剎那間,我無法理解發生了什麼事。當我聽到身後傳來尖叫聲才回過神來。我回過頭去,一個年輕女子驚恐地往我們這邊看。她的身邊還有一個同行的男子。
我不太記得接下來發生了什麼事。我茫然地站在原地,四周圍了好多人。不久之後,警官也趕來了。警官一連問了我許多問題,我卻完全沒有自信能夠好好地回答那些問題。恐怕我對任何一個問題都沒有辦法好好回答吧。警官帶我到警察署去,把我關進一間叫做調查室的房間。
事後我才知道,好像是餐廳的店員報警的。那名店員告訴警官,遇刺男子和我在一起,以及我追出餐廳的事,因而警官才會質問我,但我的回答卻完全牛頭不對馬嘴,於是警官將我的行為解釋成衝動行刺而導致心智失常,立刻當場將我逮捕。
負責調查的刑警從一開始就認定我是兇犯,所以似乎以為接下來的工作就只要錄犯人的口供即可。也難怪啦。畢竟我身懷水果刀,而且實際上也是打算刺殺倉持才衝出餐廳的。
然而,刺殺倉持的人卻不是我,而是一個完全不認識的男人。我漸漸恢復平靜,告訴了刑警當時的情形。刑事一心認定兇犯會招供,對於意想不到的事情發展感到憤怒,對我吼道:「事到如今,你休想抵賴。」
「我說的是真的。請你相信我。因為用來刺殺他的是別件凶器,不是我的刀子,對吧?」
「你怎麼敢說不是你的刀子?」
「因為,我的刀子沒有使用過。你們調查之後就會知道。我的刀子上應該一滴血跡都沒有。」
「你馬上就把刀子擦乾淨了,對吧?不用你說,我們也正在調查。不過,你到底為什麼要把刀子帶在身上呢?」
「這個……」我頓時語塞。
「說啊!你會打不出來了吧?你還是放棄掙扎吧!」
留著五分頭的國字臉刑警持續恐嚇我好幾個小時,想讓我招供。好幾次,我因為身體疲倦和思緒混亂而感到意識不清,但我還是極力否認。
地獄般的拷問終於結束了。國字臉的刑警被叫出去之後,另一個刑警走了進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刑警戴著眼鏡的關係,感覺他的五官看起來比剛才那個刑警清秀多了。
「非常抱歉,佔用您那麼多時間。我們已經證實您是清白的了。今天的詢問就到這裡結束,您可以回去了。」他的遣詞用字也很客氣。
情勢突然逆轉,令我感到不知所措。「這是怎麼一回事?」
「我們花了一番工夫才確認清楚。畢竟,您身上帶著那種東西,那是平常不會帶在身上的東西……」這個刑警彷彿在害怕我檢舉他們警方殃及無辜,因此提起了刀子一事,言下之意是在暗示我也要為這起烏龍事件負責任。
然而,我想知道的卻不是這件事。「犯人抓到了嗎?」
刑警搖搖頭。「在逃中。不過,有目擊者指出,他看到一個男人從你們所在的停車場衝出來。那個男人在逃走途中丟棄了一把菜刀。我們調查刀上的血跡之後,發現和受害者的血型一致。順帶一提的是,您的刀子上沒有檢驗出任何血跡反應。」說完,刑警揚起嘴角笑了。
「刺殺倉持的是一個瘦小男子,不過我沒看清楚他的長相……」
「你說的和目擊者的證詞一致。目前,我們正在找符合這項特徵的人。」
「大致上已經鎖定嫌疑犯了嗎?」
「是的,大致上已經鎖定。畢竟,該怎麼說呢,就各方面來說,受害者是一個備受矚目的人。」
「你的意思是說,『創造機會』的受害者向倉持報復嗎?」
「嗯,也有那個可能。」刑警看了一眼手錶。「田島先生,如果您還不著急走的話,我想再請教您兩、三個問題。」
「有關刀子的事嗎?」
「嗯,是的。請您務必告訴我,您身上為什麼要帶著那種東西呢?」
我歎了一口氣,思考該怎麼回答才好。不過我沒花多少時間,就定了心。「我想……要殺死他。」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的說法太過直接,刑警臉上驚訝的表情維持了好幾秒。
