沒有想過,你會這樣看我,你可是……我最好的朋友啊。
「但是我不怪你,因為錯都在我,仔細回想起來,即使不是故意的,我也確實說過那些不妥的話,做過那些不妥的事,造成過那些結果。我想要向你解釋,但已經來不及,必須跟著爸爸去四川了,你不知道,我後來很長一段時間生活是多麼一塌糊塗。
「如果可以,我想繼續在你身邊。成績差也無所謂,被排擠也無所謂,什麼都沒有,也無所謂。只要……只要還和你做朋友就好。
「以前我總是很自私,老想著自己,只曉得依賴你,還傷害了你。對不起。
「我只想……
「我只是想……
「還做你最好的朋友……
「如果可以……這次我什麼都給你……」
眼淚落得又快又急,抬手去擦,就改變了自由落體的軌跡。臉頰,下頦,掌心,手背,不規則的淚漬到處都是。
一向是要強的個性,為人處事堅定果斷,似乎對一切都有著徹底的掌控力。連趙玫也是第一次見這樣失控的夏樹。
她啞然在兩三步之外,手足無措,鼻尖被冷風吹得發紅了。
絢爛的盛夏一點一滴在眼前鋪展。
我的視線落定在你的身上,淚水突然泛在眼眶。
你的目光失去了焦點,視界裡黎靜穎的微笑與從前我的重疊。
既沒有看見哪個男生灼熱的眼神,也沒有聽見哪個男生嬉笑的聲音,全心全意只在乎你。
明明說過要做一輩子好朋友……
珍惜的過去和憧憬的未來,在這個瞬間,這個狹窄的空間,模糊了界限。我和你,心緒同樣複雜,擔心的卻截然不同。
許多年後,已經長大的你能不能明白,當時的我是以怎樣的心情站在那裡,與你相遇。
(二)
有一點可以肯定,趙玫喜歡的人是風間而不是程司。
由於這個原因,夏樹才能放心地和程司成為朋友,寒假中唯一有聯繫的人也是程司。幾乎每天都在QQ上跟他聊天,有時討論作業,有時對他傾訴家裡的煩心事。但時間長了,夏樹注意到往往自己敲好幾句過去,程司才回一句。顯然是在同時跟別人聊著天。
這麼揣測著,夏樹不僅感到索然無味,而且因為被敷衍而有點生氣。所以初二傍晚,雖然程司還一直在線,但夏樹早早就下了,也沒有告訴他自己和趙玫冰釋前嫌的事。
一個人待在空屋子裡一整晚還是會寂寞,將近晚上九點時,夏樹直接套上羽絨服換鞋出了門。繼母問了一聲「這麼晚了去哪裡」,女生回答去不遠的便利店買零食,於是放了行。
夏樹忘了自己家和風間家非常近,整個社區也就這麼一個24小時便利店。
男生看見她這副打扮,即使再「面癱」,也忍不住笑起來。
早晨出門買早點時穿的是松葉色的裙子,家裡沒開空調,坐久了覺得冷就直接在裙子下穿了條厚棉居家睡褲,紅色。再加上出門前隨便套的白色羽絨服。整個人像份三色冰激淋,滑稽。
「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店裡請來的迎春吉祥物。」
夏樹見男生笑,才意識到自己的不修邊幅,也不好意思地跟著笑,嘴硬辯解道:「我哪知道會碰到熟人!」
女生結了帳,向他道別。
風間接過她手裡的塑料袋:「我送你到家門口。」
有個短暫的瞬間,看著風間眼睛的夏樹怔住了。等她回過神來,突然想起:「除夕夜是你打我手機?」沒有什麼根據,僅憑直覺。
男生略一點頭。
「有事?」
「……沒有。本來有,不過算了。」
有什麼事,為什麼打電話,即使風間不說,一笑而過,夏樹還是能猜個大概。
踩著滿街的暗紅色鞭炮屑走過一段長長的距離,最後還是夏樹先開口說話:「我覺得『點歌事件』後你對我態度改變了很多,也許是我過度敏感。我不希望你有什麼特別的想法。即使是兩年前的事……只不過在我躊躇迷惘的時候你正好出現,我很感激曾經有你,但是,除此之外,我已經什麼都不想再提。」
幾秒後,風間輕描淡寫地笑笑:「夏樹,你想太多了,我沒有別的意思。對你態度轉變是因為澄清了一些過去誤解的事。」
之後也許還說了幾句寒暄的話,因為兩人都沒有心思,所以過後就忘。
