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與火之歌2:列王的紛爭 正文 第十八章 提利昂
    「而今的睡眠不比從前囉,」派席爾大學士為凌晨的會議精神欠佳向他致歉,「我寧可天亮前便早早起身,也不願輾轉反側,為未完成的工作揪心憂愁。」他話雖這麼說,但瞧那低垂的眼皮,他似乎又快睡著了。

    他們坐在鴉巢下通風的房間裡,他的女侍送上白煮蛋、熟李子和燕麥粥。「非常時期,許多百姓連吃的都沒有,我想自己也該一切從簡。」

    「令人欽佩。」提利昂承認,並敲開一顆棕色的大蛋,心裡覺得這顆蛋還真像大學士佈滿斑點的禿頭。「但我看法不同。我是能吃的時候盡量吃,以免明天吃不到。」他露出微笑,「說說,您的烏鴉也這麼早起嗎?」

    派席爾捻捻流洩至胸的雪白鬍鬚,「那當然。等您吃完,我就叫人拿紙筆來?」

    「不必了。」提利昂取出兩封信,放在燕麥粥旁。兩張捲得很緊的羊皮紙,側面用蠟封好。「叫你的女僕下去,我們好說話。」

    「孩子,你先退下。」派席爾命令,女孩急忙離開房間。「請問這些是……」

    「寄給多恩親王道朗·馬泰爾的信函,」提利昂剝開蛋殼,咬了一口,似乎沒加鹽,「一式兩份,事關重大,派你最快的鳥兒送去。」

    「吃完早餐,我即刻處理。」

    「現在就辦,李子可以待會再吃,國家大事可等不得。眼下藍禮大人正率軍沿玫瑰大道北進,而誰也說不准史坦尼斯大人何時會自龍石島啟航。」

    派席爾眨眨眼,「如果大人您堅持——」

    「我很堅持。」

    「我隨時任您差遣。」學士蹣跚起身,頸鏈輕聲作響。他的頸鏈粗大沉重,重量乃是普通學士項鏈的十數倍,互相串接,鑲以寶石。在提利昂看來,其中黃金、白銀和鉑金的鏈條數目遠遠超過其他不值錢的金屬。

    派席爾動作很慢,提利昂吃完煮蛋,又嘗過李子——李子煮得爛熟多汁,正合他胃口——這才聽見撲翅之音。他站起來,看見清晨天際烏鴉墨黑的身影,便驟然轉身,朝房間遠端迷宮般的置物架走去。

    學士的藥品為數驚人:幾十個蠟封的罐子,百餘瓶塞住的小瓶,同樣數量的白玻璃瓶,不計其數的干藥草罐,每個容器上都有派席爾用工整的字跡寫成的精確標籤。此人真是井井有條,提利昂心想。的確,一旦你理解了分類依據,便會發現每種藥品都擺放得恰到好處。真是些有趣的東西:甜睡花和龍葵、罌粟花奶、裡斯之淚、灰蕈粉、附子草和鬼舞草、石蜥毒、瞎眼毒,寡婦之血……

    他墊起腳尖,使盡全身力氣向上伸展,好不容易夠到一個放在高處,積滿灰塵的小罐子。他看看上面的標籤,笑著將之藏進衣袖。

    當派席爾大學士慢吞吞地走下樓梯時,他已經坐回桌邊,吃起另一顆蛋。「大人,已經辦妥了。」老人坐下來,「這種事……是啊,是啊,辦得越快越好……您說,事關重大?」

    「噢,沒錯。」提利昂嫌燕麥粥太稠,且缺了奶油和蜂蜜。這陣子,君臨城中已經很難吃到奶油和蜂蜜,但拜蓋爾斯伯爵之賜,城堡裡的供應倒不缺。最近城堡中的糧食有一半是從他和坦妲伯爵夫人的領地運來。羅斯比城和史鐸克渥斯堡位於王城以北,尚未遭戰火波及。

