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涵則開始不停地喝酒,他每天晚上都要喝兩瓶黃酒才能夠安然地睡覺,否則就總是被噩夢折騰得翻來覆去,直到天亮,他總是看到丁城城的臉,這是他有著血緣關係的兄弟,三年前操場上的那場爭鬥中,沈涵已從他的眼中看到熟悉的恐懼感,而現在他也已死去,死得頗為輝煌,正是沈涵所嚮往的,在瘋狂的速度中被拋出去。由於喝酒,白天沈涵總不能夠醒來,昏昏沉沉地騎自行車送快遞,常常不能夠按時地送達,有份公司的重要文件在他的手上被耽擱了整整兩天,被投訴,於是他又一次地失去了工作。
失業,絕望,丁城城的死,他媽媽的瘋讓所有的一切都再次沒有了任何頭緒。沈涵只是感到,所有的人都在迅速地離他而去了。
房間的一個角落已經堆滿了酒瓶子,有的時候外婆在凌晨摸索著出來上廁所,還能夠聽到他的房間裡面走動的腳步聲,他幾乎要爛在自己的房間裡面,變成一隻腐臭的蘋果,他又再次斷了所有的線索,他真的不知道,如果有一天他死在這個房間裡,別人要過多久才會發現。桌子上的拷機突然瘋狂地響起來,震動著,從桌子上掉到地上,沈涵從沙發上掙扎著爬起來看,是兄弟出了事情。他從酒瓶子堆裡爬出來,把窗戶前的竹簾子全部都捲起來,下午安靜明媚的太陽全部都湧了進來。沈涵套上牛仔褲,摸摸褲腰後面插著的匕首,奔出門去。
這一天,又是瘋狂的爭鬥,可是沈涵對打架已感到麻木,他在幾個人中間被拉扯著,眼窩被打中一拳,他感到眼睛前面全部都是明恍恍的太陽,他想蹲下來,又被人一腳踢在了腰間,於是他又站起來,抽出了腰間的匕首,他好像看到多年前,他最好的兄弟一個人站在空蕩蕩的十字路口,手裡面緊緊地握著一把西瓜刀,他是以刺人的準確而在圈子裡面聞名的,所以那幫子人看見他拿出了匕首,都明顯地愣了一愣,向後微微退縮著,而他緊閉著嘴唇,只是握著匕首,並沒進攻,他在猶豫,不知道為什麼如此地猶豫。這時候,卻突然感到胳膊上面感覺涼涼的,回頭一看,是一個看起來只有十三四歲的男孩子,將一把折刀送進了他的胳膊。那個男孩子,長得很矮小,卻有雙凶狠的眼睛,沈涵這才感到痛,蹲下來,摀住了胳膊,報信的人急匆匆地跑來喊著:「警察來了警察來了!」於是所有的人都在一瞬間消失,連那個發消息來的兄弟扭轉屁股不見了。
沈涵被立刻到來的警察從褲腰後面搜出了匕首,他被塞進警車裡帶回局子裡去。
他已習慣這樣,在局子裡面進進出出,與小偷和賣淫女擺在一個房間裡面,他堅持說自己只是一個路過的受害者,而身上帶著匕首純屬偶然,胳膊又在不斷地滲血,於是被折騰了兩個小時之後就被放了出來。
走在將近夜晚的繁華馬路上,周圍全部都是穿著光鮮的女孩子,她們的身上散發著檸檬洗髮香波的味道,裸露著肩膀和小腿,而沈涵已無心流連在這個過去光亮的城市,他走進地鐵的時候,看到裝了試用的防護門,就是為了防止人家跳進隧道裡面去,所有的過往都已被蒙蔽,他或許並不需要知道一切的事情,他理應把那條骯髒的積滿水的黑暗弄堂忘記,也理應把煤渣跑道的操場忘記,隔壁小學校七層樓高的樓頂,永安裡裡面發了瘋的女人,他理應把這所有的一切通通地忘記,他已經想要離開這裡,或許是帶著外婆回到鄉下去生活一段日子。
夏天是不是也已經快要倒塌。