兩年前就錯過的人,兩年後還是不能在一起。
與其說夏樹是因為顧及趙玫所以把風間從身邊推開、風間是因為自尊和誤解所以把夏樹從身邊推開,倒不如說是因為兩個人都不相信彼此可能有將來。
一點也不信。
回家後夏樹有點傷感。開機上線,程司的QQ頭像還亮著。
「這麼晚還沒休息啊?」
消息發過去,五分鐘後程司才回過來:「在打遊戲。」
還沒等夏樹作出反應,又追加了一條消息:「發現一個新遊戲,嚴重推薦!」接著把遊戲的下載頁也發了過來。
女生心情忽然好了。原來他不是在和別人聊天,只是在玩遊戲。
她按捺不住想把自己和風間的事說給他聽,當然她虛構了主人公:「我的一個表妹,生活很不幸,她喜歡一個男生,對方似乎也喜歡她,但是那個男生本身是個冷漠利己的人,既給不了人安慰也給不了人安全感,半句好聽的話——哪怕是假話都不說。所以他們分開了。你覺得這是值得慶幸還是惋惜的事?」
「惋惜啊。互相喜歡為什麼不在一起,又沒有第三者。」
「說起來也有。我表妹的好朋友喜歡這個男生,有一部分原因也是我表妹在顧及她朋友的感受。」
「但是男生不喜歡她朋友吧?」
「嗯。」
「那為什麼要顧及她?一點道理也說不通啊。女生就是奇怪,把喜歡的人讓來讓去,也不考慮當事人的感受。就算你表妹把男友讓給她朋友,那兩個人也湊合不到一起啊,一廂情願的事嘛。搞到最後肯定三個人都不愉快。」程司一口氣敲了一大段話,看來是被吸引了注意暫停遊戲。
夏樹卻對著這一長串方塊字發起了呆,以至於最後程司發送了窗口抖動加一個問號。
「剛才離開了電腦。」女生隨口撒了謊矇混過關。
「題外話:你表妹喜歡的人很易風間。」
她覺得假如再像怨婦似的扯下去不僅容易露餡,而且談久了事不關己的感情話題男生也容易厭煩,於是把程司打發回去。
「你繼續玩吧,我寫作業。不過待會下線時要跟我道晚安。」
「遵命!」
夏樹用整個寒假的時間培養了程司的一個習慣,跟自己道晚安。
只是用這種辦法把程司據為己有。
要做他每天最後想著的人,要不動聲色地佔有他的很多時間,要在他自己毫無察覺的情況下改變局面。
夏樹認為「沒辦法眼睜睜地看著與我無關的幸福,只是分散點注意力」不過是冠冕堂皇的借口,男生想要三心二意的時候,狡辯的借口要多少就能有多少。既然他當時會移情別戀喜歡上學姐,那當然也有可能喜歡上夏樹。
夏樹知道,程司不是對自己沒有感覺,只是黎靜穎比自己各方面都更好,他不甘心放棄。假如夏樹主動告白,程司一定會答應交往。
在電影院旁的便利店一起喝奶茶時她故意試探過他。
「你和我交往,對她徹底放手。」並不是一句玩笑。
當時的男生,眼裡充滿了動搖。
之所以長久地愣住,不過是他還沒搞清夏樹究竟是認真還是說笑。
而在夏樹笑著說「開玩笑呢」之後,那張臉上的失望也一目瞭然。
並不喜歡程司的夏樹處心積慮使程司喜歡自己,不僅因為嫉妒黎靜穎的幸福,也因為程司能給自己的,趙玫和風間都給不了。
(三)
除了上畫畫課和偶爾去探望爺爺,夏樹大部分事件窩在家「盯」著程司。偶爾和他聊天,不聊天時在電腦前寫作業,每隔十幾分鐘就晃開QQ主面板,看著他的頭像亮著知道他在打遊戲,也會感到安心,有時程司在班級的QQ群裡和別人聊天,夏樹不插話,只潛水旁觀他們一句接一句,這樣也會感到開心。
但在兩人的關係中,夏樹又不願自己的依賴暴露得太明顯,總在強行克制自己時時刻刻、事無鉅細想對程司傾訴的衝動。於是每當她想對程司說點什麼,就拿出本子來謄抄以前和程司發過的短信記錄和聊天,以此來分散注意力。
總是,抄著抄著,突然覺得自己對待程司的方式真是既奸猾,又可悲。
晚飯時,父親突然提起:「阿樹你寒假作業做完了沒有?」
「沒有啊,不過快了。」夏樹起初並沒在意,還夾著菜,連眼瞼都沒抬。
「快開學了,抓緊功課,別老整天玩電腦。」
整天?
