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巧在卡恃漢開展反「神食兒童」運動的時候,那是在使他上台的大選之前一一在最為可愁可怕的情勢之下——巨人公主,就是那位其早期營養對溫克爾斯醫生的光輝前程起過如此重大作用的公主殿下,從她父親的王國到了倫敦,來參加一個受到高度重視的重大事件。她由於政治方面的原因,許給了某個王子——結婚儀式將會舉世矚目。曾經有過一些神秘的拖延。流言蜚語夾雜著人的想像,被當成一件重大的國際事件,出現過各種各樣的說法。有些提到這麼一個頑抗的王子,他聲稱自己絕不願意叫人看著像個傻瓜——至少說到了這麼個程度。人們同情他,這是整個事情最意味深長的方面。
現在可能顯得奇怪,但事實是為位公主來英格蘭時,根本不知道還有別的巨人。她一直生活在這樣一個環境中,在那裡,圓滑幾乎成了一種激情,而保留則是生命賴以維持的空氣。他們沒有把這個告訴她,不使她看到或想像到任何大的東西,直到預定來英國的時刻。在她遇上小雷德伍德之前,根本沒料到世界上還有別的巨人。
在公主父親的王國裡,有著荒野的高原和山地,她習慣於自由自在地在其中漫遊。她愛日出和日落,愛開闊天空的偉大壯麗勝過世上的其他任何東西。可是,置身於像英格蘭人這樣一種既民主而又熱烈的效忠王室的人民之中,她的自由便大受限制。人們乘坐機動車和旅行火車,成群結隊來看她;他們會騎自行車走老遠的路來望望她,如果她想安靜地走走,就必須早起床,也正是在天快亮的時候,小雷德伍德遇上了她。
大獵園離她下榻的宮殿從西宮門向西南約廿多英里,路邊的栗樹高高地伸展在她頭上。她經過時,每一株都像在爭相奉獻更為繁多的花朵。一時間,她還只是陶醉於這美景和芳香之中,但隨即便為這奉獻所動,忙著挑選和採擷起來,以致一直沒有察覺到小雷德伍德已經走到近邊。
她在栗樹間穿行,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命中注定的情人正在向她走來。她把手伸進枝椏之間,折斷它們,收集在一起。她是獨自一人。接著——她抬眼,就在這個瞬間,她便有了伴侶。
我們必須把想像力放到他的身量那麼大,才能看到他所看見的美。那種妨礙我們立即發生喜愛的不可接近的巨大。對他來說並不存在。她站在那裡,一個優美的姑娘,似乎是給他做伴侶的第一個造物,她窈窕輕盈,衣衫單薄,清新的晨醱將精緻地打著折的袍子貼到她的身上,勾畫也健壯而柔和的線條,一大捧繁花盛開的栗樹枝棒在手上。袍子的前領敞著,露出她潔白的頸項和漸向兩肩隱去的柔軟而微暗的中滿的肌膚。微風偷偷吹動她的一縷秀髮,拂起那末梢微紅的金絲橫過香腮。她的手伸向花樹,碧藍的眼睛睜得很大,唇邊漾著一絲笑意。
她一轉身看見了他,吃了一驚。有一會,他們互相端詳著。看著他,她大為驚異,感到難以置信,一時間幾乎覺得害怕。像是神靈現身,他帶來了一種震動;他打破了她那個世界裡的一切確定的法則。當時他是個二十一歲的青年,體形健美,有著他父親的深暗膚色和莊重風度。他穿著舒適合身的淺棕色皮衣,棕色的長襪,使他顯得威武勇敢。頭上一年四季都不戴帽子。他們站著,互相凝視——她驚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而他的心則在狂跳。這是一個沒有序幕的瞬間,是他們一生中最重大的時刻。
在他這方面,驚訝的成分要少一些。他一直在找她,可是心還是照樣猛跳。他凝望著她的臉向她走去,慢慢地走去。
「你是公主,」他說,「我父親告訴過我。你是吃過神食的那個公主」。
「我是公主——不錯,」她說,眼裡充滿驚訝。「可——你是什麼人?」
