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遇見你之後,我曾經幻想過,也許有一天我也能夠找到愛的所在
但那果然只不過是幻想
最黑暗的那段日子已經沉澱為化石,無可挽回地嵌進了我的生命,成了無可救藥的【痼疾】。無論日後的我多麼接近幸福,也無法在晦暗的過往面前抬起頭來
漸漸被很多人接受了,但其中有幾個是【真心】愛我?
在外界的爾虞我詐和內心的懷疑恐慌中,我體會到了比被孤立時更強大更令人無力抵抗的【孤獨】
路過櫻花河畔,單影失神地放慢腳步,最後停了下來,微揚起頭定定地望向被載滿花苞的樹枝分割的澄澈天空
內心悵然
兩年前的這個時令,有那麼一個少年,無意識地將目光掃向自己,在須臾的驚詫後視線迅速滑落,不易覺察地臉紅起來
太過美好的瞬間變成了記憶中永恆的定格,每當想起,胸口會湧起潮汐一般盛大的疼痛。而決心捨棄過往只身前行,也已經一年有餘。在新年的鐘聲敲響前毅然放開了他的手,融入沒有他的人群,記憶每到此處就戛然而止,像齒輪錯了位被卡住
不知不覺,已經走出了這麼漫長的路途
單影曾一度認為自己幾乎獲得了重生
高考後的暑假,神奇地長高了七厘米,好像積蓄已久的生長素一口氣爆發,睡覺時都似乎能聽見骨骼拔節生長的聲音
意外考上一類本科的師範大學。父母喜形於色,大擺過幾桌宴席,著實揚眉吐氣了一番
考試前所有的心願都達成,漫長的假期只過了一半,在家悶著難受,索性跟著旅行團把全國大半河山都走了個遍,膚色不可避免地深了,顯得成熟不少
總之,大學入學時的單影在視覺上製造了無與倫比的驚艷效果。轉瞬被「單影不就是我們院那個大眼睛、長腿長髮、有點冷傲的美女麼」之類熱情洋溢的評價包圍。用「蛻變」來形容都顯得無力了
然而,重生的想法,果然還是太天真
單影一刻也無法忘記從前的自己
那個被老師不時趕出教室的自己,被所謂的「朋友」不斷利用的自己,被大家孤立、作為「撒謊精」、「晦氣女」存在的自己,總是偽裝出倔強的冷漠的滿不在乎的表情,躺在觀禮台後面的斜坡上仰望空中變幻無常的雲朵,心痛到底卻無處求告,只能在紙上寫下很長很囉嗦的話語然後付之一炬,看那些心酸的字句飄向天國。放學時拖著沉重的書包穿過冗長的甬道隨人流前往公交車站,在充滿汗臭味的擁擠車廂中拚命想忘掉書包裡那張不及格的考卷,卻總不慎想像出父母相互推卸責任的刺耳爭吵
所有這些細節,已經匯入血液,注定永不休止地在皮膚下流淌
無論多麼開懷,一想起那樣的自己,單影的心就像撞上冰山的航船,不斷下沉
刪除了高中同學的電話號碼,切斷了與所有人的聯繫,渴望破繭成蝶,卻無法擺脫惴惴不安,生怕被瞭解自己灰暗過往的人認出
隨著時間的推移,單影終於明白真正在乎那段時光的人不是其他任何人,也沒有任何人值得懼怕
為什麼別人的高中時代都光彩四溢,而唯獨我的像個悲劇?
無法釋懷的人自始至終只有自己一個人而已
在那些最艱難的日子裡沒有得到過愛的我,終於在得到渴望中的一切後失去了愛的能力
也許在這個殘酷的世界中,唯有自私偽善的人能夠適應自然法則,能夠刀槍不入百毒不侵。因為什麼也不付出,所以也不會受任何傷害
「對不起」
我怎麼可能喜歡你這樣的人?
