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讓我進去,我知道你在裡面!許三三,開門!」
「有種你就一輩子呆在裡面。開門,許三三!有種你明天不要來學校。」
舊的玻璃窗框上那些剝落的木屑在拚命地往下掉,三三蜷縮在底下,害怕得幾乎就要癱瘓了,只感到手腳發軟,根本動彈不得,又非常非常地想去上廁所,連肚子也都疼了起來,眼巴巴地盯著門上那個被震得不斷搖晃的插銷。儘管隔著厚厚的法蘭絨窗簾卻還是能夠感覺到阿童木正拚命從窗簾縫和門縫往裡窺視。她痛恨這該死的老房子到處都是孔隙,老鼠、蟑螂和白螞蟻從各種空隙裡隨便進出,而窗框被拍打得搖搖欲墜,彷彿這整棟年久失修的房子都會因為承受不住這瘋狂的拍打而坍塌。他進來又會有什麼好事呢?無非又是從那只從未洗過並且斷了拉鏈的牛仔布書包裡把兩本揉得捲起邊角來的破爛作業本丟到她面前,可是她已經不想再這麼做了。上兩個禮拜都做兩份作業,故意把鉛筆頭磨得很粗,模仿他的筆跡在那些田字格裡面抄寫生詞,寫得太下狠勁,結果就把紙都戳破了,手指把鉛筆石墨擦得到處都黑漆漆的。這樣寫到最後常常自己的作業都來不及寫了,結果卻還是被班主任識破了。當那些亂七八糟的作業本被扔在面前的桌子上時,三三隻感到面孔已經紅到了耳朵尖,眼眶濕潤,根本不敢抬起頭來。
「這是吳嘵芸幫我做的。」阿童木毫不害怕地跟班主任說,彷彿他所說的都是真話。
「吳曉芸會幫你做作業?」班主任的鼻子裡面發出哼的一聲。
「是她做的,不信你可以去問她。」他一點兒都不在乎。
「要不要去對面的派出所查筆跡?許嘉靚,他可是要進少管所的。你呢,你打算要他在少管所也幫你留一個位置?」班主任穿著紅色毛衣的胸口劇烈地上下起伏著,身上還散發著好聞的麝香花露水氣味。她的手指白得好像蔥段一樣,頭髮是在腦袋後面紮了個光潔的辮子,雖然在跟三三說話,但是眼睛卻並不看著她。那年她才二十二歲,剛剛從師範學校畢業,上課的時候會跟著錄音機裡面的音樂朗讀課文。三三並不想看到她那麼生氣,她希望自己能夠像吳曉芸一樣得到她的寵愛。不是麼?有幾次吳曉芸的媽媽送她來上學時來不及幫她扎辮子,班主任都會在早操的時候她叫到自己的辦公室裡面,用抽屜裡面那些五顏六色的橡皮筋幫她扎辮子。而且每次都扎得不一樣,有時候是歪在腦袋一邊的,有時候還會多出一個紅色透明綢緞的蝴蝶結來。三三怨恨自己為什麼沒有那麼長的頭髮,她的頭髮就像一蓬雜草一樣胡亂堆在腦袋上面。媽媽就諷刺她:「頭髮長得像鋼絲,皮膚長得像沙皮。」她壓根不像一個女孩子,穿裙子出去的時候常常因為步子跨得太大或者抄近路鑽花壇把裙擺扯得稀巴爛,沒有蝴蝶結,沒有粉紅色的任何小玩意。班主任很少注意她,只有在黑板上那個沒有交作業和不遵守紀律的小框框裡再次掛上她的名字時,才會撇撇嘴說一句:「看這是誰的名字又掛在那裡了。」可是這一切都並不妨礙三三喜歡她。有一次上完體育課她去辦公室裡取作業本,豬尾巴似的小辮子跑散了,班主任隨手抓起一根橡皮筋幫她在頭頂紮了一條新辮子。其實她的動作並不溫柔,抓下來了幾根頭髮,而把頭皮揪得太緊了,但是三三心滿意足,興高采烈地頂著這條古怪的辮子,直到第二天早晨起床時睡得完全走了樣才不甘心地把它拆下來重新梳過。班主任永遠都不會知道這些的吧。