「我是造出神食的那個人的兒子。」
「神食!」
「對,神食——。」
「可是——」
她臉上現也無限的迷惑。
「什麼?我不明白。神食?」
「你沒聽說過?」
「神食!沒有!」
她覺得自己顫抖得厲害。她的臉色發白。「我以前不知道」,她說,「你是說——?」
他等他說完。
「你是說還有別的——巨人嗎?」
他重複問道,「你沒聽說過?」
她帶著不斷增長的驚訝和不斷加深的瞭解,回答說:「沒有!」
整個世界,整個世界的含義,對她都在改變。一根栗樹枝從她手上滑下來。
「你的意思是說,」她傻里傻氣地重複道,「世界上還有別的巨人?那種什麼食——?」
他看出了她的驚訝。「你什麼都不知道?」他叫道,「從沒聽說過我們嗎?你,神食使你和我們連在了一起。」
望著他的這雙眼裡還有著恐怖。她的手抬到喉部,又落下來。她輕聲說道:「沒有!」
她感覺自己馬上就要哭起來,不然就會暈倒。過了一會,她控制住了自己,言語和思路都清晰了。」所有這些事情都一直瞞著我,」她說:「好像一場夢。我夢見過——我夢見過這種事。可是醒來——場空。告訴我!告訴我!你是什麼?神食又是什麼?慢點說一一說清楚。我原來並不是孤零零的,他們為什麼要把這個瞞著我呢?」
「告訴我,」她說。小雷德伍德興奮得發抖,開始前言不搭後語,結結巴巴地把神食和四散在世界上的巨童們的情況告訴了她。你們得設想一下他們兩人,臉漲得通紅,老是一驚一跳地,通過一些只說出一半。又只聽見一半的字眼來相互瞭解重複,說亂了,中斷,再從頭來——這是場奇妙的談話,使她從一生的蒙昧中醒了過來。十分緩慢地,她開始明白,她並不是人類法則的一個例外,倒是分散著的同胞之一,他們全都吃過神食,也全都一直長到超出於他們腳邊的小人們的限度之外。小雷德伍德談到了他的父親,談到了科薩爾,談到了國內散居著的弟兄們,談到了世界歷史中終於有了一個含意更廣大的宏偉起點。「我們是處在開始的開始,」他說,他們的這個世界只不過是神食將要造成的世界的序幕而已。
「我的父親確信——我也確信—一這樣的時刻定會到來。那時,微小將完全從人的世界中消失——,那時,巨人們將自由地在大地上行走——這大地是他們的——,並且不斷地做著更加宏偉。更加輝煌的事業。不過——那是以後了。我們甚至算不上是第一代人——我們只是最初的試驗而已。」
「這些事情,」她說,」我過去一點也不知道。」
「有的時候,我覺得我們似乎來得太早了。我想,總得有人先來的。不過,這個世界對我們,還有一些由於神食而長大卻並不那麼偉大的東西的到來,一點思想準備也沒有。有過大錯;也有過衝突。那些小人們恨我們的族類。
「他們對我們非常嚴酷,就因為自己那麼小。還因為踩在他們賴以生存的東西上的腳很重。不管怎樣,現在他們憎恨我們;對於我們,他們一個也不願意要——只有我們縮回到他們那種普通的尺寸,他們才會開始原諒。
「他們快快活活住著的房子在我們不過是個牢籠;他們的城市對我們來說大小,擊在他們狹窄的路上使我們難受;我們也不能在他們的教堂裡做禮拜。
「我們能從他們的牆頭和一切他們把自己圍起來的東西上面看到裡邊;我們一不留神就看見樓上窗戶裡面的情形;我們下理會他們的風俗習慣;他們的法律不過是絆住我們雙腳的一張網。
「每次我們絆跌,總聽見他們大呼小叫;每次我們越出了他們的限度,或者想舒展開做任何大一點的動作,也是一樣。
「我們的漫步就是他們的狂奔,所有他們視為巨大神奇的東西對於我們只不過是玩偶的金字塔。他們那種行事方式和工具器械,還有想像能力的渺小,阻礙著、挫敗著我們的偉大力量。我們的雙手力大無窮,卻於我們的需要無補。他們用上千根看不見的繩索將我們的偉大力量置於他們的奴役之下。一個對一個,我們是強者,強一百倍,但是我們被解除了武裝;我們的這種巨大,反使我們成了負債者;他們聲稱對我們腳下的土地擁有權利;他們就我們對食物和房屋的極大需要抽稅。為了這一切,我們得用那些侏儒能力我們做出來的工具去做苦工——以滿足他們那些侏儒式的怪想。
