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記得,一位出了「五服」的本家叔說,曾有人冒充二祖爺後人來張庵認親,被張庵人一眼看穿,就扒了他的褲子,把他逐出了張庵。也有人對此持有異議,認定此人確是二祖爺之後,那次繳獲的褲子雖是一條比較貴重的軟緞燈籠褲,卻自此斷送了振興張氏家族的一次大好機會。
那是一個南風多於北風的夏季,一條五丈多長的木船讓南風灌滿了潔白的帆篷,沿白河逆流北上,搖櫓的船夫一路吆喝著,到了張庵岸邊,跳下一個年少英俊、身穿寶藍色絲綢長衫的船主。他手搭涼棚,望著那棵一摟粗的老桑樹,眼裡霍地一亮,又望著一片片嫩綠的桑園,叫了一聲:「好,找到了!」就急急來到村中,忽地展開雙臂,緊緊抱住了老桑樹。分歧正是從這裡開始的,一部分張庵人說,他是量一量老桑樹腰有多粗,估算一下樹齡;另一部分張庵人說,分明是離鄉多年的遊子擁抱故鄉的寶樹如擁抱離散多年的母親,接著又撫摸樹身如撫摸夢中的情人,又驚又喜說:「啊,我找的就是你呀!」
張庵人慌忙迎上去,問道:「客官,你找到啥了?」船主說:「我找到這棵老桑樹了!」張庵人說:「是找俺張庵這棵老桑樹?」船主說:「是呀,是呀,我沿著白河找呀,找呀,找的就是老桑樹,還有這大片大片的桑園。」一個奶著孩子的年輕媳婦喜滋滋地問道:「哎呀,喜客莫不是俺老張家二祖爺的後人?」船主愣了一下,又雞啄米一樣連連點頭,「對,對,我叫張發貴,是咱老張家的後人。」那媳婦向村裡喊叫:「快來看呀,二祖爺的後人回來認親了!」
張庵人紛紛圍上來時,族長張福來也正巧騎著毛驢從村外回來。他出村討要豆腐賬空手而歸,正為西村人賴賬窩火,聽了船主與村人的對話,就在驢背上接腔:「慢著,你把破鍋片兒帶回來沒有?」
「啥子?」張發貴打了個愣怔。
「咋?老張家的招牌你都不知道!我再問你,吃上燒餅沒有?」
張發貴眨巴著眼皮說:「啥子?吃燒餅!我們不吃燒餅,我們吃米飯、吃糍粑、吃臘肉、吃煳辣魚、吃紅燒狗肉,也吃板鴨。」
張福來嚥下了一口涎水,「你不帶破鍋碴子、不帶燒餅也算罷了,可你回村問祖,總不能空著手回來不是?張庵不算很大,總是你大祖爺爺留下的一塊風水寶地,是咱張氏宗親團圓聚首的地點,總不能忘了祭祀祖宗不是?你帶回來的木帆船也不能算小,幾百斤臘肉、百十隻板鴨還裝得下吧!」
張發貴一呆一愣地說:「沒錯兒!我裝了一船南貨,還有祭祖用的香燭、蠟台、金箔、銀箔,都卸到襄陽碼頭上了。我來到張庵,是因為……因為我在這裡找到了桑樹,當然當然,也是來看望張氏宗親,沒錯兒!一個『張』字掰不開!要是能掰開,那就成了『弓』、『長』了不是?弓是幹啥用的?是傷人的傢伙,再叫它長一點,不把人都給嚇跑了嗎?不管怎樣講,咱們老張家這個『張』萬萬不能掰開!」他又瞅了瞅村裡村外,嘖嘖連聲說:「看看這桑樹桑園,嘖嘖!我只搭眼一看,就認定是咱老張家的桑樹桑園,嘖嘖!一等一的桑樹桑園,沒錯兒!有了這一等一的桑樹桑園,就有一等一的好蠶好繭、好絲好絹、好綢好緞,是不是?」他露出豪爽而矜持的微笑,「通」地拍了一下胸脯,「有多少我就收多少,價錢好說!」
張庵人聽傻眼了,老桑樹下一片肅靜。那個年輕媳婦把奶頭從嬰兒嘴裡拽出來,眉開眼笑說:「二祖爺跟前兒的哥,真真叫你說對了,咱張庵啥都缺就是不缺蠶繭兒,咱張庵的老黃牛吃了咱張庵的桑葉也會結蠶兒哩!」她「吃吃」地浪笑,大家也跟著傻笑。她忽地皺起眉頭,表現出需要愛憐的樣子,「二祖爺跟前兒的哥呀,你咋不早點兒回來?這兩年蠶繭賣不上好價錢,養蠶的越來越少,繭兒也自己用了。你明年要早早兒回來,俺都給你留著。」
張福來腦瓜兒裡懵了一下,啥?你都給他留著?就算他是二祖爺的後人,就算他一百年前就出了五服,就算他出得起一等一的好價錢,也不能啥啥都給他留著,丟咱大祖爺爺的人!