    「寄給多恩親王本人,我……我可否問問……」

    「最好別問。」

    「如您所願,」提利昂能感受到派席爾強烈的好奇,「或許……該讓御前會議……」

    提利昂拿起木匙輕敲碗緣,「好師傅,御前會議的職能是『輔佐』陛下。」

    「是啊,」派席爾說,「而陛下他——」

    「——年方十三,由我代為行事。」

    「的確,您是當今御前首相,可是……您親愛的姐姐,我們的攝政太后,她……」

    「……她漂亮白晰的肩膀上背負了太多重責大任,我可不能無端加重她的負擔,您說對吧?」提利昂歪歪頭,審視著大學士。

    派席爾急忙垂下視線,看著自己的早餐。有的人看了他那對大小不一,一綠一黑的眼睛便會不舒服;他很清楚這一點,因此善加利用。「啊,」老人對著自己的李子喃喃道,「大人您說得一點沒錯。為她省去這些……負擔……您真是太體貼了。」

    「我這個人別的沒有,就是體貼,」提利昂繼續吃起不甚可口的燕麥粥,「瑟曦畢竟是我親姐姐嘛。」

    「是啊,她還是個女人,」派席爾大學士道,「雖然並非平凡女子,但……女人終究內心脆弱,想一肩挑起國家大事,也真是不容易……」

    得了,她是脆弱的白鴿?去問問艾德·史塔克吧!「知道您和我一樣關心她,我實在倍感欣慰。感謝您的盛情款待,不過我今天還有事要忙。」他扭扭腿,爬下椅子,「等我們收到多恩方面的回信,勞煩您立刻通知我囉?」

    「照您吩咐,大人。」

    「只通知我一個人喔?」

    「啊……一定一定。」派席爾用佈滿老人斑的手抓著鬍子,就像溺水之人伸手夠繩子一樣。提利昂看了滿心歡喜,這是第一個,他想。

    他跛著腳走進下層庭院,畸形的雙腿因為樓梯而酸痛。此刻,太陽已高掛天際,城堡裡也活絡了起來。守衛們在城牆上巡邏,騎士和他們的隨從則以鈍器練習戰技。波隆就在廣場附近,坐在一口井邊,兩個漂亮女侍合力提著一個裝滿毯子的柳條籃輕步走過,傭兵卻目不斜視。「波隆,你真是沒救了,」提利昂指指兩個女孩,「大好春光就在眼前,你卻光顧著看一群呆頭鵝打架。」

    「城裡有一百間便宜妓院,花上幾個銅板,我愛怎麼幹就怎麼幹。」波隆回答,「可哪天從這群呆頭鵝身上學到的東西卻可能救我一命。」他站起來,「那個穿藍格子外衣,盾牌上有三隻眼睛的小鬼是誰?」

    「某位僱傭騎士,自稱塔拉德。你問這幹嘛?」

    波隆撥開遮住眼睛的一搓頭髮,「這裡面,他最行。可你仔細瞧瞧,他的行動有一定的節奏,每次攻擊都依相同的順序使用相同的招式,」他嘿嘿一笑,「哪天他跟我對上,就會因此沒命。」

    「他已經宣誓效忠喬佛裡,應該不會跟你對上。」他們一同穿過庭院,波隆放慢腳步,以配合提利昂的短腿。最近這位傭兵看來已經有些人樣:黑髮梳洗整齊,鬍子剃得乾淨,身上穿著都城守備隊軍官的黑色胸甲,一件蘭尼斯特家的深紅底金手披風自肩頭垂下,提利昂任命他為自己侍衛隊長的那天,送他這件披風作禮物。「今天有多少人請願?」他問。

    「三十多個,」波隆回答,「跟以前一樣,不是來抱怨,就是有事相求。對了,你的寵物回來了。」

    他呻吟一聲,「坦妲伯爵夫人來過了?」

    「她的隨從來過了。她再度邀請你去共進晚餐。她備下一大塊鹿腿肉,兩隻淋了桑椹醬的填鵝,還有——」

    「——她女兒。」提利昂嫌惡地說完。自他抵達紅堡的那一刻起,坦妲伯爵夫人便窮追不捨,輪番祭出鰻魚派、野豬肉和美味的奶油濃湯當武器。她的女兒洛麗絲不但生得肥胖、柔弱而蠢笨,而且謠傳三十三歲了還是個處女,可她不知怎地卻認定侏儒少爺和自己女兒是天生絕配。「回復她,我很抱歉無法赴宴。」

