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潔的人性在贖償人類所有的缺陷。
——歌德《贈克呂格爾》
這幾天,她沒有理我。她不時用孩子般的賭氣的眼神瞪我。有時,完全不必要地對我呵叱:「快干,快干!你幹活老是磨磨蹭蹭的……」搞得另外幾個女戰士都有點莫名其妙,因為在九個「犯人」裡(小順子現在乾脆躺倒不幹了),我幹活是最踏實、最賣力的。但是,也許只有我才能聽出她的呵叱裡有一種並非不友好的調皮的捉弄。每在這個時候,我就裝著不理解,用凶狠的眼睛回瞪她,我並不是不願領受這種友情,不是對她有反感,而是我現在更產生了一種我感情上想得到、而理智上知道根本不可能得到,從而要乾脆毀壞掉我想得到的東西的畸形心理。
洪水過去一星期以後,大地就恢復了生機。她甚至比過去更美了。茂密的、蒼翠欲滴的綠葉,汁水飽滿、纖維堅韌的枝蔓,覆蓋了洪水在土地上破壞的痕跡。本來已經黃熟的春小麥是完了,但水稻卻頑強地從水面挺立起來。玉米和高粱,有一部分仍可指望收成。闊大修長的葉片,像碧玉似的略略透明的枝幹,在帶著紅斑的、像魚須似的鬚根的支撐下,迎著炎熱的夏風搖曳。大自然自己癒合了自己的傷痕。人,不是也有這種能力嗎?
陽光酷烈,暑氣蒸人,我們這些「犯人」幹活的時候,除李大夫和「多事先生」外,都脫光了上衣。我看著我隆起的胸肌、突出的雙頭肌,像扇子面一樣的闊背肌和胸肌下一塊塊對稱的腹肌,全被灼熱的陽光曬得油黑珵亮,不禁有一種男子漢的自豪感,我想,以後,我可以躲開這紛擾的世事去務農,憑我多年堅持體育運動鍛煉出來的這副健壯的身體,足可以把媽媽養老送終。所以,我幹活很認真,在挖渠、挑溝、修埂、平田中,不斷向本地人出身的「刑事犯」和小陳請教農業生產知識。不幾天,我的農活幹得就很出色了。
我們幹活的時候,女戰士們就抱著槍在樹陰下乘涼。她們就取得這點特權,有別於在大田里辛辛苦苦地和我們一樣幹活的其他男女戰士。這些穿著軍裝的女農工們,不改她們在農村自小養成的習慣,她們多數人拿著針線和鞋底,圍在一起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在她們納鞋底和搓麻繩的時候,七九步槍也成了她們的紡織工具。這副情景,要讓一個有閒情逸致的旅遊者發現,肯定會當作世界奇聞報道出去。當然,我們是不會從這種荒唐可笑的畫面中得到樂趣的,我們明白:在她們這鬆散的一夥背後,有劉連長說的強大的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拳。宋征領教過後,已經死於非命,這是開不得玩笑的。
那麼,「連首長」這些人怎麼會放心我們「犯人」同她以及這些家屬(派來看押我們的女戰士,除她之外都是連隊頭面人物的家屬,全屬照顧性質)接近呢?後來我才理解這些人的心理:其實他們根本就沒有把我們當作人,就和古羅馬貴婦人洗澡時不避她們的男奴隸一樣。他們連想都沒有想到這些婦女會對我們有什麼好感,或是我們敢於對她們有什麼非分之想。他們確實是以為已把我們打翻在地,永世不得翻身了。
在平整土地的時候,偶爾,我會因取土的需要站得離她們近一點。我聽見,我,常是她們嘰嘰喳喳的話題。她們也是人,而且是女人,當然是用女人的眼光來看男人。她們讚賞我結實勻稱的身軀和踏實的勞動態度,傳我有什麼問題,猜測我家裡還有什麼人,是否結了婚,一個月掙多少錢,等等。這時,我會不由自主地瞥她一眼。我看到她從來不參加她們有關我的議論,只是在一旁拄著步槍,用興奮的、專注的、研究的眼光盯著我,彷彿我是一隻她正準備捕捉的獵物似的。
我也是人,而且是男人,這時,我那男性的敏感總會使我得到一點滿足,還產生一種阿Q式的精神勝利,別看你們拿著槍,我的氣勢就足以壓倒你們!