面對對方沮喪地垂下的眼瞼,單影露出溫柔的笑容
「你是個很好的男生……」
不過是個膚淺的紈褲子弟,只懂得炫耀自己的長相和家境,從進校第一天我就討厭你,只是你沒有自知之明罷了
「很感激你一直以來的幫助……」
說實話倒忙沒少幫,淨給我添亂
「可是我已經有男友了,他在外地讀書,我們感情很好」
還迫使我不得不虛構出這種存在以擺脫你的糾纏
「如果早一點遇見的話,我也會愛上你的」
完全沒有那種可能性
「……像你這麼溫柔善良的人肯定能找到比我更好的女生」
會有拜金女盯上你倒是一定的,那也算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了
「抱歉」
又是一次毫無破綻的表演。在沒有得罪對方的情況下用甜言蜜語拒絕了告白。單影裝出遺憾惋惜的神色推開座椅,轉身走向餐廳的大門,一邊默數著步伐——
「一」
「二」
「三」
「單影!」
手腕果然被拉住了。女生調整好表情回過頭。傷心欲絕的對方誠懇地說道:「我們還是朋友吧,如果單影日後有需要幫忙的地方,請一定開口」
沒必要太過張揚地顯露愛憎
也沒必要與任何人為敵
這就是完勝了
午飯時和同寢室的幾個女生一起去食堂,從在窗口前排隊時就開始聽她們喋喋不休地議論在班級裡擔任班長的那個女生
「反正我是挺討厭紀光笑那種女人,總以為自己有多了不起,仗著家世被寵得像公主一樣」
「我聽說上次主持人大賽,她最終獲勝都是校領導打過招呼的。說實話,就她那種爛水平,本地人,普通話都不標準的,拿什麼跟楊曉玲比?」
「還不就是她爸的關係」
「本來她走她的陽關道也不關我們的事,討厭就討厭在那副德行。什麼戲劇文學課匯報演出啊!都要期中考試了,誰有時間跟著她不務正業,要演她一個人演好了,反正到最後都是她這位組織者的功勞」
「欸欸,我聽說她最近和經院那『院草』走得挺近啊」
「根本就是她男朋友吧」
「才不是。只是在同一個部門。不過我看呀也差不多了。一個老爹是政界高官,一個老爹是商界精英,年齡長相什麼的都還登對」
……
這個被強烈嫉妒心支配的話題持續得過長,無論在什麼場合都沒有輕易停止的趨勢。單影埋頭吃飯,,沒介入她們的閒談,偶爾抬頭看向窗外,被倏忽飛過的鴿子或麻雀吸引了注意
「吶,單影,對吧?」
「欸?」
「喂喂,不要發呆啊」
女生抿著嘴微微笑著,心想不發表意見好像無法矇混過關,用筷子撥弄了幾下碗裡的飯粒,「我倒覺得,紀光笑她不是壞人,相反,能力很強」
「欸——真是!上學期她可是搶了你的獎學金哦!單影你怎麼完全沒有是非觀啊!她那都不算壞?那我們就都成佛了」
單影停下手上無意識的動作,眼睛盯著碗底。聲音放得很輕,像自言自語:「獎學金什麼的,我又不想要」
誰在乎誰拿去
升入大學後,我突然失去了所有的目標,對一切都喪失了興趣,也不再能靜下心,一個人坐在黑暗裡認真思考將來會怎樣
[貳]
獨自坐在圖書館自習也不得安寧。隔著一張寬桌在對面坐著的男生從眼睛後盯著單影看了好久
女生裝作沒有覺察,堅持絕不回應那所謂「炙熱的目光」
但不識相者還是無所不在,想下了巨大的決心,男生開口搭訕了:「你是哪個學院的?」
單影抬起右手按按耳機,不露聲色地將MP3推向桌上明顯的位置。繼而抬頭沖對方溫和地笑笑,又繼續抄起了筆記
「我說,你是哪個學院的?」
對方居然不甘心地放大聲音又重複一遍
單影見「無視」無效,只好擱下筆將MP3按下暫停,勉強擠出微笑,雙手交疊在桌上。完全是「快點說,說完快走」的潛台詞。可對方不僅沒有體悟,反而像受了鼓勵一般精神倍增
「我是××,物理學院的。我正在攻讀博士學位,這是我的名片」
名片?
