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割(在中國) 第二部 像人 第八章 蜻蜓
    1999年6月12日的晚上,以及隨後的兩三天,艾蓮全面介入了案件的調查工作:先後考察了現場,與證人見了面,又拜訪了被害人王小姐在北京的親屬,閱讀了警方以及法醫關於此案的所有記錄;最後,在15日的晚上出席了第三次重案組會議。當晚,艾蓮只提到了三個問題。

    首先是關於現場的推測:艾蓮認為,兇手先行進入被害人的家,等待被害人歸來,然後實施罪行。陽台和窗台都沒有發現攀爬的痕跡,證實了兇手必然以房門作為通道。他可能有被害人的家門鑰匙,也許有其他巧妙地竅門手段,當然,手法一定要很利落,不然在這樣狹小的老樓區很容易被熟識的鄰居給發現。不論如何,從作案效率來看,兇手很可能和被害人有生活上的交集。

    接下來的問題是,作案動機。因為眼下只有一起案件,信息少之又少,艾蓮本人也對兇手的某些行為一籌莫展——諸如絞殺、割手指、毀壞頭部之類的,他提出復仇的觀點。兇手和被害人之間必然存在某種聯繫,而這種聯繫的發生時段並不一定是最近兩年。因為警方已經詢問過樓群的居民,得知被害人在此居住的期間並沒有過從甚密的朋友,那麼被害人與兇手之間的聯繫,可能早在搬到這裡之前就存在了。這樣並不大嚴謹的推測,立刻引發了在場多數警員的疑惑——儘管他們並沒有說出來,如果被害人與兇手只存在兩年以前的關係,那麼,他又如何得知被害人新的住處,更不要說如何獲得房門鑰匙?對此,艾蓮也莫名其妙,推測總歸只是推測,甚至說是直覺更加合理。如果硬說有些證據的話,那就是他指出在現場發現的被害人與某個女孩兒的合影,紙質顯得有些陳舊,應該是在幾年前拍攝的。

    最後,艾蓮使用投影儀再一次地展現了那張合影照片,並斷定,被害人身邊的那個女孩兒,一定就是本案的關鍵。這個判斷也是接著上面那個成立的推論的後續,他認為,兇手留下了這張照片,目的何在?被害人的臉部被畫了紅色的圈,而身邊的女孩兒卻沒有,這說明被害人也許並非在做什麼殺人預告,而是告訴所有的人,他殺人的理由就在於此。同時,他提出,這個女孩兒警方是不可能尋找到的——或者找到了也沒有用——她應該已經消失了,至少無法提供兇手的信息——否則兇手就是在作繭自縛了。如果說,她消失了是比較合理的解釋,那麼接下來的事情也就很好理解了,兇手正是因為她的某種緣故才要進行報復!而警方在報紙上刊登了她的照片,卻一直沒能得到有關線索,也是很好理解的。第一,這女孩兒可能消失了,第二,她也許並非本地人,第三,隨著網絡等另類媒體的興起,那些可能和這女孩兒有關係的年輕人並不會經常關注報紙這種傳統的宣傳媒體;最後,即使有人已經看到了報紙,卻因為某種理由而不可能來聯繫警方——比如說,她是某個醫療事故的被害者……最後,艾蓮提出了建議,如果不想等著下一起案件發生,那麼警方倒不如捏造出一些罪名,對照片上的女孩兒下達全國通緝令,說不定會有所收穫。

    艾蓮全部的觀點表達完,在座的人一片噓聲。人們往往有一種習慣,當他們發現全心期待的事物並不像他們想像的那樣之後,便常常呈現出一種無所謂的態度。艾蓮的說法,在很多人看來,簡直是外籍教授在某個演說會上的即興發揮,既沒有實際證明,又沒有明顯的主題,只是沿著自己的思路做出一些隨意的推斷。特別是他最後的那條建議,聽起來匪夷所思而且不合法律程序。會不會這個傢伙在美國呆得時間太長,已經被那裡洋溢著的「自由」風氣同化了?罪行是可以隨便捏造的嗎?通緝令是可以胡亂下發的嗎?