這天傍晚,我就端著這種不無炫耀的姿態,扛著鐵鍬,昂首挺胸地走在隊列前面,她在最後押著「多事先生」,不時叫喊走慢點,等一等。我站在路邊,仰著臉,以一種凌駕於她之上的眼光脾睨著她,我恍惚看到她在我旁邊顯出了軟弱、慌亂的表情。她沒有再敢呵叱我,我反而發開了牢騷:
「走快點嘛!幹了一天了,肚子也餓了,你們是飽漢不知餓漢饑的。」
「好,好,咱們快走,快走……」
回到牢房,她把鎖打開,我們一擁而入,小順子從炕上跳下來。
「快吃飯,快吃飯!今天有信。喏,這是李大夫的,這是馬力的,這是秦技術員的……喂,喬班長,快給咱們端玉米餅子來!媽媽的!我呆在家裡肚子都咕咕叫了……」
「小順子,有我的信沒有?」我看著李大夫、老秦等人聚精會神地讀著家信,羨慕得幾乎嫉妒起來。信都是拆開的,而且不給信封,據說扣下信封要「存檔」,統計「牛鬼蛇神」在改造期間收到過多少封信,信又是從哪裡來的。
「喂,先吃飯……」
「到底有我的沒有?」
「沒有……媽媽的!肚子餓了,吃飯要緊……」
她和一個女戰士把一盆玉米餅和一盆菜湯端進來。劉俊跟在她們後面。
「唔,信都看了嗎?小順子,把信都發了吧?家裡都叫你們好好改造,是吧?石在,你的信呢?……」
我疑惑地瞧著小順子,小順子無奈地從口袋裡掏出一張折疊的紙。
「唔?咋?沒有給?來,我給他念。」
我覺得全身的肌肉緊縮成一團,神經也頓時麻木了。
「『石在同志』,哼!還『同志』呢!看來寫信的人也不咋的!『現在,我不得不告訴你一個沉痛的消息,你母親……』」
我一把把信奪過來。這是鄰居趙老師的筆跡。
媽媽死了!媽媽死了!媽媽死了!媽媽死了呀!
「……你嘛,十八歲就反黨……」劉俊用貓兒戲弄老鼠的神情斜眼看著我,「……只有好好改造,才有你的出路……」
我狂吼一聲,想撲過去,但剛一挪步,就重重摔倒下去……
醒過來,已經是黑夜。在昏暗的燈光下,李大夫、小順子、老秦……除「多事先生」,全圍在我身邊。
「好了,好了,」小順子說,「這就沒事了。媽媽的!真嚇人……」
「要堅強地活下去!」老秦握著我的手,「他們就是要你自己垮掉。共產黨人的哲學就是鬥爭的哲學。堅強地活下去,並且要永遠記住這一天……」
我沒有眼淚。所有的痛苦都被這個痛苦壓倒了。我用被子蒙住頭,強壓住從胸中往上湧的悲號。母親死了,那一個充滿著母愛的光輝和家庭溫暖的世界消失了。從此,只有我一個人躑躅在這樣一個混亂而又荒涼的人間。這種想像,這種孤獨感,激起了保衛自己的本能。這種本能,又加強了以自我為中心的心理。
心裡的血淌完了,心裡的水分也被壓搾乾了,心就會變硬起來……
夜,靜悄悄的。只有一隻夏蟲在窗外寂寞地吟歎。那幽幽的、斷斷續續的、時高時低的卿卿聲,給我帶來青草的氣息、泥土的氣息、生命的氣息。是的,世界是美好的,生命是值得留戀的;活是要活下去的。但是,我那能品味、體驗、享受美的心已經僵硬了,從此,美的世界在我心中折射出來,都將是零碎的、扭曲的、變形的。我把被子略略掀開,深深地吸了口氣,然後像被打傷的野獸似地,帶著顫音長長地呻吟了一聲。
而這時,從那焊著鋼筋鐵條的窗外,像是回聲一樣,也飄進來一聲幽幽而沉痛的歎息……
第二天早上,雖然我一夜沒有睡,仍然按時起了床。仍然是她和一名女戰士端來玉米餅和菜湯。她沒有看我,像影子般飄然而逝。我默默地吃完早飯,大家也都帶著沉重的肅穆不聲不響,連「多事先生」也沒有「多事」。
一會兒,她在門外招呼了。我還是默默地扛上鐵鍬,跟大夥一齊排好隊。老秦用讚賞的眼光鼓勵著我。她站在隊列前面,用憂鬱的聲調問李大夫:
「他……他還出工嗎?」
「出!」
老秦代我作了堅定的回答,然後領著呼口號:
「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立功贖罪!」「頑抗到底,死路一條!」「向左轉、開步走、一二一……」
今天還是修復農渠,全都在一起幹活。女戰士們好像也安靜了一些,她們在樹陰裡嘰嘰喳喳的聲音是低沉的、克制的。快到中午,一段渠堤修好了。她叫其他女戰士把「犯人」帶到另一段渠湃,留下我和「多事先生」在這裡收尾工。等人走遠後,她讓我們也到樹陰下來,囁嚅地對我說:「我……我還不知道……你還有媽。」