「他們用欄杆把我們四面八方圍起來。單只力生存,就沒法不越過他們的限界。單為今天到這裡來會你,我就越出了限界。生活中所有合情合理、令人嚮往的東西,都被他們拿來作成了限制。不許我們進城,不許我們過橋,不許我們踩他們犁過的田地,也下許我們走進他們的獵場。除科薩爾家三兄弟之外,我現在和所有的弟兄們被隔開了,就連我和科薩爾家之間的通路也一無比一天窄了。可以想到,他們是在尋找時機來對付我們,準備做出些更惡毒的事情」
「但足我們強大,」她說。
「我們會強大——不錯。我們感覺到,我們所有的人一一你也在內,我知道你一定也感覺到我們有力量,能夠做出偉大的事業,力量在我們身上翻騰。可是,在我們能做出任何事情之前——」他掄出一隻手,像是在將世界掃開。
「雖然過去我以為自己在世上孤苦零丁,」停了一下,她說,「我也想到了這些。他們一直開導我說,力量幾乎是種罪惡,小比大要好,說一切宗教都庇護弱小.鼓勵弱小,幫助他們繁殖再繁殖,直到最後爬成了堆;還要我為他們的事業犧牲自己的力量。可是,我總懷疑他們教的這一套。」
「我們的生命,」他說,「我們的身體,可不是為死亡而存在的。」
「不是。」
「也不是只為碌碌無為地活著。但是,如果我們不想碌碌無為地活著,我們弟兄們已經看得很清楚,肯定會有一場鬥爭。我不知道在那些小人們容許我們照自己的需要生活之前,這場鬥爭有多艱苦。所有的弟兄全想到了這一點。科薩爾,我跟你提過他,也這樣想。」
「他們很小,又很軟弱。」
「是那樣。可是你知道,所有致命的武器都在他們手裡,都是為他們的手使用而製造的。幾十萬年了,這些小人們——他們的世界正在遭到我們的入侵——一直在學著怎樣互相殘殺。這方面,他們能幹得很。他們在許多方面都很能幹。另外,他們還會欺騙,會突然翻臉。我不知道。有一場鬥爭要來。你——你也許和我們不同。對於我們,肯定的,鬥爭會來的。他們把這叫作戰爭。我們知道,我們也在準備這個,但是你知道一一這些小人們!一我們不知道怎樣殺人,至少我們不想殺人——」
「看!」她打斷他的話。
他聽見喇叭在叫。
順著她的視線看去,他看到了一輛淺黃色汽車,司機戴著黑色風鏡,乘客們穿著皮大衣,汽車在他的腳跟旁邊令人討厭地嗡嗡突突地響著。他移開腳,司機的鼻子怒沖沖地吭了三聲、急急忙忙繼續向城裡駛去。
「擋路!」喊聲飄上來。
接著,又聽見有人說:「瞧!瞧見了嗎?那個大怪物公主,在樹的那一邊!」所有戴著風鏡的臉都轉過來看。
「我說,」另一個人開口,「這麼著可不成。」
「所有這一切,」公主說,「實在太奇怪了」。
「你的意思是,他們本下該對你說」,他話只講了一半。
「直到遇上你之前,我一直生活在這樣一個世界上,這世界只有我一個人長得這麼大。我為此給自己安排了一種生活。我曾經認為自己是一種奇怪的天然的畸形。可現在,我那個世界在半小進內垮掉了。我看見另外一個世界,完全不同的條件,更為寬廣的可能性一一同伴一一」
「同伴,」他回答。
「我還要你多告訴我一些,再多告訴我一些,」她說她說,「你知道,這像是個故事,直鑽到我心裡。甚至連你。也許在一天裡,也許在幾天以後,我會相信你。可現在——現在我在做夢。聽!」
第一下鐘聲從遠處宮殿的上面一直傳到他們這裡,兩人都機械地數著:
「七」。
「這是,」她說,「該我回去的時候了。他們正把我的一碗咖啡送到我睡覺的大廳裡去。那些小小的官員和僕人們——你做夢也想不到他們有多麼嚴肅——會力他們那些小小的職責忙個下停。」