    「對填鵝沒興趣?」波隆一臉邪惡地笑道。

    「乾脆你去吃鵝,順便把少女娶回家得了。或者換個人,叫夏嘎去。」

    「如果是夏嘎,八成會吃了少女,把鵝娶回家。」波隆評估,「哈,不過洛麗絲比他還重。」

    「這倒沒錯,」提利昂承認。他們走進兩座塔樓間密閉通道的陰影下,「還有誰?」

    傭兵略微正色道:「有個布拉佛斯來的錢莊老闆,手上拿了些有模有樣的借據,說要跟國王見面,談談歸還欠款的事。」

    「可憐蟲,小喬能不能數過二十都有問題。叫他去找小指頭,他會想辦法打發掉。再來呢?」

    「有個三河一帶來的領主老爺,控訴你老爸的手下燒了他家城堡,奸了他老婆,還把他的農民全殺光了。」

    「我們不是在『打仗』嘛?」提利昂心想這八成是格雷果·克裡岡幹的好事,不然就是亞摩利·洛奇爵士,或者父親那群科霍爾惡狗。「他要喬佛裡怎樣?」

    「賜給他新的農民。」波隆道,「他大老遠走到這裡,宣揚自己效忠王室,並要求補償。」

    「我明天找時間接見他。」無論對方的忠誠是出於真心,還是走投無路,一個聽話的河間貴族終歸有用。「給他弄個舒服點的房間,熱好飯菜,再叫人送雙新靴子去,要上好的,就說是喬佛裡國王的心意。」慷慨的表示總不會錯。

    波隆簡略地點個頭,「還有一大群麵包師、屠夫和菜販子吵著要見國王。」

    「我上回不是說了,我沒東西給他們。」運進君臨城裡的食物少得可憐,其中還多半供應城堡和軍營。青菜、根菜、麵粉和水果的售價同時飆升,提利昂根本不敢想像跳蚤窩的食堂鍋裡煮的都是什麼肉。或許有魚吧,他心裡希望,因為河海都還在他們掌握中……至少在史坦尼斯公爵渡海之前是這樣。

    「他們要的是保護。昨晚有個麵包師被人放在自己爐子上烤熟了,暴民說他麵包賣得太貴。」

    「真的?」

    「現在他也沒法否認。」

    「他們……沒把他吃了吧?」

    「這倒沒聽說。」

    「想來下次一定會,」提利昂沉重地說,「能提供的保護我都給了。金袍軍——」

    「他們聲稱有金袍軍混在暴民裡,」波隆道,「因此要求晉見陛下本人。」

    「一群蠢蛋。」提利昂上次連聲致歉,好說歹說把他們送走;換做他外甥,動用的可就是鞭子和長槍了。他真有點想撒手不管……但不行,他不敢這麼做。敵人兵臨城下是早晚的事,此刻他最不能容許的就是被城裡的叛徒出賣。「告訴他們,喬佛裡國王陛下業已體察他們的恐慌,將盡一切努力為他們改善環境。」

    「他們要的是麵包,不是承諾。」

    「我若是今天給他們麵包,明天來請求的人就會多上一倍。還有誰?」

    「有個長城來的黑衣弟兄,總管說他帶了個罐子,裡面有只爛掉的手。」

    提利昂有氣無力地微笑,「真令人驚訝,怎麼沒人把它給吃了。我想我該見見他,不會剛巧是尤倫吧?」

    「不,是個騎士,叫索恩。」

    「艾裡沙·索恩爵士?」在長城期間,他見過的黑衣弟兄裡,就數艾裡沙·索恩爵士最不討提利昂·蘭尼斯特喜歡。他不僅刻薄惡毒,而且極端自大。「仔細想想,我眼下可不怎麼想見艾裡沙爵士。幫他找個一年沒換毯子的小房間,讓他那隻手多爛一點。」

    波隆噗嗤一笑,轉頭走開,提利昂則掙扎著爬上螺旋梯。當他瘸著腳穿過廣場時,聽見鐵閘升起的聲音,姐姐正帶著大隊人馬準備出門。

    瑟曦騎著白馬,高高在上,宛如綠衣女神。「弟弟,」她喊道,口氣沒有絲毫熱情。太后對於他整治傑諾斯·史林特的事很不高興。

    「太后陛下,」提利昂恭敬地鞠個躬,「您今早看起來真是明艷動人。」她頭戴黃金寶冠,身披鼬皮斗篷,身後跟著大批騎馬隨從:御林鐵衛柏洛斯·布勞恩爵士身穿白鱗甲,一如往常地皺著眉頭;巴隆·史文爵士把弓斜掛在鑲銀馬鞍上;蓋爾斯·羅斯比伯爵的哮喘越來越嚴重;人群中還有練金術士公會的火術士哈林,以及太后的新寵,他們的堂弟藍賽爾·蘭尼斯特爵士,他原本是她前夫的侍從,後來由於遺孀的堅持擢升為騎士。維拉爾和二十名衛士隨侍護送。「姐姐,你這是上哪兒啊?」提利昂問。

