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去的驛站 卷三 關爺廟上的星星 10.豫西事變
    數月後,八路軍一個排的武裝長驅二百餘華里,突然出現在坡底鎮,當即接走了姨父,把他送到了新安縣黃河岸邊的黑扒村。原來,姨父在L縣北部山區的活動引起了上級黨組織的密切注視。姨父的老上級、也是姨父與我三姨的主婚人——時任中共河南區黨委副書記、軍區副政委劉子久與司令員韓鈞率八路軍正規部隊兩個團,由晉南太岳根據地南渡黃河,來到豫西,與姨父接上了中斷四年的組織關係。姨父見到了離散多年的同志,欣喜異常,在前往新安的山嶺上,就急不可待地與警衛員換了服裝,脫了自衛軍的黑棉襖,換上了八路軍的灰軍裝。

    姨父還沒有從新安回來,這件事已經在四縣聯防會內引起了巨大震動。三個縣的聯防會頭目都是懼怕「共產」的大地主,紛紛找賀爺商量對策。賀爺在四縣交界處的藕池村召開了四縣聯防會。來自宜陽的三個聯防委員原來是國民黨二十路軍的旅、團長,在豫鄂皖蘇區圍剿過紅軍。他們一到會上就像被掀了窩的老鴰哇哇亂叫,哎呀,共產黨打土豪、分田地,專打我們這號人。我們手上又沾過共產黨的血,他們一來,咱就別想活了!陝縣的聯防委員也跟著喊叫,還有啥說的,拼吧!澠池來的自衛隊司令上官子平說,呀,八路軍不是好惹的,連小日本兒都怕它,能是咱說打就打的!好了,好了,都別咋唬了,雨順兄是聯防主任,該聽聽你的了!

    賀爺作了長篇講話,三十五年後的《文史資料》上披露了這次著名的講話:「事情明擺著:鬼子一到,老蔣跑了,八路軍來了。誰好誰孬,一比就知道。我們為了不當亡國奴,才聯合起來,共求生存。眼下,L縣城、宜陽韓城、新安鐵門、陝縣會興都是鬼子的據點,最遠的,離我們聯防會所在地也不過幾十里,鬼子掃蕩,說到就到,形勢對我們是很不利的。現在,八路軍打過黃河了,沒娘孩兒似的老百姓有了依靠,日偽軍又像烏龜一樣把腦袋縮回去了。誰要跟八路作對,那不就跟漢奸一樣了!聽黃河北過來的人說,八路軍現在的政策是,抗日者都是朋友,既往不咎;也不分地主的土地,只打當漢奸的地主,因為他是漢奸;不是地主的漢奸也要打,不管他是不是地主。我們不跟著老蔣跑到大後方,堅持在家鄉抗擊日寇,八路軍就是打著燈籠過來找咱哩,只會把我們當朋友、當戰友,決不會把我們當敵人。大家都知道,我賀雨順也當過國民黨的團總,手上也不乾淨。我家這個地主也不算小,有二百多畝土地、三個生意門面,可我也只長著一個腦袋,我這個腦袋也不是鐵打的。可它想好了,要想保家鄉、求生存,只有跟八路軍合作抗日,別無出路。我就這話。」

    聯防會上一片寂靜。好久,又一下子熱鬧起來。有的說,雨順兄莫急,我還得買一隻燒雞不吃——「撕撕(思思)想想」哩!有的說,我看咱就不必六神無主、七竅生煙了,這一河渾水,只要雨順兄敢我就敢!有的說,雨順兄說得有理,我看也只有這樣了。有的說,急啥哩?走著說著吧!

    散會後不久,澠池縣上官子平向賀爺告急,一個團的日偽軍強佔澠池,請賀爺找八路軍協助清剿?賀爺連夜派人到新安向兒子賀勝送信求援。韓鈞司令員親率兩個團,兵分兩路,星夜馳援,一舉收復澠池,生俘日偽軍八百多人。上官子平見了韓鈞,倒地便拜。各縣武裝首領紛紛找到賀爺,要求與八路軍合作。賀爺介紹他們一一與韓鈞司令員見面。澠池上官子平的自衛隊、L縣愛國軍人李桂梧領導的抗日游擊隊,都主動接受了八路軍的改編。

    河南區黨委接受了由姨父組建的L縣中心縣委及所屬黨組織,把L縣抗日自衛軍第五支隊列入軍分區所屬系列,改番號為分區特務團,隨即在L、陝、澠、新、宜五縣建立各級地方政權,創建了一塊方圓四百多華里、擁有三十多萬人口的豫西抗日根據地。