「他們會覺得奇怪可是我要跟你談話。」
她考慮了一下。「可是我要想想。我現在要獨自一個想想,把這整個怪事想個明白,把過去的孤獨感想掉,把你那些巨人想進我的世界裡來。我要走了。我今天要回到城堡裡我的宮殿去,明天,黎明時分,我會再來——來這兒。」
「我會在這兒等著你。」
「一整天我都會做夢,夢見你給了我的這個新的世界。甚至現在,我都簡直不能相信——」
她退後一步,將他從腳到臉打量了一下。他們的目光相遇,相互凝視了片刻。
「不錯,」她說著,稍微笑了一下,這笑聲半是抽泣。「你是真的。可這實在太神奇了!你覺得——的確是——?假如明天我來。發現你——跟別人一樣是個侏儒呢!是呀,我得想想。好啦,今天——照那些小人兒的作法——」
她伸出手,他們第一次互相接觸。兩人的手緊握著,目光再次相遇。
「再見!」她說,「今天再見了。再見!再見,巨人兄弟」。
他猶豫著,欲語又止,最後,他簡單地回答了一聲「再見!」
有好一陣子,他們手拉著手,凝望著對方的臉。分開以後,她還頻頻回頭,半帶懷疑地望著他:他呢,一動不動地,仁立在他們相遇的地方。
她穿過宮殿的寬在院落。回到自己的住處,夢遊人似地走著,一大棒粟樹花枝在她的手上垂了下來。
在結局開始之前,他們兩人相會了十四次。在大獵園。在高地利路徑荒疏、石南叢生的沼地之間,或者在迤邐向西南延伸的松柏森森的峽谷裡,他們相聚同游。那栗樹林蔭大道上又兩次印上了他們的足跡,而在國王——她的曾祖父——所開鑿的供遊樂的大人工湖畔,他們曾五度重來。在這裡,有著大片如茵的草地,四周環繞著高大的針葉林,草坡緩緩傾斜,直到水濱。來到這裡,她總要坐一會,他躺在她的膝邊,仰望著她的臉,傾心相與,談論著過去的種種,談論著父親在他出生之前便已開始的工作,也談論著巨人們的未來,那夢一般的燦爛宏偉的未來。他們通常相會在黎明,但是有一次下午在草地上見面時,發現四周有許多窺探者,那些騎自行車或是徒步的人從後面樹叢裡向外偷看(像倫敦公園裡的麻雀一樣),弄得枯枝敗葉窸窣作響,另一些乘船的沿湖面劃來,極力想找個更近的地方,好聽聽他們在說些什麼。
這是當地的人們對他們的相會有著濃厚興趣的第一個跡象。有一次相會,促進了謠言四傳——那是第七次了——在皎潔的月光下,他們來到了夜風微動的荒原。夜是那麼溫暖,那麼寧靜,天籟應和著心聲,化為了喁喁低語。
頃刻之間,他們就意識到,在他們心裡,又通過他們,一個巨大的世界正在人間形成。他們談到巨大與渺小之間的偉大鬥爭一一這鬥爭是他們命定要參加進去的——,又談到了那些與個人息息相關而又影響深遠的一切。每一次的相見傾談,每一次的目光交流,都使一種潛在的東西進一步趨向於被意識、被認知,這就是在他們之間存在著的某種比友誼更為親密、也更力神奇的東西,這東西出現在他們中間,把他們的手拉向一處。於是,他們知道了那個字眼,發現他們成了情人,成了世上一個新族類的亞當和夏娃。
他們肩並著肩,步入神奇的愛情之谷,這裡有著寧靜而幽深的去處。世界在他們的周圍,在隨著他們的心緒而改變,此時,它變成了,或者毋寧說是展現了它本來的面目,以一種現實的美裹擁著他們,滿天的繁星,僅僅是他們愛情腳下的明燦燦的花朵,晨曦與暮色,無非是他們路邊張掛的五彩帷簾。對於自己,對於對方,他們都已不再是血肉之軀,而是整個進入了柔情與慾望交織的境界。低語,沉默,靠近,在無邊的蒼穹之下,望著月色中愛人的光影分明的臉。此時,森然不動的松樹聳立在他們周圍,猶如衛士一般。時間的腳步悄然停止,整個宇宙似乎都已經靜靜地凝住。能夠聽見的,只有兩顆跳動著的心。他們好像一起生活在一個沒有死亡的世界上,而其實當時死亡卻正在他們身邊。似乎他們傳播了,他們的確傳播了以前沒有人傳開的這種隱藏在萬物心中的光輝。甚至一個平庸渺小的靈魂,愛情都能使之遍體生輝,而在這裡,是吃過神食的巨人情侶的愛情。