張福來正在心裡冒火,又看見那媳婦敞著懷,張發貴的眼睛就像一隻黑蒼蠅倏地落在她白生生的大奶頭上盯了一下,又笑嘻嘻地說:「沒錯兒,我明年一定趕早回來。可是,鄉親們記住,蠶繭、蠶蛹、蠶蛾都是寶,不要忘了給我留著公蠶蛾,聽清了,公——蠶——蛾!」他偏過臉,打著遮嘴罩,對幾個扎堆兒擠在一個糞崮堆上的小伙子說,「公蠶蛾能叫咱男人夜夜快活,懂麼?女人當然也跟著男人回回快活,懂麼?」接著又放大了嗓門,「記住,公蠶蛾從蠶蛹裡剛剛拱出來,不等它壓著母蠶蛾做活兒,就掐了它的翅膀,用慢火焙乾……」
「這是啥話?」張福來從驢背上跳下來。
「我是說,我也收購公蠶蛾,這是皇帝老兒下過御旨的呀!」張發貴露出天真無邪而且興致盎然的樣子,「你老人家聽著,公蠶蛾是男人一吃就靈的補品,也是御藥坊下文書采要的貢物,皇帝老兒坐問了朝政,也要回到後宮裡夜夜快活不是?一次只吃五六隻公蠶蛾,就挺得住十幾個回合!一個制錢一隻,怎麼樣?不過要千萬記住,不能叫它跟母蠶蛾做活兒……」
一個老漢「梆梆」地敲著旱煙鍋說:「給他一碗水喝,叫他走人吧!」
「謝謝大爺!我不渴,真的不渴!」張發貴笑逐顏開,再次提高了嗓門,「咱老張家還在漢口開了個繅絲綾錦織染坊,眼下正缺人手。我看咱張庵的姐妹好材料,都長著侍弄蠶繭、抽絲織錦、染色繡花的巧手。漢口的女子想來掙這份工錢都擠破了頭,可這肥水不流外人田不是?還是咱自家的姐妹進咱自家的福窩窩,工錢好說!」
年輕媳婦忙問:「二祖爺跟前兒的,你要我不要?」
張發貴愣了一下,又眉開眼笑說:「我怎敢說不要!只是嫂子你帶著孩子,做活兒有所不便,沒出嫁的閨女好做活兒。」他又上下打量著這個媳婦,「話又說回來,只要人精靈,繃床上頭好身手,不管是『鴛鴦合歡』、『游龍戲鳳』、『麒麟生子』、『孔雀開屏』,樣樣來得,我打著燈籠還找不到,豈有不要之理!」
張福來跟張庵半數以上的男人都聞到了邪味兒怪味兒醋味兒尿臊味兒,早聽得咬牙切齒、七竅生煙。張福來陡地甩了一鞭,那「啪」的一聲卻比不上趕騾馬的大扎鞭「啪」的響亮,就用鞭桿指著張發貴的鼻子,「你小子再講一遍!」
「我講錯了麼?」張發貴表現出真誠的惶恐之情,「這繃床上的活路,我不過略知一二,豈敢在咱張庵姐妹面前耍把式!這織錦上的花樣千百種,還有那啥『狂蜂浪蝶』、『蜂蜇花心兒』,我就不在咱老張家姐妹面前一一獻醜了!」
張福來被他說糊塗了,眼珠一骨碌,又加倍地感到氣惱。就算我想歪了,就算你講的是啥啥織錦上的活路,你也沒問問張庵的女人有男人管著沒有?她們是你拴在褲腰帶上的母牛母羊,想牽走就牽走?張福來瞇著眼睛走過去,用鞭桿支起張發貴的下巴,哼哼著說:「咋看你咋不像老張家二祖爺的後人,你他娘的是個開窯子的人販子!」
張庵的男人忽拉一下操起了桑木扁擔、桑木棍,為張庵的女人拉開了打一場保衛戰的架勢。
張發貴急忙用手掌托住鞭桿,「我賭咒,我眼下就給咱張庵老鄉親們賭咒,我要不是老張家的後人,我就算狗娘養的嫖客做的驢操出來的屎克郎推驢糞蛋推出來的,行不行?」
老漢又磕著煙袋鍋說:「別咒了!這不是咒咱張家的老祖宗麼!叫他脫了鞋,驗驗腳趾甲。」
