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終於搞定了。這樣一來,一切也就全都結束了。」
「對,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所有的事都很順利。」
「嗯,這樣一來,我也就能安心入睡了,我真的要去睡了。」
「對,沒必要再感到痛苦了。那些劊子手已經從人世間消失了,他們全都下地獄去了。」
「我沒說錯吧?警察什麼都不知道。那些傢伙根本就不會明白事實究竟如何的。」
「你說得沒錯,我們是不會受罰的,上天是站在我們這邊的。」
「站在我們這邊,站在我們——」
14
腦袋感覺到一陣劇烈的晃動,森田終於睜開了眼睛。一個凶神惡煞般的男子在眼前出現,把森田嚇得更加清醒了些。
「也算是醒了。」
男子說,仔細一看,是那名之前見過的刑警,記得似乎是叫西岡。
爬起身,只覺得腦袋裡抽著疼,估計臉頰被對方揪得挺狠的。
「她呢?」
森田環視了一下屋裡,問道。窗戶和玄關的門都開著,不光只是西岡,還有幾個不認識的男子在屋裡來回走動。
「她呢?」
森田再次問道。西岡抓住森田的肩頭,用嚴肅的目光盯著他。
「她大概已經回家了,然後她將在那裡被捕。」
森田睜大了眼睛,「為什麼?」
「殺人以及殺人未遂。你難道不知道,自己剛才險些就讓人給殺了嗎?」
「怎麼會……」
「是真的。她給你下了安眠藥,之後打開瓦斯開關就逃走了。幸好她對瓦斯一無所知,你這是天然氣,不會引發一氧化碳中毒。」
「怎麼會,她怎麼會……你們知道她為什麼要這麼做嗎?」
「大致知道些吧。」西岡說,「我來告訴你吧。只不過……我估計你不會相信的。」
15
田宮等人趕到由希子的公寓時,她家裡已經有客人了。那是個穿著件黑色T恤,身材纖瘦的少年,手裡還提著個大包。
看到田宮他們,少年便已明白了一切。他的目光中流露出悲傷,緩緩搖頭。
「你是?」
田宮問道。
「中町伸治。」
他低下了頭。
「啊,是由希子亡夫的……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把換洗的衣服送來。」
伸治舉起手裡的大包,「而且我覺得最好還是經常過來看看情況。」
「過來看看?」
田宮皺起眉頭,「這話什麼意思?」
少年並沒有回答。相反,他用略帶顫抖的聲音問:「你們是來抓我嫂子的吧?」
田宮稍稍吃了一驚,之後他點了點頭。
「你知道這事?」
「知道的也不多……不過我猜應該是嫂子干的。」
「那你知道她為什麼要那樣做嗎?」
少年低垂著頭。
「哥哥死了,嫂子傷心欲絕。但得知自己懷上了哥哥的孩子時,她也算是打起了精神,說是要和孩子兩個人一起生活下去。可到頭來,她卻流產了……自打流產之後。嫂子就跟變了個人似的。有時會呆呆地想事兒,有時又會突然大哭起來。後來她開始變得不再說話。記得有一次,嫂子跟我說,她明白孩子流產的原因了,她說她上班的地方周圍有許多人吸煙,就是因為她懷孕的時候待在那種地方,她才會流產的。」
少年嚥了口唾沫。
「她說她要報復他們……我當時還是頭一次看到嫂子凶成那樣。」
田宮把手放在伸治微微顫動的肩上,「我知道了。之後的事就交給我們去辦吧。」
伸治抬起頭來,用哀求般的眼神看著田宮。
「刑警先生,我以前在書上看到過,說是對有精神病的罪犯,可以從輕處置的吧?」
「嗯,是有這麼一條。不過這一條估計是無法用在你嫂子身上的。」
「刑警先生?」
「嗯?」
「你知道我為什麼會站在這裡嗎?」
田宮看了少年一眼,搖了搖頭。「不知道。」
「我時常會到這裡來,直到她把孩子給哄睡著。」
「把孩子給哄睡著?」
「你來看看吧,豎起耳朵來仔細聽。」
伸治把廚房的窗戶輕輕打開條縫,之後把空間讓給田宮,田宮按他說的做了。
由希子就坐在廚房對面的房間裡。她手裡抱著個嬰兒的人偶,嘴裡喃喃地念著。