你們可以想像這個秩序井然的世界,當它知道了這樣一件事的時候,該有多麼驚愕:這位公主,這位許配給了王子的公主,這位公主殿下!血管裡流著皇家的血液!竟然幽會—一經常幽會——而且是跟一個普通化學教授1的得了異常肥大症的兒子,一個沒有身份、沒有地位、沒有財產的傢伙,跟他談呀,談吁,倒像是世間就沒有國王,沒有王子,沒有尊卑貴賤,沒有札法——除了巨人和侏儒之外就什麼也沒有了似的,這麼一個勁地談,顯而易見是拿他當成了情人。
「要是那些報界人士抓住了這檔事!」亞瑟·普多爾·布特裡克爾2爵士喘著氣說。
【1原文如此,本書第一部中說雷德伍德是生理學教授。
【2布特裡克爾(Bootlik):原憊「舔靴子的」,馬屁精。
「我聽說——」弗朗普斯的老主教機密地說。
「樓上出了新鮮事啦,」跟班頭目邊準備正餐後的甜食邊議論,「照我看,這位巨人公主一一一」
「人家都說——」宮門旁邊那位掌管文書的夫人說,來參觀工宮大廳的小小的美國人都得從她手裡買參觀券。然後——「我們受權闢謠——」庇卡隆1在《閒話》中寫道。就這樣,整個事情便鬧開了。
【1庇耘隆(Picaroon):原意騙子。】
「他們說我們必須分手,」公主對她的情人說。
「為什麼?」他叫了起來,「這群傢伙腦子裡又有了什麼新的荒唐念頭?」
「你知道嗎,」她問,「愛我是嚴重的叛逆?」
「親愛的,」他叫道,「這又怎麼樣?他們的權利——毫無道理的權利——還有他們那些叛逆啦,忠誠啦,對我們又算得了什麼?」
「聽我跟你說。」於是她便把別人對她說的一切都告訴了他。
「有一個古怪透了的小人兒來見我,他有著軟綿綿會變調兒的嗓音,倒是挺好聽的,動作也是軟綿綿的,這位小小紳士像貓兒一樣躡手躡腳走進我的屋子,舉起那只漂亮的小白手兒—一凡有重要的事情要說,他就是這樣。他是個禿子,當然也不是禿得寸草不生,鼻子和臉蛋兒都是那種紅撲撲、圓滾滾的小巧東西,山羊鬍子修得尖尖的,怪可愛的。他幾次裝作激動的樣子,好讓眼睛發亮光。你知道,他是這邊皇室的一個好朋友,把我稱作他的親愛的年輕小姐,甚至從一開始就對我極表好意。『我親愛的年輕小姐,』他說,
『您知道一一您一定不要』,說了好多遍,又說,『您負有一個義務。』」
「他們從哪兒弄出的這種人?」
「他就愛這樣兒。」她說。
「可是我不明白——」
「他說了些嚴重的事。」
「你不認為,」他兀地轉向她,「他說的這類話裡有什麼玩意兒?」
「非常肯定,有點玩意兒,」她回答。
「你是說——?」
「我是說,我們無意中踐踏了那些小人們的最為神聖不可侵犯的觀念。我們是皇族,是個與眾不同的階級。我們是受人崇拜的囚犯,是儀仗隊裡的玩偶。為了受人崇拜,我們失去了最起碼的自由。我應該嫁給王子——你對他還一點不瞭解。嗯,一個侏儒王子。他倒沒什麼。似乎這個婚姻可以加強我的國家和另一個國家的關係,而這個國家也會得到好處。想想吧!加強國家關係!」
「現在呢?」
「他們要我把這樁婚事進行下去一一倒像是我和你什麼關係也沒有似的。」
「什麼關係也沒有!」
「說的就是呀。還沒完呢。他說——」
「你的那個滑頭專家?」
「對。他說,如果我們不再見面,對你會有好處,對別的巨人也有好處。他就是這樣說的。」
「要是我們不呢,他們能怎麼樣?」
「他說,只要不再見面,就可以給你自由。」
「我!」
「他強調說:『我親愛的年輕小姐,如果你們自願分手,那會好一些,會更可尊敬一些。』他說的就這麼多。強調自願兩個字。」