    給姨父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他在澠池的一個村莊裡,第一次看見了屬於自己的電台。電台「嘀嘀嘀嘀」地響著,他覺得那是悅耳動聽的音樂。一天晚上傳來了屬於朱德總司令的音樂。《中共L縣黨史大事記》特意記載,朱德總司令馳電,任命賀勝為豫西地委副書記、軍分區副政委;賀爺雨順也以開明士紳和愛國軍人的身份,被委任為豫西專署專員。龜縮在伏牛山南麓的國民黨河南省政府主席劉茂恩聞訊,立即在山旮旯裡發表談話,怒斥「賀匪雨順」為「通共投共」的「豫西禍首」。

    賀爺沒有想到,劉茂恩會為他暴跳如雷。但是他知道,在他鬢角上生出白髮的時候,他皈依了「兒子的革命」。由五支隊改編而成的分區特務團,已經有了新的團長和政委。他忽地感到輕鬆,也感到疲憊。這時,他收到了四縱司令員陳賡將軍發來的邀請信,請他去黃河北岸的太岳解放區參觀。他對陳賡將軍深懷仰慕之情,決定到那裡看一看,自己還能為這個陌生的革命做點什麼事情。

    賀爺就要踏上旅途。他的第六感覺告訴他,他是向一部歷史告別,家鄉的一切都將不再屬於自己了。晚上,他獨自上了北坡,在賀家祖墳上低頭徘徊。賀家的祖先正在一個個墳包裡傳遞著發家興業的好夢。他的精明強幹的大哥已經留下自己創建的染坊、油坊和煙坊,過早地來到這裡安息。他的勤勞、實在的二哥正領著一群長工,也把自己變成長工,沉聲不響地經營著祖先留下的土地。然而,他要走了。他覺得頭有點兒暈,一個個墳頭像黑色的波濤湧動起來。他歪趔了一下,又傲強地站穩了腳跟。不是我要動,他對墳頭說,是世道要動。賀爺繞著墳地走了一圈,當他聽到村裡傳來了馬嘶狗吠聲時,才定定地站住,望著滿天的星斗。一顆流星倏地拖著一條長長的尾巴從空中劃過。哦,我該走了。他對墳頭說,我還會回來,在這裡給自己刨一個土坑。他緩緩地走下北坡。有一個小蟲子從他眼角里拱出來,在他冰冷堅硬的臉頰上辣辣地爬動。

    賀爺上路以前,把那只白金小手槍贈給了韓鈞司令員。小手槍珵亮如新,在微弱的星光下泛出銀白如霜的光暈。他說:「韓司令,這支小手槍對我已經沒有用處了。把它送給你,我也就成了無產者了。」韓鈞早就看上了這支小手槍,他說這是他接受過的最好的饋贈。賀爺與韓鈞司令員緊緊握手後,翻身上馬,一個排的士兵騎馬簇擁著他,奔向遠方一塊陌生而沸騰的土地。

    賀爺在太岳解放區受到了熱烈歡迎。先期到達太岳根據地上了抗大分校的明表叔,多次看到父親戴禮帽、穿長衫、戴眼鏡,彬彬有禮地出現在太岳行署、太岳軍區、四縱司令部的歡迎會上。賀爺到太岳不久,就在一個文件上看到了兩項任命:他被任命為太岳行署諮議、河南民主建國會主任,免去其豫西專署專員職務,由他的兒子賀勝接任。

    賀爺沒有料到,他離開豫西不久,就發生了慘絕人寰的「豫西事變」。豫西根據地實行「減租減息」和「倒地運動」(註:把地主在災荒年景以低價購買農民的土地還給農民),觸犯了剛剛收編的上官子平及其下屬的利益。「民主整軍」時,槍決了一個強姦民女、反對整編的副團長,又引起他們的驚懼。上官子平暗與國民黨河南省主席劉茂恩接頭,乘八路軍三個團的主力外出執行任務之機,於一九四五年五月二十六日晚發動叛亂,一個晚上捕殺八路軍派入七旅的八十多名旅、團、營、連幹部。八旅旅長、堅持與共產黨合作抗日的愛國軍人李桂梧也被其部下殺害。陝縣被收編的地方武裝同時叛變。率部在陝縣執行任務的姨父,受到叛軍伏擊,槍彈如飛蝗擦身而過,奮戰得脫。八路軍三個主力團迅速撤回,平息了叛亂,卻已造成了慘重的損失,韓鈞司令員從延安帶來的一百多名幹部大部分慘遭殺害,被害戰士也有一百多人。

