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傑康珠騎著她的青花母馬向北而去,路上看到了新鮮的馬糞和粗硬的狗屎,就斷定自己追蹤的方向沒有錯,那個黑臉漢子帶著地獄食肉魔就在前面。她甚至猜到了他們北去的目標——索朗旺堆生產隊,那兒有西結古草原最好的看家藏獒,這些藏獒和它們的父輩祖輩過去都是頭人的私有財產,是從整個部落中精挑細選出來的。如果黑臉漢子和地獄食肉魔來到西結古草原就是為了和所有優秀的藏獒過不去,就一定不會放過索朗旺堆生產隊的藏獒。
天就要黑了,索朗旺堆生產隊遙遙在望。桑傑康珠跳下馬背,從腰裡摘下藏刀,拔出來,藏進右邊的袖筒,然後把刀鞘塞進了懷抱。她站在草莽之中望了望青紅色的天際,把憋在胸腔裡的一股怒氣長長地吐出來,又深深地吸進去,牽著馬朝前走去。桑傑康珠有點猶豫,自己義憤填膺地追逐到這裡,到底要殺掉誰?殺掉咬死了藏巴拉索羅等十二隻寺院狗的地獄食肉魔嗎?但草原的規矩歷來都是人不能殺死藏獒,藏獒只能讓藏獒來殺死。可如果一隻外來的藏獒殺死了那麼多西結古草原的藏獒,而西結古草原的所有藏獒都沒有能力報仇的話,人還能後退嗎?還有,除了殺掉地獄食肉魔之外,是不是也要殺掉那個黑臉漢子?如果不殺死黑臉漢子,黑臉漢子能饒過她?
美麗的桑傑康珠把潔白的牙齒咬得嘎崩嘎崩響,撕住馬鬃,飛身上馬,袖筒裡的藏刀就像她的心臟一樣,跳躍著,越來越冰涼。
桑傑康珠沒有想到,她的一舉一動其實早就在黑臉漢子和地獄食肉魔的窺望之中了。出類拔萃的地獄食肉魔隨便一聞,就聞出了追逐者的味道,它用朝後輕吠的舉動告訴了黑臉漢子,黑臉漢子便讓馬糞和狗屎指引著追逐者的方向,自己帶著馬和藏獒,躲到了路邊的草岡後面。幾分鐘之後,黑臉漢子就把被別人跟蹤變成了跟蹤別人。
天已經黑了,夜色中的桑傑康珠在黑臉漢子的眼裡就像一隻藏獒。他看得見她,因為他是用心看的,當一個男人用心看一個女人的時候,黑夜就不起作用了。他騎著馬在草浪之中沙沙穿行,理解他的赤騮馬四蹄輕盈得如同騰雲駕霧,地獄食肉魔更不用說了,連微小的哈氣聲都沒有發出來。更何況風是逆向的,桑傑康珠只要看不見形跡,也就聽不到聲音。
跟蹤的距離越來越近,黑臉漢子兩腿一夾,讓馬加快了腳步,差不多只有十步遠了,突然從黑臉漢子鼓鼓囊囊的皮袍胸兜裡傳出了幾聲稚嫩的狗叫。那是小兄妹藏獒尼瑪和達娃的聲音,它們處在離黑臉漢子的心最近的地方,很容易知道黑臉漢子在想什麼,便朝著已經有味道傳進它們小鼻子的桑傑康珠發出了警告。
桑傑康珠扭過頭來,明白自己成了獵物,「哎喲」一聲,打馬就跑。黑臉漢子生氣地拍了一巴掌尼瑪和達娃,喊了一句什麼,就見地獄食肉魔朗叫一聲,從黑暗中飛身而去,攔在桑傑康珠的青花母馬前,張牙舞爪地撲了一下。青花母馬已經在家門口見識過這只藏獒的蠻野,早已嚇得魂飛魄散,不聽桑傑康珠的指揮,扭轉身子往回跑,恰好和縱馬而來的黑臉漢子相交而過。黑臉漢子用雙腿牢牢夾住馬身,探出身子,一把摟住她的腰又撕住了她的腰帶,沒費什麼力氣,就把她抱到了自己的赤騮馬上。