    「我到各城門視察新造的弩炮和噴火弩。我可不要別人以為我和你一般,對城防設施不聞不問。」瑟曦用那雙澄澈的綠眸瞪著他,縱使眼神充滿輕蔑,依舊不減其美麗。「我接到報告,藍禮·拜拉席恩已率部從高庭出發,眼下正帶著重兵沿玫瑰大道北進。」

    「瓦裡斯也這麼跟我說。」

    「等下次月圓,他可能就到了!」

    「以他現在這種悠閒的速度,不可能。」提利昂向她保證,「他每晚在不同的城堡歡宴,每到一個岔路口就開庭主持朝政。」

    「而每一天都有更多士卒聚集到他旗下,據說他的兵力已多達十萬!」

    「的確是蠻多。」

    「他身後有風息堡和高庭的勢力撐腰,你這小笨蛋!」瑟曦朝下怒罵,「提利爾帳下所有諸侯都站在他那邊,惟有雷德溫除外——就這點你還得感謝我,只要我握有派克斯特大人那兩個醜八怪雙胞胎,他就只敢窩在青亭島,還得暗自慶幸走運。」

    「只可惜你讓百花騎士從你的纖纖玉指間溜走了。總而言之,除我們以外,藍禮還有別的事要操心,比如我們在赫倫堡的父親,奔流城的羅柏·史塔克……如果我是他,我也會選擇這樣的策略,緩步前進,一邊向全國展示自己的實力,一邊觀望等待。讓對手去互相殘殺,自己則靜待時機成熟。倘若史塔克軍打敗我們,整個南方將如諸神灑下的恩惠一樣,立刻落入藍禮手中,不費他一兵一卒。假如我們得勝,他也可以趁虛而入。」

    瑟曦餘怒未息,「我要你命令父親即刻率軍來君臨。」

    除了讓你安心,這一點用也沒有。「我何時能『命令』父親做這做那啦?」

    她不理這個問題,「還有,你打算什麼時候救詹姆出來?他一個人抵你一百個!」

    提利昂傻笑道:「我求你了,這秘密可千萬別說給史塔剋夫人知道,我們沒有一百個我可供交換哪。」

    「父親一定瘋了才派你來,你連一無是處的白癡都不如。」太后一扯韁繩,調轉馬頭,快步跑出城門,鼬皮斗篷在身後飄動。她的隨從急忙跟上。

    事實上,藍禮·拜拉席恩對提利昂的威脅,還不及他老哥史坦尼斯的一半。藍禮固然深受民眾愛戴,但他從未率兵打仗,史坦尼斯就不同了,此人作風嚴厲,冷酷無情,若有辦法知道龍石島上的情形就好了……不論他花錢招募多少漁夫前往該島刺探,都沒有半個人回來,就連太監宣稱佈置在史坦尼斯身邊的密探也杳無音訊。是啊,有人在岸邊看到裡斯戰艦的斑紋船身,瓦裡斯還從密爾得到報告,有當地的傭兵船長前去龍石島效命。倘若史坦尼斯從海上進攻的同時,他弟弟藍禮率陸軍攻城,那須臾之後,喬佛裡的頭就得掛在槍尖上了。更糟的是,我的頭會插在他旁邊。令人沮喪的景象。假如事態果真演變到那種地步,他得先想辦法讓雪伊安全出城。

    波德瑞克·派恩站在書房門口,凝神研究地板。「他在裡面,」他對著提利昂的腰帶宣佈,「在您的書房裡面,大人,對不起。」

    提利昂歎道:「看著我,波德,我受不了你看著我的褲褶講話,看得我渾身不舒服,何況我那兒又沒開口。誰在我書房裡面?」

    「小指頭大人,」波德瑞克小心而飛速地瞄了他一眼,隨即又匆忙垂下視線,「我是說,培提爾大人,貝裡席大人,財政大臣。」

    「你把他說得好像一群人。」男孩彷彿挨打般彎下身子,令提利昂覺得莫名的罪過。

    培提爾伯爵坐在窗邊,穿著李子色長絨毛外衣和黃緞披風,戴著手套,一隻手擱在膝蓋上,模樣優雅而慵懶。「國王正拿十字弓和兔子作戰,」他說,「過來瞧瞧吧,目前兔子佔上風。」