門外面阿童木的聲音已經越來越不耐煩,帶著憤怒和挖苦。三三坐在地上心慌意亂,只感到肚子的疼痛越來越劇烈。害怕已經完全把她打倒。不能把阿童木放進來,她喃喃地對自己說,閉起眼睛來吧,會過去的,這只是一場夢。已經沒有阿童木了,他已經被關進少管所了。他已經死了,他不能再翻牆闖進萬航渡路的房子,不能再砸壞她的小豬儲蓄罐。閉起眼睛來吧,閉起眼睛來他就消失了。
阿童木是出生在嚴家宅的男孩子。住在萬航渡路的大人大概多少都有點看不起嚴家宅裡的人。雖然其實萬航渡路也已經是年久失修的紅磚房了,漏雨,潮濕,發霉,一到冬天老化的水管就會被凍得滴不出水來,老鼠成災,角落裡面的灰塵和廚房裡面的油膩好像永遠都清除不乾淨,但是至少還有抽水馬桶,還有水仙牌熱水器。三樓的人家是日本回來的,鋪厚實的灰色地毯,有一台當時非常稀奇的二十五英吋彩電,甚至還養了一隻波斯貓,所以比起嚴家宅裡面的棚戶房來說,要好上很多。媽媽一眼就認定阿童木是那種沒有教養的男孩子,還故意對三三說:「你知道他的爸爸是做什麼的麼?是在麵粉廠裡面做保安的!」她屢次警告說不許跟嚴家宅的任何小孩鬼混。阿童木臉上有道疤,是小時候被他爸爸用掃帚砸在腦袋上以後裂開的,長好後看起來倒像是一條早晨剛剛睡醒時留下的枕頭印子,所以他看起來就像一個永遠都睡不醒的小孩。他生得非常矮小。他管自己叫阿童木,而十幾年過去之後的確沒有人記得他叫什麼了。那時候同學們叫他阿童木,大人們從來不叫他的名字,只是會叫一聲「喂」或者「小鬼頭」。有一次課上到一半他突然爬出二樓教室的窗戶往下跳。底下就是堅硬的水泥砌起來的領操台,空蕩蕩的沒有任何遮蔽物。他砰的一聲著地感覺好像整個人的骨頭都被震碎了。同學都驚呼著擁到窗口去看。結果他從領操台上拍拍屁股就站了起來回過頭來咧開嘴笑笑,一瘸一拐地鑽進旁邊的花壇裡去抓屎殼郎玩了。沒有老師樂意花時間去管他,反正他早晚是要走的,所以就把他扔到最後一排,正巧就扔在三三的旁邊。他凶狠,孜孜不倦地記仇,總是帶著恨意死盯著教室裡面所有的人,好像全世界都是他的敵人似的。他的心臟一定就跟一顆碾不碎的小核桃一樣堅硬,所以他才可以在嚴家宅這樣的棚戶區裡生機勃勃地掙扎著長大。所有的父母去開家長會的時候不管自己的孩子再怎麼糟糕都會很慶幸自己不是阿童木的爸爸。阿童木只有爸爸,沒有媽媽。其實他有一個很漂亮的媽媽,燙爆炸頭穿緊身連衣裙,有的時候會來學校裡接他,但是在他很小的時候就跟他爸爸離婚了。沒有多少漂亮女人可以忍受得了嚴家宅裡的日子。