    劉罡明隊長,很明顯地也有些出乎意料,也感到面子上有些不大好看,一直不停地揉搓著自己的臉孔,直到艾蓮坐下之後,才猶猶豫豫地張了嘴:「大家,有什麼要補充的麼?」

    無人應答,大家面面相覷。麥濤坐在艾蓮的身邊也是一語不發。

    可就在所有人都感到失望的時候,艾蓮卻忽然間想起了什麼,在口袋中摸索一陣,掏出了一條手帕,上面有些髒兮兮的印跡。

    與會的警員起初都沒把這東西當一回事。可當聽說了艾蓮關於避雨的講述時,眾人都感到不可思議。手帕很快被拿去化驗,大家緊張不安地等待著,半小時之後,得出的結果是:手帕上確實是人類的血跡,性別為女性,血型為「B」。雖然這件事只能算是一個插曲,然而艾蓮關於「塗抹了迷彩油的雨衣人」的描述卻勾起了人們的興趣。當然,這條手帕眼下還沒什麼用處,只是艾蓮與兇手擦肩而過的經歷顯得十分詭異。

    會議結束後,麥濤沉默地走出會議室,在樓道的拐角,艾蓮跟了上來。

    「怎麼不說話?你的觀點是什麼?」

    「我……」麥濤捋了捋燙過的碎卷——他頭上的繃帶前一天拆除了,剛要說話,會議室放線傳來了劉隊的喊聲,「喂,小艾,先別走,還有點事情要說。」

    艾蓮轉過身,隨後又晃了回來:「稍等我……」他的話也沒能說完,因為看到陳芳站在麥濤的身邊,便轉而溫和地笑了,「你們先吧。」而後,便走回到樓道。

    麥濤也露出半個笑容,僵硬了幾秒,接著硬生生地推開拐角的鐵門。

    「為什麼你不提出自己的看法。」陳芳追上來,一把拉住麥濤,兩人的身子貼得如此之近,又馬上分開了——給他們的同事讓路。她說話時候,重音放在了「自己」上。

    「自己的觀點?」麥濤顯得有些莫名其妙,「什麼觀點?」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難道對於這個案子你沒有自己的想法嗎?我知道你有的,可為什麼不說出來!」陳芳的臉孔,在漆黑的樓道裡若隱若現。

    「你又不是我?怎麼會知道我腦子想了些什麼?」麥濤苦笑了一下,繼續往樓下走。

    「是不是因為這個艾蓮回來了,你就不願意說話了?」陳芳的嗓音很尖利。

    「你想歪了……」在下一個樓梯轉彎,麥濤停下來,回頭對著台階之上的女子,「再怎麼說,艾蓮也曾是我的老師。最重要的是,我的觀點,恰好和他完全相同。」話音一落,他就急匆匆拾階而下。

    「你……懦夫!」陳芳對著無人的樓梯拐角喊道。

    聲音傳到樓下,麥濤自言自語:「懦夫……也許吧。」

    「我叫你過來,有些事要麻煩你。」劉隊收拾好文件,又端起茶杯,「能不能到我的辦公室談談?」

    「當然可以。」艾蓮雙手垂立,面帶微笑,「只不過,您能跟我說說,要談些什麼嗎?我好心裡有底,別像今天這樣。」

    「你介意剛才的會議嗎?」劉隊詫異地回過身,感覺身後這個小伙子有些陌生,也許,他真的是在美國生活的時間太長了,思維產生了變化吧,「沒什麼的,人難免會有失手的……」他忽然覺得這麼說有些不妥,「我的意思是,在沒有線索的情況下,任何人都難免有些……嗯,你明白我的意思。」

    「當然,」艾蓮拉開會議室的大門,「請吧,劉叔叔。」

    「哦,謝謝。嗯,我是想和你談談我的家事……我的女兒……」

    「……劉穎?」

    「是的。」

    接下來的兩周,從6月15日開始,太陽沒怎麼露頭,這在北京的歷史上是不常見的。據媒體報道,氣象專家介紹說,6月中旬以來,北京進入了常年少有的「梅雨季節」,主要原因是受大氣環流的影響,較強的冷空氣頻頻光顧京城,而低壓長時間地滯留在華北上空都是細雨霏霏的主要原因。同時,降雨帶來的空氣濕度一直保持在80%至90%,也為持續降雨創造了良好的地面條件。

    如此長時間的連續降雨,倒是沖淡了暑氣,人們也不得不增添了衣物。京城的氣溫一直保持在較低的狀態,平均氣溫在20度左右。

    這樣的天氣,又沒有任何案件發生,艾蓮的生活趨於平靜。早上在賓館起了床,沖個熱水澡,而後懶散地坐在沙發上,讀一些關於中國心理學進展的雜誌和書籍。中午隨意地吃過午飯,就重複上午的生活。一連十天泡在客房裡,難免心情過分安逸,唯獨有種擔憂揮之不去:這段日子,兇手恐怕要再次行動了。