夏樹立即轉過眼去看繼母,果然她一副頗為尷尬的表情。
白天只有她和自己在家,如果不是她嚼了舌根,父親不可能知道自己自己總是開著電腦。
心裡泛起一陣噁心。
她是在理的,但沒必要繞彎子,明明可以直接當面提出意見,卻特地跑去父親面前告狀。
夏樹表面沒露出不滿,氣悶在胸口,吃完飯放下碗筷進了房間,過一會兒拿著兩本教輔書出來,在玄關彎著腰換鞋。父親見了問:「這又是去哪兒?」
「去趙玫家寫作業。」
趙玫是夏樹從小的閨蜜,父親知道,但女兒晚上出門還是令他蹙眉。
「在家不能寫嗎?」
女生直起身,不冷不熱地留下一句:「家裡空氣不好。」說著把家門關在自己身後。
「她是沒必要告狀,不過你也沒必要生氣啊。」趙玫聽完後勸道。這時她正盤著兩條長腿坐在書桌上攪拌一盤沙拉,夏樹霸佔了她的床。
趙玫的床很小卻很軟,有漂亮的白色木耳邊床裙。
趙玫媽媽常年減肥,且幾乎每晚都出去打麻將,所以她們家不開晚飯。
全是夏樹熟悉的細節,夏樹心下感到果然還是在趙玫家待得愜意,不用時刻留神給孕婦讓道。
「我離家出走來投奔你,你居然幫著她說話。」
「我是覺得,她又不是你親媽,沒立場教訓你啊,也可能怕你記恨,哪怕是為了避免正面衝突,她選擇告訴你爸也合情合理。」趙玫大口吃著沙拉,口齒含糊。
夏樹歪著頭想了想,闔上教輔書,翻身坐起來:「你比我冷靜。」笑著繼續說,「你對大多數人都寬容,只有對我才霸道。」
趙玫一邊把沙拉盤擱下,一邊搖頭歎氣:「我沒有『對你才霸道』,我是隊和易風間有關的女生都霸道。」
「就那麼喜歡他?」
「比你想的還要多。打聽他的名字、他所在的學校、他的女朋友-當時是黎靜穎。中考前我還跟蹤過黎靜穎。我是為了他才報考聖華的,你知道我從小就懶散不愛讀書,竟然給我拚命考進來了。中考後那個暑假本來最輕鬆最開心,但我為了考進A班整個暑假都躲在房裡複習、預習功課,連電腦都沒看過一次。為了接近他,還刻意去迎合黎靜穎的喜好,和她做朋友。所有這一切,全是因為我喜歡易風間。即使一點回報也沒有,我也喜歡了他那麼久那麼多,我覺得我有權利有資格霸道,不能容忍別的女生輕而易舉把他搶走。即使是你也一樣。」
夏樹啞然在那裡,一句話也接不上。
說不清是震驚還是慚愧。
和趙玫比起來,自己對風間的喜歡真是微不足道,風間對自己的喜歡同樣如此——如果有的話。什麼都不肯為對方付出,卻希望對方能反過來寵愛自己,於是僵持著,躊躇著,斤斤計較。
這個瞬間,夏樹突然冒出很奇怪的想法,她第一次由衷地希望風間喜歡趙玫。
「那你現在怎麼看黎靜穎?算不算是朋友?」
「我討厭她。」趙玫很認真地說。
「你也討厭我。」
「我不討厭你,你和黎靜穎雖然看起來挺相似,但其實不一樣。黎靜穎是公主,一點也不誇張,她爸爸是很早到內地來投資房地產的,不要太有錢哦。我去過她家,都不能叫『別墅』,而是叫『莊園』。剛入學時她家的女傭每天中午坐司機開的車來給她送飯,後來她羨慕我每天和一大群女孩子聚在一起吃飯熱鬧,所以也來湊熱鬧了。」
「你就因為她家有錢討厭她?」
「不是,而是她一副什麼挫折都沒受過的樣子,家境又好頭腦又好,公主做派。就像《海的女兒》裡面那個討人嫌的公主,別人為了王子付出了那麼多,最後她跑出來『收割』,憑什麼啊!可能我這種心理就叫嫉妒吧,反正我討厭她。」
夏樹覺得黎靜穎什麼也沒做錯。趙玫說了半天也沒說清罪狀,她有時對自己認識挺準確的,分明就是嫉妒。但對號入座一下經典童話,黎靜穎這種公主實在也不招人喜歡,她不該帶著強大的競爭力在錯誤的時間出現在錯誤的人面前。
