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事皆有一定之規,譬若生活在水中的蜉蝣,縱然沒有漂亮的透明翅膀,卻自由自在、無憂無慮地可以活上兩年;而一旦成了年,翠綠的身體遨遊在空中,可惜這美麗的身姿只能維持數個小時便一命嗚呼了。艾蓮也正是如此,在他細心地打量照片時,絲毫沒有注意到法醫近乎審視的目光。他先是側面端詳著他的臉:因為有些睡眠不足,眼睛稍微泛了紅,眼袋拉長了形狀,臉部多少有些浮腫——可還是挺誘人的——他又去觀察他的頭髮,幾天沒有洗,有點兒打了綹兒,半遮蓋著寬闊的額頭。法醫這樣看著他,就如同注視那成年了搖擺在空中的蜉蝣——即使美麗輕靈,卻還是有些可憐。他心裡清楚美國人直白的態度已經深深影響了這個善於入鄉隨俗的年輕人,然而無論如何,就算有再多的借口,他如此隨意地影響了調查現場,還是件不能容忍的事情。不過,這時候,礙於面子,法醫沒有說出心中的不滿。他又忽然發現劉隊和年輕的艾蓮之間的關係也值得推敲:相當長的時間裡,他注意到他們之間的感情,認為那有很大程度上可能是一種父子的關係——劉隊沒有兒子,這不能不說是一種遺憾——他是如此深深迷戀著刑事調查工作,可惜卻後繼無人;因此從與艾蓮見面的第一天,就確立了近乎找到接班人的某種感情;儘管這感情雖然艾蓮去了美國而變得有些飄渺,可從來沒有中斷過;從艾蓮的角度上來看,他年少時父母雙亡,也樂得接受這份感情,同時對劉隊恭敬有加。這不得不歸功於劉隊算是個相當和善的「父親」,即使艾蓮歸國後已經不適合進行國內案件的調查分析,可他仍然很尊重他的意見。法醫盯著艾蓮看了很久,甚至超越了對那張照片的興趣,有那麼一剎那,他突然從那張臉上看到了馬可.布魯圖的影子。也許,就像布魯圖所扮演的角色,儘管艾蓮並不會孕育什麼陰謀,卻難免成為不和諧的棋子,對案件產生致命的誤導……
然而不論凱撒和私生子布魯圖之間存在了怎樣的糾葛,艾蓮卻沒有誤導劉隊的意思,倒是趁著下水道裡發現了模糊照片,眾人都被這件事所吸引的時候,耍了個小手腕:他把照片交警員呈給劉隊,在不少人都圍上去的時候,悄悄地又溜回了臥室。摘下乳膠手套,從屍體上挑選了十幾隻蛆蟲和一些成熟的甲蟲,迅速塞進手套裡——這當然是無奈之舉,因為回中國之前,無法預料發生這樣的事情——他也就沒有任何準備,現在只好拿手套充當採樣工具。他將這事情辦完,又假裝沒事人似的重新加入人群。除了法醫孫靖,所有人都沒瞧出破綻——而法醫卻注意到艾蓮的手套不見了,當然,他也沒有合理的解釋。
如先前所說,照片並不清晰,甚至因為被血污浸泡過,本身就皺皺巴巴地不好分辨,然而所有人第一眼都能確定這是被害人與蕭影的合影照片,這已經是第三次了!艾蓮心下多少有些納悶:兇手為什麼要把照片塞在不易被人察覺的下水道裡呢?假如沒被人發現,不是很沒有意思嗎?他馬上又糾正了這種相當於自誇的理論:即使沒有自己在場,會詳細調查現場的警員們一樣可以順著痕跡找到這張照片。他又覺得照片的出現也是情理當中的事情,而且照片本身因為也曾現身兩次,都對案件沒有起到幫助,因此沒太在意。
照片風波過後,他又晃進了被害人的書房。這裡沒有被人翻動的跡象,藉著燈光,他很快注意到書架邊上那只有趣的小貓玩偶造型的鬧鐘——與市場上隨處可見的各種粗糙仿製品不同,是不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玩偶做得精緻,邊緣切割得很細膩,「KITTY」的形象也堪稱可愛。艾蓮的視線並沒在這東西上停留太久,他去端詳那書架。密密麻麻地擺置了各類書籍,作為一名編輯,艾蓮明白被害人需要時常翻動各種工具書、史書以及一切的相關材料,他從書架上隨手抽下幾本,用他那永遠不會摘下手套的左手。翻看了幾頁覺得索然無味,便又放了回去。
