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桅帆船行在三角洲廣大的水域,風將龐大的布帆吹得鼓鼓的。駕船的人熟練地順流掌舵,帕札爾法官、凱姆和狒狒警察則在甲板中央的船艙裡休息,行李放置在船艙上方。船長在船頭用一校長竿測過水深後,向船員們發號施令。艏艉皆繪有天空之神何露斯之眼,以求旅程平安。
帕札爾走出船艙,想好好看看剛才無意間發現的景致。那座山谷好遠啊,谷地裡的農田全都夾在兩個沙漠之間。在這裡,大河分出大大小小的支流提供城市、村落、農田的用水。偶爾有幾朵白雲點綴在柔和的藍天裡,千百隻鳥禽飛來飛去,帕札爾覺得展開在眼前的好像是茫茫的蘆葦與紙莎草海,其中突出海面的幾座小山丘上,還有大片大片的柳樹與金合歡林圍繞著幾間白色平房。這不正是古代作家提到最早的沼澤地?不正是環繞在世界四周、每天清晨迎起旭日的海洋所化身的陸地嗎?有幾名獵人示意船家繞道,他們正在追捕一頭公河馬。這頭受傷的河馬剛剛潛入水中,很可能隨時從水底躥上來,即使體積稍大的船也會被他撞翻的。這頭巨獸一抗拒起來,將會十分凶狠。
船長不敢掉以輕心,於是取道尼羅河最東邊的支流雷河往東北而行。即將接近以貓為象徵的巴絲特女神之城布巴斯提斯時,他轉進「寧水運河」,沿著瓦第圖米拉朝大湖區前進。風猛烈地吹著。往右看,可以見到池塘裡有幾隻水牛在泡水,另一邊的檉柳樹下有一間小茅屋。
船靠岸了,船員拋下了舷梯。手腳不似水手那般靈活的帕札爾,走起來搖晃得厲害。
一群小孩看見了狒狒,嚇得四處奔逃。孩子的尖叫聲驚動了村民,只見他們揮動著乾草叉,往剛下船的人這邊走來。
「你們不必害怕,我是帕札爾法官,他們是我手下的警察。」
於是村民放下長叉,帶著法官去見村長。村長是個暴躁易怒的老人。
「我想找一個退役軍人,他在幾個禮拜前已經回到這裡來了。」帕札爾說明了來意。
「在人世間,你是見不到他了。」村長答道。
「他去世了?」帕札爾心中又是一驚。
「他的屍體是幾名士兵運回來的。我們已經把他葬在墓園裡了。」
「死因呢?」
「年紀太大了。」
「你檢查過屍體嗎?」
「他已經被處理成木乃伊了。」
「那幾個士兵跟你說了什麼嗎?」
「他們沒說什麼。」
帕札爾不能挖出木乃伊,否則對死者是大大的不敬,因此他和同伴又搭上船,往另一個退役軍人所住的村子而去。
「你們得涉水走過沼澤。」船長說,「因為這一帶有一些小島,很危險。我要盡量讓船遠離河岸。」
狒狒可不喜歡水,凱姆勸了好久,好不容易才說服它走進一條蘆葦叢中開出來的路。
狒狒還是不安心,不停東張西望著。
帕札爾走在最前面,他迫不及待地想快點抵達山丘頂上的那幾間小屋,而凱姆則一直留意著狒狒的反應,它力大無窮,向來什麼也不怕,今天這麼反常應該是有原因的。
突然間,狒狒發出一聲尖叫,並推了帕札爾一把,然後從泥濘的水中抓起一條小鱷魚的尾巴。鱷魚正要張開口,就被狒狒向後扯開了。這種沿河居民所謂的「大魚」,經常會出奇不意地咬死前來飲水的羊只。
鱷魚奮力掙扎著,可是它還太年幼,體積又小,根本抵受不住狒狒在沼澤中的拉扯,終於被它丟出幾公尺外。
「你替我跟殺手道謝。」帕札爾向凱姆說,「我會考慮升它的官。」
這個村的村長坐在一張低矮的椅子上,椅面有點傾斜,椅背渾圓。他舒舒服服地靠著椅背,在無花果樹下乘涼,一邊享用豐盛的餐點,不但有雞肉、有洋蔥,平底籃中還放了一罐啤酒。
他請客人一起用餐。立了大功,不日便要高昇的狒狒,二話不說,抓起雞腿便大口大口嚼了起來。
「我們要找一名退役軍人,他退役後就到這兒來了。」帕札爾向村長重複了相同的話。
