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寫過的最長的情書。
為了讓你記得我們的上海,
我們的時光,
為了怕你忘記,
忘記我。
可我發過誓呢,
我發過誓永遠永遠都不會告訴別人這些,
這秘密都已經被埋在了河底。
每年的夏天都在等待颱風過境中到來,可是時間過去了又何止十年呢。
一個雷在天空中炸響的時候,三三尖叫著從萬航渡路那個小得必須把腳蜷起來的浴缸裡跳出來,連衣服都來不及穿就渾身濕漉漉地推開廁所的門。天空彷彿是被撕開了一個大口子般迅速地暗了下來,空氣裡瀰漫著一股剛剛被割過的青草氣味。她驚魂未定地想自己又逃過一劫,沒有死掉。爺爺活著的時候總是在颱風來臨的時候告誡她:「不要在打雷的時候洗澡,水一導電人就死了。也不要看電視,電視機會爆炸的。」但是她還活著,並且會在長大以後漸漸忘記爺爺的這些話,忘記那些恐懼。如果童年時代的那些害怕和恐懼都是這樣的空穴來風就好了。如果長大以後變成一個麻木不仁的大人其實自己也是感覺不到的,也是沒有什麼值得害怕的,當然那時她還沒有長大。她胡亂地套了條裙子就光腳穿過天井往房間跑。雨水已經瞬間在地上形成小小的水渠,往下水道猛灌。她踩著冰冰涼的水門汀地板把家裡僅有的幾個電器插頭全部都拔掉了,然後就坐在房間中央一把椅子上默默等待著。因為不能看動畫片她心裡懊惱萬分,下午四點半放的應該是《非凡的公主希瑞》。窗戶外面的梧桐樹瘋狂地舞動著樹枝,於是她只能夠板著一張小臉坐著,眼睜睜地看著來不及湧進下水道的雨水再次往房間裡滲進來,漸漸地把整個房間都淹沒了。那些在頭頂炸開來的響雷令人頭皮發麻,她閉著眼睛都能夠聽到閣樓裡面焦灼不安的老鼠們正追趕著彼此的尾巴兜圈子,因此只能夠無望地瑟瑟地發抖,等待雨水退去。
好吧,如果你真的在乎我,如果你仔細觀察過我,你一看便會知道我就是三三,那個倒霉的嚴肅的端坐在舊屋裡的小女孩。我曾經那麼害怕在颱風過境的浴缸裡死去。我曾經被一隻從頭頂躥過去的老鼠嚇得大哭著奪門而出,光著的腳底被地上石頭拉開巨大的口子,但是我卻一直活著,心懷誰都不知道的秘密,費盡全力地長成了那個完全不是我以為的人。如今我終於鼓起勇氣把故事從頭說起,並不是因為我不再害怕了。其實我從未獲得過勇氣,但我惟恐如果再不說,就徹底忘記了。我可以把那些壞事情都忘記乾淨,可最美好的部分呢?最美好的部分都要隨著污濁的時光都被擦去了麼?怎麼可能甘心呢?而記住它們需要多麼神經質的力量。還是那個細骨伶仃橫衝直撞的小女孩麼?我穿著斷了搭襻的涼鞋還能夠跑得比男同學快麼?我還敢從領操台往下跳麼?萬一我已經與我最美好的那部分擦肩而過了,我的記憶都還算數麼?可我還是要講給你聽,就算我的內心曾經是一顆多麼堅硬的小核桃,我還是願意把它全部碾碎了攤在你的面前,所有的零件都讓你看得清清楚楚。你會在乎麼?我把我所有的秘密都告訴你,你會坐下來慢慢聽我講完麼?我們彼此都還有這樣的耐心麼?
昨天颱風又來了,我去外面走了一圈,看到好多綠油油的植物浸泡在濕潤的空氣裡面。那種長得像含羞草的樹叫合歡吧,還有女貞樹在六月裡面散發著我最喜歡的氣味。薔薇花彷彿在一夜之間全部都謝了,花瓣碎在泥土裡面。蘇州河退潮以後在泥土上留下了斑紋,河床邊長滿肆無忌憚的野草,通通倒向一邊。棉花糖般的雲在高樓的間隙裡奔走。我很害怕你會忘記這些,因為你離開這樣的夏天太久了,而我想如果你忘記了這些,你就會連同我一起忘記。
還有什麼事情比我們彼此忘記更殘忍呢?