單影出於禮貌雙手接過,只看了一眼就放進了一旁的筆袋中。雖然對方口齒不清,沒聽見他究竟叫什麼名字,卻已經不想看那張寫滿「物理學院博士班班長」等等無聊頭銜的名片第二遍
男生異常興奮,滔滔不絕地介紹著自己。可單影眼裡,只剩下嘴巴一張一合的動作,聲音全流失了。單影撐著頭,腦子裡完全想的是別的事
如果說過去的我曾期翼自己也能得到幸福
現在的我則是在迷茫,究竟什麼才是幸福
找到高薪穩定的工作,和靠得住的社會精英結婚,組成和諧和睦讓人欽羨的家庭,在事業上取得成功受人尊敬……這只是大部分人的標準
而對我來說,連構想時都感受不到激情
「……你能留個手機號或者郵箱地址給我嗎?我的郵箱名片上有……」
單影心裡煩亂得很,推開椅子,抓起手機,欠身往外走出兩步,「不好意思,我先去打個電話」
男生微怔,轉而又大大咧咧地說笑起來:「沒事沒事,你去吧。我等你回來」不愧為最糟糕的體貼回答
單影咬牙切齒地走遠,拐彎後繞到不遠處的空書架後蹲下,觀察那「負擔男」什麼時候能不耐煩地離開
時間不知過了多久,單影只感到蹲著的腿麻了,而被觀察者卻依舊沒有挪動半步的跡象。看來得想別的辦法
正在此時,耳畔響起細碎的聲音,單影條件反射地往左側的聲源地轉過頭,才發現原本該出現在身旁的一本厚重大書已經變成了一個大豁口。自己這邊原本就沒有擺放書籍,拜那大豁口所賜,自己以奇怪的跪姿也同樣看見了書架後面那人瞬間驚愕的表情
由於俯視角度,男生微低下頭,額發略微長過了眼睛,臉上那條狹長的陰影被洇開了,在這淺淺的陰影中間,由於對女生姿勢和表情的訝異,眼睛正瞪得渾圓,目光像條射線,穿過書架筆直下滑,最終落定在了單影眼裡
距離太近,以至於彼此每個細微的動作都盡收眼底。男生先是吃驚,緊鎖的眉宇很快舒展開,好像不易覺察地微笑了一下,做了個抱歉的動作,將書放回了原處。視線轉瞬被阻斷,而在此之間,單影還沒來得及作出任何反應,甚至還定定地保持著單膝著地的奇怪姿態
直到再看不見對方,單影才反應過來,男生一系列動作的背後潛藏著怎樣鮮明的心理。即使極力想表現得從容,卻讓人一眼就看出那是為了掩飾慌亂的虛張聲勢,羞澀過於明顯,以致立刻就把書塞回原處的舉動怎麼看都顯得禮貌盡失
單影想為這小插曲笑笑,卻意外地扯不動嘴角
儘管只是個轉瞬即逝的小插曲,單影卻不得不承認,在那個瞬間,自己的心跳喪失了正常的節律,忘記了呼吸
鐘擺搖曳間彷彿回到兩年前那個清晨。一切都歷歷在目,分毫不差地吻合在一起
所有缺失的細節,濃的霧,暗的天色,弓著背慢吞吞走過屋頂的黑貓……全都不重要
抹去了渲染氣氛的場景,那個慢鏡只剩下了樸實無華的本質——
似乎有幾個世紀那麼漫長,男生的目光終於抵達了自己這裡
半秒暫停。還沒成功聚焦
半秒錯愕。明顯有個瞪大眼睛的動作
之後卻沒有在這裡停住,目光突然變更了方向,無止境地下滑,最後落在了近在腳邊的地面上
單影看得清晰,男生的臉突然不易覺察地紅起來
臉紅也好,失禮也好
那相似的眼裡一閃而過的慌張,跨過兩年的漫長時光奇跡般的重合。在紙醉金迷的物質世界顯得滑稽,在逢場作戲的成人世界顯得可笑,但只有內心澄澈的人能夠顯露,也只有信仰那份澄澈的人才能解讀
它名為「珍惜」
[三]
週四的專業課後,單影一邊整理書本一邊起身準備離開,同班有兩個男生「單影單影」地在身後叫著,女生停下來
「明天下午我們院和經院有籃球賽,你知道吧?」
得到女生點頭的回復後,其中一個男生指著他們二人說道:「我們都參加」
「是麼?很厲害嘛」女生漠然附和著,等待他繼續說下去
「那倒沒有,都是被學院抓壯丁抓去的。我們是想,如果你能來為我們院加油的話……」
總算提出了要求,單影依舊淡淡笑著,「嗯。我一定會去的,放心吧。順便也會盡可能地讓我們班女生多多捧場」