沒想到村長的回答竟然也是這樣:「唉,帕札爾法官,我們再見到他時,他已經成了木乃伊了。軍方將他送回來,並付了所有的喪葬費。我們的墓園雖然不大,但來生還是可以很幸福的。」
「他們說了死因嗎?」「那些士兵什麼都不說,可是我堅持要知道。好像是意外吧。」
「什麼樣的意外?」「這個我就不知道了。」
回孟斐斯途中,帕札爾掩不住心中的失望,衛士長失蹤,兩名手下死了,另兩人恐怕也已變成木乃伊了。
「你不打算繼續找了嗎?」凱姆問道。
「不,凱姆,我一定要把事情弄清楚。」
「能再回底比斯倒也不錯。」凱姆輕描淡寫地說。
「你心裡怎麼想?」
「我希望這些人都死了,讓你找不出謎底,這樣才好。」
「你難道不想知道真相嗎?」
「當真相太具危險性時,我寧願不知道,我已經少了一個鼻子,而現在你卻可能喪命。」
蘇提天亮回來時,帕札爾已經開始工作了,勇士還是趴在他腳邊。
「你沒有睡覺?我也沒有。我需要休息一下……這個農場女主人真要把我累死了,什麼樣稀奇古怪的玩意兒她都要嘗試、而且貪得無厭。晤,我買了幾塊熱烘餅,剛出爐的!」
勇士先吃了之後,兩個好友才一起用早餐。雖然蘇提累得幾乎站不住腳了,但他還是看得出帕札爾心裡很痛苦,便問他:「你要不是很累,就是有很大的困擾。
是因為你心裡暗戀的那個人?「「我不能說。」
「調查不公開,難道也包括我在內?那一定嚴重了。」蘇提意識到事情並不簡單。
「調查一直沒有進展,可是我確定我已涉人一樁刑事案件了。」帕札爾忍不住還是透露給了摯友知道。
「你是說……殺人?」蘇提認真地問。
「很可能。」
「你要小心,帕札爾。埃及犯罪的人並不多。你會不會是在老虎口中拔牙?
你可能惹上重量級人物了。」
「當法官,這是難免的。」
「會是首相的計謀嗎?」蘇提大膽假設地問。
「要有證據證明。」
「有可疑的人嗎?」
「只有一點是確定的,有幾名士兵參與了這次的陰謀,而這些士兵應該是聽令於亞捨將軍的。」
蘇提佩服地吹了聲長長的口哨,「這可是只大老虎呀!是軍事陰謀?」
「不排除這樣的可能。」
「他們有什麼企圖?」
「不知道。」
「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了,帕札爾!」蘇提說得胸有成竹。
「什麼意思?」
「我想從軍不只是夢想而已。我很快就會成為優秀的士兵,然後是軍官,甚至是將軍!反正,我會成為英雄。然後我會知道亞捨的一切。如果他確實犯了罪,我一定會知道,也一定會告訴你。」
「太冒險了。」
「不,這樣才刺激!這正是我夢寐以求的機會啊!我們倆就一塊兒拯救埃及吧,如何?如果真是軍事陰謀的話,就表示有人要謀奪政權了。」
蘇提的這番說法倒是讓帕札爾審慎起來。「好龐大的計劃,蘇提!我還不確定情況是否這麼糟。」
「這可不一定哦。就讓我照我的意思做吧。」
上午時分,有一名戰車副官在兩位弓箭手的陪同下,出現在帕札爾的辦公室。
這名副官外表很粗礦但態度很謹慎。「你的手上還有一件調職案等著批准,上級派我來完成手續。」
「你說的該不會是斯芬克斯前衛士長的案子吧?」
「正是。」副官答道。
「只要這名退役軍人沒有親自向我說明,我絕對不會蓋章的。」
「我這就是要帶你到他那兒去,以便結案的。」
這時候蘇提仍熟睡著,凱姆正在外巡邏,書記官也還沒有到。帕札爾驅走了心中疑懼的感覺,畢竟嘛,有哪個受法律監督的團體敢謀殺法官呢?即使軍隊也一樣。
於是他拍拍勇士,安撫它憂慮的眼神之後,便坐上了軍官的馬車。
馬車快速通過郊區,離開了孟斐斯。接著經由農地旁的一條道路進入沙漠。
沙漠中矗立著古王國法老的金字塔。四周華麗壯觀的墓穴裡,則滿是舉世無雙的壁畫與雕塑。