那麼還是從萬航渡路講起吧。三三出生在這裡,媽媽在生她之前流掉過兩胎,只知道是坐在馬桶上面就有血水流下來,卻並不知道是哥哥還是姐姐,所以其實她是老三。家裡面的人都叫她三三,當然試卷上不會寫這個名字,試卷上寫著的名字非常複雜:許嘉靚。這個名字著實令人討厭,筆畫繁多而且女裡女氣,很能夠想像,等到稍微長大一點便有馬路兩旁長滿粉刺的小流氓會捏著鼻子拿腔拿調地喊「靚妹」。可是整個青春期三三分明都頂著難看的蘑菇頭穿著顯得過分臃腫的大號童裝,甚至根本還沒有發育起來。小時候常常忘記在試卷上寫名字,數學老師曾經惱羞成怒地拎著一張九十八分的試卷要她回家在練習本上抄寫自己的名字五百遍。於是半夜裡連爸爸都已經睡著了的時候,三三還駝著背握緊一支筆在練習紙上寫那三個複雜的字。因為用力過度,食指的指甲掐在大拇指上,寫到後來大拇指被掐出一個半月形的紫血印來,就更不用說中指上那個難看得要命的老繭了。而那三個字剛開始的時候還假惺惺地擠在窄小的格子裡面,到了後來就歪歪曲曲完全喪失了方向感,盲目不安地左右傾斜,彷彿在惡狠狠地咧嘴笑。其實到了第二天數學老師就完全忘記了他曾經讓自己的學生抄寫名字五百遍。他大約只是覺得五百這個數字聽起來沒完沒了,隨口說著就拋在腦後了。
萬航渡路在靜安寺的背後,因為緊挨著一個菜場的緣故,所以並不僻靜,每天清晨四五點的時候準時有卡車扛著大捆大捆的白菜來卸貨。身上敲著紫色圖章的豬已經在燙水裡褪盡了毛,被穿著黑色塑膠套鞋的叔叔們用鉤子鉤著在地上拖來拖去,硬邦邦的。黃魚車上巨大的冰塊冒著白色的冷氣互相碰撞,地上終日是黑糊糊的。下雨天媽媽總是反覆提醒著要踮起腳來走路,免得那些泥點濺在褲子上,可是結果那些剛剛洗乾淨的褲子上還是沾滿了泥點。三三每次經過這個菜場時總是被掛在鉤子上的整條五花肉或者是大把大把掐得出水來的雞毛菜所吸引。接近新年的時候,甚至有巨大的海魚被全身抹上粗鹽以後吊在房樑上風乾。肉攤的老闆戴著油膩膩的橡膠手套,揮舞著手裡的菜刀俯身大聲說:「小姑娘,叫你媽媽幫你買塊肉紅燒啊!」她便立刻沒出息地羞紅了臉,低頭扯著媽媽的裙擺示意她快點走。春天時菜場的角落裡面會有賣蠶寶寶、小雞、蝌蚪和烏龜的。這些她一樣不落全部都養過,養在萬航渡路的小天井裡面。在那些彷彿是無窮無盡的春天看著蝌蚪沒有變成青蛙,卻變成咖啡色尾巴還沒有褪盡的癩蛤蟆。小指頭粗細的蠶寶寶趴在爺爺裝蜂皇漿的紙盒子裡面,有些吃了不好的桑葉,結果拉肚子拉成綠色的死掉了。沒有死掉的簡直就在一晝夜之間結起繭來,令人不再感興趣,任它們有一天變成難看得要死的飛蛾拉下一肚子的卵以後咬破紙盒逃之夭夭。其實天井真的很小,單是晾一張床單就會被整個遮蔽起來。爸爸種了些文竹和龜背,牆上爬著一簇薔薇,一到夏初就會開出淺粉色和玫瑰色的小花朵,下過一場雨以後花瓣就紛紛掉在地上慢慢爛掉。平日裡烏龜就散養在天井的陰溝槽裡。爺爺活著的時候會把魚肉或者蝦肉切成很小的丁去餵它,沒有人餵它它便自己找小蟲子吃。有一年夏天颱風過後,門口斷了一棵梧桐樹,這只烏龜也不知道被水灌到哪裡去了。
家門口的那段路上擺滿了小攤,賣假的變形金剛,一毛一包的酸梅粉,裝在巨大玻璃罐子裡面的彩色彈子糖或者是得用剪刀剪開來的整張香煙牌子,傍晚時也有用自行車輪的鋼絲穿起來的羊肉串,有雪雪白的蘿蔔絲餡油墩子,用兩根竹籤攪啊攪就會由麥色變成銀白色的麥芽糖。媽媽不讓買這些髒東西吃。有一次三三好不容易藏了五毛錢買了一隻用牛皮紙包起來的噴香燙手的油墩子,趁著媽媽下班前躲在天井裡面狼吞虎嚥,結果嘴巴裡的天花板被燙了個泡泡不說,還根本沒有來得及嘗出那個油墩子到底是什麼滋味。而沿著萬航渡路走,拐個彎就會經過理髮店、老松城、新華書店、第九百貨商店直到紅都電影院。她簡直可以閉著眼睛走完這條路。她知道新華書店的哪個架子上擺著什麼書,底樓的音像櫃檯上新到了什麼盒帶,門口的小攤上有賣各種顏色的橡皮筋和綢緞子,不過媽媽很少買這些給她。可是再往前呢,再往前就不知道了,再往前就不是她的地盤了。她的世界在彷彿永遠不會結束的童年和少年時代都僅僅是走到紅都電影院便沒有了。外面全部是空白。外面世界發生的事情對她來說不重要,也無所謂。
