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父和三姨離開龍駒寨,穿過盧氏山區,來到了L縣境,遠望重山疊嶂,雲霧蒼茫,還要走一百五十華里的坎坷山路,穿過重重封鎖,才能到達坡底鎮。姨父料想自己是L縣無人不知的「共匪」逃犯,如秘密潛回,一旦被國民黨頑固分子或日偽軍察覺,都會無所顧忌地暗下毒手,遂決定走一步險棋,利用父親的關係,公開通過國民黨控制區,大搖大擺地回去。
進入縣境第一站,就到了賀爺在縣西的換帖弟兄、縣保安團前任團長王西峰家裡。王西峰惟恐賀爺的大公子出了差池,酒肉款待後立即為姨父備馬。三姨不會騎馬,就懷抱幼兒坐上了兩根竹竿架起來的一把軟椅——由兩個腳夫抬著走的「兜子」,或叫「滑竿兒」,護兵前呼後擁,到了國民黨流亡縣政府所在地中山鎮,逕直進了縣政府財委會委員長孔賢之的府第。孔賢之的老家與坡底相鄰,一家老小都在賀爺的勢力範圍之內,更是不敢怠慢了這個不期而至的「共匪」要犯。流亡警察局局長也是國民黨藍衣社在L縣的頭目,聞訊要暗下毒手,倒是把孔委員長嚇出了一身冷汗,急忙阻攔說:「我的爺,你這不是要用他爹的手滅我全家嘛!」嚇得他一夜未眠,親為姨父查崗放哨。次日一早,又倣傚王西峰的規格,派馬匹和護送人員,送姨父一家繞過日軍佔據的縣城,到達縣北山區,又由一位舊時相知、因傷退伍的愛國軍官熱情迎送,平安到達坡底鎮。
姨父和三姨被前呼後擁著走了一百多里盤山路,就等於向山路兩旁失去組織聯繫、潛伏在山村野寨裡的本黨同志發出了通知。有一位躲在路邊目睹了當時情景的老同志說,嘿呀,他頭戴博士帽、身穿絲綢長衫,時而在馬上遠望,時而手拿「文明棍」下馬緩行,一群護兵圍著他團團打轉,風光著哩!
姨父和三姨剛剛到了坡底,數十名地下黨員翻山越嶺,蜂擁而至。自從中共中央於一九四一年發出「豫西幹部大撤退,黨組織停止活動」的指示以後,L縣地下黨領導成員緊急撤出,還留下這批互無組織關係的同志「隱蔽待命」。大家見到了闊別多年的原縣委領導人,都認為時機到了。在仍舊得不到上級黨組織任何消息的情況下,姨父毅然在賀家大院召開秘密會議,建立了L縣中心縣委,決定重點做好開明士紳賀雨順先生的統戰工作,改造、壯大抗日自衛軍,開展豫西敵後抗日游擊戰爭。
姨父對賀雨順先生亦即對父親的統戰工作無疑是成功的。姨父與父親之間的重要談話幾乎可以照抄「新聞用語」說,「是在十分親切、友好的氣氛中進行的。雙方就共同關心的問題進行了真誠的磋商,取得了完全一致的意見。」
自衛軍內部聚集了大批愛國情緒十分高漲的青年農民和鄉村知識分子,已有地下黨員潛伏其中。但上層成分複雜,有的是帶著看家護院的「家丁」來入股的財主,為的是背靠著賀爺這棵大樹好乘涼;有的是藉機擴大勢力的土豪劣紳,搜羅流氓、兵痞、土匪,打著「自衛軍」的旗號佔山為王。賀爺與他們均有舊交,心存厭惡卻又無可奈何,遂接受我姨父的建議,自衛軍設立政治部,任命我姨父為政治部主任,同時任命一批中共黨員擔任各分隊政治指導員,加強政治工作,純潔組織,整飭紀律,提高隊伍的戰鬥素質。
賀爺的這一決定,受到自衛軍內部以趙雙貴為首的一群紳士的抵制。趙雙貴說:「賀司令,恕我直言,貴公子是受到當局通緝的共黨要犯。他既然回來了,我們睜只眼、閉只眼,平安無事就好。再請貴公子當咱的政治部主任,不是故意給當局鬧彆扭,也是給貴公子找麻煩嘛!」
紳士們跟著起哄說,三思,三思!