「啊!那就拜託你了」兩個男生一副受寵若驚的侷促摸樣,一個無意識的抓耳撓腮,另一個莫名其妙搓著手
但應擺出個得體的笑容,「請加油吧」
對待男生的方式,單影屬於無師自通的類型
雖然有點刻意的善良,但從內心來說,單影並不反感身邊這些可愛的人。他們不具備理科生那樣面目可憎的優越感,對單影這樣的女生也不敢奢求太多。面對不反感的人,單影卻是發自內心地想為他們多做些什麼
週五下午單影沒課,早早去超市買了一箱礦泉水,連拖帶拽搬到比賽場地。雖然預感紀光笑大概會在後勤方面準備得很充分,不過這也算是自己的心意
同班的那兩個男生儼然已經成為球隊中的靈魂人物,單影到達前,文院的隊員就已經聚在場邊觀察經院熱身,同時佈置戰術,單影拖著礦泉水出現後,一夥男生瞬間像被注射了興奮劑,熱情愈發高漲了
「穿4號球衣的那個。你盯牢他,他敏捷度很高」
「他們隊擅長……因此……防守時注意……」
男生們煞有其事,提高音調,可惜他們在意的對象是個對籃球一竅不通的女生,專業術語全聽不懂。單影勉強保持著涵養坐在一旁的樹蔭下,盡量掩飾內心的索然寡味
「那個6號看見沒?務必防死他!我跟他交過手,水平絕不是業餘的」男生雖這麼說,口氣中卻儼然一副「曾與高手過招」的自豪感,果不其然,立刻被人反駁一句:「專業水平的怎麼防的死?」頓時也啞口無言了
單影撐著下頦,想笑,瞇起有點近視的眼鏡,卻怎麼也看不清傳說中的高手,愈發好奇了
很快,文院的男生們也上場熱身了,單影的視野開闊了些,身邊的女生越來越多,單影盡量空出樹蔭下的座位給他們坐
雖然還在練習階段,但觀眾們好像已經提前進入了狀態,呼聲一陣高過一陣。單影很快發現這呼聲是有節律的,氣氛完全由經院那個6號掌控。他的每次投籃,必定掀起場外高潮,更難能可貴的是從沒讓人失望過
的確是厲害的對手,這倒是沒有絲毫誇張
單影側過頭看向自己學院的陣營,很遺憾,沒有一個能夠挑大樑的,從樂觀的角度說,就是「水平整齊」
再側頭看向對方的場地時,正巧6號轉身朝向這邊運球,速度很慢。單影不由得站起身,想看清對方的摸樣,誰知這動作太過明顯,男生也突然被吸引了注意
就這樣,原本單方面的暗中打量,變成了雙方的對視
零點幾秒的驚訝,和之後幾乎讓時間靜止的微笑定格相比,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男生這次是非常明顯地舒展開了眉眼。在那一瞬間,連近視的女生都望見跳躍在他發間的陽光。除此之外,視界裡的一切都幻化成重影,看不清晰
而這個微微瞇起眼睛佇立在樹蔭下的長髮女生,身影也同樣清晰地映在了對方的瞳仁裡,導致那「具有非業餘水平的」對方主力的手突然不知該放在哪裡,愣神的瞬間,籃球失去著力點,骨碌骨碌慢悠悠滾向場外,隊友全傻了眼
——原來是你
十來天不見,一點沒變
連重逢的場景都和圖書館那次初遇相似
單影的目光像大多數女生一樣跟著他滿場跑,偶爾得到男生忙裡偷閒回應的目光。身邊響起同班女生的歎息,「完全大勢已去了啊」經提醒才覺察到已有三十多分的巨大比分差距
「經院實力太強了嘛」單影寬慰道,掃視一圈又追加補充,「人氣也高。他們院還真是團結」
「什麼團結?還不是因為有院草出場。不止她們陣營,連我們陣營裡的大半也是幫別人加油的」
「院草?」
「王牌6號」
「噢——」單影若有所悟地將視線移回賽場
院草。王牌
原來這就是她們眼中的你
其實隔著書架的瞬間對視並不是初遇時最重要的情節。關鍵是在那之後,原本就陰霾了一整天的天空降下傾盆大雨。單影出門時想得不夠周全,雨具也沒帶
圖書館和寢室還有很長的距離,又不巧穿著高跟鞋,一路狂奔回去也顯然不現實
到了閉館時間,只能和其他一些同樣時運不濟者一起擠在狹窄的屋簷下期待雨勢變小
女生背靠著玻璃大門一籌莫展,突然有什麼掠過眼前,想都沒想就下意識伸手接住,下一秒才意識到被自己接住的是把黑色折疊傘