「這又是為什麼呢?」
「一言難盡。總之,我們之間有許多過節……他騙了我好幾次。這次的『創造機會』也是。所以當他找我出來的時候,我就準備好了刀子。」
「可是,別人卻搶先一步刺殺了他,是嗎?」
「嗯,就是那麼回事。」我抬起頭來看著刑警。「身上帶著刀子會構成犯罪嗎?這算是殺人未遂,還是意圖殺人……」
「要看情況而論。實際上,如果你取出刀子襲擊倉持先生的話,大概就算是殺人未遂了吧。可是,您卻還沒有那麼做。」
「難道該慶幸我那臨陣畏縮的個性嗎……?」我搖搖頭。「我不知道嫌犯是個怎麼樣的人,不過單就對倉持的憎恨而言,我想他應該比不上我。可是現實上,我卻比他晚了一步。」
刑警戴的眼鏡鏡片閃了一下。
「您簡直像是在後悔半路殺出一個程咬金,搶走了你的行兇目標。」
「倒不是那樣……」
然而,眼尖的刑警卻看穿了事實。我對自己沒有成為殺人犯而鬆了一口氣的同時,也因為被人搶走殺害倉持的這個最大目標,而感到悵然若失。
「田島先生,有殺人動機不見得就會引發殺人行為唷。」刑警用一副告誡的口吻說。「動機當然是不可或缺,但一個人要殺人,還必須具備環境、時機、還有當時的情緒等複雜的因素。」
「這我知道,可是……」
「還有,」刑警繼續說。「有的人需要有某種導火線才會採取行動。像您,可能就需要某種導火線。也就是說,只要沒有導火線,你就無法跨越成為殺人魔的那道門。當然,那樣比較好。最好永遠不要跨越那道門。」
「成為殺人魔的門,是嗎?」話一說完,我突然發現目前為止還沒聽說另一個重點,於是詢問刑警。「請問,倉持的情況如何?」
刑警挺直背脊,縮起下顎注視著我。「看情形,是保住了一條命。」
「啊……」我頓時語塞。從倉持當時遇刺的情形看來,我本來篤定他終究難以倖免。
「不過,以他目前的狀況來看,結果還很難講。他現在應該也還在醫院裡,繼續接受治療。」
「由希子……你們跟他太太聯絡過了嗎?」
「當然聯絡過了。她可能已經趕到醫院了。如果你想去探望他的話,我們可以送您去醫院。就當做是您協助辦案的謝禮。」
「麻煩你了。」說完,我站了起來。
我一到醫院,就看到由希子在候診室裡低著頭。她似乎是匆促趕來的,可能顧不得上衣和裙子的顏色不搭。除了她之外,還有一個制服女警,在出入口待命。
由希子抬頭看我,緩緩搖頭。我不懂那個動作代表什麼意思。大概有許多含意吧。其中也一定還包括了不敢相信竟然會發生這種事情的情緒。另外,想必也帶了想要告訴我她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的心情。
「倉持的情況怎麼樣?我聽說他保住了一條命。」
「還在動手術。好像完全沒有恢復意識。」由希子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麼,抬頭看我。「他……去見過你了嗎?」
「嗯,他打電話給我。然後我們在我家附近的美式餐廳碰面。」
「要是告訴我的話就好了。」由希子忿恨不平地說。
「因為你好像被警方監視了……」
「可是你也受到了警方的監視,不是嗎?所以,犯人是埋伏在餐廳的停車場裡,對嗎?」
我心想:「你說的對。」卻不知從何解釋。
「因為倉持好像也不想讓你知道。」
「可能吧。」由希子轉過臉去,吸了一下鼻子,然後用手帕抵住眼角。
「倉持有話要我轉達。」我說。「他說,等他安頓好一定會去接你,在那之前希望你忍耐一下。其實他還要我將一大筆生活費轉交給你,可是剛才被警方沒收了。不過,警方說只要查明那筆錢和這起事件沒關係,就會還我……」