賀爺說:「雙貴兄,你說的當局在哪裡?你還找得見他們嗎?哼,沒聽見鬼子槍響就兔子樣一溜煙兒地竄圈了!他們通緝的共黨要犯倒是堂堂正正回家鄉請纓抗日,請諸位說句公道話,這個通緝令是不是下顛倒了?誰要承認這個通緝令,那就請他把勝子五花大綁著,送給他的當局領賞好了,聽說,他那顆腦袋不便宜,值一千塊現大洋!」
賀爺一席話說得趙雙貴面紅耳赤,跟著起哄的紳士們也一個個目瞪口呆。
李紫東連忙打圓場說:「還說啥通緝令,我好賴還算個區長,可是當年張貼通緝令的區公所倒是找不見了,也摸不著縣政府的衙門朝哪兒開了!勝子身處逆境而不改報國之志,難能可貴呀!要是大家一時不放心,那就叫勝子在司令身邊當個貼身參謀吧!」
紳士們隨聲附和說,中,中,就這了!
賀爺問:「雙貴兄,就這樣定了嗎?」
趙雙貴急忙討好說:「我的賀司令,我不過是飛到你這棵大樹底下遮風避雨的小蟲兒,剛才話說重了,也只是怕賀司令樹大招風。既然大家都說貴公子當你的貼身參謀最好,老朽豈敢抗命!」
賀爺微笑說:「好,這個貼身參謀,我收下了!」
趙雙貴又帶頭拍起了巴掌。
賀爺卻又沉下臉,站起來說:「現在,我宣佈命令……」
李紫東慌忙站起來,對紳士們說:「起立,起立呀,這是規矩!」
一個個紳士歪三扭四地站起來,按照李紫東的樣子,學習「立正」。
賀爺說:「卑職偶有小恙,需要休息調養。自衛軍軍事、政治及後勤等一切事務,均由我貼身參謀賀勝代策代行。有不同意見嗎?」
會場上一片駭然,卻又鴉雀無聲。
賀爺說了聲:「散會!」就邁著毫無「小恙」的大步,逕自出了議事廳。
李紫東望著賀爺的背影說:「我真算服了你了!」又向大家揮手說:「諸位好自為之,散會,散會!」
會後,紳士們見了姨父,都忙不迭地拱手問候,且給他官升一級,說:「參謀長好!」
姨父私下裡問:「爹,是不是急了點兒?」
賀爺說,「不急不行!給你的同志們說,對這些肉頭財主、落魄小政客光抬舉不行!你跟他們好說好商量,他們就不知道自己是老幾了,鑽到你肚子裡瞎鬧騰,叫你啥也幹不成。乾脆下一劑猛藥,他們就變成了蛔蟲!」
但他低估了事情的複雜性。
姨父代理了司令之職,賀爺就讓他帶領一個警衛班外出視事。出發前,賀爺叮囑說:「騎上我那匹白馬出去遛遛。這馬通人性,知親疏,除了我,不讓別人騎它。你騎上試試,看它認不認你?」馬伕牽來了那匹渾身雪白的大洋馬。賀爺輕撫馬背,指著兒子說:「雪龍,他是你的新主人,好好侍候著,不可調皮,聽見沒有?」白馬搖響了鈴鐺,錯動四隻銀蹄,作歡欣鼓舞狀。賀爺說:「好,可見這是天意了!」姨父上了白馬,隨從十餘騎都豎起耳朵肅立不動,待白馬揚蹄上路,才擁在白馬左右,踴躍向前。賀爺大喜說:「好了,這些馬也都服了你了!」
姨父到了自衛軍幾個分隊駐地,看到分隊長有的是父親舊部,有的是自己八年前跟著他把「回春堂」圍了個風雨不透的保安隊員。一批地下黨員已經進入分隊當了政治指導員。自衛軍戰士或上課、或出操,井然有序。姨父暗喜。