「再沒有什麼可擔心的了吧?對,再不必擔心了。再沒有人會妨礙到我出生了。對,再也沒有了。所以今晚你就安心去睡吧。媽媽,謝謝你。說什麼呢,媽媽什麼也沒做,一切全都是你幹的。是你把那些傢伙給殺掉的。我就只是在一旁看著罷了。媽媽,給我唱首搖籃曲吧。我唱。我們一起來唱吧——」
「別了,教練」
1
剛開始的時候一個人也沒有。不久,直美便從屏幕左手邊出現了。
直美在靠牆的長凳上坐下,望向這邊。除了淡淡的口紅之外,她像往常那樣素面朝天,不見絲毫化妝的痕跡,背後的白牆,襯得她古銅色的皮膚愈發地顯眼。短髮下不時露出的耳朵上,戴著一對紅色的珊瑚耳環。
她接連眨了幾眼,嘴唇微微翕動了一下。之後她深呼吸一口,用帶有比之前更大決心的眼神望向這邊。
「教練。」
這是直美說出的第一句話,「我實在是……太累了。」
之後她再次閉上了嘴。她把右手放在隊服的胸前,輕輕閉上眼睛,調整裡一下呼吸。
這姿勢持續了幾秒鐘,之後她緩緩睜開眼睛。放在胸前的右手一動不動。
「之前也曾經出現過好幾次這種情況。雖然每一次我都感覺自己快撐不住了,但教練你總會跟我說,再堅持一下就好了,加油……」
直美不停地搖頭,「但我真的不行了。我並不堅強,沒法兒再堅持下去,沒法兒再忍耐下去了。」
直美低下頭,搓著雙手。這是她在思考接下來該怎麼說時的習慣。
「您還記得那時候的事嗎?」
低著頭說完之後,她再次抬起頭來。「狀態最好的時候,除我之外,隊裡也還有其他的隊員。中野、岡村,她們都在。如今她們都已經做了母親,引退之後回去上班,但總覺得待不下去,最後把工作也辭了……」
說到這裡,直美摸著頭髮。
「我是想和您聊聊這些往事。」她的臉上露出了寂寥的苦笑。
「您還記得嗎?當我在三十米的比賽中,險些打破全國紀錄時候的事?那是全國選手選拔的最後一天,雖然我之前的成績不錯,拿下冠軍也並非不可能。可當時我雙腿發顫,根本就沒法兒瞄準,還剩六發的時候,就連手臂也開始隨著心跳發顫……當時教練你這樣握著我的手——」
直美就彷彿捧著什麼寶貝似的,把兩手的掌心合在一起。
「沒什麼好怕的——當時您就是這樣對我說的。我就在你身後,我一直在看著你。所以你就射出無怨無悔的一箭來給我看看吧。不必在意其他人,賽場那麼大,其實只有你我二人——」
直美重重地歎了口氣,之後又是一陣沉默。目光低垂,身子一動不動。
「您知道那句話對我的鼓舞有多大嗎?」
她再次望向這邊。「聽了您那句話,我接連幾發都沒有半點失誤,位列榜首……只要最後一箭能夠射中十環,那麼三十米的全國紀錄就歸我了,可最後一箭我卻只射出了九環。教練,您當時注意到沒有?射出最後一箭的時候,我沒有絲毫的顫動。之前我一直在想,如果沒有顫動的話,應該還能射得更加完美一些,可最後顫動停止之後,我卻只射出裡九環。現在,我終於明白當時那顫動為何會停止了。因為我覺得自己很幸福,感覺自己彷彿真的就在一個只有我和教練兩人的世界之中。腦子裡再沒有什麼比賽。所以我的心裡再不害怕,身上的顫動也因此停止。可是教練,那樣子卻根本就贏不了。就只是那一環的差距,我便與一切失之交臂。」
一口氣說完之後,直美歇了口氣,舔舔嘴唇。
「可是教練,比賽雖然輸了,我卻依舊感到很滿足。那是我這輩子最棒的一場比賽,同時也是最光彩照人的一天。比賽結束後教練您走到我的身旁,誇獎我說幹得好,還親切地和我開玩笑,說最後一箭稍偏靶心是我一貫的作風……」
她的話突然打住,低著頭,兩手在膝上緊攥成拳,肩頭不住地微微發顫,她低著頭接著說。
「教練,我當時真的好開心。公司對我的成績給予了很高的評價,給隊裡的預算也大幅提升,宣傳部長甚至還親自跑來看我們訓練。下次的目標是奧運——這句話真的成了我們之間互勉的話語。」
直美抬起頭來,雙眼通紅。一眨眼,兩行清淚便從眼角順著臉頰流到了下巴。她並沒有抬手去擦,而是緩緩地環視了一下整間屋子。
「如今,這屋子也變得門可羅雀了。」
直美說,「以前曾經有那麼多的隊員,可如今就只剩下了我一個人。我不懂,事情怎麼會變成這副樣子。」
她伸出左手,拿起了一隻鬧鐘一樣的東西。那是只秒錶,看看電纜,就會明白那東西一直連接到她的隊服裡,她把計時器的表盤給展示了一下。