愣了半響,等反應過來抬頭尋找雨傘來源時,只看見男生笑著做了個「請用」的動作,用手擋著頭,轉身跑進了雨幕
一句「謝謝你」猶豫在唇齒間,沒能及時脫口而出
黑色的雨傘撐開一小塊晴朗的天空,可單影的眼睛卻在這之下變得含混潮濕了
無論如何,都是太過相似的場景——
「喂」
女生聽見短促的聲音從上方落下來,並不意外地抬起頭,男生逆著光,看不清表情,樹影罩在臉上,讓人忽然想伸手進去探一探溫度
女生安靜地看著他,任憑傾瀉而下的日光把自己的臉孔一寸一寸完全打亮
男生也沒有下文,只是一揚手,拋下一樣東西,女生條件反射接住,攤在手心中央,是一小塊巧克力
眉形稍微改變些弧度,女生有點詫異
「給你的」
我決心不再想念你
我不再記得關於你的一切。不記得你淡漠卻又深情的眼神,不記得你冷淡卻又溫暖的話語,不記得你給過的無盡關懷,不記得和你一同歷經的陽光風雨
然而,當我已經決心不再想念你的時候,你卻又以另一種方式出現在我的生活裡
單影若有所悟地將視線移回賽場,隔了好一會兒,垂下眼簾,用隨手撿來的樹枝在沙地上寫下個數字,喃喃重複著同樣的評價:「王牌6號」
並沒有接著開口順理成章地往下追問對方姓名什麼的,根本不想知道
已經分不清過往與現實了
[肆]
雙休日連著下雨,讓人沒法外出,單影縮在寢室聽Luna的新專輯,空靈飄渺的歌聲久久迴盪在腦海裡。晚上躺在黑暗裡,盯著手機充電座發出一丁點綠色螢光,憂傷的音符從大腦皮層深處不斷溢出
事後單影想起來,第一次聽到「經院院草」的八卦,是與自己班裡那個過於張揚外放以至於遭人嫉妒的優秀女生有關。被心理不平衡者酸酸地評價為「還算登對」,其實不就是童話裡公主王子一樣的存在麼?只不過是超人氣的王子和遭人唾棄的公主這種奇異組合
現在想著是徹底釋懷了,但在當時,比賽結束哨剛吹響,便立即看見紀光笑向6號跑去的瞬間,單影突然渾身僵硬起來
感覺自己掉進了一個蹩腳的陷阱
什麼光,什麼聲音,全是錯覺
在此之前甚至從沒設想過自己和6號會存在什麼「朋友」之類的關係,因為心理準備的極度匱乏,導致最初一秒的感覺像是被雷電當頭劈下。然而在之後的一秒,情緒已經完成了從驚訝到惱怒再到默然的過渡,那就是單影掌控範圍之內、駕輕就熟的態度了
就像手機裡一次也沒撥過就被刪除的電話號碼,就像商場櫥窗裡還沒降到心理價位就下架的裙子,有些東西注定不屬於自己
一直以來,每當因失去什麼二心緒難平,她總是用這樣的想法來自我安慰,有時甚至還沒有失去就已經選擇放手。生活變成現在這樣,以前想都不敢想像,然而卻因為悲傷的曾經,已經習慣了在劇終時沉默著不露感情地離場,明明很難過卻總要假裝堅強,但別人看來,卻是與世無爭的溫良個性
無論已經處於多麼令人羨慕的位置,單影都依舊是這樣祛懦的女生
週二下午專業課後,單影走出教學大樓,正巧遠遠望見紀光笑在和同班的兩個女生大聲爭執,不禁停住了腳步
「只不過每週排練一兩次,對你們來說,根本沒有任何損失吧!」
「的確,對我們來說沒有任何損失,不過似乎也沒有任何收穫吧?」
紀光笑一著急,跨上前一步揪住兩人衣角,「難道你們就沒有任何集體榮譽感麼?」
其中一個女生掙脫了紀光笑的手,停在兩步外轉回身來冷笑道:「你還真別提什麼集體榮譽感,幼稚得太可笑!說實話,你又有多少程度是為了集體在做『貢獻』?還不都是為了攢點業績方便日後順利保研?三年後大家曲終人散各奔東西是不爭的事實,誰不為自己打算!別像小學生強調什麼『集體榮譽感』,抱歉,我不是慈善大使,沒精力為你抬轎」
話說得太難聽。紀光笑脹紅了臉,一句話也說不出
另一個女生也順勢從對方已經猶豫的鬆動的手中脫身,「對不起,我也是……實在沒有時間」
「可是,我上上週四就和你們說好了吧?有什麼要緊事將近兩個星期都完成不了?因為你們當初答應下來,我才沒有去找別的人。怎麼料到你們是這麼沒有責任意識的人」紀光笑也忍耐不住怒火
