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獒3(終結版) 正文 第5章 格薩爾寶劍之 獒王之戰
    遙遠稀疏的星光照不亮草原,這是一個黑得有點瘋狂的夜晚。

    藏巴拉索羅神宮前草色深沉的曠野裡,升起了上阿媽騎手和西結古騎手的帳房。然後就是點著酥油燈宰殺羊只。雙方都把羊群趕到了這裡,就像古代打仗那樣。牛糞火點起來了,煮羊肉的濃香瀰漫在夜空裡,藏獒們的口水流成了河。雙方的騎手們都把最好的熟肉拋給了它們。它們吃著,知道這是人的賜予,也是人的托付,人把責任義務、流血犧牲、最後的勝利、未來的日子,統統托付給了它們,它們就得以身相許、以命相搏了。

    吃了肉就去喝水,在走向野驢河的時候,上阿媽領地狗和西結古領地狗之間只有不到二十米的距離,它們互相平靜地觀望著,甚至用鼻息和輕吠友好地打著招呼,秩序井然,一點張牙舞爪的舉動也沒有,好像離開了藏巴拉索羅神宮前的打鬥場,它們就是好鄰居、好朋友。

    後半夜是休息。人睡了,藏獒也睡了,除了哨兵。其實哨兵也睡了。人和藏獒都不擔心會有趁著月黑風緊前來劫營的,在大家無意識中必然遵守的規矩裡,劫營是恥辱的,是趁人不備的偷竊行為,而擂台賽是榮耀的,即使失敗也是光明的失敗。

    只有一隻藏獒沒有睡,那就是西結古草原的獒王岡日森格。它徹夜都在想像著黎明後的打鬥,想像著上阿媽獒王、那只黃色多於黑色的巨型鐵包金公獒會如何撲咬,想像著對方那雙深藏在長毛裡的紅瑪瑙石一樣的眼睛裡蘊藏著如何深奧的內容。後來它又想到了自己,它老了,已經不是一個打鬥的好手猛將了。它為自己的老邁慚愧著,覺得自己實在對不起西結古草原的人和領地狗,還需要它挺身而出的時候,它怎麼就老了呢?

    慚愧的感覺讓它一直緊閉著眼睛,似乎都不願意看到天亮。但是天還是亮了,陽光很快灑滿了大地,又有許多花開出了顏色,草原比昨天更加秀麗。

    兩個獒王的決鬥毫無懸念,無論是速度還是力量,還是信心,岡日森格都遠不如上阿媽獒王。所謂決鬥,其實是岡日森格被撲咬的過程。岡日森格的躲閃,只能保證它致命的喉嚨暫時不被咬斷。當它的全身都被咬得傷痕纍纍之後,所有旁觀的領地狗和騎手,都相信它的喉嚨被咬斷是必然結果。

    沒有人知道岡日森格內心的悲哀。岡日森格在躲避撲咬的過程中,仔細體會自己的身體,體會自己的呼吸,自己的肌肉,自己的筋骨。同時感受自己的力量和速度和敏捷。岡日森格發現,自己的身體其實不如想像的那麼老,真正老化的是自己的精神。昔日威風八面的西結古獒王,內心深處早已經缺少了戰鬥慾望和勝利信念。因為自己心中少有了仇恨。

    草原有多少年沒有戰鬥了?

    岡日森格相信自己,一旦面對狼的侵襲,它立刻就會煥發獒王的英武。

    可惜今天面對的是藏獒,儘管是外來的藏獒。

    草原上有多少年沒有藏獒間的戰鬥了?岡日森格當然不知道部落已經消失,人民公社已經一統草原,當然不知道各個部落的領地狗都成了公有財產,它還區分著傳統領地的人和狗。但它早就習慣了主人之間笑臉及和平,也早就習慣了領地狗群之間的笑臉及和平。如果說,因為年輕而血氣方剛的領地狗們很容易就被喚醒沉睡在身體深處的血性,久經沙場歷經滄桑的一代獒王的血性卻不僅是深藏在心底,而是埋葬在了心底,不經過血腥的洗禮,不能喚醒。

    現在,岡日森格一邊躲避上阿媽獒王的撲殺,一邊體會身上的傷痛。當對方的牙齒切入它的脖子,從喉管邊滑過,讓它感受到深徹的疼痛和死亡的威脅時,它同時感到了興奮。它突然發出一聲巨大的咆嘯,旁觀的騎手和領地狗們聽到的不是巨大的憤怒,而是悲涼的歡呼。

    人和狗都不明白,全身傷痕纍纍、脖子上鮮血長流的昔日的獒王歡呼什麼。

    人和狗都不知道,這一聲悲涼的歡呼在宣佈西結古草原的獒王真正歸來。

    上阿媽獒王帕巴仁青是惟一的清醒者,只有它才聽出了岡日森格的咆嘯聲蘊含的危險,因為只有它才知道剛才一連串的撲殺是多麼的失敗。看起來是它把岡日森格咬得遍體鱗傷,實際上是岡日森格一次次從它的必殺中成功逃脫。這個西結古草原的老獒王的敏捷,讓它一再吃驚。一旦岡日森格反守為攻,帕巴仁青擔心自己凶多吉少!