為什麼夢還是不醒?那個插銷快要被搖晃得掉下來了,彷彿阿童木隨時都可以砰的一聲把窗戶打開,像過去一樣踩在窗台底下的一架台式縫紉機上跳下來,弄翻爸爸種的一盆綠油油的龜背竹。三三感到無法呼吸。她鼓起全身的勇氣站起來,手忙腳亂地用掛在脖子上的鑰匙打開後門的鎖。可是她絕望地聞到蘇州河濃稠鹹腥的氣味。誰還記得蘇州河十年前的模樣?夏天那裡堆滿了腐爛的西瓜皮。到了夜晚,居住在棚戶區的人們用水管站在堤岸旁洗澡,地上隨處都是蓄著髒水的坑窪,有像蝙蝠那樣可怕的東西撲顫著翅膀從頭頂低空掠過。過去媽媽用自行車帶她去外國語學校讀英文,為了抄近路便沿著蘇州河邊騎。到了晚上她便緊緊抓著媽媽的連衣裙再不敢睜開眼睛。她擔心那些瞎了眼睛的該死的蝙蝠撞死在她的身上,也擔心巨大的水老鼠們胡亂竄動會被碾死在自行車輪下。她討厭讀英文。3L英文的第一篇課文男孩子的名字叫桑迪,女孩子的名字叫蘇,她卻怎麼也發不來那些英語。對,那時候才十一歲。十一歲的時候她已經撞見阿童木了。
「許三三,你跑不掉了。你明天還要去學校呢!」阿童木站在天井裡面大聲喊。
她常常在這樣的夢裡驚醒,內心充滿了對明天的恐懼。直到她已經二十五歲,從夢境中掙扎著醒過來時還是恍惚地產生時空倒錯之感。她聽得到心臟在兇猛地跳動,手指和身體所有的神經末梢又漸漸恢復了知覺。她等待那種童年時代的恐懼像潮水一樣從身體裡褪去。已經不在萬航渡路的老房子裡面了,沒有巨大的老鼠從閣樓沿著水管爬下來啃肥皂吃發出窸窣的聲音。她得擺動一下僵硬的脖子,努力把睡意從身體裡面驅逐乾淨。她多麼害怕如果轉頭睡去,她就又回到了十一歲,冬天裡天還沒有亮就要從被子裡被拖起來,邊吃早飯邊嘔吐,擔心那些笨拙的謊言隨時會被揭穿,擔心沒有給爸爸簽過名的成績單,擔心阿童木在放學以後輕易地翻過鐵門爬到萬航渡路的天井裡面,用手指敲敲玻璃窗,嬉皮笑臉地對正寫作業的她說:「許三三,幫我寫作業吧。」可是阿童木,如果他也不幸長大成人,如果這個在天井裡孜孜不倦砸著門不肯離去的噩夢不醒,他會長成一個怎麼樣的大人?
三三不知道為什麼阿童木偏偏要挑中她做朋友。所有的男生都應該喜歡像吳曉芸這樣的女生。她很漂亮,皮膚是透明的,湊近跟她說話的時候甚至能夠看到她眼皮底下那些淡藍色的細小血管在輕微地跳動。她會跳舞,班級裡所有女生排練舞蹈的時候,她有一段獨舞,最後一個動作是在空中劈叉,而三三隻是笨拙地拿著一堆亂七八糟糾纏在一起的綵帶左右晃動身體而已。當然她回家後也偷偷地對著鏡子學習那個劈叉,不過家裡實在是太小了,她跳起來的時候屁股就重重撞在了桌子角上,疼得眼淚都跳出來了。而且媽媽不像別的媽媽那喜歡打扮自己的女兒,她的頭髮全部都是媽媽用剪刀鉸的。站在天井裡面,縮著脖子,沾過水的冰冰涼的剪刀緊貼著皮膚,左邊一剪刀,右邊一剪刀,被風吹乾以後就她的頭髮就胡亂翹起來。在十四歲之前三三從來都沒有去過真正的理髮店,頂多是光顧一下門口梧桐樹底下一個老頭的理發攤,所以她知道想要一個頭箍也是很難的。她總是特別珍惜跟媽媽一塊出去軋馬路的時間,拚命地在各種小煙紙店裡瞄那些吳曉芸式的頭箍。但是後來她發現吳曉芸的頭箍實在是太多了,不管她戴一個粗暱格子的還是戴一個緞帶蝴蝶結的,她都是勾人魂魄的好看。那麼其實這是與頭箍沒有關係的,這是因為她是吳曉芸,於是三三就心安理得地放棄了。