「我可不記得你上上週四就找我們商量過,說起來,昨天你來說這件事的時候我還覺得突然,完全沒有答應過你的印象」說著轉頭朝向身邊的夥伴尋求聲援,「對吧?」
「欸?」愣過兩秒鐘後,立刻會意地點起頭來,「嗯嗯,說不定是紀光笑你記錯人了吧?反正當時找的根本不是我們」
紀光笑幾乎要小宇宙爆發,為了顧全大局只能繼續低聲下氣,「但是不管怎樣,拜託你們現在去一趟103教室,老師已經等在那兒了。今天只是給她看看演員讓她瞭解我們已經開始準備了。正是演員的話,明天我再想辦法找別人,今天你們先去撐撐場面吧」
「不好意思,我可沒那功夫,我男朋友也已經在等我了」
紀光笑將懇求的目光轉向剩下的另一位,卻只得到對方攤手聳肩的拒絕:「我也沒時間,和人約好的」
「怎麼能這樣!」紀光笑終於也拔高了音調,「當初明明答應的事,卻不遵守諾言。現在旦不說排練進度,連演員都找不齊,老師肯定把這歸咎為我的責任,可其實你們心知肚明,我根本不該為這種紕漏負責,不是麼?」
女生冷冷地笑,眼睛盯著紀光笑,「沒人要你負責,如果你毫無所求,你也可以甩手不管啊班長大人」
單影看不下去,從三人身邊超了過去,卻不幸又恰好淪為他人逃避責任的接口,「單影單影,等等我們!」
單影只好重新停下,等著兩個同班同學追上來
「回寢室麼?」
「嗯」單影點點頭
「那正好一起走」
「哈啊?」單影腳下一滯,「不是說都有約了麼?」
「哪有什麼約?」女生笑著擺擺手,「只不過想早點回去洗澡。反正參加那種無聊的班級活動也是浪費時間」
單影不由得愣在了原地
「怎麼了?」按慣性走出幾步後,女生們才轉過頭看向單影
「沒事」單影笑了笑,加快兩步趕上去,「我在想,其實紀光笑並不是那麼功利的人」
「不是?哼——」女生略帶嘲諷地笑著,「單影你果然看任何人都只能發現優點」
[伍]
當晚在水房洗衣房,單影一抬頭看見紀光笑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在自己身旁,突然有點不自然的感覺,說不清是內疚還是同情
「我都聽見了哦」
「欸?」紀光笑冷冷地聲音把單影嚇了一跳,失手將小半包洗衣粉都倒進了洗衣盆裡。不禁頭疼地微皺起眉,猶豫著是不是該撈出來
「什麼『紀光笑不是那麼功利的人』之類的話」
「哈?」那麼遠的距離?千里耳麼?如果聽力強到這個距離都能聽見的程度,豈不是平時那些背後中傷的話多半都聽見了?
「你以為我會感激你麼?」
這是什麼口氣啊!好像是單影干了壞事。單影一走神,又失手把漂浮在水面上的洗衣粉全浸濕沉了下去
沒機會撈出來了
「說到底不過就是個只會說幾句漂亮話的優等生罷了」
單影把注意力從洗衣盆裡移開,納悶地看向紀光笑
「運動會也好,合唱比賽也好,每次都抱著那種事不關己的心態置身事外,裝作什麼都不在乎,裝作與世無爭,以為只要說幾句虛情假意的好話就和她們不同了麼?其實還不是和她們一樣,幫不上任何忙。漂亮話誰不會說?好人誰不想做?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
紀光笑越說越火大,拿自己盆子裡的衣物出氣,水濺得到處都是
單影也終於被激怒,將水盆一推,轉頭朝對方嚷起來:「誰說我和她們一樣了?是你從來沒開口問過我吧!」
「是麼?也就是說,」紀光笑突然露出奇怪的笑容,「如果我開口的話,單影絕對會答應的了?」
「欸?」這才反應過來,中招了!青著臉忍了半天,單影才帶著沉重的怨念嘟噥出一句:「……哪還有退路嘛?」
「說實話我真的有點意外,像單影這樣完美的女生居然……」
「欸?」單影無奈地轉過頭等待對方對自己的恭維
「居然……連衣服都不會洗,啊哈哈哈!」
單影一愣,低頭看向自己的水盆。完蛋了!