    提利昂得墊起腳尖才能看清楚。外面廣場上躺了只死兔子,另有一隻身上插了根弩箭,長耳朵不斷抽搐,差不多就要斷氣。無數的箭枝七零八落地斜插在硬泥地上,活像被暴風吹亂的稻草。「放!」喬佛裡大喊,獵師便放開原本握住的兔子,兔子拔腿就跑。喬佛裡用力扣下十字弓扳機,結果足足瞄差了兩尺。兔子後腳站立,朝國王掀掀鼻子,小喬一邊咒罵,一邊扭緊弓弦,但他還不及重新上箭,兔子已跑得不見蹤影。「再來一隻!」獵師把手伸進兔籠,抓出一隻棕色的,這次喬佛裡急於放箭,差點射中普列斯頓爵士胯下。

    小指頭轉過來,「小子,喜不喜歡罐醃兔肉?」他問波德瑞克·派恩。

    波德盯著訪客的靴子,那是一雙染色的漂亮紅皮靴,上面有黑色渦形裝飾,「大人,是吃的嗎?」

    「嗯,勸你把錢投資在陶罐上,」小指頭建議,「城堡很快會被兔子淹沒,到時候我們一日三餐都得吃兔肉。」

    「總比吃老鼠肉好。」提利昂道,「波德,你退下吧。對了,培提爾大人要不要先喝點什麼?」

    「謝謝,還是不用了。」小指頭露出招牌式的挖苦笑容,「人家說:醉來飲侏儒,醒時守長城。我本就氣色不佳,穿上黑衣那就太明顯了。」

    你不用害怕,大人,提利昂心想,我為你準備的可不是長城。他在一張堆滿靠墊的高椅子坐下,「大人,您今天看起來可真雅致。」

    「聽您這麼說,我好難過,我可是努力讓自己『每天』都看起來雅致哪。」

    「這是套新衣服?」

    「是啊,您眼光真不錯。」

    「李子色和黃色,是您家徽的顏色?」

    「不是,但每天都穿得顏色雷同,總會煩的,得不時換換,您說對吧?」

    「你那把刀子也漂亮極了。」

    「是嗎?」小指頭眼裡閃過一抹促狹,他抽出匕首,若無其事地看了一眼,彷彿是這輩子頭一遭見到,「瓦雷利亞鋼的,龍骨刀柄,可惜就是樣式普通。您感興趣的話,就送給您吧。」

    「送給我?」提利昂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陣,「不,我覺得不妥,還是別給我的好。」他知道,這傲慢的混蛋,他不但知道,也清楚我知道,還認為我動不了他。

    在這個世界上,假如說真有誰用黃金來武裝自己,非培提爾·貝裡席莫屬,而不是詹姆·蘭尼斯特。詹姆那套聞名天下的鎧甲不過是鍍金的鋼板,可小指頭,啊……提利昂對親愛的培提爾所知越多,就越覺得不安。

    十年前,培提爾伯爵被瓊恩·艾林安插去海關某個小職位吃閒飯,結果他反以三倍於其他稅吏的收入脫穎而出。由於勞勃國王花錢很厲害,所以像培提爾·貝裡席這種可以把兩枚金龍幣磨一磨生出第三個的人,自然成為不可多得的人才。於是小指頭一路扶搖直上,入宮不過三年,便已成為財政大臣,列席御前會議。比起那焦頭爛額的前任大臣時代,如今王室歲入是過去的整整十倍……雖然王室負債也相應地大幅增加。不管怎麼說,培提爾·貝裡席都是變戲法的高手噢,他的確聰明。他不是簡單地收取稅金,然後將之深鎖國庫,他的辦法多著呢。他用種種國王的承諾來抵支債款,再將國庫裡的資金拿去運用。他購置貨車、店舖、船隻和房舍,在作物豐收時低價買入穀物,在糧食短缺時高價賣出麵包。他從北方買進羊毛,自南方購入麻布,從裡斯進口蕾絲,或儲存起來,或四處流通,染色之後,繼而賣出。金龍幣彷彿自行繁衍般不斷膨脹增加。小指頭放款出去,連本帶利收回來。