沒有人不喜歡吳曉芸,總是穿著尼龍運動衫滿臉都是粉刺的數學老師最喜歡她。每次輪到他值班的自修課他都會讓吳曉芸坐在自己的腿上做作業。她是那種真正柔若無骨的女生,鼻子兩側有可愛的淡色雀斑,用3H的木頭鉛筆寫作業。每個字都像她的人一樣沒有份量。她坐在數學老師的膝蓋上,彎著身子,髮梢掃在作業本上,穿一件白色的馬海毛大領口毛衣和緊繃繃的健美褲,手指細得好像火柴棍一樣,真是好看死了。三三坐在她的身後,默默地咬著筆桿。她所有鉛筆的筆桿都被她咬得稀巴爛,筆頭和她的手指甲一樣都是光禿禿的。她對自己懊惱極了,根本永遠都不會長成一個讓人喜歡的女生。數學老師也曾經注意過三三一次。那天吳曉芸沒有上自修課,她的媽媽帶她去少年宮學舞蹈了,所以數學老師經過三三身旁的時候,突然停了下來注視了她一會。三三連呼吸都要停了,直感到背脊上有無數只小螞蟻在爬。他用很溫柔的聲音說:「來,坐在我腿上。」這是僅有的一次,僅有的一次!但是她坐在了他的腿上,卻根本不敢坐下去。她不是吳曉芸啊,她太笨拙木訥,於是羞愧得簡直想要死掉,連氣都不敢喘,只能夠僵硬地用小腿來支撐自己的份量。雖然她打心底裡厭惡這個滿臉粉刺的男老師,他只要一說話整個臉就泛起紅光來,但是她又是多麼害怕連這樣一個噁心的男人都不喜歡她,那世界上簡直沒有人會來喜歡她了。所以,最後數學老師變得不耐煩,他站起來跑開了,留下三三一個人自己恍惚著,身體居然還因為緊張而默默地發抖。
吳曉芸跟三年級時插班來的鬈發女孩邢可可要好得好像是少女幫。邢可可是班級裡唯一一個燙頭髮的女生,還別著一個好看得要命的貝殼髮夾。她們同進同出,中午一塊兒在食堂裡面打飯,上廁所也要說好了一起去,體育課的運動鞋和運動褲都混著穿,不論是歌詠比賽還是跳舞比賽她們都是核心,就連跳橡皮筋的時候,其他女生也都爭先恐後地想跟她們分在一組。其實三三跳橡皮筋也跳得很好。週末的時候她都一個人在弄堂裡面跳橡皮筋,一根髒兮兮斷了無數次的橡皮筋一頭綁在家門口瘦瘦的夾竹桃上,一頭綁在一隻已經廢棄掉的消防栓上。她會跳小弄堂、磨剪刀、馬蘭花,所有她們會跳的花色她都會跳。但是她們不知道,沒有人知道就算橡皮筋綁在胳肢窩的高度三三也可以跳過去,因為沒有人願意跟她一起跳橡皮筋,沒有女生會跟一個成天跟阿童木鬼混在一起的女生好。但是三三並沒有感到生氣,她以為她們不跟她玩只是因為她總是那麼羞澀,不好意思把書包裡那團斷斷續續的橡皮筋拿出來。她不好意思跟好看的女生走在一起,她學不會像她們一樣對人撒嬌。如果她們來跟她說話,她會像一隻笨拙的狗熊一樣手足無措。在沒有跟阿童木鬼混之前,她壓根就是孤單單的一個人。