「現在三點半,再過一小時,開關就會開啟,電纜便會通上電。說到電流通向何處的話——」
直美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電纜連接著我的前胸和後背。一旦通了電,我就能毫不痛苦地死去。我接下來會吃些安眠藥,死亡將會在我安睡的時候悄悄到來。」
她一隻手拿起了身旁的水杯,另一隻手抓起一把藥片。把藥片塞進嘴裡,喝了一口杯子裡的水。或許是因為藥片從喉嚨裡滑落的不快感,臉上閃過一絲痛苦的表情。
重重地吐了口氣,她把水杯放回原處,身子靠在牆上。
「別了,教練。」
直美喃喃地說,「能和教練您一起走到今天,我覺得很幸福。我不後悔,只是感覺有點累……別了,教練。我真的很開心。」
直美閉上了眼睛,坐在椅子上,面朝這邊。幾分鐘過去,她的身子靜靜地傾斜躺倒。時間再次悄悄流過。
過了一陣,錄像的畫面中斷。
「原來如此。」
關掉顯示器畫面的所轄警署刑警,看年紀,應該比我大個五歲左右。嘴邊上雖然留著鬍鬚,但是卻打理得乾乾淨淨,並沒有邋遢的感覺。臉型細長,但眼睛卻挺圓,看起來人挺好。
「有準備的自殺啊。不過話說回來,居然用錄像拍下自己臨死的情景……時代變遷,就連遺書的形式也跟著變了啊。」
刑警感慨良多地說完並操作了一下錄像機,把帶子倒了回去。
「這事根本就讓人難以置信。」
我說,「她怎麼會自殺?」
「但你卻不得不相信。事實就擺在眼前。」
留著鬍鬚的刑警扭轉過頭,看了一眼錄像機。看我點了點頭,他把目光投向一旁。牆邊上,放著剛才錄像裡直美坐的那條長凳。直美的身影早已不見,只有四處奔忙的搜查員們。
三十分鐘前,直美還躺在這條長凳上。
「是這部攝像機吧?」
刑警從椅子上站起身,朝著設置在房間中央的三腳攝像機走去。
「操作方式應該挺簡單的吧?」
刑警問。
「很簡單。」
我坐在錄像機前回答。
「望月應該也會用的吧?」
「平常大多都是我教她用,不過她自己也曾經用過。那機器用起來挺簡單,任何人都能輕鬆上手。」
刑警輕輕驚歎一聲,仔細看了看那攝像機。不過此刻電源並未開啟,應該是看不出啥名堂來的。
鬍子刑警有些不滿地把臉從攝像機旁挪開,乾咳一聲,回到了我的身旁。
「我再確認一次。你是在下午五點左右到這裡的吧?」
「是的。」
「門口有沒有上鎖?」
「上了。」
「你是怎麼打開的呢?」
「我有鑰匙。」
我從衣兜裡掏出鑰匙扣,讓刑警看了下房門鑰匙。刑警盯著鑰匙看了一陣,問道。
「之後你就發現望月她躺在長凳上了?」
他的講述與之前我所說的一樣,所以我就只是點了點頭。刑警也默默地點了下頭。
「看到當時的狀況,你立刻就明白她自殺了?」
刑警說的「當時的狀況」,似乎是指直美橫躺的身上接著電纜,通過計時器連通著屋裡插座的狀況。
我無力地搖了搖頭。
「當時我根本就沒鬧清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還以為她是在睡午覺呢。」
刑警一臉贊同的表情,望了我一眼。
「但隨即我便明白了那計時器是怎麼回事,趕忙把線從插座裡拔了出來。之後我晃了晃她的身體,可……」
我沒有再繼續說下去了。這些事,再說多少也沒用的。
「之後,你就報了警,是吧?」
鬍子刑警用下巴指了指房間角落裡的電話。我回答說是的。
「那你是在什麼時候發現攝像機裡有錄像的呢?」
「一進屋我就發現了。因為這東西平常不放在這裡的。向警方和公司裡通報過之後,我就播放了裡邊的錄像帶。之後……」
「發現裡邊錄有望月臨終的一幕?」
「對……」
刑警摸了摸鬍鬚,似乎是在思考著什麼,但不久他的手便停了下來。
「電纜和計時器是這屋裡的嗎?」
「計時器是這裡的。冬天的時候,我們會把它接在電爐上,練習歸來之後用它烘一下屋子。不過這東西太危險,所以最近幾乎都不用了。」
「那電纜呢?」
「不清楚。」
「望月怎麼會想出用這種方法來自殺的呢?你是否知道些什麼?」
「這個嘛……」
我暗自尋思。說來也是,她怎麼會想到這辦法的?
