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一夜沒有合眼,終於迎來了清晨。雅也在體育館的角落裡縮成一團,把撿來的報紙全裹在身上,但冰冷的地板無法阻止體溫被剝奪。
儘管頭腦清醒了,卻無力起身。飢餓已到了極限。周圍的人也都差不多,只有幾個人起來了。讓他們不約而同地動起來的,還是那恐怖的餘震。地板一晃動,人們馬上驚叫著站起來,小孩子哇哇的哭聲也傳進了雅也的耳朵。
整整一天水米未進,卻依然有尿意。雅也出了體育館,外面還有人圍在火堆旁。在老地方撒完尿,雅也決定回家,想取些替換衣服和食物。
走到馬路上,環顧四周,他倒吸了一口涼氣,再次意識到整個城市的毀滅並不是噩夢,而是千真萬確的事實:一座座房子化為瓦礫;電線桿歪了,電線耷拉著;大樓攔腰折斷,無數玻璃碎片散落在路面上;被燒得漆黑的建築物比比皆是。
頭頂上飛著直升機,雅也猜測是電視台的。他們正把拍到的影像配上播音員興奮的解說在全國播放。觀眾們看後會驚訝、擔心、同情,最後會為這種事沒發生在自己身上而感到慶幸。
離家有相當長的距離。雅也穿著不跟腳的拖鞋,默默地挪動著腳步。不論走到哪裡,看到的都是倒塌的房屋,有時也能看到人的身影,有些在號啕大哭,有些在呼喊家人的名字,看來還有人被活埋在廢墟中。
走到小商店街了,但那裡已面目全非。幾乎所有店舖都塌了,招牌落在地上,已分不清原本是什麼店。
只有一家店的捲簾門開著。是家藥店,裡面光線昏暗。走近一看,玻璃門已掉了下來。雅也小心翼翼地喊道:"有人嗎?"
沒人應聲。他注意著腳底下,走了進去。屋裡瀰漫著一股藥味,或許是有藥瓶碎了。環顧店內,幾乎沒有留下什麼商品,勉強還有點口服藥。有好多人受傷,估計治療外傷的藥昨天就賣光了,紙巾、衛生紙、牙刷等日用品肯定也已銷售一空,以前放口服液的小冰箱空空如也。"有人嗎?"他又喊了一遍,依然沒人答應,看來店主也去避難了。角落裡有兩包像是贈品的紙巾,雅也撿起來塞進口袋,走出藥店。
雅也剛走了幾步,右手腕突然被抓住了。回頭一看,一名四十歲左右、體形偏胖、手持高爾夫球桿的男子正惡狠狠地盯著他。那人身後還有一個與他年齡相仿、手持金屬球棒的男人。
"你在那家店裡幹什麼了?"拿球桿的男人問,眼鏡後面的目光異常銳利。
"沒幹什麼。我以為在賣什麼東西,就進去看了看。"
"你把什麼東西放進口袋了?我看見了。"
儘管有些煩,雅也還是把口袋裡的紙巾拿了出來。那兩人面面相覷。
"如果不相信,可以搜身。"雅也舉起了雙手。
那人頗為不悅地點點頭。"好像是我們搞錯了,對不起。不要怪我們,從昨晚起發生了很多事情。"
"好像有人趁亂盜竊。"雅也說。
"太過分了。警察也不管,只能靠我們自己保護。這位先生,剛才真是失禮了,對不起。"
雅也搖搖頭。沒法去責怪他們。"壞人不光盜竊,還強姦婦女。"
那兩人並沒有露出意外的神情。拿球桿的男人繃著臉點了點頭。"你有熟人碰上這種事嗎?"
"幸好未遂。"
"那就好。聽說昨晚就有兩人遭強姦,都是去上廁所時被盯上的。女人又不能站著撒尿,只能去沒人的地方。"
"就算報警,警察也不會管。罪犯也知道這一點,才為所欲為。"拿金屬球棒的男人撅著嘴說。
雅也穿過商店街,接著向前走,到處都能看到從損壞的民房裡拿東西的人。他想,就算這樣拿別人的東西,只要沒有特殊情況,估計也不會被逮捕。難怪有人四處轉悠,伺機盜竊。但他轉念一想,自己有什麼資格責備那些趁地震犯罪的人呢?自己殺了人啊!