    與此同時,他也逐漸培養自己的心腹。四庫總管全是他的人,王家會計和王家度量員,就連三間鑄幣廠的負責人,也都是他提名的人選。除此之外,港務長、包稅人、海關人員、羊毛代理商、道路收費員、船務長、葡萄酒代理商等等,十個裡面也有九個是小指頭的人。他們大都家世普通,包括商人之子、小貴族、甚至有外國人,但以成就而論,這些人的能力遠超前任的貴族事務官。

    從沒有人質疑過這些任命,何必呢?小指頭對任何人都不構成威脅。他聰明伶俐,笑口常開,和藹可親,是每個人的朋友。不論國王或首相需要什麼款子,他總有求必應,況且他出身不高,只比僱傭騎士稍高一等,因此也沒什麼起眼。他沒有藩屬諸侯,沒有眾多僕從,沒有雄城古堡,沒有值得誇耀的祖業,沒有高攀婚姻的本錢。

    就算他是叛徒,我敢動他嗎?提利昂心想。他不敢全然確定,尤其是在戰火正酣的當下。時間一久,他自能用自己的人取代小指頭的人擔任要職,但現在……

    下面的廣場傳來喊叫,「哈,陛下殺死了一隻兔子。」貝裡席伯爵解說道。

    「想也知道是只遲鈍的兔子,」提利昂說,「大人,您小時候在奔流城做養子,聽說您和徒利家關係親近。」

    「可以這麼說,尤其是和女孩子。」

    「有多親近?」

    「我破了她倆的處子之身,夠親近了吧?」

    這個謊——提利昂很確定這是撒謊——撒得全然若無其事,幾可亂真。難道撒謊的人是凱特琳·史塔克?關於童貞被奪和匕首的事難道也是假的?提利昂活得越久,便越覺得凡事都不簡單,而世間少有真相可言。「霍斯特大人的兩個女兒對我都無好感,」他坦承,「即便我有什麼提議,她倆大概也不願聽。可是呢,假如從您的口中說出來,那麼同樣的話,想必就是甜在心頭囉。」

    「那得看說什麼話。如果您想用珊莎換您哥哥,請您去浪費別人的時間。喬佛裡絕不肯放掉他的玩具,而凱特琳夫人也不至於蠢到拿弒君者僅跟你換一個女兒。」

    「我準備把艾莉亞也還給她,我已經派人去找了。」

    「找和找到是兩碼事。」

    「大人,我會謹記您這句忠告。不過我真正的意思,是希望您前去打動萊莎夫人,對她,我開出的條件優厚得多。」

    「萊莎比凱特琳聽話,這沒錯……不過她的膽子也小,而且我知道她恨你。」

    「她自認理由充分,我作客鷹巢城時,她堅稱我是謀害她丈夫的兇手,對我的辯駁充耳不聞。」他微向前靠,「你看,假如我答應把殺害瓊恩·艾林的真兇交給她,或許她會因此對我轉變看法?」

    這話讓小指頭坐直了身子,「您找到了真兇?我得承認,您挑起我的好奇了。您打算怎麼做?」

    現在輪到了提利昂微笑,「萊莎·艾林得先知道,我這人送朋友禮物,向來是心甘情願。」

    「您要她的友誼,還是她的軍隊?」

    「兩者都要。」

    小指頭捻捻修剪整齊的尖鬍子,「萊莎也有自己的難處,明月山脈裡的高山氏族越來越肆無忌憚,數目逐漸增加……裝備也日益精良。」

    「真叫人頭痛,」提供裝備的提利昂·蘭尼斯特說,「不過這個忙我能幫,只需我一句話……」

    「這句話的代價是什麼?」

    「我要萊莎夫人母子奉喬佛裡為王,宣誓效忠,然後——」

    「——出兵攻打史塔克和徒利?」小指頭搖搖頭,「蘭尼斯特,你計劃的漏洞在於:萊莎絕不會與奔流城作對。」

    「我當然不會這麼要求她。我們又不缺敵人,可以動用她的軍隊去對付藍禮大人,或史坦尼斯大人——倘若他從龍石島出兵的話。作為回報,我會還她一個公道,為瓊恩·艾林主持正義,並恢復谷地的和平,我甚至會任命她那可怕的孩子為東境守護,繼承先父的職位。」我要看他飛!男孩的聲音在記憶裡隱約迴盪,「為確保我履行承諾,我還會把外甥女交給她。」