我回答說不知道。
「還有那些安眠藥。望月平常拿它幹嗎用的?」
「這個嘛……我想她應該經常吃那藥的。」
「經常吃?」
刑警一臉訝異地皺起眉頭,「怎麼回事?」
「重大比賽的頭天夜裡,她經常會興奮得無法入眠。這種時候她就會服用安眠藥。因為較大的賽事時要藥檢,所以我也曾禁止過她服用。」
「原來如此。」
刑警點了點頭。之後他在屋裡環視一圈,兩眼盯著我的臉。
「那,你覺得她為什麼要自殺呢?」
2
自打學生時代起,望月直美在射箭圈裡便已小有名氣。雖然沒有拿過冠軍,但成績波動較小,而且總是排名前列。
在她進入我們公司的時候,公司裡的射箭隊還頗為活躍。不光有幾名較為有名的選手,還時常有人入選國家隊。當時我也是隊員之一。
八年的時光匆匆流過。
其間發生了許多事。就像直美在錄像中講述的那樣,隊裡也曾經因為她的活躍表現而一度興盛過。正如她所說,當時可謂最佳狀態。但其後,隊裡就彷彿巔峰已過一般,開始走上了下坡路。
以我為首,幾名選手從第一線上退了下來,總是讓沒有實力的隊員頂上,再加上某大企業不斷地把有實力的選手挖走,從企業規模上看,我們原本就屬於中小企業的公司,自然也就不會再有選手希望入隊,正式比賽中的成績自然也好不到哪兒去。如此一來,公司每年撥給的經費逐年減少,也可以說是這個世界的一種宿命。
三年前,連直美在內,隊員就只剩下了三個人。不久之後,就只剩下直美一個。公司方面似乎曾多次考慮過解散隊伍,而之所以能夠頂住這種壓力,全都是因為直美還有著出賽奧運會的可能。如果她能征戰奧運的話,對公司而言也有著極大的宣傳作用。
前些天,奧運選拔賽開始了。不光公司方面對她抱以了極大的期待,就連直美自己也賭上了所有的一切。她犧牲了人的一生中最為完美的青春年華。這是她最後的機會。
結果,她卻在正式比賽裡頻頻失誤。其原因完全就無法去修正。在這種精神狀態左右著比賽成績的項目裡,類似的事情常有發生。對她而言,不過只是出現在了最為關鍵的場合中罷了。
最終,她也錯失了這最後的機會。
「因此——」
刑警說,「因此,望月便陷入了絕望中,最終選擇了死?」
「恐怕是的……自打那場選拔賽後,她就開始一蹶不振。」
「可望月今年不是才三十歲嗎?等到下次奧運也就三十四。雖然我也不大懂射箭,但她應該還有機會的啊?」
刑警一臉納悶的表情。
「不是這樣的。」
我靜靜地說,「為了這一次,她曾拚命努力過。可以說也正是因為把這次當成了最後的機會,她才會感覺緊張。這次不行的話還有下次——事情沒那麼簡單。」
「可是也沒必要因為無法征戰奧運而去死啊……總之,我是無法理解。」
「或許是吧。那是因為您並不瞭解她曾經為此做出了多大的犧牲,所以才會有這種想法的。」
聽我這麼一說,刑警似乎感到被打了個措手不及。他摸了摸下巴,輕點了下頭。
「也許吧。」
沒過多久,刑警便不再對我糾纏不休了。但接下來我卻還得向公司方面說明情況。從某種角度來看,估計這事還會更為棘手。
離開房間時,我在門口站了良久,目光在屋裡的每一個角落裡劃過。直美死了,很明顯,隊伍也將徹底消失。所有的一切,都伴隨著她結束了。
直美心愛的弓還掛在牆上。選拔賽之後,她就再沒有拉開過它。
一隻蜘蛛輕輕從她的弓上爬過,背上長著黃黑相間的條紋,連腳在內約有四五公分長。我用手一撣,蜘蛛飛快地爬上牆壁,逃進了天花板上的換氣孔裡。
3
三天後,直美家舉辦了葬禮。葬禮不巧撞上了個雨天,木結構的兩層住宅之外,撐起雨傘的人排成了長長的隊伍。
直美的父母健在,還有個小她兩歲的弟弟,弟弟早已結婚,獨立門戶,如今家裡就剩直美和她父母一起生活。
正如我之前所預想的,直美父母看我的目光之中,帶有著明顯的憎恨。要不是迷上了那種玩意——直美的母親擦拭著那滿是皺紋臉龐上的、從眼角流下的淚珠。
「只要她開心就好。」
直美父親說話的語氣較為平淡,但太陽穴上的青筋在不停地跳動。
「運動本來是種享受。可偏就有人要去鼓吹教唆,說什麼要征戰奧運……」
直美的父親咬牙切齒地說。我一句話也沒說,只是默默地低著頭。
參加完葬禮,剛回到公寓門口,妻子陽子又來給我添亂。
「警察打電話來了。」
陽子把禮服掛到衣架上,說道。
「警察?」
「對。我說你去參加葬禮了,他們就說過會兒再打來。」
「嗯。」
我換上便服,在沙發上坐下身來。莫非是他們查到些什麼有關直美的事了?