    一個偶然的機會,我結識了在「豫西事變」中慘遭殺害的七旅政委王舟平烈士的兒子。他是在父親犧牲後、母親又被投入監獄時,讓獄卒把他抱出去交給一個鐵路工人養大的。他長大後,養父母才向他講了他的身世。我曾與他一起去澠池尋找他父親犧牲的地方。農民指著村邊的一塊麥田說:「王政委就是在這塊地裡叫刺刀捅死的。上官子平害怕驚動了八路,下令不准開槍。那天死的人是叫刺刀捅死、亂棍夯死的。俺上半夜聽見麥地裡有人哼哼,一直哼哼到下半夜,不知道出了啥事,誰也沒敢起來。一大早,才看見這裡躺著王政委,渾身是血,眼也沒有閉上。狗日的捅了他十幾刀也沒把他捅死,他彈騰了一夜,麥棵壓倒了一大片,天亮才嚥氣。從那以後,這塊地裡的莊稼年年耷拉著頭,莊稼棵倒是長得硬扎扎的,颳大風也沒見倒伏過!」

    烈士的兒子哭了,他說:「我還不知道父親是咋著從延安來的,老家是哪裡的?當時的司令員韓鈞不在了,也不知道找誰打聽去!」我說:「我替你打聽一下,可以嗎?」他問:「你找誰打聽?」我說:「我找賀勝。」他說:「是賀部長!你咋知道他?」我說:「他是我親姨父。」他連連搖頭說:「你千萬別找他!」我說:「為啥?」他說:「我給他寫過信,很快就收到了他的回信。他也說不清我父親的歷史,光是給我寫檢討,就寫了五張紙。事後,他的秘書說,他寫了信,就呆坐在那裡暗自垂淚,接著就發作了心臟病,送到醫院才搶救過來。你千萬別再問你姨父了!」他又誇獎說:「你姨父的字寫得真好,一筆一劃,力透紙背,一看就知道是臨過字帖的!」

    直到「豫西事變」過去了大半個世紀的今天,我仍舊不敢在姨父面前提起這件沉重的往事。他作為當時豫西地委副書記、分區副政委和專署專員,雖然在事變之前已經發現了可能發生事變的一些跡象,而且對主要領導人多次提出過未被採納的防範措施,黨組織也沒有追究過他個人的責任,但當他提起這次事變時,曾多次潸然落淚。在他晚年為子女寫的《自述》中仍把「豫西事變」稱之為「畢生最大的痛苦」,還要在《自述》中清算自己永遠清算不完的「地主家庭出身,長期受資產階級教育,世界觀沒有改造好,右傾思想嚴重」的老賬,並把五月二十六視為烈士的忌日,每到這一天,都會看到他心神不定地翻看日曆,用悲傷的目光久久望著故鄉的雲彩。

    我想不明白,姨父為什麼總是在「地主家庭出身,長期受資產階級教育」上折磨自己。一位十七歲參加革命、「雖九死而猶未悔」的「老布爾什維克」尚且如此,我們這些建國後參加工作的「小知識分子兒」的思想可該怎麼改造是好呢?

    抗日戰爭剛剛結束,國民黨胡宗南部沿隴海鐵路東進。黨中央決定避敵鋒芒,要豫西根據地黨、政、軍三套人馬全部撤離。姨父就把他那個「地主家庭」的全部成員,包括白髮老母、兩個年幼的弟弟和正領著長工在地裡搖耬種麥的二伯、坐在草墩上捻線陀兒的小腳二娘以及他們的兩個女兒、亦即國民黨少校參謀賀石的父母和胞妹,統統集中起來,隨部隊北渡黃河,撤到了太岳根據地。賀家大院的地主與地主的子孫們無論是否出於自願,無一例外地被姨父「裹脅」到了馬克思的麾下,賀家大院人去樓空了。姨父的二伯、二娘離開了家鄉就魂不守舍或者說是無捨可守,遠涉黃河後,一望見馬克思的畫像就發愣,「咦,這是誰呀,看他那鬍子是咋長的,還叫人吃飯不叫?」

    韓鈞司令員率部撤到太岳根據地以後,「豫西事變」也成了長期折磨著他的巨大痛苦,但他最終使自己得到了解脫。他的一位老部下告訴我,一九四八年,北平「和平解放」,韓鈞調北平工作。在黨中央從西柏坡遷至北平的那天,他得到通知,毛主席、朱總司令要找他談話。他想起三年以前,當他離開延安去開闢豫西根據地時,毛主席、朱總司令也曾召見過他,對他寄予厚望,讓他帶走了一百多名久經沙場的幹部。他是立下了「軍令狀」的。而現在,由他帶走的大部分同志都在「豫西事變」中悲壯而窩囊地成了烈士。他感到無顏再見毛主席和朱總司令。夜晚,他把自己關在屋子裡,捧著一個大茶缸借酒澆愁。深夜,屋子裡一聲悶響,他已經倒在血泊中,手中握著賀爺送給他的白金小手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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