終於快到家的地方了。四周瀰漫著黑煙,估計剛才又著火了。看樣子消防隊沒有來,肯定又是任其燃燒。
工廠還是昨天最後看到時的樣子。牆倒了,只有鋼筋柱子勉強立著,加工器械被落下的房頂碎片埋住了。正屋已完全倒塌。放父親棺木的地方堆滿了亂七八糟的瓦礫,折斷的木材和破損的牆壁堆成了小山。
雅也挪開堵在門口的瓦礫,先找到一雙滿是灰塵但還沒壞的運動鞋,用它換下拖鞋後,又開始下一項工作。
他正想清理廚房附近的瓦礫,突然發現倒地的冰箱完全露了出來,便停下了手頭的工作——昨天並沒有這樣。
他馬上反應過來,趕緊打開冰箱門。不出所料,放在裡面的食物蕩然無存,只剩下調味品和除臭劑。冷凍食品、香腸、奶酪、罐裝啤酒和沒喝完的烏龍茶全消失了,連梅干和鹹菜都不見了。不必考慮原因,肯定是被飢餓的人偷走了。雅也開始咒罵起自己的愚蠢,本以為家裡沒有值錢的東西,大可放心,但家裡放著在一定意義上比錢更重要的東西。
渾身像鉛一樣沉重,甚至失去了站立的力氣,他頹然蹲在地上。眼前就有一個包香腸的保鮮膜,那是幾天前買來放在冰箱裡的。
雅也四肢無力,正想抱住頭,忽覺有人來了,抬頭一看,新海美冬正站在面前。由於過於吃驚,雅也差點仰面摔倒。
"若不嫌棄,請吃這個吧。"她伸出雙手,表情依然那麼僵硬。
她手上托著用保鮮膜包著的飯團。
米倉佐貴子是在大地震發生後的第三天進入災區的。從奈良經難波到梅田還算順利,之後就麻煩了。不僅電車的車次少,而且只到甲子園,然後只能步行。
去災區的人都抱著大行李,背旅行包的也不少,應該是給受災的家人或朋友帶的東西。佐貴子生怕出事,只把替換衣物和簡單的食物放進了包裡,根本沒想過要給別人帶東西。她只想盡快擺脫麻煩。
地震發生時,她正在位於奈良的家中睡覺,也感覺到了晃動,卻沒想到會那麼嚴重,等丈夫信二打開電視後,才意識到出大事了。看到毀壞的高速公路像巨蟒一樣蜿蜒曲折時,她還以為是哪裡搞錯了。
阪神地區有很多熟人,但佐貴子最先想到的還是獨自在尼崎生活的父親俊郎。
電話根本不通,打給住在大阪的親戚也一樣。直到下午,才終於和一個親戚通上話,那時已經知道這是一場空前的大災難。
那個親戚家並沒有太多損失,但他們也不知道俊郎的安危。
正當佐貴子不知如何是好時,大嬸在電話中說:"對了,昨晚他去守夜了。就是水原家。"
"啊。"佐貴子也想起來了,曾聽父親說過姑父水原去世了,但她和水原家幾乎沒有來往,也沒想過要發唁電,只當成了耳旁風。俊郎在電話中說要去守夜。
無法和水原家取得聯繫。到了第二天傍晚,佐貴子才得知父親去世的消息。電視中播了俊郎的名字。
本想查出俊郎遺體的安置地點,可不論往哪兒打電話都占線,毫無頭緒。終於,在昨天晚上弄清了。大阪的親戚打來電話,稱接到了水原雅也的通知。看來俊郎果然是在水原家裡遇難的。
也沒有辦法和雅也取得聯繫,他應該知道佐貴子的電話號碼,但在避難所裡不好撥打。
到了甲子園後,她沿著鐵軌向前走。同行的人很多。望著那些沉浸在悲痛中的景象,她感覺自己簡直像在戰場,就像在某張照片上見過的空襲後的街道。
父親死得確實突然,但她並不認為是突如其來的悲劇,說實話,倒感覺輕鬆了不少。當知道發生地震時,她馬上惦記父親的安危,是因為心中暗暗期待:他被砸死就好了。
佐貴子不喜歡父親。他愛撒酒瘋,對工作也不認真,還經常和母親爭吵。佐貴子的母親性格剛強,做事多少掙了點錢後,便開始露骨地責罵丈夫。俊郎有一次動手打了她,兩人就為此事後來竟發展到了離婚,或許他們早已厭煩彼此了。
佐貴子不想和任何一方一起生活。她那時已經認識了現在的丈夫信二,開始半同居的生活,不愁住的地方。很明顯,母親希望能得到女兒的照顧,但佐貴子故意視而不見。她認為和那樣的父母有牽扯,肯定對自己的將來沒有好處。即便如此,母親依然會趁信二不在時來家裡,每次必定向她要錢,而且會說一大堆父親的壞話。父親倒不索要零花錢,但顯而易見,他企圖靠佐貴子養老。信二在奈良經營酒吧,佐貴子也在店裡幫忙。父親以為女兒很富裕。
走了一個多小時,終於到了安置父親遺體的體育館。很多人在外面,有的圍著火堆,有的在吃應急食品。哭聲不絕於耳。
有一處圍著不少人,佐貴子也擠過去看了看,只見小桌子上放著繪畫用的大張白紙,上面貼著幾張照片,像是地震剛發生時拍的。畫質粗糙,感覺怪怪的,但看了寫在角落上的字就明白了:"這是地震後用攝像機拍到的一部分畫面,如想詳細查詢,可與以下地址聯繫。"地址位於大阪,拍攝者好像已經離開這裡。
看到了佩著袖章的年輕人,佐貴子向他打聽放遺體的地方。年輕人領她到了體育館的一角。那裡並排放著幾十具遺體,有的已放入棺材,大多只是用毛毯包裹著。
遺體旁放著註明身份的牌子,佐貴子邊看邊向前走。腳底下冰冷徹骨,惡臭瀰漫。也許有的屍體已經開始腐爛。
"佐貴子。"
不知從哪裡傳來了喊聲。佐貴子抬起頭,看見一個穿著髒兮兮的綠色防寒服的男子,頭髮油乎乎地已打了綹兒,鬍子拉碴,臉色極差,面頰消瘦。佐貴子愣了片刻才認出此人。
"啊,雅也。真不幸。"
"怎麼來的?"