「可是——!我們在什麼地方相愛,我們怎麼相愛,又關那些小壞蛋們什麼事?他們,還有他們的那個世界又跟我們有什麼相干?」
「他們可不這麼想。」
「當然的,」他說,「你對他說的這一切都不會考慮。」
「我覺得愚蠢到了極點。」
「讓他們的法律來約束我們!我們,剛處在生命的第一個春天,就該被他們的陳腐的規矩,被他們盲目的法律所羈絆!哼!——我們不必理會他們。」
「我是你的。到目前為止——是你的。」
「到目前為止?以後呢?」
「但是他們——假如他們要分開我們——」
「他們能怎麼樣呢?」
「我不知道,他們能怎麼樣呢?」
「誰在乎他們能怎麼樣,要怎麼樣?我是你的,你是我的。還有什麼東西比這更要緊?我是你的,你是我的——永遠永遠。你真以為我會為了他們那些小小的規矩,那些小小的禁令,那些紅的告示牌子,為這就住手!——就為跟你在一起了?」
「是呀。不過,他們到底能怎麼樣呢?」
「你是說,」他說,」我們該怎麼辦?」
「對。」
「我們?我們相愛下去。」
「要是他們想辦法阻止呢?」
他握緊雙拳。他四面環顧,好像擔心那些小人們已經來搗亂了。接著,他轉開身,放眼向遠處望去,「對,你問得對,他們能怎麼樣呢?」
「在這兒,在這塊小小的土地上,」她說了一半便頓住。
他似乎完全明白她的意思。「他們到處都是。」
「不過,我們可以——」他又說。
「去哪兒?」
「我們可以走。我們一起游過海去。海的那一邊——」
「我從沒去過海的那一邊。」
「那邊有著蠻荒的群山,到了山裡,我們也會顯得不過是小小的人了,那邊有荒遠幽僻的山谷,有隱蔽難尋的湖沼,還有人跡罕至的白雲繚繞的高原。在那邊——」
「可是要到那個地方,我們得一天又一天地從成百萬的人當中打出一條路來。」
「這是唯一的希望。這一塊擠滿人群的土地上沒有我們立足棲身之處。在這些人們之中,怎能容許我們存在?他們小,可以互相藏藏躲躲,可我們到哪裡去藏身?沒有地方供我們吃,沒有地方讓我們睡。要是我們躲避——他們就會跟蹤我們的腳印。」
他忽然靈機一動。
「有一個地方」,他說,「甚至就在這個島上。」
「在哪兒?」
「我的弟兄們搞出了個地方。他們在房子四面築了高堤,東、南、西、北,甚至現在就挖好了塹壕和掩蔽部——不久以前,他們之中有一個來看過我。他說——我當時對他說的話沒大在意。他講到了武器。可能——就在那裡——我們能夠找到個容身的地方。
「好多天了,」他停頓了一下接著說,「我沒見到我的弟兄們。老天爺!我一直在做夢。我把什麼都忘了!這些日子,我什麼也幹不下去,一心只想見到你。我該去找他們談談,把你的情況告訴他們,說明我們的處境。只要他們願意,他們是能夠幫忙的。這樣,我們就真的有希望了。我不知道他們那裡修得堅固不堅固,不過,科薩爾肯定會搞得很好的。在這以前——在我碰上你以前,現在我想起來了——那時就已經醞釀著要出事。有個選舉——小人兒們一到這種時候就靠點人頭數來決定事情。現在一定已經選定了。以前有過對我們族類所有的人的威脅——反對我們全體,只有你除外。我一定得去見見我的弟兄們。把我們之間的事告訴他們,說明現在各方面的危險。」
下一次約會,她等了一陣他才來。約定是那天下午,在河灣中間的一大片草地上見面。她等著,用手遮著太陽向南方望去,注意到各處都極其安靜,真的,安靜得叫人不放心。接著,她發覺雖然現在時間不算很早,她的那群隨員——那群自願的密探卻沒有跟來。左邊,右邊,都看不見一個人影,泰晤士河灣的銀波上連一條船也沒有。她極力想給這種奇怪的安靜找出個原因來。
這時,在遮斷視線的林帶缺口處,她高興地看見了雷德伍德。
轉眼之間他又被樹木遮住,不一會,又看見他穿出樹林。他的樣子有點異常,急匆匆地,還跛著腳。他招了招手,公主迎了上去。能看清他的臉了,只見他每走一步,臉就扭一下,使公主感到無限的憂慮。