這時候,沈涵突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雖然只看到過一次,他總是能夠記得那個男人的身影,那個男人曾經摟著小俏從四季新村的門口走進來,沈涵總記得他走路的樣子,他有點捲曲的頭髮,帶點野蠻感覺的笑容。可是這一次他卻是在淮海路上,摟著另一個妖冶的女孩子,女孩子長得很高,幾乎要比小俏高出一個頭,穿著網眼襪,化著非常濃郁的妝,那個男人與她互相調著情,手撫摩著她迷你裙裡面裹著的屁股。沈涵拽緊了拳頭,緊緊地跟上,可是他們很快就被擁擠的人群所沖走,沈涵站在百盛的門口四處張望,到處都是歡笑著湧來湧去的臉,這種歡樂卻似乎與他無關,他開始耐心地坐在門口的台階上,等待那個男人再次走出來,果然,在一個多小時之後,男人提著滿滿的購物袋,摟著那個妖冶女人從商場裡面走出來,他們站在台階上親吻了一會兒,全然是一對熱戀中的情人。這讓沈涵想起,他最後一次在四季新村門口,回頭看見小俏拎著紅色的高跟鞋,四處張望的透明的面孔。他掐滅了一個煙頭,緊緊地跟在他們的身後,直到他們拐進了U2酒吧裡面,沈涵也跟進去。
他想如果說他真的要離開上海,帶著他的外婆去鄉下生活,那麼他在臨走前,還是想為小俏做一件事情。他並沒有真正為小俏做過什麼事情,除了在上學的時候,小俏和可可說想吃薯片,於是他每天中午都會買一包薯片趁她們不注意的時候放在她們的桌子上面,不過他買的向來都是小俏喜歡的香蔥口味,而不是可可喜歡的燒烤口味。
他問身邊一個爆炸頭的嬌小女孩:「台上那個正在唱歌的男人叫什麼名字?」
「哦,他叫大維。」女孩子笑笑,很輕鬆地說,「他是我的男朋友之一,不過我也是他的女朋友之一,他今天晚上又帶了新的女伴來,他總是這樣。」她喝了一口手裡面的黑啤,又從酒保那裡要了一瓶遞給了沈涵,她伴著音樂搖頭晃腦,也是光芒萬丈的女孩子。
這個晚上,沈涵又一次徹底地喝醉了,他在轟鳴地音樂裡面醉得很不堪,終於是跑進臭氣熏天的廁所裡面吐了,吐得驚天動地的。那個爆炸頭的女孩子把他從廁所裡拔出來,他隱約記得女孩子把他送回了家,並且沒有離去,他們兩個互相摟抱著在家裡骯髒的小床上睡了一宿。清晨沈涵在猛烈的頭痛中被身邊的女孩子弄醒,看到她正在穿著內衣,從床上跳下去,扭過頭來,對沈涵說:「你身上好多傷疤,你是個打手嗎?」
「不,不是。」沈涵搖搖頭說,聞到整個房間都散發著令人噁心的隔了夜的酒氣,他並不能清楚地記得在他喝醉之後發生的事情,於是他對女孩說:「對不起,昨晚。」
「如果你是打手就好了,你幫我去捅大維一刀,我給你錢,呵呵。」女孩子的清脆地笑起來,岔開話題,清晨的她和深夜看起來很不同,她沒有化妝,整張臉突然顯出一種稚氣來,細小的胳膊和細小的雙腿,在房間裡面轉悠,又到天井裡面去,把喝剩下的水倒進了已呈現出乾枯跡象的盆景裡面。然後她打開鐵門,伸了個懶腰,又扭過頭來說:「如果你下次再遇見我的話,請叫我V,英文字母大寫的V。」
沈涵從也從床上爬起來,去廚房裡面灌了一個水壺,站在天井裡面慢慢地給盆景澆水,這幾天的疏於照顧,它們都已經快要被太陽燒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