按照一般人的習慣,書架的中部——也是最便於觀察和抽取的位置,會擱上自己最常使用的書籍。然而作為一名編輯,被害人在這個位置放上了自己編寫、出版的書籍——不能不算是五花八門,最多是些影視同期聲之類的讀物,還有些市面上比較常見的青春文學,邊上擺了兩本新近出版的青少年心理健康讀物。艾蓮因為涉及本行的緣故抽出來也隨意看看,覺得寫得還是滿專業的。沒有別的收穫,他離開了疊放的整整齊齊的書架,回顧辦公桌,不時又伸手偷偷摸摸口袋裡的小動物們,發現一切正常。他沒有必要急著趕回去,用食物來撫養這些小寶貝兒,因為其中的幾頭已肥肥胖胖地接近了成蟲,他回去後只需要用開水把它們幹掉然後製成樣本就行了。當然,如果可能,他要跟在美國的讓.高爾夫先生聯繫一下,至少也得打個電話聽取對方的建議——儘管他隱約能辨別出這些小傢伙出自哪個品種。然而國際郵寄來來回回加上辨別所需要的時間,只怕是這事情辦完了,自己也該回美國了,肯定來不及。他還是打算自己幹這鑒別活動。
麥濤坐在電腦前,覺得陣陣暈厥襲來,他當然不是沒有理由的。自己感了冒,仍不得不面對不斷跳躍著的屏幕,真有些眼花繚亂的感覺。麥濤不是個遇見一點兒小事情就停滯不前的傢伙,由於還是單身,也更沒有哪個人來多管閒事、嘮叨自己,他因此就隨心所欲撐著身體繼續工作。
他目前有兩件事要做:既然案件的部分細節連通時間表已經輸入電腦存了檔,他就不得不隨時拿來看看;可又因為一時沒有頭緒,他同時也打開了學生們的作業論文,總得粗糙檢查給個分數。
也許由於頭暈眼花,或者別的什麼理由,他視線的焦點並沒有放在某份學生作業上出現的那個名字——謝曉虹身上。只是在背靠著轉椅休息眼睛的時候,發出一陣慨歎:媽的,這作業裡至少一半以上是抄的,至於那些精緻得有些過火,接近了專業水平的SPSS量表,也不可能毫無出處!對此,他也無所謂,反正都是自己在大學時代玩過了的把戲!
做完了一切光彩或者不那麼光彩的調查之後,艾蓮回到劉罡明隊長身邊,開始關注屍體發現者的講述。他一邊看著資料一邊聆聽對方的講述。
屍體發現者共有兩位,其中之一是被害人所住小區的管理員,另一位是被害人工作單位的同事。
儘管講述者的語言有些斷斷續續的,甚至摻雜了還沒有從恐怖中完全醒來的那份凌亂,艾蓮還是很快理出了一個頭緒。
按照時間的發展順序,大約一個月之前,出版社的總編,也就是這一次的被害人給自己放了個大約三周的長假。依照這位總編女士的習慣,放假期間是不願意接受任何人騷擾的——因此關閉了手機,也很少接聽各式各樣的電話——有找門路送禮的、托關係出版的,等等此類不一而足。作為已同事多年的編輯們,這習慣早已被大家接受,因此沒有人在這三周裡懷疑什麼。直到一周之前,主編女士的身影還是沒有出現在編輯部裡,就多少有些叫人摸不著頭腦了。不過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按照任何出版社,甚至任何單位不成文的規矩:一個人坐到一定級別的位子上,規則就對他不太起作用了。一位主編沒有必要成天坐班,只在必要的時候聯繫一下,發佈幾個命令,出席幾次會議就可以了。加上這位被害人主編,為人大度和善,從不為難下級,又同時與多個大牌作家聯繫密切,為人稱道;就連老總們都不會得罪她,作為同事或者下級,對於這位大好人、女強人更是犯不上多管閒事,因此對於這延期了一個禮拜的假期,起初都沒有疑義。直到幾天前,老總偶爾過問,大家才恍然間覺得有些不對勁,又因為這兩天總是有人打電話尋找主編,出版社才有些坐不住了。延長假期不是問題,也更用不著象徵性地那工資做做文章,但你至少應該來個電話說明一聲吧。
可總編遲遲沒有電話,出版社打去的電話也總是石沉大海無人接聽,大家就都有點兒坐不住了。因此今天下班之後,這位同事便授命去探望一下。其實他心裡也明白,度假期間,總編不一定老老實實地呆在家裡,反正又沒有孩子,她不知道會跑到哪兒去玩兒。因此空跑了一趟,敲不開房門,這位編輯也沒當回事。問題出在後來,鑒於這位編輯第二天總要給大家一個說法,也沒準兒出自他有些認真的性格,便找到了小區管理員,打算不負眾望地給大家找一個合理的解釋。