而我的記憶也戛然而止了。
你還記得夏天穿著拖鞋帶了幾塊錢跟你的男孩子們去露天的游泳池麼?大家湊錢買一包最最便宜的香煙坐在游泳池邊抽,一包煙兩三圈下來就沒有了,剩下的錢在游完泳以後買一根赤豆棒冰或者娃娃雪糕。回到家裡時媽媽已經切開了半個冰西瓜,你用勺子挖著大口吃完便倒頭吹著風扇在草蓆上呼呼睡去。再次醒來時天都已經半黑了,廚房裡飄出煮玉米的香味,有線電視頻道兩集連播的香港電視連續劇就快要開始了。現在很少有這樣廉價破爛的露天游泳池了,小時候去的那些如果還在的話也一定已經乾涸了太久,瓷磚開始發黃,底上粘滿凋落的梧桐樹葉。巴掌大的樹葉擠在一起,把下水道口整個給堵上了。其實記憶對我來說根本就已經是不算數的了。我知道我給自己裝了個開關,開關開啟的時候那些傷心透頂的事情就都給忘記了,但是就連同那些快樂的時光也變得非常模糊。過去就彷彿是籠罩在迷霧裡面,既沒有悲傷,也沒有歡樂。那些最美好的部分伴隨著那些最悲傷的部分被籠罩起來了,只剩下大片大片的空白,就好像十二歲以前看完電影走出紅都電影院對我來說簡直不可思議,那外面根本不應該有世界存在,那外面就是空白。
對不起,我的記憶都已經給自己糟蹋盡了。可是誰會喜歡哭泣呢?我痛恨那些夜晚,房間裡似乎一個人都沒有,布娃娃被外面的燈照著顯出龐大的影子來,窗戶外的小馬路上不斷有轎車開過去,影子也被映得巨大投射在對面的牆上一晃而過。蜷縮在被子裡面哭是因為心臟已經被毫不留情地捅穿了,風吹過去的時候就疼得要抽搐起來。什麼事情都沒有辦法做,也沒有辦法入睡,只能癱瘓在床上等待著這疼痛慢慢褪去。睡著吧,醒來的時候或許可以忘記,但是如果這疼痛始終無法褪去呢?如果等待的時間已經超過了耐心呢?
可我發過誓呢。我發過誓永遠永遠都不會告訴別人這些。這秘密都已經被埋在了河底。
是跟誰發的誓呢?那個人還活著麼?如果他還活著的話他是不是也已經長到了二十五歲?但是他不會活著。他是被詛咒的。他從小就是一個腦袋後面長著反骨的男孩。他就是那個壞了一鍋粥的老鼠屎。他從小學一年級時就已經被老師預言為是小偷騙子和強姦犯的典型。沒有人希望他長大,長到足以進監獄的年紀,或許就連他的爸爸都暗地裡希望他自生自滅在那個該死的童年裡。可是我知道這是條通道。想起他的聲音,他穿著一雙洗得發白脫膠的回力牌球鞋,細軟的頭髮難以壓平,站在一個沒有背景的地方朝她大聲喊著:「許三三,不許告訴任何人。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如果他已經死了呢?如果他已經死了,那麼誓言是不是就可以不算數?如果他已經死了,我就成了那個唯一守著秘密的人。如果他已經死了,我是不是可以不再害怕?是不是可以鼓起勇氣來把蘇州河底的淤泥重新挖掘開來?是不是可以真的坐下來,就好像那個在颱風過境時孤獨地坐在被淹沒的房間中央的小女孩,把故事從頭說起呢?你能握著我的手麼?你會分享我的秘密麼?我從不曾對別人說起過這些,就連對自己,這也將是僅有的一次。我怕我真的就快忘記,怕終於有一天那些美好的事情就好像蘇州河濃稠的氣味般消失得無影無蹤。所有的舊房子都已經被拆掉,好像惟恐我屢屢回頭望似的,非要把那些痕跡抹得一乾二淨,告訴我沒有過去,沒有迷霧,像個普通女孩子一樣放心地長大成人吧。現在我不再相信這些了。我從來沒有放心過,我想,對於孤獨和等待我已經漸漸地失去了耐心。
「許三三,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永遠都不告訴別人!」
「那麼你呢?你也不能告訴別人。」
「我阿童木說話算話!男子漢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很難再寫下去,我害怕極了,
可是為什麼你們都說要勇敢?
勇敢是騙人的,勇敢是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