「葬禮如何?」
陽子端來兩隻茶杯,在我身旁坐下。杯裡的焙茶散發出陣陣香氣。
「也沒什麼如何不如何的。」
我回答,「參加葬禮又不是件讓人開心的事。」
「她的父母一定挺傷心的吧?」
「那是。」
「他們挺恨你的吧?」
我默默地啜了口茶。光看我這樣,陽子便已察知了一切。
「這也是沒辦法的。」她說。
「確實沒辦法。」
我喃喃說道,「說句實話,事實上我的確等同於動手殺了她。她曾經幾次想要放棄射箭,而每一次,都是我出面阻擋挽留的。」
聽我說完,陽子偏了偏腦袋,兩隻手捧起茶杯。
「如果不是你的話,那麼情況又會如何呢?」
我看了一眼她的側臉。
「不是我的話?」
「不是教練出面的話,或許就沒人能夠挽留得住望月了。她其實很愛你的。你自己應該也有所察覺的吧?」
我歎了口氣,喝乾了剩下的茶。
「她需要一個精神支柱。我只是想,要是我能做好她的支柱就好了。」
「那也不錯。」
陽子痛切地說,「如此一來,這世界對她而言也就不再只是痛苦的深淵。因為她能和你在一起。別怪我到現在才說,當時我都有些吃醋了,真的。」
我默默地點頭。陽子雖然是第一次對我說這話,但我卻絲毫不覺得意外。
五年前,我三十歲時,我和陽子結了婚。她小我六歲,與我同在勞務科任職。話雖如此,但平常我基本上都不會在辦公室裡出現,不是整天在射箭場上指導隊員,就是帶著他們出去集訓。
雖然見面的機會不多,但我們深愛對方。現在我也深愛著陽子,包括她肚子裡的孩子。一家人共享天倫,就是我的夢想。
晚上七點,刑警到家裡來了。上次那個留鬍鬚的刑警,身後還跟著個二十五六歲的年輕刑警。估計到陽子或許不太願意讓他們進門,我帶著他們去了附近的咖啡館。
「聽說射箭隊要解散了?」
進了咖啡館,剛坐下沒多久,鬍子刑警便提起了令人不快的話題。無奈之下,我只得點了點頭。
「連個隊員都沒有,這也實在太不像話了。」
「說來也是。那,你現在回辦公室了?」
「昨天回去的。」
說是辦公室,其實也只是掛個名而已,上司和同事們的目光總讓人感覺有些冷冰冰的。或許過段時間就會調到其他部門去,但這些事也沒必要在刑警面前提起。
「原來如此。那估計你還得適應上一陣才行啊。」
刑警點燃一支煙,慢條斯理地吸著。而那名年輕刑警則向我投來了挑釁的目光,真搞不懂這些傢伙究竟都在想些什麼。
「對了,有關那卷錄像帶……」
刑警輕輕地在煙灰缸裡撣了撣煙灰,開口說道,「有些疑問。」
「你的意思是說……」
「不,也不是什麼大問題。」
說著,刑警又吐了口煙,「望月最後躺倒,只過了一會兒錄像就中斷了。這究竟是為什麼呢?正常情況下,錄像帶不是應該一直拍到最後結束的嗎?」
「肯定是她當時設了定時的緣故。只要預先設定好,時間一到,攝像機就會自動停止。」
「說得也是。」
看到刑警如此輕易便不再追問,我反而有些吃驚。
「既然你們知道,那也就沒什麼問題……」
「不,機器的功能就不必再談了。我們調查過那台攝像機,查明錄像半途中止的緣故了。我們抱有疑問的是,為什麼要中斷錄製。望月她為什麼要設定錄像半途中斷呢?既然用了錄像帶來代替遺書,說得極端點,應該一直要拍到死去的瞬間才有意義。還有,一個馬上要死的人,還會有心思按著那種麻煩的步驟來設定嗎?」
我搖了搖頭。
「這我就不清楚了。她為什麼要這麼做。搞不好其實她只是不想讓人看到她死去的瞬間罷了。」
「嗯。」
刑警點頭,「的確存在有這種可能。」