高聳於薩卡拉的階梯金宇塔是左塞王與首相因赫台的傑作。巨大的石階猶如天梯,可供法老的靈魂上天與太陽神結合,並再度重返人間。從外頭只能見到這座巨大的建築的頂端,因為梯形牆將其團團圍伎,唯一開啟的一道大門又時時有警衛守備,與俗世全然隔絕。每當法老的力量與統治能力枯竭時,他便會到廣大的內庭舉行再生的儀式。
帕札爾深深吸了一日沙漠的空氣,它充滿生氣卻又乾燥無比。他真心喜愛這一方紅土地,這一片一望無際受太陽灼僥的岩石和黃金般的沙地,這一片充滿了祖先的聲音的空曠。
馬車奔馳了一會兒,帕札爾向軍官問道:「你要帶我去哪國?」
「就快到了。」
馬車在一棟遠離人居的房子前停了下來,房子只開了幾扇很小的窗戶,牆邊則擺了幾副石棺。風揚起了陣陣狂沙。附近見不到一叢灌木、一朵花,遠處只有金字塔和墓穴。
一座石塊磊磊的小山阻擋了視線,見不到棕擱林與農田。這間座落在死亡邊緣、寂落中心的屋子,似乎已經荒廢許久了。
「就是這裡。」副官拍拍他的手宣佈。
帕札爾滿心狐疑地下了車。這是個埋伏的好地方,而且沒有人知道他在哪裡。
這時他忽然想到了奈菲莉,內心的深情尚未對她表白就這麼死了,真會是他一生最大的遺憾。
屋子的大門吱吱嘎嘎打開了。門口站著一個很瘦的男人。一動也不動,他的膚色慘白,雙手長得驚人,腳也細長,長長的臉上一雙黑色的濃眉極為搶眼,還在鼻子上方連成了一線、薄薄的嘴唇沒有一點血色。他穿著一件山羊皮的圍裙,上面沾著一些淺褐色的污漬。
他圓瞪黑色的雙眼看著帕扎爾。帕札爾從來沒有看過這洋的眼神,強烈、冷冰冰、如刀刃般鋒利。他也不示弱地看著對方。
「裘伊是軍隊裡的木乃伊製造上人。」副官解釋道。
那個人低下了頭。
「請跟我來,帕札爾法官。」
襲伊側讓開來讓副官帶著法官進入。裡面是為屍體進行防腐作業的工作室,在一張石桌上,擺放著裘伊正在處理的一具屍體。鐵鉤、黑曜岩刀與磨尖了的石塊都一一掛在牆上,架子上有油罐、香料罐和裝了天然含水蘇打的袋子,這是製作木乃伊不可缺的原料。木乃伊工匠依法不得住在城市內,經過訓練之後,這些人總是孤僻、安靜、讓人感到懼怕。
他們三人走下第一道階梯,前往一個巨大的地窖。階梯年久失修,又很滑。
襲伊手上的火把搖曳不走。地上躺著大小不一的木乃伊,看得帕札爾心驚肉跳。
「我接到一份有關斯芬克斯前衛士長的報告。」副官向他解釋,「當初送到你手中的公文有誤,其實他已經在一次意外事件中死亡了。」
「而且是很可怕的意外。」帕札爾接口說道。
「為什麼這麼說?」
「因為至少已經有三名退役軍人因而喪命了。」
副官翻起衣領說道:「這個我不知道。」
「意外的現場情況如何?」
「詳情沒有人知道。在現場發現衛士長的屍體後,便直接選到這裡來了。可惜有某個書記官弄錯了,竟把安葬的公文寫成調職,這完全是行政上的疏失。」
「屍體呢?」
「我帶你來就是來看屍體的,以便讓這件憾事告一段落。」
「想必他已經變成木乃伊了吧?」
「當然。」
「屍體放進石棺了嗎?」法官問道。
副官對於法官的問題似乎有點茫然,他看看木乃伊工匠,只見工匠搖了搖頭。
「因此並沒有舉行最後的下葬儀式了?」帕札爾下此結論。
「是的,可是……」
「好吧,讓我看看這尊木乃伊。」
於是襲伊帶法官與軍官走進地窖最深處。衛士長的遺體就站在牆壁的一個凹處,全身纏著細布條,還用紅墨水寫上了號碼。工匠把將來會貼在木乃伊上頭的標箋拿給了副官。副官於是對帕札爾說:「現在你只要蓋個章就好了。」
裘伊站在帕札爾身後。
火光搖晃,只聽得帕札爾冷峻地說:「木乃伊就繼續放在這裡。如果不見或遭到破壞。我就唯你是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