「啊!」我突然憤怒地喊叫起來,「難道我就沒有媽嗎?!」這時,我只覺得頭昏目眩,眼前一片金黃色的光,光中飛舞著無數蒼蠅似的黑點。「難道只你們有媽媽?難道我們階級敵人不是人生父母養的嗎?難道我們就沒有血沒有肉嗎?難道我的媽就應該……」一霎間,我完全失去了自我控制能力,血一下子湧到頭部,渾身戰顫不停,最後竟喊失音了。我焦灼地用十指抓撓著喉嚨和胸脯。
「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她雙手亂搖,驚慌地反覆這樣說:「不!我不是這個意思!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仍劇烈地戰顫著,抓撓著,嘴角噴出了白沫……
「你打我吧!啊,你打我吧!」她把槍撂到地上,抓住我一隻手,「你打我出出氣就好了……你打吧!就這樣,就這樣……」她把我的手使勁向她臉上揮,「就這樣,你打呀!你打呀……」
我猛地甩開她的手,一口氣終於衝出來:
「你滾!你滾!你滾得遠遠的……」
接著,我轉身撲倒在渠堤上,放聲嚎啕起來。
「唏、唏!多事、多事、多事!……」
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中午酷熱的陽光把渠堤上的沙土曬得發燙了。乾燥的、閃光的細沙,悄無聲響地從堤坡上蜿蜒流下,如同不盡的、結晶成固體的眼淚。細沙流到我頭頂,流到我赤裸的胸脯,給了我一種淒涼的溫暖。一隻土蜥蜴,在芨芨草叢中探出頭,用米粒大的黑眼睛望了望我,又急匆匆地掉尾爬去,幾隻小螞蟻,在我眼前商議著,躊躇著,最後像還歎息了一聲似地敗興而歸,她用細潤的手,膽怯而溫柔地摩挲著我的脊背。我的皮膚陡然感到一陣清涼滑潤的舒爽,同時聞到一股茉莉花的香氣。
「背都曬脫皮了,給你抹點香脂。」她蜷著腿坐在我旁邊的堤坡上,聲音發顫地說,「以後幹活穿上衣服,要注意身體呀。」
「你走吧,」我只是無力地擺動手臂,忘記了她是看押我的,「你走吧,你走……」
「現在我看清了,誰是好人,誰是壞人。」她歎息了一聲,愁苦地把手放在膝蓋上,「別人傷心,他們高興……你別傷心,以後慢慢會好的,毛主席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你救了人,總有好結果的。他們知恩不報,還折騰你,總沒有好結果……」
我抽動了一下,緊閉上眼睛。在人性的暴烈衝動過去以後,多年來被培養成的馴順的理念又習慣地控制了我。我覺得她那無視抽像的政治概念,僅憑一種簡單的是非觀,把人分成好人和壞人的做法是幼稚的,我不敢想像劉俊。他代表的是歷史上那麼巨大和正確的力量,這種力量是我一直崇敬的對象。現在,好像它越殘酷恐怖就越使我痛切地嘗到懲罰的滋味,越使我折服,因而也就越使我自怨自艾,悔恨過去。
太陽更酷烈了,樹陰慢慢移動了地方。我們倆都暴露在熾熱的陽光下,她仍守在我身邊,不顧我的冷淡,絮絮地說:
「我知道你吃不飽,想給你送點吃的。可白天不好拿。我回去給你在窗子下面支個鋪。我晚上就從那塊破玻璃給你扔進來。你一個人悄悄地吃……」
雖然我並不想吃她的東西,但她這個主意我覺得還是可取。一張大炕睡十個人,夏天擠在一起,聞著渾濁的鼻息、汗氣,常常使人不得入眠。再加上「多事先生」的虱子橫衝直闖,更搞得人奇癢難熬,中午,她取得劉俊的批准,讓小順子幫我在窗下搭起了鋪。鋪板就是抬走宋征的那塊。當然,現在已經曬乾了。
晚上,睡在窗下,清涼的夜風拂著我的臉頰。大慟一場以後,心頭好像輕鬆了一些。悲痛是會隨著眼淚溢出去的,如果人類沒有淚腺,我想,平均年齡絕不會超過四十歲。但是,摸著身下這個鋪板,我對自己是不是能活到三十歲都沒有把握,難道這塊抬走過宋征的鋪板就不會再把我抬出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