    現在,上阿媽獒王帕巴仁青趴在地上,像一隻賴皮狗,緊貼著地面,散了架似的。它要重複和曲傑洛卓打鬥的經歷。岡日森格警惕地望著它,感覺到這只黃色多於黑色的巨型鐵包金公獒一趴下來就會升起一股撼人的威逼氣勢,你無法仔細觀察它,如果你非要仔細觀察它,你的眼睛就會被無數飛針刺痛,飛針是它的眼光,它的眼光不知為什麼比任何藏獒的眼光都要犀利、熠亮、毒辣、陰險。

    場邊觀戰的領地狗和騎手都明白,輪到岡日森格選擇了:是靜立著不動,還是跳起來閃開?

    西結古的領地狗和騎手都緊張起來:獒王啊獒王,你會不會重複曲傑洛卓的失敗和死亡?

    突然,岡日森格昂揚起了身子,用琥珀色的眼睛裡迸發而出的焰光熾火盯視著上阿媽獒王,告訴自己也告訴對方:驚塵濺血、一命嗚呼的時刻已經來到,不是你,就是我。所有觀戰的人和狗都沒有想到,賴皮狗一樣趴在地上就要蹦躍而起的上阿媽獒王也沒有想到,岡日森格既沒有靜立著不動,也沒有跳起來閃開,而是雄風鼓蕩地俯衝過去,就在上阿媽獒王準備覆蓋它的前夕,把同樣勇猛的覆蓋還給了上阿媽獒王。

    成功了。岡日森格從跳起、奔撲到覆蓋、撕咬,整個動作連貫得天衣無縫,就像它年輕時那樣,出神入化到根本就看不出是打鬥。沒有聲音,咆哮和廝打的聲音瞬間消失了,只有空氣的震動在不經意中變成了徐徐來去的夏日風。

    原始的惡浪淹沒了上阿媽獒王帕巴仁青,野性的肉體壓得它根本就喘不過氣來。這只黃色多於黑色的巨型鐵包金公獒依然像賴皮狗一樣趴在地上,無聲地驚訝著。被懾服後的欽佩左右了它的神經,它變得安靜而容忍,甚至都忘了反抗和仇恨,忘了作為獒王的丟臉和屈辱,也忘了疼痛。

    疼痛應該來自喉嚨,岡日森格一口咬住了它的喉嚨,疾速而準確,簡直就是一把飛刀,讓上阿媽獒王眼睛都來不及眨巴一下,就皮開肉綻。死了,死了,我就要死了。上阿媽獒王心裡哭泣著,它知道只要岡日森格的牙齒輕輕一陣錯動,它的氣管就會斷裂,死亡就會從裂口中溜進來,佔據它的整個身體。

    但是岡日森格的牙齒卻遲遲沒有錯動,好像它很願意這樣把頭埋在對方濃密的獒毛裡延長即將咬死對手的興奮,或者它聽到了對方心裡的哭泣,有一點不忍,又有一點同病相憐?

    鋒利的牙齒始終沒有錯動,準備就死的上阿媽獒王帕巴仁青不耐煩了,晃了一下頭,催促著,又晃了一下頭,還是催促著,等第三次晃頭催促的時候,它驚愕地發現,自己居然把喉嚨從岡日森格的牙刀之間晃出來了。岡日森格的牙齒鬆動了,上阿媽獒王吃驚地望著它,似乎是說:你怎麼了?你沒有老糊塗吧?片刻,岡日森格朝後退去,上阿媽獒王也朝後退去,它們好像互相聽到了對方的心聲,都變得彬彬有禮了。

    上阿媽領地狗和西結古領地狗都不理解兩個獒王的打鬥居然會和平結束,惡狠狠地吼叫起來,就像人類的罵陣。狗叫聲中夾雜著騎手們的喊聲,也是惡狠狠的、不理解的。班瑪多吉直著嗓子大聲說:「岡日森格,你是怎麼搞的?咬死它,咬死它,它是上阿媽獒王,它咬死了曲傑洛卓。」

    岡日森格回頭看了一眼班瑪多吉,正在猶豫,滿身血污的上阿媽獒王轉身走到上阿媽領地狗群裡去了。岡日森格望著上阿媽獒王的背影,憂傷地意識到:上阿媽獒王是不該失敗的,它的失敗比自己的失敗更加不幸,自己會有年邁體衰做借口而繼續以往的生活,它呢?它很可能就不再是上阿媽草原雄霸一代的獒王了。

    上阿媽騎手的頭巴俄秋珠看到自己的獒王敗北而歸,策馬從領地狗群後面擠過來,用馬鞭抽了一下上阿媽獒王,氣惱地說:「你是可以咬死它的,你要是咬不死它,我們上阿媽藏獒還有誰能咬死它?去,接著咬,一定給我咬死它。」上阿媽獒王帕巴仁青率真地望著巴俄秋珠,似乎想讓他明白:我已經輸了,我打不過英雄的西結古獒王,只能回來了。但是巴俄秋珠不明白,一再用馬鞭抽著它:「去啊,去啊,趕快去啊。」