    到了第十二天,也就是6月27日,星期一的中午,艾蓮覺得索然寡味,便拿起電話,給麥濤家撥了一個。可對方並不在家,看來是張羅期末考試的事宜去了。

    艾蓮隨後想起劉罡明隊長的囑托——鑒於父女關係不合,便請他來出面調解。連綿的陰雨,艾蓮都窩在賓館沒有動彈,既然有了長時間的空閒,遲遲不去見劉穎就顯得太不近情理了。他換好外出的衣褲,打了輛車,按照劉隊給的地址,找到了劉穎租住的公寓。

    短暫的敲門過後,劉穎,這天梳了個俏皮的羊角辮,打開門,一下子撲到艾蓮懷裡,「艾哥哥、艾哥哥」地叫個不停。

    艾蓮就想起《紅樓夢》裡咬字不準的史湘玉對寶玉的稱呼來,不禁啞然失笑,一眼又瞥見門洞裡還在滴水的雨傘和男士皮鞋,知道屋裡還有別的客人,便趕緊結束了這番熱情的招待。

    「怎麼?」艾蓮換上拖鞋,一邊打趣地問,「兩年不見,穎穎長大了,交男朋友啦?」

    「當然!」劉穎得意地甩甩頭髮,「我這男朋友你還認識呢!」

    「我認識?」艾蓮摸不著頭腦,跟著她走進客廳,看見了坐在沙發上的年輕男人——居然是麥濤。後者對他一臉無奈地瞪大眼睛,說了句:「下午好,兄弟。」

    「是,是的,下午好……」艾蓮有些不知所措,更有些尷尬,「你們,什麼時候……」

    「別聽她胡說,這小丫頭沒點兒正經!」麥濤站起來,拍拍發呆的艾蓮,「有話先坐下再說。」

    「你敢說不是我的男朋友?」

    「本來就不是,怎麼?你還想耍賴不成!」

    命運,就總是這麼因緣際會的。不管兩人怎麼說,又或者他們的嬉笑打罵,在艾蓮看來都有些驚異:麥濤不是和陳芳……算了,人家的感情我攙和什麼?!只是原本一肚子的話,跟著那麻煩的使命一起,都縮了回去。他又細細一想,覺得事情真的發展成這樣倒也不錯:麥濤是他信任的好友,劉穎是忘年交劉隊的千金寶貝兒,兩人既然投緣,產生感情自是合情合理。況且麥濤儘管個性有些隨意,畢竟成熟穩重,此時此刻,自己這個多年做兄弟的,閉口不言才是上策。

    過一會兒,他也弄明白麥濤過來的原因:上次借的那本書,是要還的,而這樣的雨天,無論如何也沒有叫女孩子跋山涉水的理由。

    三個人一直談到傍晚,才起身找了樓下的飯館用了餐。飯後,艾蓮是不想再做閃亮的電燈泡了,決定告辭。麥濤也打算離開,劉穎略微有些不開心。

    回去的路上,細雨漸漸地住了,兩個年輕男人沿街踏著雨水,算是找回了當年一起散步探討案情的感覺。

    艾蓮有句話,輾轉良久,總算還是說了出來:「麥濤,下回開會之前,咱倆商量商量。」

    「商量什麼?」麥濤似是明知故問。

    「啊?你就別跟我裝蒜了。我畢竟還要回美國的,而你則要留下來繼續幫助劉隊。下次把我們的意見整合一下,由你來提出。」

    「怎麼?說實話,艾蓮,這話也就是你說可以。換作別人,我就認為他是在同情我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別誤會,我是說……」

    「我明白!兄弟,有人說,你一出現就搶了我的風頭,可我並不當回事,多少年的交情了,誰還在乎這個?放心好了,如果下一次我們的意見產生分歧,我是不會便宜你的!」

    「一言為定?」

    「當然,一言為定,我們不妨打個賭,看看誰先破了這案子。」

    「好啊,賭注是什麼?」

    「如果我贏了,你就想辦法把我也弄出國……哈哈,你緊張什麼?只不過是個玩笑罷了!」

    「行,你贏了我就給你弄出去,反正那邊我人脈熟絡。」

    我把他弄出去,然後和我一樣成為組織的殺手?

    我能把他弄到哪兒去,我為什麼總要說謊,為什麼?