「錢還不還無所謂。只要他能得救……」她嗚咽地說。
事到如今,由希子還深愛著倉持,令我再度嫉妒起他了。我心想,非得設法告訴由希子那個男人的真面目不可。
走廊上傳來慌亂的腳步聲。過沒多久,一個護士跑了過來。「太太,主治醫生有話要跟你說。」
「手術結束了嗎?」
「嗯,是的。主治醫生會向你說明詳細情形。」
「怎麼樣?手術進行得順利嗎?他得救了嗎?」由希子一口氣問了好幾個問題。
「我想,醫生會跟你說明。總之,這邊請。」
我知道護士禁止隨便發言,但她的樣子明顯有異。我心想,只是告訴我們是否得救應該無妨吧。我們跟在護士後頭,前往加護病房。一名醫生向我們走來。
「你是病患的太太嗎?」醫生問。
「是的。這位是外子的朋友。」由希子這麼介紹我。
醫生看了我一眼後點頭,並且將視線拉回由希子身上。「這邊請。」
我們來到加護病房內。醫生走到一間由透明塑膠膜隔開的隔間前停下腳步。
「那就是你先生。」
隔著塑膠膜,倉持就躺在裡面一張床上。他的身上覆蓋著氧氣罩等各式各樣的器具。
「就結論而言,」醫生冷靜地開口說。「你先生保住了一條命,但是還沒恢復意識。我想,今後恐怕也不會恢復意識了,因為他控制意識的部位受到了損傷。」
「咦……」由希子低吟。
「醫生,也就是說,」我向醫生確認。「他變成植物人了嗎?」
「是的。」醫生點頭。
由希子就像慢動作鏡頭似地慢慢地倒了下來。我沒來得及接住她的身體。下一秒鐘,我聽見了她哭喊哀號的聲音。
事情發生的一個星期後,警方逮捕了刺殺倉持的犯人。如同刑警猜測的一樣,兇犯果然是「創造機會」的受害者。他去年從公司退休,幾乎將所有的退休金投資在「創造機會」上。過程中,他覺得公司有問題,要求返還投資的錢,公司卻再三推托,就是不肯還錢。後來發生公司被強制搜查的騷動,當他知道公司還錢的可能性渺茫時,就下定決心要殺害倉持。他似乎費了不少力氣才找到倉持住的地方。據說他最後之所以會盯上我,完全是基於直覺。
聽到這些前因後果,我想起了刑警說過的話。他說,殺人光靠動機是不夠的。時機和契機反而更重要。
警察一步步地對「創造機會」展開搜查。漸漸浮上檯面的經營情形再度令我感到驚訝,甚至讓我覺得佩服,沒想到他們居然能用那麼胡來的手段搜集資金。
舉例來說,所屬的業務員用的全是假名。一個人同時使用四、五個名字。除此之外,他們對客戶說的話大部分都是空穴來風的情報。上頭好像指示他們說:「不管怎樣,只要讓客戶把錢交給我們,就是我們的了。」
大部分的員工對股票一無所知。勝負的關鍵在於如何讓謊言聽起來像是真的。他們會打給問卷調查名單上的所有人。「恭喜您參加猜謎活動中獎了。讓我告訴您一支能夠賺大錢的股票。」好像有不少人上了這種玩笑般的騙人手法的當。
他們會提供客人一支股票名牌,讓客人觀察那支股票的動向一陣子。如果股票沒有上漲,他們便默不作聲,但如果股票稍有上漲,他們馬上就打電話給客人。「我說的沒錯吧?入會金只要十萬元。入會之後,我會告訴您我們公司獨家的明牌股。」
員工的平均業績自保為每個月爭取十人入會,並且能夠獲得會員的入會金一成作為獎金。二十萬上下的薪水加上獎金,每個月可以輕鬆領到三十萬。
包含組長在內,員工幾乎都在二十歲上下,另外還有不少大學生。
一名目前就讀大學的學生在警察局裡做筆錄的時候提到:「簡直是賺翻了。有錢能使鬼推磨,大家都拼了命地在做。」
警方也找過我幾次。他們想查清楚倉持把錢藏在哪裡。可是,我不可能知道實情。不知道警方是不是覺得從我身上大概也問不出任何內情,漸漸地也就不再找我了。