而那些只會尖叫的男生也並不對三三友善,因為她總是那個在女生堆裡落單的人,終日捧一本厚厚的小說書,顯得那麼扎眼而惹人討厭。常常三三穿著剛剛洗過的白襯衫去上學,回到家裡的時候背上已經被甩了好幾串鋼筆墨水。那件襯衫她非常喜歡,是圓擺的,領口繡了粉紅色小花,過去只有在去照相館的時候她才會拿出來穿一穿。媽媽照舊不問青紅皂白地勃然大怒,好像一切都是三三的過錯。雖然她的確是個丟三落四的小姑娘,她曾經把一坨麥芽糖粘在媽媽新給她織的彩虹毛衣上面,但是她已經很小心翼翼了。有一次她回家的時候發現頭髮上面粘了一塊嚼過的泡泡糖,便端了個臉盆對著鏡子拚命地想把泡泡糖洗下來。可是沒有用,那些黏糊糊的東西粘的面積越來越大,一綹綹頭髮死纏在一起怎麼也分不開。於是她不得不拿出一把折疊小剪刀來小心翼翼地把那些粘在一起的頭髮剪下來。結果越剪越多,等到媽媽回來的時候她好不容易可以紮起一隻小辮子來的頭髮就被剪禿了一塊。於是媽媽立刻把她領到家門口梧桐樹下一個老頭子開的理發鋪子裡去剪了一個游泳頭。她只感到脖子上面被圍了一塊濕漉漉的顏色不可辨的毛巾。樹陰底下有幾個同班的男同學拿著足球奔過去,她不知道是不是他們中的一個把泡泡糖粘在了她的頭髮上。她閉上眼睛,隨著剪刀的移動,碎頭髮落在鼻子上癢癢的,而脖子後面的一小塊皮膚因為沒有了頭髮而感到涼颼颼的。這樣剪個頭只要兩塊錢,媽媽感到很滿意,跟老頭子寒暄了幾句。三三從那面遞過來的破爛方鏡子裡面卻傷心地看到一個跟男孩子沒有區別的瘦女生,頭髮毫不服帖地胡亂翹著,剪得過短的劉海還是歪的。她傷心極了,就連一杯五毛錢的烏梅汁也不能令她的沮喪消失。這下,那些粉紅色的緞帶,那些美麗的蝴蝶結頭箍都跟她再也沒有關係了,明天走進教室的時候一定會被笑死的。
那是三三剪了個游泳頭的第二天,她為了不引人注意特地一放學就飛快地背起書包獨自往校門口走。灰溜溜的一天又要結束了,可是很快她就被幾個零散的男生追上了。她想那個在她襯衫背後甩了鋼筆墨水和那個往她頭髮上扔口香糖的一定就在他們當中,但是不知道是誰,因為他們繞著她兜圈子,嘴裡尖叫著:「男男頭,男男頭!」有一個瘦高個兒穿牛仔褲的男生甚至在她的臉上摸了一下。他是班級裡面的留級生,已經留了兩級了,所以長得比其他男孩子都高。上課的時候,他喜歡用一個別針挑牙齒縫,總是挑得滿嘴都是血。三三想跑,而書包太重了跑不快,甚至跑得有點踉踉蹌蹌。不知道是誰伸出腳來絆了她一下。她摔倒以後下巴在水泥地上狠狠地磕了一下,只感到半張臉都被摔麻了,下嘴唇破了以後有鹹腥的血從牙齒縫裡面流出來。
那是條嚴家宅旁邊的小弄堂,弄堂底有個垃圾桶,吃過晚飯以後很多人都要到這裡來倒垃圾。可是現在是下午三點而已,這裡除了那幾個怪聲哄笑的男生壓根就沒有其他人,所以他們都完全不知道阿童木到底是從哪裡冒出來的。他手裡捏著半塊地上拾的磚頭闖進人群,一把把三三從地上拽起來。她的手臂被他拽出幾個指印來。
他大聲說:「笨蛋,快站起來。」