「算啦,你別那麼小心眼。黎靜穎不喜歡風間。」
「你怎麼知道?」
「她親口說的,她喜歡阿司。阿司也親口跟我說過,他喜歡黎靜穎。」
「她這是什麼眼光!不愛風間愛阿司!」
「都覺得自己喜歡的人是最好的。」夏樹伸過手捏捏她因為神情誇張而顯得搞笑的臉,「其實風間也沒有你想像的那麼完美啊。」
趙玫不知道,風間的驕傲是源於許許多多個「趙玫」的崇拜,如果沒有這些崇拜,他就只剩下自卑。
(四)
返校日的上午交完作業後照例是大掃除,下午召開家長會,開學第一件大事就是選定高考加試科目。
有兩三個學生沒出現,其中包括黎靜穎。趙玫因此跨著臉嘟嘟嚷嚷「她有什麼特權可以不參加大掃除」。夏樹一聲不吭地走到她面前,出其不意地踩住她手裡的拖把。
趙玫詫異地抬起頭,見夏樹在笑臉邊做了個「V」的手勢,更加茫然了:「這是幹嗎?」
「報仇啊。」
這才反應過來,上學期開學第一天,自己踩過夏樹的掃把挑釁。趙玫假裝生氣,叉住腰:「造反嗎?我還沒原諒你呢!知道我從小吵架就贏不過你,還那麼咄咄逼人。」
「你贏過一次,最關鍵的一次。」
「唉,不要再提那個了。」趙玫皺起眉,像趕蒼蠅似的擺擺手。
夏樹於是換了話題:「今天是你媽來開家長會吧?」
「是啊。她非要強迫我選化學,以後和她一樣學醫,煩都煩死了。」
「那你自己想選什麼?」
「物理。你也會選物理吧?」
「我選歷史。」
「文科?!趙玫脫口而出,」風間理科那麼強,不可能選文科的。「
「和他有什麼關係,都跟你說了我和他不來電,你還不信啊!等等……你不會是因為他可能選物理你才打算選物理吧?高考欸,開什麼玩笑!「
「反正我自己沒有什麼特別感興趣的科目,選什麼都一樣。物理蠻好的啊,聽說我們學校去年這科升學率在全市的排名僅次於歷史。「
「我問你,如果世界上沒有易風間這個人,你還會選物理嗎?」
「不會。」
「那就是咯,自欺欺人什麼啊,去年升學率跟你有什麼關係!」
趙玫不會因為夏樹的兩句大呼小叫就改變主意。雖然頭腦不夠清醒,但從某種角度而言,也算立場堅定。
在教室後門邊擦儲物櫃的程司對風間壓低聲音:「如果不是我患老年癡呆出現了幻覺,那就是夏樹和趙玫真的談笑風生近二十分鐘了。」
「十分鐘之前我已經震驚過了。不過,女生麼,總是這樣一會兒好一會兒鬧的。」風間依舊面無表情。程司覺得「震驚」二字從他嘴裡說出來太不搭調了。
如果風間知道那兩個女生的談話是圍繞自己展開的,也許會真的震驚。
「小靜沒來,你知道怎麼回事嗎?」程司問。
「不知道,年後打她手機一直關著,後來居然停機了。」
「我打她電話也停機,不可能真的停機,估計換號了吧。也不說一聲。」
此時此刻,誰都沒有把黎靜穎的神秘失蹤當作太嚴重的一件事。
也沒有誰料想到,下午的那場家長會將使各自的很多秘密曝光。
(五)
夏樹為補交一張無意中被漏下的考卷,去了趟遠在高三遠翔樓的英語教研組。由於在不同的樓層,原本總是先從教室所在的三樓穿過遠翔樓和至臻樓中間的甬道,再下到二樓轉彎進辦公室,如果先下樓勢必會穿過站滿陌生的別班同學的走廊,一般人不會這麼做。而這一天,三樓的走廊上站滿了家長,夏樹覺得太擁擠。
回來時,夏樹走的是二樓的甬道,卻意想不到地碰見了熟人。
風間和一個中年男人站在既不靠近辦公室也不靠近樓梯的陰影處說話。
是他爸爸?