「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試探著說,「望月君的死究竟有什麼問題。」
刑警指間夾著香煙,稍顯匆忙地擺了擺手。
「只是確認一下罷了。我們這些人的脾氣,只要稍有不對,就會放心不下的。對了,望月生前是否與男性有過交往呢?」
話題一下子變得有些尷尬。我喝了口咖啡,回望著刑警。
「沒聽說。我想她應該沒那時間吧。」
「射箭就是她的戀人啊。」
這說法聽起來有夠老土,我沉默不語。
「我們聽以前射箭隊的人說,」
刑警的目光落到了手冊上,「望月她似乎對你抱有戀愛感情。其實,從那卷錄像帶上,我們倒也隱隱看出了點兒苗頭。」
刑警翻起眼睛看了看我的表情,彷彿是在問我是否承認。
我舒了口氣。
「如果我說我沒察覺到的話,那也純粹是在撒謊。但直到最後,我也只是她的教練,我自己有老婆。」
「原來如此,這倒確實讓人感覺有些難挨。與對自己抱有好感的女性待在一起,但是還得將教練與隊友的關係給維持下去。」
「也沒什麼覺得難挨的。」
我皺起眉頭,心中的不快溢於言表。
面對我的如此反應,鬍子刑警投來了饒有興趣的目光。年輕刑警依舊沉默不語,兩眼瞪視著我。這兩人究竟有何目的?
「能麻煩你再聊會兒嗎?」
鬍子刑警看了看表,「現在七點半,再聊一個鐘頭就好。」
「可倒是可以。你們還有什麼問題要問嗎?」
「接下來的問題更重要。」
年輕刑警突然開口說道。或許是因為之前一直壓抑著感情的緣故,聲音中蘊含著一股莫名的力量。
「我們換個地方聊吧。」
說著,鬍子刑警站起身來,「還是那邊說話比較方便。」
「那邊?」
「還用說嗎?」
刑警說道,「就是望月死去的房間。」
4
屋裡的狀況和前兩天搜查時一樣,直美當時橫躺的長凳沒有絲毫挪動過的痕跡,除了攝像機讓警察拿去了,現在屋裡就只豎著那副三腳架。
「想來倒也有些奇怪呢。」
鬍子刑警在長凳上坐下,蹺起二郎腿,「我是說那段錄像遺書,望月直美怎麼會想到這麼種辦法的?」
「這個嘛……」
「你也不太清楚嗎?」
「不清楚。我為什麼會知道?」
「比方說,之前你是否曾聽她說起過呢?」
我回望了一眼刑警那長滿鬍鬚的臉,還以為他是在和我說笑。但看樣子事情似乎並非如此。
「她都已經死了,我又上哪兒聽說去?」
「我是說,在她死之前。」
刑警換了下蹺二郎腿的腳,「其實,目前我們找到了一個說是對直美留下錄像遺書這事知道些情況的人。想來你或許也還記得,那個人名叫田邊純子。」
「田邊?哦……」
除去直美不算,她是最後一個離開射箭隊的女隊員。她做事踏實努力,成績也還馬馬虎虎,但最終還是沒能有所突破。我回想起,她其實算是直美生前為數不多的朋友之一。
「去年的這個時候,田邊和望月兩人曾經談過。談話的內容就是有關自殺。」
「有關自殺?」
「對。最近突然很想死——當時望月的這句私語,似乎就是談話的開端。田邊呵斥說讓她別說傻話,但望月當時那樣子看起來卻並非是在說笑。問她為什麼要這樣做,望月就回答說感覺有些累。」
感覺有些累——
「望月還說,可能的話,她會把死去的瞬間也拍下來。然後再把那卷錄像帶獻給她心愛的人,讓他這輩子都沒法兒忘記自己……」
讓教練這輩子都沒法兒忘記我——
「你怎麼了?」
年輕刑警突然在一旁插嘴。「你的臉色似乎不太好啊?」
「沒什麼。」
我掏出手帕,擦了擦額頭上的汗。今天的天氣也不很熱,我為什麼會出這麼多汗?