因為是新建的小區,又因為這小區的售價不低,吸引來的房客雖不見得個個都是大款,至少也是金領或白領人士——這些人有個共同的習慣,不喜歡有事兒沒事兒的總有人來過問自己的生活。因此小區物業樂得清閒,還做個順水人情,對進進出出的房客和業主們都是睜隻眼閉只眼,哪些人生活放蕩,哪些人會有外遇,哪些人賓客盈門,管理員都不大理會。不過最最基本的安全管理也不能沒有,來訪的客人如果臉生,總要留個記錄;那些業主大人們低頭不見抬頭見的,管理員也總要打個招呼。當管理員被負有使命的編輯找到後,也發現其中有些不合理:按照他的記憶,主編女士似乎並沒有出去,當然,因為輪班和自己的偷懶,他也不敢斷定。可似乎確實又陣子沒見過她進出了。作為一位還頗有些責任心的管理員,他還是決定和編輯一起再回樓上看看。當然,此番檢查仍以失敗告終。兩人的心裡卻多少油然而生了一種不安感覺。
為此管理員取來了備用房門鑰匙,想和編輯察看一番。一來有兩人互相可以做個見證,二來要是真的發生什麼意外,也不至於落個埋怨。隨後,兩人自然而然就看到了這駭人的一幕,或者說,他們最先是聞到那令人窒息的氣味更加合理。
然而儘管兩人說了一遍又一遍,他們所能提示警方的也不過就是屍體發現的經過而已。關於被害人近期的活動以及她可能的被害時間,因為不可能存在記錄,所以誰也說不上來。
劉隊和艾蓮自然而然都對一個細節很感興趣:管理員一口咬定,如果進入樓門的人沒有持有鑰匙,那麼即使再不小心,也總會留有一份登記!遺憾的是,在這一個月之內,沒有任何訪客曾進入過被害人的房間!唯一的解釋是,來人一定擁有房門鑰匙!
匪夷所思的局面,回顧已經發生了的三起命案,一個共同的特徵是,兇手都是使用鑰匙進入房間而後殺死被害人的。除非把他當作一個出色的「鎖匠」,不然有些解釋不通。兇手獵殺女性,可他又是如何搞到這些女人的家門鑰匙?難道這傢伙真是一個有著超凡魅力的人,使得所有的女性都無法拒絕,心甘情願直到被他幹掉?這解釋也更加超乎想像。另外,現狀也對艾蓮和麥濤的觀點提出了挑戰,如果護士的死亡可以用幾年前或許發生過的事件(他們還不敢斷定真有此事)來解釋,薛婷婷的被害能說是滅口,那麼,第二起命案的理由是什麼呢?現在第三個被害人女總編又是因為什麼被人殺死在家裡呢?你總不能說,上述所有這些人都參與了某個事件,對蕭影進行過迫害吧?這背後的原因到底是什麼呢?眾人摸不著頭腦。
然而敏銳的艾蓮還是嗅到了一絲不尋常的味道。假如把半年前酒吧老闆的太太也算在內,那麼為什麼直到半年前,兇手又開始以極高的頻率開始殺人了呢?這半年裡到底發生了什麼變故?從新發現屍體的腐爛程度來看,由於最近一段時期陰雨連綿,氣溫較低,腐爛的環境以及蛆蟲生長的環境都不太理想,因此不難得出,女總編被害的時間已經提前到梅雨季節來到之前,甚至可能更早一些,那時候艾蓮都還沒有回國。因此在時間順序上,女總編的被害要更早,隔了幾天才是第一個被發現的護士王敏文,再然後是賓館不知名的女性。那麼,兇手為什麼要殺死主編呢?艾蓮不是個一根筋非要走到思路的人,他不反對修正已有觀點,只是新的理論沒有成形,而且他隱約覺得這一定要以那張不斷出現的離奇合影為突破點。
艾蓮隨手翻看了記錄,得知女總編的名字叫謝曉虹,又用腦子記住其他一些瑣碎的事物後突然意外地向劉隊告辭。
艾蓮對自己離開的解釋是,他需要去看看麥濤,將目前的線索與之分享;事實卻並非如此,他要去聯繫另一個老朋友,從中獲取關於蠅類在中國生常環境的必要數據。
對於劉隊邀請他參加夜晚進行會議的邀請,他當然沒有拒絕。
麥濤靠在椅子上,有些迷迷糊糊地,差不多快要睡著了,卻總隱隱感覺到來自於胃部的燒灼感。他想要站起來在冰箱裡尋到一些可以食用的東西——比如幾塊發了干的麵包或是一兩盤頭幾天剩下的涼菜,可總還是懶得動。
悠然躺著的時候,敲門聲響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