夏樹估計不會錯。
正想走過去,耳朵裡突然漏進風間爸爸對他說的一句話:「你媽不來給你開家長會嗎?」
什麼意思?家長會需要父母集體出動嗎?有點費解,夏樹鬼使神差地退後兩步把自己藏進附近的牆體之後,想聽下去,可越聽越是感到匪夷所思。
背向自己的風間的回答是:「我沒有通知她。她不會願意見到阿司的媽媽。」
風間和程司這麼要好,兩家家長能有什麼深仇大恨,連開家長會都不願照面?
「我就是考慮她會來,所以我才放下公司的事替阿司媽媽來給阿司開家長會。」風間的爸爸接著說,幾秒鐘前他的眼神還和風間一樣的冷冰冰,這時有了種情緒夾雜其中,像關切。
夏樹一頭霧水。
聽上去這又像是程司的爸爸,為了程司來開家長會的人可不就是程司的家長麼。
可是卻又是為了什麼站在這隱秘的地方和風間交談?
程司在哪裡?
「但我覺得坐在她旁邊的人換成你她會更不高興。你這是在用實際行動提醒她,你屬於另一個家庭,你是別人的丈夫和父親。你給她再多物質補償也彌補不了這種牢不可破的關係對她的刺激。」
男人沉默半晌:「那你能跟老師解釋清楚嗎?」
「老師對優等生很寬容。」
也許是因為聽見「優等生」三個字感到很欣慰,男人結冰的臉上竟露出慈父的微笑,伸手拍拍風間的肩:「選什麼加試科目,你考慮好了沒有?」
「歷史。」
「為什麼?」
「阿司選物理。」風間一字一頓地說道。
男人愣了半拍,接著長吁了一口氣,再次拍了拍風間的肩,隔了一會兒說:「時間差不多了,去教室吧。」
「你先走。」聲音不帶半點感情色彩。
父親離開後,風間長久地倚牆而立,夏樹也一樣。
夏樹終於明白,過去吵架時,自己脫口而出「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和阿司什麼關係,果真不是一般的朋友」,為什麼風間的臉上會出現那麼惶恐的神情。
其實夏樹是笨蛋,什麼也不知道。
她的意思只是兩個男生同時喜歡黎靜穎,為黎靜穎而較勁,不是那麼單純的親密無間關係。
何曾料到,真實的原因是兩人共有同一個父親。
而在更遙遠的過去,風間曾親口對夏樹說:「我媽是別人的情婦。」即使說過,夏樹也不可能聯想到那個「別人」指的是程司的父親。
不管究竟是何種原因造成程司和風間成了同校同班同學,但可以肯定風間不是始作俑者。一旦有機會遠離程司,他寧可選擇並不是自己最擅長的科目。
似乎程司還對一切毫不知情,承受的人只有風間。
你喜歡一個人。
卻不知道「喜歡」是一個輕飄飄的詞。
年少的時候,你我只說「喜歡」,而不提「愛」,不去想未來。
——我喜歡你,但是你喜歡別人也可以。
自以為自己又偉大又灑脫,其實不過是為了避開某些沉重的東西,那些東西,你並不是沒有氣力去負擔,你只是想成為因天真無知而被照顧的一方。
他為什麼總是不苟言笑?
他為什麼給不出安慰和承諾?
你明知道總有什麼原因,可卻從未深究。
他面對程司時有私心,無法對任何人吐露。
他的父親在家長會這一天去替別人出席,除了滿懷歉疚和信任地拍拍他的肩,無法再給他更多,像對待一個成年人一樣殘忍。
他不過是個十七歲的少年。
對於他的一切,你並不比一個路人知曉更多。
難道說,看見他帥氣的臉,拉過他溫暖的手,就可以大言不慚地自稱是「喜歡他的人」?
