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現在,
睡夢中聽見門鈴響,
還恍惚地想,是不是他放假回來了?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佳,子寧不嗣音?
上午才送行到機場,下午便和北上的朋友歡聚,努力不讓生活有波動的痕跡。然而,散會以後,獨自在街頭,看見迎面而來的男孩,眉眼年紀都相似,穿著他慣常喜好的藍色恤衫,猛然心驚,幾乎就要脫口呼喚。
相依二十五年的手足兄弟,每當有人問起我們是否親密,便要遲疑。
直到他終於離開、遠行,居住在地球另一邊,我們,是否親密?
弟弟小時候長得很漂亮,尤其是那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和無人可比的鬈長睫毛,是我所見過的最上品。
"可惜啦這樣一雙眼睛,如果生在姐姐臉上……"
這一類打抱不平的話,我們都習以為常了。可是,他絲毫不珍貴自己的美麗,成長以後,戴上眼鏡,修短睫毛,言談舉止不肯表現一點柔弱;勤練體魄,曬黑皮膚,一心一意朝向男子漢的目標邁進。
儘管他已成為一個魁梧男子漢,我的印象裡仍是童年時,他在自己房中欠缺安全感,夜深以後,悄悄潛進我房裡,蜷在鞋櫃上睡覺的瘦小孩子。幼年初學寫字,他在夢中哭著叫:
"姐!撇要怎麼寫啊?我不會!"
大人們提起這些事取笑的時候,我卻禁不住想,當他稚幼、無依,當他恐慌欲哭地呼喚姐姐的往昔,我究竟應過幾回?
或許那時覺得自己不過比他大三歲,無需擔負。等到發現生命必得負擔才有重量,他卻已接過了扁擔。
去年的一次夜雨,他開車送我趕赴一場座談會,雨勢太大,煞車時撞到前車,強烈的震動與混亂中,他脫口而出的第一句話是:
"姐!有沒有怎麼樣?"
不知歲月如何轉換,我開始倚靠他。
冬夜裡,十點鐘夜間部下課以後,學生從四方散去,我獨自站在停車場邊的銀白日光燈下,等加班後的弟弟接我回家。有時候車子在路上發生狀況;有時侯他被工作纏著無法順利脫身。於是,人們都走後,空蕩蕩的偌大停車場裡,是我愈等愈按捺不住的心情。
直到車燈掃過黑暗中的教室,我突然覺得溫暖了。
開車回家的路上,小小的空間裡,淡然而平靜地說起白天的事,電台中播放著抒情老歌。窗外的車子仍在繼續奔馳廝殺,我們卻不。
把車停在巷子口,他穿著工作必須的西裝筆挺;我穿著窄裙高跟鞋,我們在攤邊坐下,一人吃一碗熱騰騰的蚵仔麵線。
然後回家。
弟弟第一次參加畢業旅行,到日月潭,買了一條孔雀項鏈送給我;上班後第一次領薪水,為我買了粉紅色套裝;在他服役奉調花蓮時,每次回家都帶痲薯。
服役時,他的行蹤不易掌握,常常抵家時不是深夜便是黎明。父母正在熟睡,我替他開門,簡單地裝個火鍋,蓬起的白煙裡,看那些紅色的內、白色豆腐、綠色茼蒿,風捲殘雲,轉瞬間灰飛煙滅。
直到現在,睡夢中聽見門鈴響,還恍惚地想,是不是他放假回來了?
而後發現,這些便是串聯生命的親密時光。我卻一直不以為意。
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從他接獲入學許可,辦妥手續到出國,一切都在超速進行。晚上睡得很遲,並不做什麼。開著電視,隨興聊著。他開始看我慣常看的影集;我也參與他喜歡的影集,為的其實只是互相陪伴著,多坐一會兒。他宣稱到美國以後,要看我已持續四年的影集;如今,我也正在看他最關心的懸疑劇,準備等到兇手現身,真相大白之後,寫信告訴他結果。
在他行前一天或兩天,我忍不住問他,怕不怕?
"當然。"他想一想,然後說:"習慣了就會好了。"
習慣。習慣什麼呢?習慣新生活?習慣孤寂?還是恐懼?
他在高三那年離家住校;大學四年在台南府城;服役在花蓮、斗六;現在則是在美國堪薩斯,一個對我而言,毫無概念的地方。
我們隨他走到出境室,不能再送了。他穿著新衣新鞋,挺直背脊,獨自走進去,隔著明亮玻璃,頻頻回首,向我們揮別。
從沒出過國,甚至沒搭過飛機,而在持續二十幾個鐘頭的飛行與轉機後,投身在全然陌生的環境,舉目無親。看著他認真聆聽大人的叮嚀,喏喏答應,彷彿那個幼小的、長睫大眼的男孩又回來了。
過關以後,他揚起臂膀,用力地向我們揮搖。這一揮手,正式告別了孩童與年少,振振衣襟,轉過身,走了。
下一次再相逢,我知道,一切都將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