「你本人是否有聽望月說過類似的話?」
鬍子刑警問。
「沒說過。」
「是嗎?」
刑警從椅子上站起身來,兩手依舊抱在胸前,在附近來回踱步,年輕刑警默不作聲。原本便已狹小的房間,讓人更加感覺喘不過氣。
刑警停下了腳步。
「其實,我們找到了望月的日記。」
「唉……」
不知道自己究竟該做何反應才好,我兩眼望著刑警的嘴角。
「不,或許不該說是日記。說是隨手寫下的心情或是塗鴉的話,或許還更貼切些……那些話,就寫在望月訓練時記錄成績的本子邊角。」
說著,刑警把手伸進上衣裡邊,掏出了一張折疊起來的紙。
「這是我們從那本成績記錄本上複印下來的。其筆記毫無疑問,就是望月的字跡。」
接過他遞來的紙,我壓抑著心中的不安,緩緩將紙攤開。寫滿雜亂數字的成績表旁,清晰地留下了這樣一句話。
「我選擇了死,因為我無從選擇,可教練卻發現了,阻止了我。他告訴我說,還有希望。教練,到底還有什麼希望?」
我的掌心滲出了汗。抬起頭,刑警向我伸出手,從我手裡拿走了那張紙。
「請你告訴我們,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吧。這張比分記錄表上的日期,是去年的這個時候。望月去年似乎也曾試圖自殺,而當時是你阻止了她。」
刑警嘩嘩地晃動著手裡的紙,再次在椅子上坐下來。他朝我伸了下手掌,「請說吧。」
我有些猶豫,但這事似乎已經沒法兒再隱瞞下去了。我乾咳一聲。
「正如你所說,去年的這時候,她也曾試圖自殺過。而當時發現這事並阻止了她的人,就是我。」
「很好。」刑警滿意地點了點頭。
「她為什麼要自殺?」
「因為沒能入選國家隊。」
我回答說,「在那之前,她的情緒就極度消沉,比賽時成績很糟糕。這件事對她而言完全就是雪上加霜,絕望之餘,她想到了自殺。」
「用什麼辦法自殺?」
「就在那裡掛了條繩子。」
我指了指天花板附近,幾根交錯在一起的四稜木材。在隊裡還有大批隊員的時候,那些木材是給各個隊員掛弓用的。
「當時她想上吊,卻讓我給發現了,阻止了她。」
「哦。」
刑警抬頭看了看天花板,「去年是上吊啊。嗯,也罷。那,當時她是否也設置了攝像機呢?」
「……攝像機?」
「對。剛才我也說過,望月決定用攝像機把自殺的瞬間拍下來。所以我想,她當時應該也曾設定過攝像機的吧?」
「嗯……是啊。」
「設過嗎?」
刑警直直地盯著我的眼睛。剛見面時,我還覺得他人挺好的,如今我對他的印象已經全然改變,他的目光是如此的冷峻。
「沒有。」
我搖了搖頭,「當時她沒設攝像機。我也不清楚是為什麼。」
「嗯,有點奇怪啊。」
「會不會是因為自殺時太激動,所以就忘了拍錄像呢?」
「不,我並不是指這事奇怪。」
刑警微微撇了撇嘴角,意味深長地笑了笑。之後他像剛才那樣,把手伸進了上衣衣兜裡。
一種不祥的預感劃過心頭。
刑警掏出另一張紙來,默默地遞給了我。我強忍著手指的顫抖,接了過來。
「這是剛才那通筆記的後續,就寫在成績表的後一頁上。」
確實與剛才那張記錄紙一樣。筆跡也沒錯。
「留下那卷錄像。那是我對死的決心的記錄。」
為什麼要寫這些話?就我所知,她那人應該是不會寫這些東西的。
「奇怪吧?」
刑警對呆立原地的我說,「從這句話上來看,望月在自殺時應該用攝像機拍過其過程。而你剛才卻說,現場並沒有設置攝像機。」
一張紙……
「當時她真的沒有放攝像機嗎?」
「……」
「其實她設過的吧?而且攝像機裡拍下了她試圖自殺的全過程。還有,她當時也不是上吊。」
「……」
「怎麼不說話了?那好,我們再來看一遍那段錄像吧。」
「那段錄像?」
我的聲音聽起來有些高亢。
「還用看嗎?前幾天不是才一起看過的嗎?」
鬍子刑警打了個響指,年輕刑警動作敏捷地走到錄像機旁,熟練地打開了顯示器。
播放開始。
直美面向這邊的身影。
「教練。我實在是……太累了——」
淡淡的語調,與畫面一同流過。我搞不懂,這些刑警究竟想幹什麼。