夏樹從牆體後面走出來,停在距離風間幾步之遙的地方,等男生有些泛紅的眼睛看向自己,定定地對視過兩秒,什麼也沒說,上前踮腳勾住他的後頸,給了他一個擁抱。
離開之前,夏樹再也不敢看對方的眼睛。
(六)
當夏樹回到教室,趙玫和她媽媽正站在門口。趙玫媽媽認出了夏樹,朝她打招呼。
「阿姨好。」女生停下來。
「你爺爺現在怎麼樣了?」
「好很多了。還不能走動,但恢復得挺好,胃口不錯,也很精神。」
「哦,那就好。今天是你爸爸來開家長會吧?」
「那快去吧。」
雖然對話只有簡短的幾個來回,但是足以讓緊隨其後返回教室的風間深感詫異。如果說今天趙玫和夏樹突如其來的親密尚且能用小女生的分分合合去解釋,那麼趙玫媽媽——風間以前也多次見過——為什麼會顯得像和夏樹相識已久?
或者……她們根本就是,相識已久。
風間回憶起自從夏樹轉來之後兩個女生的每一次對立,太古怪。
趙玫那種蠻橫不講理的敵意根本不像對待「看不順眼的陌生人」。而事後回想,才突然發現,一向個性要強有仇必報的夏樹,只有在面對趙玫的欺侮時會寬容忍讓,大部分情況下都打不還手罵不還口。
風間蹙著眉。
匆匆下樓的夏樹在後門和他擦肩而過。
天色反常的陰沉。
白熾燈光從窗口向走廊暈染。
眼角餘光掃見趙玫圓臉上輕鬆的神采。
迎著整個教室的喧囂,男生回到自己座位收拾書包,假裝不認識旁邊的中年男人。
起風了。風聲不知從哪個方向捲來。
朝外的幾扇窗被拍得「砰砰」作響,很快就有人站起來將它們關好。
「欸,風間,結束後一起走。我爸他還要回公司。」程司拉住他書包。
男生略一點頭。
某些先前混沌的東西,逐漸清晰起來。
(七)
——我最好的朋友,她覺得你很帥。
夏樹對自己說的第一句話。
風間不會忘記。
那個「最好的朋友」,想必是趙玫。
(八)
家長會時趙玫、夏樹,還有幾個平時老跟著趙玫的女生聚在一起,先是站在走廊裡聊天,後來拎著書包去找空教室自習。風間找不到機會單獨接近她們中的任何一個,最後他不得不給趙玫發短信讓她從教室出來。
「什麼事?」女生捏著手機,很高興地出現在約定地點。
風間開門見山:「趙玫,其實你初中時就是夏樹最好的朋友吧?」
女生的笑容立刻僵在臉上:「夏樹告訴你的?」
「夏樹告訴我的。在兩年前。」風間冷淡的目光停在她身上,「這麼說吧,不管你做過什麼,我對你除了感激沒有別的情緒。你應該最明白,夏樹去四川的時候,沒有她的存在我也不會喜歡你。不喜歡就是不喜歡,有沒有夏樹,有沒有黎靜穎都一樣,我……」
「行了你不要說了!」趙玫噙著眼淚用憤恨的語調突然打斷風間。
男生才意識到自己把「不喜歡」這三個字說了太多遍。
好像過了一個世紀那麼長,女生冷靜下來,苦笑著低下頭:「原來你一直都記得我……」
並不是一直記得她,只是不久前經過黎靜穎提醒才知道她喜歡自己,也是剛剛才猜測到她是夏樹三番五次拒絕自己的原因。但風間覺得此時解釋這些沒有必要。
「太卑鄙了。」趙玫喃喃地說。
風間沒明白她指的是誰。
「早就看穿一切卻一直裝聾作啞,聽我言不由衷,任我身不由己,看我可悲地表演下去。不覺得自己很卑鄙嗎?被這樣卑鄙的你討厭,我反倒覺得有一點釋懷了。」趙玫抬起頭,咬牙切齒。
風間其實從沒有討厭過趙玫,但是他什麼也不說。
尊嚴盡失的女生忍受不了沉默,拚命地擦乾眼淚,轉身回了自習教室。
風間正準備離開,看見程司立在半層樓梯下目瞪口呆,突然心生疲累。
即使沒有看得一清二楚,也至少聽得一清二楚。
程司式的死打爛纏追問?
說是一場災難也毫不誇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