張發貴一聽就面無人色,腦袋搖得像撥浪鼓,「列位,不要叫我脫鞋了。我知道咱老張家的小腳趾甲分兩瓣兒,我的不是兩瓣兒,只因我老奶奶還有我老老奶奶的奶奶是長江邊上的苗家、土家女,皇上還因為我老老爺爺在綾錦坊織錦有功,賜給他一位西域進貢的大美人兒當了妻房。我絕對是咱大漢朝老張家的純種,只是撒在人家苗家、土家的地界,又種到人家西域美人兒的肚皮上了,長出來的莊稼有些不一樣!」
張庵人轟然大笑。張福來也捧腹大笑,卻又不由分說,命令他的三個兒子放翻了張發貴,脫了他的粉底皂靴,塞進了驢馱布袋,又搖著鞭桿喊叫:「扒了褲子,看他屁股上的胎記!」
一條蛋青色軟緞燈籠褲、兩條黑絲穗扎腿帶、還有一條織著一隻鴛鴦壓迫著另一隻鴛鴦的織錦短褲,被七手八腳又拉又拽地扒了下來。張庵的女人都扯下頭巾或是用手掌摀住臉,又從手指縫裡看出去,一個朝天撅起的白亮亮的大屁股可以說是白璧無瑕,找不到青色或是其它任何顏色的張氏印記。
張發貴殺豬般地嚎叫:「褲子,我的褲子!」
褲子已經變成張庵人競相爭奪的戰利品。
他又掙扎著大叫:「孩子,孩子,我的孩子!」
孩子?如大晴天爆響了一個炸雷,張庵人的腦瓜兒裡「轟隆」了一下。咱張庵啥時候有了他的孩子?是哪個不要臉的女人跟他早早兒勾搭上了?去漢口出過差役的張財見多識廣,生怕鬧出人命官司,慌忙解釋說:「他講的是湖北話,他不是要他的孩子,是要他的鞋子,他腳上穿的就是他的『孩子』,他們湖北人的腳上都要穿『孩子』。」
老桑樹底下又像開水滾鍋,沸騰起一片笑聲。
張發貴已經放棄了奪回褲子和「孩子」的一切努力,多虧還有扯成碎綹兒的長衫可以遮羞,他光腿赤腳,一蹦三跳地向河邊跑著。張庵人追到河岸上大喊大叫。只有女人和幾個年輕後生站在西斜的夕陽下,悵然望著起錨離去的木船。
張發貴在船上撩起了破碎的長衫,手托著那個傳宗接代的東西,在船板上一蹦一跳地喊叫:「張庵的,你們把自己的褲子也扒下來,給老子比比傢伙呀!你們一個個尖嘴猴腮、賊眉鼠眼、彎腰駝背、小頭小腦,那個東西莫不是也叫騸掉了?拿上你們的破鍋片子去換燒餅吃吧,張家老祖宗早把你們丟在這塊養王八的地方忘了你們誰是誰了!實話告訴你們,我不是衝著你張庵來的,我只是抬舉這裡的桑園,看上了這裡能抽絲織錦的小娘兒們。你們不識抬舉,那就種了桑葉自己吃,看你們能結個啥子繭!小娘兒們也留給自己用,諒你操不出金馬駒兒!」
張發貴罵人罵得痛快淋漓而且罵出了許多警句,字字珍珠瑪瑙,句句如雷貫耳。張庵人被他罵出了滿頭大汗、一身雞皮疙瘩,一嘴黃牙也在格格地打架。老桑樹簌簌地搖了搖腦袋,有幾片蔫蔫巴巴的桑葉落下來。張福來又騎著毛驢,率領著幾個潑皮貨跟頭尥蹶兒地追船對罵。那船順流而下,轉過一道河灣,霎時沒了蹤影。
沒多久,河對岸新鋪碼頭上有個船工從漢口行船回來,對張庵人說,你們咋把你們老張家的一座金山給罵走了!張發貴的祖先還真的是從白河邊上逃荒出去的,後來在皇上的織染署下綾錦坊裡當過綾匠,發明了「游麟」、「翔鳳」的織法,受到過織染署的獎賞。如今,他的後人自設綾錦坊,有織機二百張,還在漢口皮子街口修了一座張公廟。張公泥塑金身上有一個護心鏡,據說是用鐵香爐上的一個「龍頭」打造的。