「這裡。」
鬍子刑警按下了暫停鍵。畫面定格在直美稍稍挪動身體的瞬間。當時她正準備講解她要怎樣自殺。
「仔細看看望月所穿隊服的袖子,裡邊有點白色的東西吧?」
畫面上的直美,穿著件白色的短袖隊服。刑警指著她左袖的縫線處。
「後面還有處能看得更清的地方。不過如果沒留神的話,還是很容易會錯過。」
刑警繼續播放錄像,稍稍往前走了一段,他再次按下暫停鍵,「看,就是這裡。」直美的左臂定格在半空中。
「看到了嗎?隊服裡邊纏有什麼東西。」
那裡的確有些東西。而在我明白了那是什麼的瞬間,嚇得我出了一身汗。
「這是繃帶。」
刑警的話中有種耀武揚威的感覺,「奇怪的是,在發現屍體的時候,望月的左臂上並沒有繃帶。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教練——
「據我們調查,今年望月的左臂上從沒有纏過繃帶。而她去年的這時候卻曾經纏過一次。據說是因為左肩肩周炎,所以就貼了塊膏藥。這事你應該也很清楚吧?」
教練——
「也就是說,這卷錄像帶其實是去年拍的。」
別了,教練——
5
鉛灰色的雲覆蓋了天空。潮濕的空氣糾纏著身上的肌膚,讓人感覺到梅雨正在逼近。
那天,由於要參加各公司領隊、教練的集會,我沒能陪著直美去練習。會議結束,我在四點差幾分時回到了公司。
射箭隊的活動室在體育館的二樓。一樓的球場上,籃球隊正在訓練。
二樓的走廊靜悄悄的,除了射箭隊之外,壘球隊和排球隊的活動室也都在二樓,但此刻他們全都訓練去了。
射箭隊的活動室裡亮著燈,但房門卻從裡邊反鎖上了。我輕輕地敲了敲門,換衣服的時候,直美會從屋裡把門鎖上。
看屋裡沒有反應,我掏出自己的鑰匙,打開了房門。
直美躺在長凳上,看起來像是在午覺——剛開始時,我確實是這麼想的,她發出均勻的呼吸聲。但在我看到從她隊服裡延伸出來的電纜與電纜相連的計時器時,我就明白她想幹嗎了。
我連忙從插座裡拔下插頭,抱起她的身體猛晃。
直美微微地睜開眼睛,呆呆地望了我一陣。那表情看上去就跟忘了自己想要幹嗎一樣,一片茫然。
「教練,我……」
「為什麼?」
我使勁搖晃著她的肩,問道,「為什麼要這麼做?」
「啊……這個……」
直美按住太陽穴,忍耐著頭痛一般地皺起眉,「我沒死嗎?是教練您干預了吧?」
「幹什麼傻事呢?你死了的話,那不就徹底玩完了嗎?」
「對。」
直美微微一笑,「我就是想要結束這一切,我不想再活下去了。」
「別說傻話了,不就是沒能入選國家隊嗎?只要努把力,馬上就能恢復起來的。」
她笑著搖了搖頭。
「不只是這原因,我總覺得好累……教練,我已經是快三十歲的人了。可是,我卻從來都沒有做過一回普通的女人,也不知道該怎樣去做。這樣荒廢下去的話,等我變成老太婆之後,也不會留下任何東西。」
「能留下的。」
「別告訴我說只是回憶。」
「……」
「我們射箭隊也快完蛋了吧?之後我又該怎麼辦呢?我可是從來都沒在公司裡搞過業務的,別說公司了,靠我現在這實力,就算是在公司的射箭隊裡也混不開的。」
「所以你必須再努把力。」
「之後夢想再次破滅……等回過神來之後,才發現自己孤零零地一個人……連個戀人也沒有。」
直美在我的臂彎裡嚎啕大哭。光靠嘴說,根本就無法撫慰她的傷心。因為她所說的一切,絕非只是在胡思亂想。
之後,我才發現攝像機還在拍攝。我問她為什麼要這麼做。
「我想讓你看看我臨死時的樣子。」
她一臉虛脫地說,「讓教練您這輩子都忘不了我。」
夜裡,我帶著她上街買醉,這種事以前從未有過。自從明白了她對我的感情之後,我就極力避免與她單獨相處。
「我想找個依靠。」
直美半醉著說,她的指尖輕輕地碰了碰我放在吧檯上的手。
「我也想體驗一下——身邊有人可依靠的感覺。」
我看見,她的眼眶裡含著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