那幾個只會怪叫的同班男生立刻都跑出幾米遠不再做聲,光剩下那個留級生還站在那裡。而阿童木呢,這大概是三三第一次仔細地看阿童木,他穿著一雙洗得脫膠的回力牌球鞋,褲子是哪個親戚穿剩了改小的,褲腳還有踏線。他左手插在褲子的口袋裡面,右手指好像嵌在那塊磚頭裡面般用力。背後的牛仔書包照例開著大口子,課本被捲成筒狀隨胡亂塞在裡面。頭髮梳成當時小男孩中流行的三七開,整整齊齊。太陽還沒有落山,但也已經顯得氣息奄奄,在他的瞳孔上鍍了層淺咖啡色。他的呼吸灼熱,鼻腔裡發出呼呼的聲音。
「你走開。你想泡這個妞麼?」留級生用尖細的聲音嚷嚷,卻不時地拿眼角瞥那塊磚頭。
「你幹嗎不走?」阿童木絲毫不害怕,可是他站在留級生跟前起碼比他矮上大半頭。
很多人都怕留級生,因為當年跟他同班的同學現在都已經是中學生了。他的那些小兄弟們大部分都進了那個萬航渡路盡頭的垃圾中學。學校門口那些煙紙店和小攤邊上紮成堆的小流氓全是那個中學裡面的,後來站在萬航渡路兩側排成排,看到三三走過就起哄著叫「靚妞」的也是這些人,所以就連五年級的男生也都不會去惹留級生。不過,他碰到的是阿童木啊。阿童木或許還惟恐錯過了這樣可以握一塊磚頭的現場,他根本不會計較後果。他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
所以還沒有等留級生說出第二句話來阿童木的磚頭就已經砸到了他的臉上,立刻有血從他的下巴上淌下來。他完全嚇傻了,幾乎是癱瘓在原地動都不敢動。只見他緩慢地用手摀住嘴巴,極其痛苦從嘴巴裡面吐出一口血來。他呆呆地看著自己手心裡面的血,突然發瘋一樣乾嚎起來。原來大半顆門牙被砸下來了。不知道為什麼,那一刻三三並不害怕。她一直是個膽小的女生,上課的時候她從來不敢舉手回答問題,每次老師突然叫她的名字,她都癱在椅子上幾乎要站不起來。明明在家裡面已經讀得很熟的課文,在被抽查的時候卻會念得像個大舌頭的笨蛋。可是現在面對著乾嚎得臉都扭起來的留級生她卻並不害怕,甚至有點點想笑。而很久以後三三都還會想起這個時候的阿童木,因為在這天之前她就跟其他女生一樣懼怕他,從來都不跟他說話,在走廊裡面遇見他都要默默地低頭快步走開,惟恐突然被他揪住辮子。當然在這天之後她還是懼怕他,只不過突然有種很奇怪的東西把他倆聯繫在了一起。她記得留級生捏著半顆牙一邊落荒而逃一邊對阿童木說:「你等著,你有種就等在這裡不要走。你等著!等著!」三三高興地扭頭看看阿童木,完全不知道自己的下巴跌破了,血和泥混在一起。
「喂,笨蛋,你還傻站著幹嗎?快跑啊,等會他就喊人來了!」
這是什麼意思?三三完全沒有反應過來,但是卻只能跟著阿童木跑起來。他跑得很快,但是她也並不慢。她雖然一無所長,卻是那種就算穿著斷襻涼鞋都很能跑的女生。他們倆沿著萬航渡路跑進了嚴家宅。這是一九九二年的春天,她能夠感覺到自己的呼吸也因為不知名的緊張和盲目而變得灼熱起來,拖沓的鞋子踏在地上發出辟里啪啦的聲音。那些認識阿童木的老太太們都紛紛從剝毛豆的碗裡或者是正在織的半隻絨線袖子裡面抬起頭來,顫巍巍地說著:「跑慢點,當心摔交,被你爸爸看到又要吃生活了。」