    「你在想什麼?」

    「什麼都沒想,」艾蓮歎了口氣,兩人來到十字路口,該是分手的時候了。

    「這一次的兇手不好對付,」艾蓮揉揉左手,「小心點兒!」

    「放心吧,你也是,別丟了小命。」

    兩人就這樣分了手,艾蓮心境忐忑,一路默默地走回賓館。

    坐電梯上了三樓,他步入自己房間所在的樓道,剛路過一間客房門口,裡面忽然有人從中探出頭來,大聲罵道:「喂,那屋的混蛋!」

    艾蓮大吃一驚,趕緊回過身來,那人看見他,也是一愣,「對,對不起,朋友,我不是在說你。」

    「沒關係,」艾蓮友好地笑笑,還是感到有些納悶。

    「那屋的,那屋的,」順著那人的手指望去,艾蓮看到318室的房門外掛著「請勿打擾」的門牌,轟轟的電視雜音從裡面傳了出來。

    「從下午就一直是這樣,媽的讓不讓別人休息了?!」那人語氣透著憤怒,一邊做出解釋,「真他媽混蛋,我喊了好幾嗓子,還沒人理我!」

    那人越說越惱火,從自己的房間裡走出來,來到318室門前,忽然又轉頭看看艾蓮,「抱歉,朋友,剛才錯罵了您,真是不好意思。我得教訓教訓這小丫挺的!」說罷,用腳踹動房門。

    既然事不關己,艾蓮便繼續走路,打開自己房門的時候,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只見走廊那頭的男人愣在318門口,他並沒多想,推門走進房間。

    換去微微發潮的衣服,扔下沾了泥水的靴子,他穿上睡衣,正打算走進浴室,忽然聽到走廊中一聲驚叫。

    出門看時,走廊裡空無一人,剛才的聲音似乎是從另一端傳來的。

    艾蓮十分好奇,同時,他也回憶起雨夜發生在這賓館附近的避雨事件來,總是有些放心不下,因而便只穿著睡衣和拖鞋,走了過去。

    318室狹小的走廊裡,他看見了剛才那個氣勢洶洶的傢伙,背朝著自己,渾身上下抖個不停。順著他的肩膀望去,只見房間地面上滿是血污。

    「怎麼回事?」艾蓮忽然開口,那男人便一陣哆嗦,回頭看清來人之後,結結巴巴地說:「門……沒鎖,我……」

    艾蓮扶住那人,一側身也擠進走廊,血跡床上一直延伸至浴室,沒看到屍體。

    「趕快報警,」他吩咐道,「等一下,我告訴你號碼,不要打110,直接打這個。」

    男人戰戰兢兢地逃出去後,艾蓮穿過走廊。地上大片的血跡,表明被害人很可能已經死了。猶豫不決的工夫,更多的客人連同服務人員簇擁在門口。

    「對不起,先生,請您出來,我們是飯店工作人員,要等到公安局……」

    「我就是警察!」艾蓮不容置疑地一口回絕,人群中立刻爆出驚訝之聲。有些人,比如說一些濃妝艷抹的小姐,趁這個混亂的局面,悄悄地溜走了。

    電視機的音量被調至幾乎最大,似乎是有人成心這樣做,要吸引別人注意似的。艾蓮突然意識到,如果當初自己碰見那個雨衣人就是兇手,他一直在等待合適的時機向眾人展示自己的作品。那麼,會不會,在這陣混亂之中,兇手也藏在人群中偷偷觀察自己的迷茫呢?他轉過身,眼睛從圍觀的人們臉上掃過,不,沒有,沒有上次那雙動物似的眼睛。

    他猛然感到背後有人在盯著自己,一陣寒意有胃底生氣,倏地一下回過身。窗簾邊,有一隻眼睛望著這邊。艾蓮向窗戶走去,那隻眼睛一眨不眨,仍然筆直地看著他。

    艾蓮猛地伸手,扯開窗簾,一張臉孔從後面露出來。是,一張照片?

    照片被放大了,和正常人的比例相當。那隻眼睛的主人,照片左邊的女人,頭部被人用紅色的筆畫了一個大圓圈。她容貌姣好,看來也很年輕。最令艾蓮震驚的是,這女人的身邊,還有一個年輕女子,居然和上次合影照上的是同一個人!