    看到培提爾·貝裡席那雙灰綠眼眸裡露出真正的驚訝,他頗感得意,「彌賽拉?」

    「等她成年以後,便可嫁給小勞勃公爵。在此之前,她留在鷹巢城當萊莎夫人的養女。」

    「請問太后對此有何看法?」小指頭一見提利昂聳肩,當即大笑,「想也知道,蘭尼斯特,你真是個危險的小傢伙。不錯,我可以在萊莎耳邊對她這麼唱,」他又露出那狡猾的微笑,目光浮現一抹促狹,「如果我願意的話。」

    提利昂點點頭,不動聲色,他知道小指頭絕對沉不住氣。

    「好吧,」過了半晌,培提爾毫無愧色地接腔,「你打算給我什麼好處?」

    「赫倫堡。」

    觀察他臉上的表情變化實在有趣。培提爾伯爵的父親是王國貴族中地位最卑微的一類,他的祖父更只是個毫無田產的僱傭騎士;他所繼承的家業,只是五指半島海濱一片強風肆虐的巖岸。赫倫堡卻是七大王國中最為豐饒肥碩的領地之一,佔地廣大,土壤豐美,壯麗的主城固若金湯,與國內任何城塞相比,都絕不遜色……與它相比,連奔流城都顯得小巫見大巫——培提爾·貝裡席便是在那裡做過徒利家養子,可當他不知分寸地覬覦霍斯特公爵千金時,立刻被粗暴地轟出去了。

    小指頭花了點時間整理披風,但提利昂可以看見那雙狡獬貓眼裡閃過的飢渴。對方上鉤了,他心裡清楚。「赫倫堡是個不祥之地。」片刻之後,培提爾伯爵說,裝出無趣的樣子。

    「那就把它夷為平地,依您的意思重新修建。不用擔心經費,我打算讓您總領三河流域,這些河間貴族已經證明了他們有多麼反覆無常,就讓他們對您宣誓效忠吧。」

    「連徒利家也一樣?」

    「假如我們勝利後,徒利家還存在的話。」

    小指頭的表情像極了剛偷咬一大口蜂窩的男孩,他很想提防蜜蜂,但蜂蜜卻太過甜美。「赫倫堡及其所有領地、稅賦,」他尋思,「如此一來,你就讓我躋身於王國最顯赫的貴族之林。大人,非是我不懂知恩圖報,可——您為什麼要這樣做?」

    「先前在國王繼位的危機中,您輔佐太后匡護王上,立下汗馬功勞。」

    「傑諾斯·史林特不也一樣?況且他也新近得到了這個赫倫堡——可一旦他沒了利用價值,便又把城收了回去。」

    提利昂笑道:「您可真尖刻,大人。您要我怎麼說呢?我需要您去說服萊莎夫人,但我可不需要傑諾斯·史林特來掌管我的軍隊。」他聳聳肩,「我寧可讓您接手赫倫堡,也不願見到藍禮坐上鐵王座,這不是再明顯也不過了嗎?」

    「此話有理。您知道,為了讓萊莎·艾林同意這樁婚事,我很可能得再跟她上床。」

    「我相信您一定勝任愉快。」

    「我曾對奈德·史塔克說:如果你發現跟自己上床的原來是個醜女,最好的作法就是閉上眼睛,趕緊辦事。」小指頭十指交疊,看著提利昂那雙大小不一的眼睛,「給我兩周時間,結完手邊事務,然後安排船隻送我去海鷗鎮。」

    「沒問題。」

    客人站起身,「蘭尼斯特,看來今天早上不僅令人愉快,而且獲益良多……相信對你我而言都是如此。」他一鞠躬,大跨步走出去,黃披風在身後飄動。

    提利昂心想:這是第二個。

    他上樓回臥室,等待瓦裡斯的到來。他相信對方遲早會出現,八成是傍晚,或許更晚,到月亮出來以後。他打算今夜去會雪伊,因而不希望等得太久。因此在不到一個小時之後,當石鴉部的蓋特通知他臉上撲粉的傢伙來訪時,他頗覺驚喜。「您害大學士侷促成那樣,真是沒心肝喲。」太監故作斥責,「提醒您哦,此人無法保守秘密。」