張庵人都像兜頭挨了一鞭,一個個目瞪口呆,接著是唉聲歎氣。到了晚上喝湯的時候,家家的灶火不冒煙,只冒氣。夫妻頂嘴,爺倆吵架,摔盆打碗,雞飛狗跳。夜裡沒人點燈,沒人做愛,貓不叫春,狗不發情,只有貓頭鷹在桑園裡「嘎嘎嘎」地怪笑。
張福來蒙頭睡了兩天,又去磨道裡用鞭桿敲著驢腚磨起了老豆腐,又梗起脖子說:「哼,就算他是二祖爺的後人,早也不是純種了!」
在張發貴是不是二祖爺純種後人的問題上,張庵人雖然存在著分歧,但在張庵人從此失去一次鬆開褲腰帶吃吃烙饃、吃吃燒餅、吃吃扁食乃至於吃吃粉條燉大肉的可能性以及張福來的表現已經讓張庵族人臭名熏天、威風掃地的問題上達成了共識。張庵人一致指出,張福來就是騎在驢背上也咋看咋不像張飛,他只會趕著毛驢兒磨豆腐還收不回豆腐賬,整個兒一個他就是一塊豆腐也不是掉到地下摔不爛的老豆腐,是那種「麻繩拴豆腐——提不起來」的軟豆腐。就算他輩分最高,且是大祖爺的長子傳下來的長子再傳下來的長子在第一百零一代的樹梢梢上結出來的「滴溜孫兒」,也咋看咋是個歪瓜裂棗,不是當族長的材料。
大家看準了張財。張財是全村首戶,讀過三年私塾,已經被官府任命為催糧派差的村官,而且繼承了大祖爺、大祖奶嫡傳的二畝「祖桑」。全村只有他見多識廣,只有他懂得湖北的「孩子」等同於河南的「鞋子」。特別值得信賴的是,他不僅吃上了大祖爺想吃的烙饃、二祖爺夢寐以求的燒餅,還率先享受了三個祖爺都沒敢想過的扁食,不止是在大家都要吃一頓扁食的年三十晚上吃,而是在任何想吃扁食的時候,他的媳婦就會把一個個小扁食捏成元寶的模樣叫他細嚼爛咽,還要蘸著調了香醋的蒜汁。張庵興旺發達的歷史重任必須落在張財的肩上,是時候了。
張庵族人開始了民主化的光輝進程,在張家祠堂召開了由各戶家長參加議事的「老頭會」,一致同意罷免張福來的族長稱號,公推張財為族長,要張福來向張財交出了裝破鍋碴子的瓦罐,從此不准再提「破鍋張」,改稱大祖爺為「烙饃張」;三祖爺的歌謠裡說啥「喝一口涼水俺就走」,改稱「涼水張」;張發貴是不是二祖爺的後人姑且不論,二祖爺對燒餅情有獨鍾卻是無可爭議、毋需考證的歷史事實,改稱「燒餅張」。
「破鍋張」改了年號,到了「烙饃張」元年,張庵雖沒有出現盛世景象,張財卻對保管破鍋碴子不感興趣,竟然當上了牛經紀,學會了「捏碼子」的絕活兒,把手指頭縮在袖筒裡或是伸到布袋裡「暗箱操作」,揪住買主或賣主的手指頭,在袖筒或是布袋裡捏定了價錢,也捏出了別人看不見的「回扣」,就「兒喔、兒喔」,把一群南陽黃牛趕到老河口去了。
張庵蠶繭的銷路卻毫無起色,數不清的公蠶蛾也沒有變成數不清的制錢。張庵的男人把他們對命運的一切賭咒、對快樂生活的全部嚮往一股腦兒地發洩在公蠶蛾身上,嚴格禁止公蠶蛾與母蠶蛾做愛,採用焙著吃、煮著吃、蒸著吃、烤著吃乃至於掐了翅膀活著吃的種種手段,對公蠶蛾實行毫不留情的報復。天天夜晚,黑了燈的農舍裡氣喘如牛,女人們死去活來的叫喚聲此起彼伏:「蛾呀……蛾呀……該死的……小親親……蛾蛾蛾呀!」
張庵的人丁野草般地瘋長,大片大片的桑園卻一天天地荒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