暖烘烘的風迎面吹過來,她的領口全部敞開著,脖子裡面汗津津的,一串家裡的房門鑰匙用一根髒兮兮的絲帶穿著在胸口累贅地蕩來蕩去。如果不是因為她還套著一件紅色的運動衫,根本看不出她是女生。她頂著那個過分短的游泳頭跟著阿童木發瘋一樣地奔跑,就像是兩個剛剛放學了的男生,面孔通紅,鼻子裡面還發出呼哧呼哧的呼吸聲。可是為什麼那麼莫名其妙地快樂?對,就是快樂。在此之前她從來沒有進過嚴家宅。那些低矮簡陋的房子讓她覺得興奮,一個個門洞全都敞開著,可以看到裡面照不到太陽的房間裡陳舊的擺設,那些受潮發霉的碗櫥,畫著牡丹花圖案的痰盂,破破爛爛的籐椅上坐著幾乎一動不動的老人,十四英吋的黑白電視機在一個歪歪扭扭的五斗櫥上閃啊閃。已經臨近傍晚,四處都纏繞著一股煤球爐和房子正在腐爛的木頭混合在一起的氣味。事情過去很多年以後,三三還能夠記得這股特殊的嚴家宅的氣味。面目不清的女人穿著睡褲蹲在路邊的水溝旁淘米,一些放學了的小孩子拿著廉價的遊戲機尖叫著追逐。那些房子的老虎窗旁邊擺滿了花盆,寶石花和爬山虎都肆無忌憚地爬滿了低矮的瓦礫屋頂,插著天線的收音機裡面傳出咿咿呀呀的評彈片段。多像是一場夢啊!剛才她還被幾個男生圍追堵截在弄堂裡,現在卻跟阿童木奔跑在了嚴家宅。這就是媽媽禁止她進入的嚴家宅。媽媽總是把這裡形容成洪水猛獸,可是這裡看起來並不像是一場噩夢。她看到一家很小的煙紙店玻璃窗裡面擺了幾種口味的口紅糖,還聽到動畫片《非凡的公主希瑞》的開場曲。雖然內心裡面還懷著一絲違背媽媽意願的害怕,以及一種在陌生環境裡面空落落的緊張,但是那些從角落裡面滋生出來的更巨大的盲目的快樂顯然淹沒了一切。她只想尖叫,只想跟著阿童木在這些曲裡拐彎的小胡同裡面奔跑,就好像一個被媽媽咒罵的嚴家宅裡的野孩子。去死吧留級生,去死吧臭男生,去死吧寫不完的作業該死的筆畫繁多的名字,去死吧怯懦的膽小的自己!
這是三三第一次去嚴家宅,也是她第一次跟阿童木走在一起。她現在就只能記得這些了,就連留級生叫什麼名字都已經想不起來了。這天之後她的整個童年都周旋在嚴家宅和萬航渡路中間,都有阿童木的陰影圍繞左右。可是,真的都是陰影麼?為什麼現在想起來反倒有一些快樂的部分?她記得那天跟著阿童木跑到他那個在老虎窗閣樓裡面的家,他領她到樓底下一個公用的水龍頭前面,擰開龍頭,讓她自己把下巴上的泥洗掉。這時她才發覺流血了。雖然血已經凝固,但是一碰到水就發瘋般地疼起來了。聽著水龍頭裡面的水嘩嘩地流,她很害怕,彷彿突然意識到這次自己又闖下了非常大的禍,不禁扁扁嘴想要哭。
「不許哭。就是因為你哭他們才要欺負你。」阿童木任由水龍頭裡的水淌著,「你要是不把泥洗掉的話,以後泥就長在皮膚裡面了,看起來像長鬍子一樣。」
「你怎麼知道?」
「我當然知道。」說完阿童木頗為自得地把褲子撩起來。
他的左邊膝蓋上面果然有一個觸目驚心的疤痕,一些黑黑的細小沙礫嵌在皮膚裡面,讓人忍不住想要伸手拂去。