    「怎麼,烏鴉還嫌八哥黑?難道你就不想聽聽我給道朗·馬泰爾的信裡面寫了些什麼?」

    瓦裡斯咯咯笑道:「說不定我的小小鳥兒已經告訴我了喲。」

    「哦?是嗎?」他想聽的就是這個,「你倒說說看。」

    「迄今為止,多恩人尚未捲入戰事,道朗·馬泰爾雖已召集諸侯,但也僅止於此。可是,他對蘭尼斯特家族的仇恨人盡皆知,世人多半認為他會投靠藍禮大人。您打算勸他打消這念頭。」

    「這很明顯,」提利昂道。

    「唯一費人思量的,是您究竟拿什麼去換取他的盟約。親王是個重感情的人,至今都在為妹妹伊莉亞和她的小寶貝哀悼啊。」

    「家父曾告訴我,為政之人,絕不能讓私人感情影響政治之道……眼下傑諾斯大人穿了黑衣,這會兒朝中就有這麼個重臣席位空著呢。」

    「重臣席位的確不容小覷,」瓦裡斯承認,「可要讓一個心高氣傲之人忘記妹妹慘死的悲劇,光這樣足夠嗎?」

    「何必忘記呢?」提利昂微微一笑,「我已許下承諾,交出殺害他妹妹的兇手,要死要活,隨他高興。當然囉,得等戰爭結束以後再說。」

    瓦裡斯精明地看了他一眼,「我的小小鳥兒告訴我,當有人找到垂死的伊莉亞公主時……她口中哭喊著……某個人的名字。」

    「大家都知道的秘密,那還叫秘密嗎?」但在凱巖城中,眾人皆知殺死伊莉亞公主母子的是格雷果·克裡岡,人們盛傳他先殺了襁褓中的王子,手上沾滿孩子的鮮血和腦漿,然後姦污了公主。

    「您口中這個『秘密』可是令尊的部下。」

    「家父會頭一個告訴你:拿一隻瘋狗去換五萬多恩士兵相當划算。」

    瓦裡斯摸摸撲粉的臉頰,「可是,萬一道朗親王不只要求兇手伏法,連背後主使者也要償命怎麼辦?」

    「叛軍領袖是勞勃·拜拉席恩,歸根結底,所有命令都是從他而起。」

    「但勞勃當時並不在君臨。」

    「道朗·馬泰爾不也一樣?」

    「所以了,用血債血還安撫他的自尊,拿重臣職位滿足他的野心,不用說,還要加上金銀和封地。這提議的確誘人……然而再怎麼誘人的甜點,都是可以下毒的。如果我是親王,在伸手拿這塊蜂窩之前,還會有個要求,那,就是用來表示誠意的信物,確保不遭背叛的信物。」瓦裡斯露出狡黠無比的微笑,「我很好奇,您到底把哪位送給了他?」

    提利昂歎口氣,「你早知道了,對吧?」

    「哎,既然您都這麼說了——呃,是托曼吧?畢竟您不可能把彌賽拉同時送給道朗·馬泰爾和萊莎·艾林兩人嘛。」

    「以後記得提醒我,別跟你玩這種猜謎遊戲,你根本會作弊。」

    「托曼王子是個好孩子。」

    「如果我趁他年少時,將他自瑟曦和喬佛裡的魔掌中帶開,或許他長大以後還會是個好人。」

    「也是個好國王?」

    「喬佛裡才是國王。」

    「倘若陛下有什麼不測,托曼便將繼承王位。托曼這孩子天生可愛,又是出了名的……聽話啊。」

    「瓦裡斯,你的想像力也未免太豐富了。」

    「大人,我就把您這話當恭維吧。總而言之,既然您對他如此禮遇,道朗親王斷無拒絕之理。我不得不說,您辦得實在高明……除了一個小小的漏洞。」

    侏儒大笑,「這個漏洞叫瑟曦?」

    「國家大事哪比得上母子親情呢?或許,看在家族榮耀和王國和平的份上,太后會勉強同意把托曼與彌賽拉其中之一送走,但兩個都要?絕無可能。」

    「只要別讓瑟曦知道,她就無從妨礙囉。」

    「萬一計劃在成熟之前,就被陛下她發現呢?」

    「這個嘛,」他說,「我自然把告密者當死對頭囉。」看著瓦裡斯咯咯傻笑,他心裡清楚:第三個也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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