    艾蓮伸手揭下照片。一瞬間,意識到了自己的疏忽,這張照片不是被貼在窗戶上的,那麼……

    照片被扯動,帶著邊角的細繩也跟著動了起來,有件東西,從半邊窗簾的背後,直砸過來。

    艾蓮躲閃不及,那東西正好撲在他肩上。人群中又是一陣尖叫,提起它的時候,艾蓮看清了那是一顆連著部分頸骨的頭顱,女人的頭顱。

    只是,從這顆頭已經無法辨別是否就是照片上的女人了。屍體臉部的皮膚皺皺巴巴,血管粗大,盤根錯節。眼球從眼眶中微微垂下來,最恐怖的是,張開的嘴唇已經發黑,裡面沒有舌頭。艾蓮本能地想到,這女人至少死了好多天……

    電視仍然嘶聲力竭地吼叫著,倒是暗合了人們的心情……

    還是那間會議室,第四次會議。與會者依然包括全部的警官,還有艾蓮和麥濤。這一次,兩個人依然沒有商量的機會,事情來得太快了。

    原本以為,既然被害者死在賓館客房裡,那麼關於她的身份確認,應該不必大費周章。可據服務員稱,318室並非死者租住的,甚至,在登記單上原本就是空房間,至於屍體腦袋會出現的原因,所有人都說不上來,同時又大為恐慌。關於房門鑰匙是否失竊的調查也是枉費心機,因為所有的工作人員都有機會獲得鑰匙,又都矢口否認自己曾經做過這樣的事。折騰了大半夜,調查工作仍是一籌莫展。被害女人的身份,尚且是個未知之謎。艾蓮特地詢問了近兩年來賓館裡的人事變動,卻因為涉及飯店內部安排,文件全部存放在經理辦公室,要等到明天經理出差才能查閱。調查再次陷入僵局,劉隊也只好留下了幾名警員,帶著其他人返回局裡。

    一進入會議室,大家難免眾說紛紜,焦點集中在房間是如何被罪犯使用這個話題上。艾蓮和麥濤一直保持沉默,暗自盤算著兇手殺人的目的。熱烈的討論氣氛,被法醫的調查來電打斷了。

    劉隊長將資料往桌上重重地一摔,「技術科的結果,證明這次的被害人和上次被殺死的方式完全一樣。更不要說,我們又得到了一張照片,是與同一個女孩兒的合影!法醫也提到,屍體是從外部開始腐爛的。(註:一般而言,屍體應該從內部開始腐爛,法醫發現了相反的證據則表明,屍體被人為的處理過)具體時間不好推斷,估計是兩周前遇害的!而後被人冷凍過。」

    也就是說,被害人被殺死之後,兇手將其分屍,只留下頭顱放在冰箱裡,而後又設法運到了這間賓館客房。

    會議室裡鴉雀無聲,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艾蓮身上。似乎也都回憶起了艾蓮曾經的觀點,認為被害人照片上合影的女子並非下一個被害目標,而是兇手殺人的理由——凡是和這個女孩兒合影的人,符合某種條件的,都會被殺手狙擊。

    然而,艾蓮自己卻對這種先見之明無動於衷,甚至因為錯過了兇手而感到懊悔,同樣的懊悔也可能出現在麥濤心裡。艾蓮定了定神,現在可不是懊悔的時候,兇手也不可能再次在他們眼光大搖大擺地現身,當務之急,是從已有的線索中尋找蛛絲馬跡,查找被害人與兇手的關聯。

    當劉隊的目光聚焦於自己身上的時候,艾蓮知道無法再保持沉默了,他把雙手從桌子上撤下,坐直了些,說道:「毫無疑問,這次的兇手和上次是同一個人,而且,他的罪行也不會就此終止。」

    這是每個人心裡都清楚的事,可有人說出來,還是憑空增添了不祥的感覺。

    「首先,我來試著總結被害人的特徵。首先,被害人均為女性,年齡在二十至三十歲之間。上一次的王小姐和這次尚不知名的女人,通過法齒學檢驗都符合這個年齡段。因此,不排除下一次的被害人也符合這個條件的可能。從外貌上觀察,兩次的被害人並沒有明顯的一致性,這就和特徵型獵殺的犯罪行為有區別。那麼,依照我上次的推論,罪犯很可能還是以他的理由——在某種程度上和兩次照片上出現的女人有關。另外,第二名被害人頭部以外的其他軀體部分我們還沒有找到,當然也就無從得知她會不會也被切去了中指。再有,這一次使用的照片相紙還是『愛克發』,而在北京這類相紙的沖洗場所不多,即使都沒有備案記錄,但是擴印了如此大幅的照片,可能工作人員會有印象。兇手肆無忌憚的使用放大照片,只能說明他並不擔心關於照片的追查,最可能的是,他本人的作坊裡就能滿足這個需要。」