「我爸爸以前打我,把我一腳踢在門口的沙石堆裡,膝蓋上的血一直流到鞋子裡面,襪子都髒了。我為了耍性子不肯洗,就露著膝蓋故意在他面前瘸瘸拐拐了一個星期,稍微滾了點膿就結痂了,後來就變成這樣了。」
「你爸爸總是打你麼?」三三注視著那個傷疤輕聲問。
「嗯。現在我的腳踝到下雨天還疼的。不過總有一天他不敢打我的。」
那時三三還不知道從此以後就都會不一樣了。她彎著腰就著一個用水泥砌起來的水斗洗下巴上面的泥,因為疼她緊緊抿起嘴巴來。在這之前她是個怪裡怪氣的不愛說話的女生,還剪著一個男孩子般的游泳頭,沒有貝殼髮夾,沒有捲著花邊的連衣裙。老師們從來都不會多看她一眼。去少年宮參加迎接外賓的活動時從來沒有她,她只能坐在教室裡面看著吳曉芸她們趾高氣昂地仰著頭被班主任描著口紅,還用油彩在臉上塗兩抹紅。她們戴著嶄新的紅領巾,還有擦得珵亮的黑色丁字小皮鞋,腦袋上歪別一個大紅色蝴蝶結。而三三的紅領巾用班主任的話來說就好像是「一根醃了太久的鹹菜」一樣皺巴巴的。最關鍵的是她們可以不上下午的課,回來時每人手裡還拎著一個硬桿撐著的洋泡泡和一套圖畫書。對,三三從來得不到這些,雖然她的成績其實很好,她看過很多她們都沒有看過的書,她的字寫得好。爺爺活著的時候每天都讓她寫一頁毛筆字,寫得好的爺爺就會用紅色的毛筆在那些田字格裡畫上一個圈圈。但是誰在乎這些呢?如果不是因為這個在嚴家宅瘋跑的傍晚,如果沒有阿童木,或許三三就會像一個平常的女生一樣長大,考上隔壁的市重點中學,留長頭髮紮起辮子,度過所有乏味的時光,就像爸爸媽媽所希望的那樣。他們都不知道,其實她一直很努力很努力地想要長成一個爸爸媽媽所期望的那樣的女生,可是太難了。那個傍晚她從嚴家宅裡走出來,下巴上塗著一塊難看的紫藥水,傷口還是緊繃繃地疼,剛才那種巨大的快樂已經幾乎找不到了。路燈突然全都亮了起來,她聽到從某個窗戶裡面傳來大把滴水的新鮮青菜扔進油鍋裡去的刺啦聲,米飯香撲鼻,想到阿童木和他爸爸住的閣樓裡那床潮濕發霉的被子,還有狹窄的只容得下一個人側身上下的樓梯,木板鬆動,每一腳踩上去都發出吱嘎吱嘎的響聲,還有這個瘋狂的下午,突然難過極了。三三知道自己又一次讓爸爸媽媽失望了。她內疚極了,狠狠地對自己發誓,以後再也不會踏進嚴家宅一步的,再也不會了。
可是她發的誓就好像是放屁一樣。後來她對著爸爸發過多少誓,她哭著流著鼻涕發誓,再也不跟阿童木一起鬼混了,再也不會逃課了,再也不模仿家長簽名了,再也不把成績單藏在花壇裡面了,再也不跟男孩子們去荒僻的蘇州河邊上野了。可是她說的全部都是屁話。她還煞有介事地寫下過無數份保證書,對著紅領巾,對著烈士們的鮮血保證以後再也不會撒謊。她總是邊寫邊哭,眼淚把那些練習本上撕下來的紙全部都打濕了,好多地方字跡模糊,只看得到淚斑。這些她都忘了,她就好像任何一個十一歲的小孩一樣健忘。她說著屁話,再也不要相信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