午後,他又策馬去趙堡視事。趙堡原是國民黨區公所所在地,也是紳士趙雙貴的老窩。鬼子佔領L縣城後,區長跑了,區公所撤了。趙雙貴的女婿就是八年前被姨父取而代之的坡底保長劉拐子,他後來當了趙堡區的保安隊長,保安隊就成了趙雙貴的「看家隊」。趙雙貴帶著劉拐子手下一百多號人馬加入了自衛軍,劉拐子又成了自衛軍的分隊長,以自衛軍的名義抓兵拉夫、派款派糧,破壞自衛軍的聲譽。怎樣改造這支武裝,是姨父的當務之急。姨父知道劉拐子不是等閒之輩,他的老父親劉大漢卻是姨父二伯手下料理農事的功臣,因上了歲數,就在長工屋給他隔了一個單間讓他養老。他也能遛遛牲口,掃掃場院,成了賀家大院的一口人。姨父料想劉拐子不敢輕舉妄動,就隻身帶著警衛班去了趙堡。
姨父說,那天他騎白馬翻過一座山崗,正要轉彎下坡,白馬忽地昂首停蹄,仰天長嘶。姨父聽父親講過,這匹馬有「三不騎」:進村不騎、出村不騎、下坡不騎。他想這是下坡,就翻身下馬,腳還沒有著地,「突突」的機槍射擊聲如疾風從腳下掠過,地下的草葉兒紛紛飛起;腳剛著地,子彈又「嗖嗖」地掠過頭頂,崖頭上的樹葉紛紛墜地。白馬就地一滾,匍匐在路溝裡掩護著姨父,卻又挺起脊背讓姨父趴在馬鞍上抽槍還擊。隨從馬匹也都打了個激靈,「灰兒灰兒」叫著,臥在白馬身前,成了白馬的掩體。警衛班戰士伏在馬背上猛烈還擊,對面小樹林裡的機槍頓時成了啞巴。警衛班迅速包抄,幾個黑衣人倉皇欲逃。白馬載姨父奮勇躍起,率數騎緊追不捨,擊斃一人,生擒二人,一人一顛一跳地逃跑如一隻靈活的兔子,此人正是劉拐子,也被掀翻於馬下。警衛班戰士無一傷亡,卻被打死、打傷了數匹戰馬。
劉拐子被俘後,還在山路上一顛一跳地向他的機槍手叫罵:「狗日的,你還算個打獵的,一百塊現洋算是白白扔給你了!」機槍手胸部負傷,奄奄一息,卻抬起頭來分辯:「拐子,不是我沒有準頭,是他官運太盛,還有那匹白馬……」話未完,就耷拉著腦袋嚥了氣。
姨父到了晚年還時常夢見那匹遍身雪白的神馬,如一片潔白的雲彩從伏牛山的峰頂掠過,化為輕柔的白綾繚繞起舞,融入天際。
戰鬥結束後,姨父才發現馬背和馬臀上受了兩處槍傷,鮮血如在雪白的綿緞上浸洇出兩朵猩紅的大花,癒合後,傷口變成了兩朵紫黑色的花斑,馬的名字也改成了「黑雪花」。「黑雪花」又跟著姨父轉戰黃河南北,直到一九四八年繳獲了國民黨的汽車,馬也老了。一天晚上,姨父來到馬槽前,給馬拌了一槽嫩草精料,久久地坐在草垛上看馬吃草。馬卻停止了吃草,心神不定地仰起腦袋,用濕漉漉的眼睛望著姨父。姨父走過去,用手指梳理著馬鬃,拍了拍馬的腦袋,說:「黑雪花,我要走了。」馬伕接腔說:「你就趕緊走吧,馬哭了。」姨父望見馬眼裡湧出了淚珠,為馬擦了眼淚,向它鞠了一躬,說:「謝謝了!」兩年後,這匹馬隨部隊到了南方,在剿匪戰場上中彈犧牲。馬伕把它埋葬在一塊花崗岩的背後,花崗岩上刻著:「黑雪花同志之墓」。
姨父生俘劉拐子當日,賀爺也得到情報說,國民黨流亡縣政府已派人與趙雙貴接觸,決定委任趙雙貴為趙堡區區長、劉拐子升任縣保安團團副。翁婿倆盯準了姨父的腦袋,而且為這顆腦袋準備好了一個通風透亮的竹簍,那是縣政府點名索要的見面禮。劉拐子沒有送去這份「見面禮」,自己卻做了俘虜。