「這麼多泡泡!你打算待會兒清幾遍啊?哈哈哈哈哈!」
單影長吁了一口氣,在同伴的大笑聲中一籌莫展。隔了許久才重新著手「料理後事」
「吶,紀光笑,我在想……」
「什麼?」身旁響起女生如釋重負的輕快語調
「經常被她們那麼中傷,你難道不會感到煩惱麼?」
隨便答應出任話劇女主角這種事,比想像中還要後患無窮。單影踮著腳透過門上的窗戶往預定好的排練室張望,過了半響,回過頭面無表情地對身後的紀光笑說道:「不行哦,裡面有人」
「欸?騙人!」紀光笑撥開單影湊上去望了一眼
等單影和其他話劇演員反應過來,紀光笑已經從門口消失了
「衝進去了?」單影問著身邊的男生
「好像是的」有點無奈的回答
「還真是個衝動的傢伙啊!」單影一邊感歎一邊挪到門口,果然紀光笑在裡面和對方負責人手舞足蹈地爭論起來
「明明是我們先和管理員老師說好的嘛,怎麼可以鳩佔鵲巢!」
「想要鳩佔鵲巢的是你們吧,看看清楚門口寫著什麼,這裡是民樂團固定的排練室啊!」
「但是管理員老師確實已經把這裡安排給我們了!」
「我不管,你們去找別的排練室吧,反正不關我們的事」
「沒有理由去別的地方吧,到處都有別的人預訂了,這裡才是分配給我們的訓練室」
「……」
「……」
單影摀住額頭,頭痛起來,可內心的敬佩之意卻滿滿的
紀光笑是這樣的女生,遇上任何不公待遇都會拼盡全力一爭到底,和自己截然相反,比自己強多了。如果是獨自碰到這種狀況,單影絕對會想都不想就轉身離開
最終的解決方案是話劇劇組和民樂團各佔排練室的一半,雖然雙方都有飽受噪音的困擾,但至少是不會影響任何一方的排練進度了
好厲害!單影不禁在心裡感歎
「好了好了,浪費的時間夠多了,」紀光笑擊著掌吆喝零零散散的劇組人員集中起來工作,「我們趕緊開始吧」
看著這樣努力的紀光笑,單影忽然有點自卑
學校食堂容易遇見平時不常見到的人
這相遇若放在兩周前,單影一定會偷偷感慨「星期五是我的幸運日」,然而,現在卻絲毫沒有那種幸運感。抬頭向兩步外凝視自己的人望去,先前那種驚悸的感覺早在不知不覺中消失殆盡了
「嗨」男生倒渾然不覺,瞇著眼朝正巧端著餐盤在自己旁邊的隊列打飯的單影熱情地打著招呼
經院的6號
單影的臉上看不見任何表情變化,語調也冷冷的,「嗨」
「怎麼了?」終於感覺到女生的冷淡
「……」單影轉開視線,看著被打飯的師傅扔出來的餐盤,隨便找個借口,「伙食越來越糟糕了」
對方卻當真了,笑起來,「居然會為了這種小事愁眉不展」
那笑容特陽光,可發生了那麼多事後,越漂亮的笑看上去越讓人生氣。單影決心不再跟他說話
「喂,單影……」
女生脊背一緊,還沒從對方知道自己名字的衝擊中緩過神,下一秒,就看見對方遞到自己鼻尖底下的小紙片,以及邀請:「週末一起去看電影吧?」
食堂門口傳來熟悉的女聲,好像在叫誰的名字
單影被移開了注意力,抬頭望去,果然是紀光笑,聲音含糊,不過很明顯呼喊的不是「單影」這兩個字。和自己無關,女生重新低下頭。
「唷。在叫我」男生卻沒有同樣收回目光
「欸?」單影再次抬起頭朝紀光笑望去,在對方的目光轉向自己這邊的瞬間,突然沒來由地一陣心虛,慌張地把男生手裡的電影票搶下來藏在身後
「那先這樣吧。我過去了。明天見」
「欸?」
等反應過來,「接過」票就等於「接受」邀請,已經沒有反悔的餘地了
這算什麼?
這算什麼!
單影氣惱得想揪自己頭髮。顧及到大庭廣眾下的形象沒那麼做,卻實在找不到一個理由能獨自安心吃飯,因此在用怨憤的目光狠狠瞪了男生的背影幾眼後直接走向泔水桶把飯倒掉,逕直出了食堂
[陸]
《旋轉至夢境終》
光看名字就知道是個悲情文藝愛情片。單影覺得索然寡味,翻過身面朝天花板,把手枕在腦袋下,長長地歎了口氣
同寢室的女生眼尖地發現了枕頭邊的電影票,「咦?單影你也要去看這部片子麼?」
「不想去,你想去你去」單影翻了個身面朝牆壁
「我看過了,上週末,你不記得了麼?」
單影轉過頭,「噢!我說上週末怎麼一回來就莫名其妙號啕大哭,原來是因為這個」
「嗯嗯,因為很感人嘛,回來以後我還在網上找視頻看了第二遍」
「……也只能賺賺你這種小女生的眼淚了」
「欸!單影不要老是說得自己老氣橫秋嘛!衝著片尾曲你也該喜歡的」
「什麼?」
「片尾曲,是Luna作曲演唱的哦」
「欸?」單影翻身坐起來,從對方手裡接過電影票,正面反面反覆打量,「能請到她出山?大製作嘛!」
「我看新聞說是Luna殿看了電影樣片後被感動得一塌糊塗,主動要求為歌詞作曲並且演唱的呢」
「噢?搞這種噱頭?」單影請笑著,「叫什麼名字?片尾曲」
「《再見,冥王星》」
單影的心臟停跳半拍,瞬間無法呼吸
以為對方是沒聽清,女生又重複了第二遍:「片尾曲叫《再見,冥王星》,很好聽哦」
——你相信星星能說話麼?
——有個……朋友,告訴過我她一直能聽見冥王星的說話聲。以前我是不信的。可是……最近突然很好奇。你和她非常相像,所以我想你大概也能聽見。你能幫我聽聽看麼?