赤騮馬狂奔著衝向了夜色,它似乎知道這個時候主人需要更平整的草地、更隱蔽的地方。黑臉漢子放開韁繩,一手抓著桑傑康珠的氆氌袍,讓她仰面躺在鞍韉之前馬脖子揚成一堵牆的地方,一手攥住她的右胳膊,用拇指按了按裡面的藏刀,冷冷地獰笑了幾聲,然後低頭一口把藏刀從她袖筒裡叼出來,橫在了嘴上。桑傑康珠怒目而視,氣得渾身發抖。
黑臉漢子鬆弛下來,由著赤騮馬跑了一程,又由著它停了下來。打眼一看,就見兩廂是凸起的黑影,中間是平整的窪地,用鼻子哼了一聲,翻身下馬,然後把桑傑康珠抱下來,放在了草地上。桑傑康珠忽地坐了起來,看到地獄食肉魔就守在跟前,自己的頭差點碰到它的頭上。
地獄食肉魔晃了晃碩大的獒頭,盯著桑傑康珠,眼光就像帶毒的針芒,陰森森地明亮著。黑臉漢子跪下來,掏出胸兜裡的小兄妹藏獒尼瑪和達娃交給地獄食肉魔看護,自己把手伸進桑傑康珠的懷抱,摸出了鑲著綠松石的刀鞘,又從嘴上取下刀柄上嵌著紅瑪瑙的藏刀,使勁插進去,扔向了十步之外,然後就像藏獒盯著狼那樣,用犀利如刀的眼光盯著她。
黑臉漢子看了一會兒桑傑康珠,看到了她的美麗,也看到了她心裡的憤怒。他起身走過去,撿起藏刀,扔到了她懷裡。他陰鷙地盯著她,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告訴她:來吧,就往這兒刺。桑傑康珠站起來,唰地抽出藏刀,伸手便刺。
桑傑康珠的藏刀刺向了黑臉漢子的胸脯,卻沒有刺進肉裡,畢竟她從來沒有刺過人,不知道刺人和藏獒撕咬一樣,應該在柔軟的地方下手。黑臉漢子瞪了她一眼,漫不經心地走到一旁小解去了。小兄妹藏獒尼瑪和達娃稚嫩地吠叫著撲了過來,它們是西結古草原的藏獒,自然要保護西結古人的安全,不管它們有沒有能力保護。
桑傑康珠用眼角看到了尼瑪和達娃的舉動,感動得唉歎了一聲,生怕它們被地獄食肉魔咬死,大聲說:「秋珠,秋珠(小狗),不要過來,不要過來。」說著,突然想起漢扎西說過,黑臉漢子搶走他的這兩隻藏獒是小兄妹兩個,名叫尼瑪和達娃,便又道,「尼瑪,達娃,你們不要命了,不要管我,快走開。」尼瑪和達娃不聽桑傑康珠的,依然玩命地吠叫著朝地獄食肉魔撲去。
地獄食肉魔的反應卻是好奇,它用天真而友好的眼光瞪著尼瑪和達娃,看它們互相鼓勵著咬住了自己的腿,乾脆放開桑傑康珠,跳過去,臥倒在草地上,任由兩個小傢伙在自己身上胡亂爬、胡亂咬。
桑傑康珠站起來,騎上青花母馬,掉轉馬頭要離開這裡,看到尼瑪和達娃準備跟她去,卻被地獄食肉魔攔在那裡,就又拐了回來。地獄食肉魔用嘴拱著它們,一拱一個跟頭。它們可憐地叫喚著,似乎在請求桑傑康珠:把我們帶走,把我們帶走。桑傑康珠驅馬朝它們跑去。青花母馬畏懼著地獄食肉魔,翹起前肢,差點把主人撂下馬來。
桑傑康珠趕緊穩住馬,跳下來,想過去抱起尼瑪和達娃。地獄食肉魔蠻橫地擋在了她面前,威脅她不要過去。她停下,望著想到她身邊來又被地獄食肉魔堵擋著過不來的尼瑪和達娃,無奈地跺了跺腳,轉身要走,又戛然止步,衝著躲向五十米開外的青花母馬尖細地喊了一聲:「回來,回來。」
一瞬間的灰心之後,桑傑康珠又變得意志堅定、復仇心切。她不走了,她要跟著黑臉漢子,守著尼瑪和達娃。黑臉漢子看她想走又沒走,走過來審視她,眼睛裡充滿了疑問:你的心還不死,你還想殺了我?
