驀然發現,
他們也能閱讀我的心事,
甚至,在必要的時候庇護我。
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究竟是用怎樣的心情看待他們?當相聚在一起的時候。會不會一不小心,便與昨日的自己相逢?
我們是師生,卻更像朋友。在芳草碧連天的古典文學領域裡,搬演著我們自己的故事。在笙瑟和鳴的熱鬧所在,有非常熱切、非常現代的情節。
方才走進教室,學生們鼓噪起來,嚷著要吃喜糖。黑板上密密麻麻寫滿興奮過度的賀辭。原來是我發表一篇以結婚為題的散文,本只是告白情緒,學生們卻誤以為他們的老師要當六月新娘。
不是這樣的。我解釋,但他們聽不見。年輕的歡欣如風中燃燒的一團火,稍加撩撥,更不可收拾。我的聲音顯得如此單薄,遂不再言語,轉過身,默默地擦黑板,遲緩著,花費比平時更多的時間,企圖讓自己陷落的情緒再度飛昇。
學期結束前,最後一次上課,班上那個年紀較大的學生,拎著背包來找我。看不出來他是趕來上課,或準備離開。
"我是來道歉的,老師。"
為什麼道歉?
因為同學們看了老師的文章,以為有喜事,後來才知道是誤會了。他說。看見老師臉上的表情就知道,雖然那個表情只有一剎那,可是我還是看見了,他繼續說。
在一剎那間,他看見什麼?淒涼;還是惆悵?我一直以為自己掩藏得萬無一失。
"我們不想讓您傷心的,真的。"
我傷心了嗎?沒有。這些年來,極脆弱的心靈日漸柔軔;即使受傷,復元能力也相當神速。我不傷心,只是有些驚心。
始終以為他們是一群未完全長成的大孩子,驀然發現,他們也能閱讀我的心事;甚至,在必要的時候庇護我。
城市的這一邊封鎖了。校區靠近總統府,在教室裡不時聽見警笛、哨音和透過擴音機傳來的呼喊。下課前,面色凝肅地教學生們趕快回家,不要在路上逗留,不要去看熱鬧。
而當我離開學校,看見滿街欄柵、鐵絲網,穿梭來往的憲警,第一次感受到蕭瑟之氣,能夠回家的通路,已經被堵塞了。兩天色漸漸昏暗。
有人扯扯我的衣角,說:
"喂!不要看熱鬧,趕快回家哦!"
是班上幾個男生,嘻嘻哈哈地,模仿我的神情語氣。我搖搖頭,這下可回不了家啦!
"沒關係!老師?我們保護你!"
空氣中飄浮著烽火與煙硝的氣息,不是戰場,這一回卻不知又有多少人受傷;要流多少血?幾隻鳥雀驚飛,朝遠方去了。經過擴音器誇飾以後的抗議示威,聽不清訴求內容,被風吹成抑揚頓挫的哭調,格外慘淒。
我們繞著空蕩的總統府廣場邊緣走,試著找尋回家的路。我很快便迷失了方向,學生們安慰我,說一定可以回家的。走著走著,紛紛飄灑的細雨裡,走出維命的相依情緒。
吹瑟鼓簧,承筐是將。人之好我,示我同行。
在課堂上,我努力地企圖讓他們發現人生的道理;在這封鎖的城市,他們努力地企圖幫我尋找回家的道路。
走過公園,我彎下腰繫緊鬆脫的鞋帶,領路的男生突然回頭,沒有看見我,惶急地嚷:
"老師不見了!老師——"
那聲音中有著真實的驚悸與焦灼,引得路人側目。
我站起身,大伙笑得前俯後仰,男生也忍不住,赧然她笑起來,他說:
"真是嚇了我一跳!"
原來,他們說要保護我,竟是如此誠摯認真的。
因為人與人的對立抗爭,城的這一邊對了。就在這個時刻,卻把我和我的學生,緊密地,連鎖在暮色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