她迎著他跑了起來,內心充滿疑問和模糊的恐懼。到了身旁,他沒有問候就說起話來。
「我們分手嗎?」他喘著氣問。
「不!」她回答,「怎麼啦?出了什麼事?」
「但是,如果不分手——!現在要分手了。」
「出了什麼事?」
「我不想分手,」他說。「只是——」
他突然頓住,問道,「你不願意離開我?」
她堅定地望著他的眼睛。「出了什麼事?」她追問道。
「暫時分開也不願意?」
「多久?」
「也許好幾年」。
「分開!不!」
「你想好了?」他叮問。
「我不要分開,」她握住他的手。「哪怕就是得死,也死在一起。我現在就不讓你走了。」
「哪怕就是得死,也死在一起,」他說。她的手指感覺到他握得緊緊的。
雷德伍德朝後面看了看,像是在擔心小人們這時會趕上來。接著他說:
「真可能會死的。」
「告訴我,怎麼啦?」她說。
「他們想不讓我來。」
「怎麼不讓?」
「我從車間出來,這個車間是我製造神食的地方,造出來就交給科薩爾弟兄,存在他們的營地。我一出門就碰上個小警官——藍色的制服,乾淨的白手套——他叫我站住。『這條路禁止通行!』他說,我沒在意,繞過車間,走另外一條往西去的路,那裡又有另外一個警官。『這條路禁止通行!』他還加了一句:『所有的路都禁止通行!』」
「往下呢?」
「我跟他吵了一會。『路是大家走的!』我說。
「『不錯,」他說。』可是你妨礙了大家。』
「『那好,』我說,『我走野地,』可是從樹籬後面又跳出了一幫人,說,『這地是私人的。』
「『你們的大家和私人都見鬼去吧,』我說,『我要去看我的公主。』我彎下腰,把警官輕輕撿起來——他又是踢又是嚷——把他從路上拿開。這一下四面八方都像是活了,到處都是人在跑。我看見一個人騎在馬上,在我旁邊一面跑一面讀著什麼——剛一讀完便也轉身跑開——耷拉著腦袋。我當時鬧不清是怎麼回事。接著就聽見後面僻僻叭叭的槍聲。」
「槍!」
「對了——跟他們打老鼠一樣。子彈滿天橫飛,那聲音聽著像腿一下撕什麼東西一樣。有一顆叮了我的腿一下。」
「你怎麼樣了呢?」
「我一直往你這兒來,他們在後面又跑又開槍,我也不理會。現在一一」
「現在怎麼樣?」
「現在開始啦。他們要隔斷我們。現在他們正在追我」。
「我們就不分開。」
「對。可要是這樣,你就只能跟我到我們的弟兄們那裡去。」
「往哪邊走?」她問。
「往東。迫我的人會從這條路來。我們走那條路。順林蔭道走。我在前
邊走,防他們有埋伏——」
他邁出了一步,可是她抓住他的手臂。
「不行,」她喊道,「我挨著你,我扶你。我是皇族,神聖不可侵犯。要是我扶著你——但願上帝讓我能抱著你一起飛一一或許他們不會朝你開槍。」
說著,她抱住他的肩膀,握著他的手,緊緊貼著他。「或許他們不會朝你開槍,」她重複說。一股柔情突然湧上來,他將她抱在懷裡,親吻著她的面頰。就這樣一直抱著她。
「就是得死,也死在一起,」她輕輕他說道。她雙手摟住他的脖子,仰起臉兒。
「最親愛的,再吻我!」
他緊緊抱住她。他們默默地吻著,偎依了一會。然後,她仍然緊靠著他,兩個人一起手拉著手向前走去。也許在小人們追上來之前,他們能夠到達科薩爾的兒子們建造的避難營地。
當他們橫過城堡後面的開闊獵園時,大隊騎兵衝出樹林,徒勞地想要跟上他們巨人的步伐。
不久,在他們前面出現廠一些房屋,人們端著槍從房子裡面跑了出來。
一見這個陣勢,雷德伍德便要衝上去,拚殺出一條路來,可是被她拉住,轉身向南方走去了。
就在他們趕路的時候,一顆子彈從他們頭上呼嘯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