    「我有不同的意見,」艾蓮話音剛落,麥濤忽然說道,「關於照片的觀點,我與艾蓮的意思一致,但是對於被害人,我的理解不同。同時,在艾蓮觀點裡有些矛盾之處,」他隨後對艾蓮輕輕一笑,「在他的推論中,問題的焦點是照片上那個合影的女人,對此我也並不否認。但既然他說到,兇手並不屬於特徵型殺人犯,而是基於與照片上女孩兒的某種關聯採取的報復行為,那麼,為什麼下一次的被害人還會在20至30歲之間呢?我們都知道,在接連兩次案件中,兇手都沒有性的表現,這正是報復理論可能成立的關鍵證據。可是,如果沒有性的觀念,兇手只殺死年輕女性的觀點就站不住腳。他下一次殺人的目標,很可能會是其他類型的人,比如說三四十歲的中年女性,甚至是個男人。總之,兇手的報復目標不可能有一個定論。雖然,討論這件事,對大多數在座的刑警並沒有意義,但它畢竟關係到兇手犯罪行為的理念,對此,我認為艾蓮的說法有誤。」

    「啊,我覺得……」艾蓮欲言又止。

    「你覺得在這個案子中,可能存在性的表現,對嗎?」麥濤扶住桌面,站了起來,「因為這個案子涉及了性別問題,雖然沒有強姦,也不包含虐待,但存在對某種性別的歧視,對嗎?」

    「是的。」艾蓮點點頭,「為什麼被害人的臉部會被損壞呢?在美國我曾經看到過一些極端的案例,被害人並沒有被強姦的跡象,是因為兇手對活人提不起興趣來。然而他會回到作案現場,即使已經過去兩三個月,屍體腐爛了。他仍然會對著部分屍塊發洩……」

    「然而這是在中國!」麥濤的情緒有些激動,這句話也令在座的所有人為之動容。劉隊等幾個以前曾經合作過的老友對此的理解是「美國的犯罪行為畢竟因為國情問題和中國存在區別」;更多的人,卻具有類似陳芳的想法:艾蓮,或者說賽斯.沃勒這個人,多年生活在美國,已經不再適合對中國的案件進行分析了。

    「然而這是在中國,」麥濤繼續說道,一遍圍著會議桌慢慢地繞起來,「調查的方向越是複雜,就越是容易影響進度。既然我們把目標鎖定在報復行為上,那麼關於性的觀點——即使可能隱晦地包含其中,也可以暫時不理會。另外,中國尚且沒有對著屍塊發洩的案例。但是,兇手對性別存在的歧視還是值得注意的。比如說頭部破壞,因為被害人的容貌比較漂亮,損壞其面部可能帶來快感,然而這種快感也有可能是極端報復慾望的昇華。艾蓮以前說過,可能是某種醫療事故或是其他的事件,比如在賓館發生過什麼。總之,合影中的女孩子有可能容貌受損或者丟掉性命,那麼,所有關於被害人屍體的毀壞都能夠成為報復的手段。當然這只是一種可能,但我們行動的目標應該是探索兩個被害人與合影女孩兒背後的關聯。我要說的就是這些。」

    直到會議結束,艾蓮都沒有再說話。順著麥濤的思路,他看到警員們暢所欲言,似乎也沒留給自己插嘴的份兒。他獨自坐在沙發中,由於先天缺失的情緒,也不覺得孤單。有件事情,他並沒有講出來,麥濤說得不錯,自己的推論也確實存在問題。但是,隱含著的關於性的觀點,他始終放不下來。可他又不能完全理出個頭緒來,只是恍惚覺得,兇手對被害人臉部的毀壞另有原因——比如說,其中可能含有畸形的情感,他又覺得,這一次的兇手沒準兒是個女人,具有……這些,即使講出來,在眾人的面前也好似無稽之談,他便只能默默地在心裡盤算著。

    就在所有的人興沖沖制定新一輪調查計劃的時候,唯有陳芳的內心發生了悄無聲息的變化:似乎是緣於女人的天性,又似乎因為尚還年輕,沒有經受世俗的熏染,她便總有是滿懷著對弱者的同情,起先是對麥濤,現在,這種關懷轉移到艾蓮身上。只有她注意到他低著頭,若有所思,又不時揉動左手。那隻手套下的左臂,似乎從來就沒有改變過姿勢。那會是怎樣的疾病呢?他現在又在想什麼呢?

    坐的時間過長,她禁不住甩甩腦袋,好叫僵直的脖子活動一下,順便甩掉對艾蓮的關心,可惜徒勞無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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