——你也很孤單吧?
——冥王星?
——應該是經過電腦處理的照片吧。畢竟是亮度只有13等的行星,一般小型天文望遠鏡看不到,因為似乎沒什麼價值,天文學家對它的探測也非常有限
——可是,你收集這個幹嘛?
——不是我,是顧旻,我堂姐。那個傻瓜,她大概只是想找出一張冥王星的清晰照片吧
——我想要給你一切
——無論是顧旻可以給你的,還是顧旻不能給你的,一切
——我不想就這樣離開,也不想就這樣讓你離開
——所以,讓我先放手吧
——也請你擺脫我的,或者說是,顧旻的束縛
——我已經不想和顧鳶停留在憐憫與被憐憫、依賴與被依賴的關係上止步不前了。這不是愛情
——所以,由我先放手,而顧鳶先說「再見」好麼?
——再見,顧鳶
整個世界除了彼此曾經的對話不剩一片弦音,來自宇宙深處的啜泣如此輕微如此清晰。以為能夠忘記一切,以為足夠堅強、能夠在沒有那個人的世界裡獨自行走,在這一秒才終於明白,那樣的希翼脆弱得不堪一擊。漫長的生命中,總有一天會出現某個像這樣的契機,讓過去幸福的悲傷的一切成為陳舊畫卷,重新鋪展在自己面前
熟悉的校園,熟悉的教室,倚窗而坐的沉默女生,如同曾經的自己,而受盡寵愛的人氣男生,如同曾經的自己所熟悉的顧鳶
光影在屏幕上交疊,打出年月不明的幻象,單影已經無心顧及身邊坐著的是誰,只能感覺在那最初的幾個無聲慢鏡後,自己已經越來越難以呼吸
女生獨自坐在半夜的人行道邊,身後是名為「family」的二十四小時便利店,心裡逐漸蔓延的感覺叫做孤單。單影最瞭解
而在那之後男生微笑著輕喚出的名字,讓身為觀眾的單影徹底失去了意識,緊緊攥住口袋裡的手機,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嗨,顧旻」
如出一轍的角色,如出一轍的相遇,如出一轍的分離
單影已經分不清,哪個是電影哪個才是現實
影片的最後,男生下定決心要對她告白,電話的另一頭卻只傳來忙音。所有人都還懷著「明天就像是撥不通的電話號碼,多撥幾次總有回答」的美好願望,走出影院的每個人都一定是心懷希望的。然而單影除外
只有單影明白,那是個無法挽回的悲劇
「沒想到單影是這麼容易感動的人吶」同行的男生走在身旁故作輕鬆地感歎道。初次約會的地點選在光線不好的影院,原本計劃發生些什麼讓感情升溫,最終卻被女生滔滔不絕的眼淚鎮住了。語氣中難免有幾分不甘
單影沒答話,一路沉默
男生見對方神色不對,寬慰道:「其實還是個不錯的結局呢。至少男主角已經認清自己的至愛了」
「認清了又怎樣?」
「欸?」
單影加快兩步,停下來,轉身朝向對方
男生在女生的目光中感到壓力,也停住了腳步
安靜的風和微弱的燈光在靜默對峙的兩人之間往復穿梭。夏初的潮濕空氣從寒冷而悲傷的中心點向外無限擴散。女生一邊深呼吸,一邊低頭無聲地數著自己的心跳,在整個過程中,放在口袋裡的手一直緊攥著手機
時間緩慢地流逝,變得含混不清晰
不知過了多久,單影才重新抬頭看向對方的眉宇
哪怕無視他是朋友喜歡的人,哪怕故意不去詢問他的名字,哪怕強迫自己從那張陌生的臉上找出熟悉的神情,也不能改變那個事實——他不是顧鳶
天文單位「秒差距」,乍一聽是多麼【渺小】
然而換算成我們所熟悉的單位,1秒差距意味著3.26164光年,30.8568萬億千米那麼【遙遠】的距離
一束光從你的眼底出發,要經過3.26年,1189.9天,102807360秒才能到達我的心裡
「我們就在這裡說再見吧」女生平靜地望著男生的眼睛
「啊?」如預想中一樣無法理解
一陣風過
女生一字一頓無比堅定地說:「對不起。你不是我愛的人」
不是那個我愛的人,不是那個我忍著撕心裂肺的疼痛離開的人,不是全世界全宇宙我最最【在乎】的人,不是時間的無涯荒野裡我唯一深深【銘記】的人
我相信,單影和顧鳶的名字,就像顧旻和程樊的名字一樣,被銘刻在了宇宙深處的兩顆星球上
我們可以【分開】,卻永遠無法彼此【忘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