後來,我不得已辭去了傢俱店的工作。儘管說我不是「創造機會」的正式員工,但和這家公司扯上關係是鐵一般的事實,一旦被人針對這一點指責,我連一句話都無法辯駁。我又再度陷入了找工作的窘境,但這次我卻不怎麼沮喪。我覺得凡事都能從頭來過。
我之所以會那麼覺得,是因為受到倉持目前身體狀況的莫大影響。
倉持還活著。就像那一天醫生宣佈的一樣,從他的情形看來,他已無法恢復意識,但他仍有生命反應。
我經常抽空去醫院。倉持住在特別病房裡接受看護。
由希子幾乎都待在病房裡照顧他。她賣掉之前住的公寓,搬到一間較小的出租公寓,剩下多出的錢就拿來當做倉持的醫療費。雖說是醫療費,其實也只是單純地維持他的生命。
倉持有時候看起來像是在睡覺,有時候眼皮也會睜開。我甚至還看過他眼珠轉動的樣子。那種時候,我會覺得醫生說他沒有意識一定哪裡弄錯了。
由希子似乎比我更這麼認為。她有時候會對我說:「我想,小修一定聽得到我的聲音。因為,他的反應明顯不同。只要我對他說話,他的眼睛就會動唷。雖然只是微微轉動而已。像我幫他擦身體的時候也是,原本明明沒有反應,可是當我幫他擦身體的時候,就會稍微出現反應。所以,我覺得他一定有意識。」
當骨肉至親或深愛的人變成植物人,看護的人好像都會有這種共通的感覺。畢竟,雖然說是植物人,到底還是有生命,經常都會出現一些生命反應,此時若是與自己的呼喚恰巧一致,就會產生那種錯覺。
然而,我卻不想糾正由希子的錯覺。看護倉持需要非常堅強的意志力。我想,讓那種錯覺成為她的精神支柱也好。
由於部分媒體的報導,使得很多人都知道了倉持遇刺的事。於是想要會面的人不絕於途。其中,最多的是「創造機會」的受害者跑到醫院來想要看一眼主謀的悲慘景況。由希子會對來訪者嚴格把關,斷然拒絕心存歹念的人與倉持會面。
不過,其中也有單純想要看他而來的人。美晴就是其中之一。
她站在病床旁撫摸倉持的臉頰,指尖滑過他的頸項,然後無視於我的視線,吻了他的唇。幸好由希子恰好不在場,但我還是為她捏了一把冷汗,心想要是由希子回來的話,不知道該怎麼辦。
「那個意氣風發的山姆居然會變成這樣,人生真是殘酷啊。」美晴低頭看著舊情人,對著我這個前夫說。
「事到如今,我是不想這麼說。不過,」我對她說。「倉持他說,他沒有設計要讓我陷入圈套。他準備公寓是事實,但他沒想到你會那樣使用。」
「他說的?」美晴盯著倉持。「這樣啊。他是那麼說的嗎?」
「你們誰說的才是真的?你還是倉持?讓我搞清楚!」
美晴偏著頭,然後說:「既然他那麼說的話,就當他說的是真的好了。」
「喂!」
「反正你恨我,不是嗎?既然如此,你就相信他吧。也許你不要連山姆都憎恨比較好。」
「我想要知道真相。」
「所以我說,他說的就是真相呀。」
除了美晴之外,還來了許多女人。幾乎都是我不認識的,其中有的一看就知道是在色情行業中打滾的女人。她們看見倉持面目全非的樣子,個個都流下眼淚。
「像我這種醜女人,倉持先生也一視同仁地溫柔對待我。這世上除了他之外,沒有那麼好的人了。」有的酒家女甚至這麼說完後號啕大哭。
當然,也有男性訪客。他們的反應不一,卻有一個共同點。每個人都曾經因對倉持憤恨難消而絕交。
「這男人天生一副好口才,不管是任何廢鐵也會被他說成黃金。這不知道害我損失了多少錢。」一個上了倉持的當,投資將近一億的人笑著說。「不過,現在回想起來真有趣。拜這個男人之賜,我做了許多奇怪的夢想。看到他變這樣,真的覺得空虛。」
總而言之,那些男人和他曾經絕交過,卻沒有一個人打從心裡恨他。雖然由希子過濾來訪的人,沒想到這種人還進得來,真是令人意外。
就在倉持遇刺的一個月後,一個男人來到了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