趙雙貴急托賀爺的拜把子兄弟王西峰給賀爺捎信,要用五百塊現大洋再加上一挺重機槍、一千發子彈贖回他的拐子女婿。賀爺卻讓人寫好了處決劉拐子的告示。賀爺看了告示,想起了劉拐子的老爹劉大漢,恐怕絕了他的後人,下不了殺人的決心,就掂著一匣子點心,來到長工屋看望劉大漢。賀爺說:「你的兒子要殺我的兒子,叫我的兒子抓住了,我該咋辦?我來聽你一句話。」劉大漢說:「怪你給了他一條腿!」賀爺說:「那我再把它擰下來吧!」劉大漢悶著頭吸了一袋旱煙,說:「你也不該操心調教他!」賀爺說:「這話咋說?」劉大漢說:「他從小沒媽,叫一隻母狼叼走了,吃了三個月的狼奶,我才把他找回來。從小我就叫他狼娃,再調教,狼性也難改了!」賀爺搖頭說:「那倒好辦了,叫他再吃三個月的羊奶就是了!」劉大漢搖頭說:「晚了!」賀爺說:「那咋辦?總不能再把他扔到狼窩裡呀!」劉大漢說:「我總是他的爹,叫我再調教一回。」
劉大漢掂著食盒,去到關押著劉拐子的小廟裡探望兒子。賀爺事先吩咐,給劉拐子鬆綁。劉拐子打開食盒,卻只找見一盒水煎包子,還有剝好的蒜瓣兒和醋水碟子。劉大漢說:「狼娃,爹想你了。」劉拐子說:「爹不該想我,我沒盡過做兒子的孝道。」劉大漢說:「你五歲那年跟我去趕會,想吃水煎包子,我留著錢,買了一把鐮刀。你沒吃上水煎包子,就向我胳膊上咬了一口,瞧瞧,牙印兒還在哩!」劉拐子說:「爹,來世我再當你的孝子。」劉大漢說:「今天,爹得叫你吃一頓水煎包子,你也別恨你爹了。」劉拐子說:「我吃,我孽也作了,福也享了,世上好吃的東西也吃得差不多了,這輩子沒有白活,吃了爹送的水煎包子,就該上路了!」他吃完了水煎包子,美美地打了個飽嗝兒,說:「爹,可我不知道,我臨走該咋著給爹盡一回孝心?」劉大漢從腰裡掏出一個撓癢把,說:「你要盡孝心,就用這個東西給你爹好好撓撓。」劉拐子接過撓癢把,從爹的布衫底下伸進去,在爹脊樑上的溝溝坎坎裡撓了一遍。劉大漢扭肩曲背說:「舒坦,真舒坦!怪不得世上人都喜歡叫人給自己撓癢癢,最精明的賬仙兒都叫你給他撓迷糊了!撓吧,撓吧,再往上撓撓,好,好,你媽來接你了!」撓癢把忽地從拐子手裡落下來,拐子腦袋一歪,口吐白沫,癱倒在地上,再也沒有爬起來。
看押劉拐子的戰士向賀爺報告:「劉拐子叫他爹下藥鬧死了!」
賀爺一愣,又歎息說:「這條人命還是算在我的賬上。」
賀爺在殺人告示上簽了自己的名字,派人給趙雙貴送去了告示。姨父曾建議賀爺留點餘地,不要親自簽署告示,以自衛軍軍事法庭的名義就可以了。賀爺說:「我就是叫自己手上沾血哩,沾上他們的血,才能跟他們一刀兩斷。」賀爺簽了名字,就擲了毛筆,說:「好了,我走了,跟我娃子走了。」
一張告示嚇跑了趙雙貴和鑽進自衛軍內部的土豪劣紳,李紫東也梗著脖子離開了賀爺,繼續當他的無任所區長去了。
告示複寫數十份,張貼於通衢要道,觀者如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