    上阿媽獒王再次來到了打鬥場中央。空氣一下子凝重了,大家都看著西結古獒王岡日森格。岡日森格站在領地狗群的邊緣,半晌沒有動靜,似乎疲倦了,也膽怯了。身後,班瑪多吉再次喊起來:「人家並沒有認輸,岡日森格,快上啊,為曲傑洛卓報仇。」接著是眾騎手的催促,是西結古領地狗群的催促。

    岡日森格無可奈何地走了過去。上阿媽獒王帕巴仁青用一種晚輩敬仰前輩的眼神望著它,又一次趴下了,趴得還是像一隻賴皮狗,緊貼著地面,散了架似的。岡日森格下意識地抖了抖鬣毛,仔細觀察著它,發現這只巨型鐵包金公獒已經沒有最初那股撼人心魄的威逼氣勢了,眼睛裡也少了許多那種比別的藏獒更犀利熠亮、更毒辣陰險的光亮。它不由得悲哀起來,好像前後判若兩人的不是對手而是自己。

    陣風突起,一半是血光,一半是黑光,騰騰騰地朝著岡日森格覆蓋而來。

    已經用不著選擇了,結果瞬間而至,上阿媽獒王帕巴仁青撲空了。它自己知道,撲空是最好的結局。它神情迷茫地盯著岡日森格看了一會兒,然後渾身疲倦地朝回走去。它喉嚨、脖子、肚子、腰窩四處受傷,已經流了很多血,現在還在流血,它實在支撐不下去了。岡日森格無限憐惜地看著上阿媽獒王,看到它淒涼無言地走進了上阿媽領地狗群後,所有的上阿媽騎手都發出了一陣「絲絲絲」的聲音,那是失望,是鄙夷,是來自主人的冰涼冷酷的羞辱。

    上阿媽騎手的頭巴俄秋珠騎馬走過來,用馬鞭指著它奚落道:「你就是這樣給上阿媽草原爭氣的嗎?難道上阿媽草原的肉不肥、水不甜,你吃了喝了不長力氣就長毛嗎?或者上阿媽草原的人對你不好,你想用自己的失敗丟他們的臉?我們還有領地狗,我們還要打下去,藏巴拉索羅一定是我們的,我一定要用它把梅朵拉姆換回來,你要是不死你就看著吧。」

    上阿媽獒王帕巴仁青仰頭聽著這一番比任何利牙的撕咬都厲害的奚落,就像受到了平生最嚴重的打擊,張大了嘴,流著血水,似乎想申辯什麼,但最終什麼聲音也沒有發出來,眼睛閃射出兩股失落之極的光焰,委屈地流著淚,驀地一閉,轟然倒在了地上。

    而在西結古領地狗群這邊,岡日森格也倒了下去。它的傷並不重,只是皮肉傷。但它心中有巨大的悲傷,就像大棒的揮舞,從粘稠的精血裡擊打出了傷感和回望,讓它感到自己還是老了,真的老了,年輕的時光一去不復返,那種鬥志旺盛、百折不撓,彷彿永遠都打不死、拖不垮的精神,只能變成苦苦的記憶、戀戀懷舊的情緒了。

    因為它用渾身傷痕換來的仇恨也只能維持一瞬,對上阿媽獒王那驚天一撲之後,心中仇恨和鬥志的聚結就散了。

    岡日森格把整個身子貼在地上,閉上了眼睛,什麼也不看,什麼也不管了。

    上阿媽騎手的頭巴俄秋珠遠遠地望著岡日森格,立刻意識到這樣的暫停對自己是不利的,一旦岡日森格恢復過來,上阿媽領地狗群裡,就更不會有誰能夠抗衡了。巴俄秋珠吆喝起來,代替上阿媽獒王指揮著領地狗群。

    「你,上,就是你,給我上。」一隻被巴俄秋珠用馬鞭指著的大個頭金獒愣怔著沒有動。它不是不想上場,而是不忍離開上阿媽獒王帕巴仁青。流血過多又被主人用奚落猛烈擊打的上阿媽獒王就要昏過去了,大個頭金獒正在舔著它的傷口呼喚它,這樣的呼喚是必不可少的安慰,一隻在鮮血中沐浴而來的藏獒如果連這一點安慰都得不到,它的精神和肉體就會迅速垮掉,不昏的也得昏,不死的也得死。

    「上啊。」巴俄秋珠用鞭梢抽打著大個頭金獒。大個頭金獒望了望滿臉怒容的主人,再一次舔了舔獒王的傷口,跑向了打鬥場中央,昂起頭,朝著西結古獒王岡日森格吼叫。岡日森格明白了,休戰是不可能的,自己必須鍥而不捨地戰鬥。它慢騰騰地站起來,身子一晃,嘩地倒下去,更加癱軟地貼住了地面。

    一陣馬蹄的疾響由遠及近,一個急急巴巴的聲音從空中傳來:「岡日森格,你怎麼了,岡日森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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