桑傑康珠平息了一下自己的情緒,問道:「把我帶到這裡來的漢子你叫什麼?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黑臉漢子說:「勒格紅衛。」表情依然是冷漠的。
桑傑康珠又說:「紅衛是什麼意思?從來沒聽說過。」
勒格紅衛咬著牙在心裡說:愚昧的人啊,連「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紅衛兵都不知道。報仇的機會來到了,我把名字由「勒格」改成「勒格紅衛」了。
桑傑康珠看出他心裡有話,揮了一下手說:「不說名字啦,不管你叫什麼,你的眼睛告訴我,你是一個喜歡姑娘的男人,但是在西結古草原,沒有哪個姑娘會喜歡一個帶著魔鬼的男人。」
勒格紅衛笑笑,陰寒而苦澀。
桑傑康珠說:「再有力量的魔鬼我也不怕,我是病主女鬼,我是女骷髏夢魘鬼卒,我是魔女黑喘狗,我是化身女閻羅。丹增活佛說了,天下魔鬼是一家。聽懂了嗎?你和我是一家。」
勒格紅衛轉身走開了。
桑傑康珠大聲說:「勒格你聽著,你再去白蘭草原的時候,我家的黑帳房是你的,白帳房也是你的,我家除了年老的阿爸,再沒有別的男人。」這是招婿的意思,在草原上,招婿的姑娘都這麼說。
勒格紅衛扭過頭來,看了看她腰際的藏刀冷笑。
桑傑康珠看他臉色平和了一些,瞪起眼睛問道:「勒格紅衛我問你,為什麼你要殺死那麼多藏獒?」勒格紅衛低下頭,眼睛裡亮亮的、水水的,那是他的怨憤,是他不願意說出來的積鬱。桑傑康珠吼起來:「你沒有啞巴你為什麼不說?」
勒格紅衛倏地抬起來頭說:「你去問丹增活佛。」
桑傑康珠愣了一下,還要問什麼,就聽地獄食肉魔大叫起來,原來是小兄妹藏獒尼瑪和達娃逃跑了。
尼瑪和達娃看到勒格紅衛和桑傑康珠說話,而地獄食肉魔抬頭專注地觀察著主人和桑傑康珠的表情,就趁機跑進了黑夜。等地獄食肉魔發現時,它們已經在百米之外,向著寄宿學校的方向小跑而去了。地獄食肉魔追了過去。幸虧它追了過去,當它堵住它們的去路時,前面二十米遠的草窪裡,突然出現了一溜藍幽幽的狼眼之光。
草原亂了,藏獒遭難了,草原狼自然活動起來。這是白蘭狼群,它們跟在地獄食肉魔的身後,看它擊殺西結古藏獒,然後咬食藏獒的屍體,撲殺失去了藏獒保護的牛羊。它們躲在草窪裡,悄悄地靠近著,猛然兩隻小藏獒匆匆忙忙、偷偷摸摸離開人和猛獒,主動朝它們跑來,正要咬死它們,卻被地獄食肉魔發現了。
地獄食肉魔見狼就吼,還沒吼完就開始撲,好像它是炸藥,狼就是導火索,一點就著。地獄食肉魔的撲咬帶著一股巨瀾澎湃的氣勢,威不可擋,沒等它觸到狼的肉體,狼就趴下了。
狼群退了,在丟下五具屍體之後,帶著五個受傷者,迅速退到了地獄食肉魔攻擊不到的地方。一場噩夢如同黑夜,在露出了一點星光之後,又被漆黑染透了。
勒格紅衛望了望離去的狼群,又望了望地獄食肉魔,遺憾地歎了一口氣,心想他在礱寶雪山修行的時候,把一隻小藏獒和一匹狼崽混養在一起,天天給它們念誦「大遍入」猛力之輪顛覆咒,結果是藏獒變成了狼,狼變成了藏獒。那藏獒見羊就咬,見狼就搖尾巴,而狼卻是親近人、狗、羊的,一見別的狼就火冒三丈。可是現在這只藏獒不行,他怎麼努力也不能把它培養成一隻專咬藏獒不咬狼的藏獒,看來他的「大遍入」猛力之輪顛覆咒離不開「大鵬血神」,離開了「大鵬血神」,就不再精深博大了。
地獄食肉魔帶著滿嘴的血,舉起鼻子吞嚥了幾下,沒事兒似的走過去,舔了舔尼瑪,又舔了舔達娃,然後朝著主人勒格紅衛走去。尼瑪和達娃乖乖地跟上了它,它們儘管還小,對事理卻有著先天的明瞭,知道自己剛才差一點被狼群吃掉,也知道這個被它們憎惡著的外來的大藏獒救了它們的命,它們應該感激它,更應該服從它,而服從的結果就是不能再次逃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