"從甲子園走過來的,腿都快走斷了,不說這個了……"
"我明白。舅舅在這邊。"雅也用大拇指指著後面,扭身便走。
俊郎的遺體用毛毯包著。一打開便冒出了白煙。裡面放了乾冰。
俊郎面色土灰,閉著雙眼,與其說安詳,不如說毫無表情。佐貴子覺得看上去簡直像人體模型。看了父親的遺容,她並沒有什麼感覺,只覺得他身上的衣服有點眼熟——曾無數次目送著身披這件破舊外衣出門的父親的背影,這讓她多少受到些震撼。
佐貴子覺得眼圈微微發熱,便拿出手帕按住眼睛。竟然流出了眼淚,連她自己都頗感意外,這樣心裡倒痛快多了。
"地震時,舅舅在我家的二樓。你也知道那破房子,從房頂到牆全塌了。頭上的傷是致命傷,聽說當場死亡。"
佐貴子聞言默默地點點頭。父親的額頭上放著一塊布。她想,當時父親肯定血流滿面。
"接下來就該辦葬禮了。"合掌之後,她念叨了一句,心裡卻覺得不勝其煩。
"不通天然氣,所有火葬場都停業了,在這裡無法舉辦葬禮。"
"那……該怎麼辦呢?"
"看來只能在你家那邊辦了。從昨天開始,就不斷有人把遺體運出去。一般情況下個人不允許搬運遺體,但在這種時候,只要向有關部門申請就可以。"
"運遺體?用汽車運嗎?"
"看來只能這樣了。佐貴子,你有車吧?"
"有是有……"
"本想把家裡的車借給你,可惜被倒下的電線桿壓癟了。倒霉死了,真麻煩。"
佐貴子極想發句牢騷,說真正倒霉的是自己。信二也討厭岳父,沒陪自己來。在她臨出家門時,信二丟下一句話:"在那邊隨便找個地方火葬算了,骨灰也不要拿回來,找個寺廟之類的地方放下就行。"
如果要在家裡舉行葬禮,信二肯定會火冒三丈。如果還要運屍體,就要用他的愛車,他更不可能同意。
"向有關部門申請的手續很快就能辦完,有些死者是因出差才來到這裡的。"
佐貴子曖昧地點了點頭。雅也也許是出於好心,她卻覺得是多管閒事。他把俊郎的遺體從瓦礫中拖出來,還運到這種地方,本是好意,卻倒添麻煩。如果當初就置之不理,遺體也許會被當成身份不明者處理掉。
佐貴子想,一定要想方設法說服信二。這需要一個誘餌。
"雅也?"她抬頭看看他,"我爸的行李呢?"
"行李?"雅也搖了搖頭,"沒有呀。那天他只帶了奠儀,我記得是空著手來的。"
"錢包和駕照之類的東西呢?我想他該帶著家裡的鑰匙。"
"錢包我拿著呢,"雅也從防寒服口袋中掏出黑色皮錢包,"其他東西應該還在他的口袋裡。我擔心有人偷錢包。"
"也許在吧,謝謝。"佐貴子接過錢包打開看了看,裡面只有幾張千元鈔。她起了疑心,但沒說出來。
"想要遺物,最好去舅舅家裡。尼崎受災也很嚴重,不知究竟怎樣。"
"是啊。喂,雅也,能讓我一個人待會兒嗎?"
"啊,知道了。對不起。"雅也似乎覺得打擾了她和亡父的會面,滿臉歉意地起身離開。
確認已看不見雅也的身影後,佐貴子開始翻找父親的衣服口袋。從褲子口袋裡找出了皺巴巴的手帕和鑰匙,此外別無他物,上衣的內袋裡也一無所有。
她正感覺納悶,突然覺察到有人在看自己,抬頭一看,正與一個素不相識的女人四目相對。那人二十四五歲,頭髮束在腦後,身穿奶油色運動服,外面披著短大衣,似乎也是死者家屬。
那個女人馬上垂下眼睛,似乎不再在意佐貴子。佐貴子想,剛才她未必是在看自己。
她再次查看了俊郎的衣服,依然沒找到想找的東西。真奇怪!
俊郎打電話告訴她要去水原家守夜時,曾說過一句奇怪的話,說有希望拿到一大筆錢。
"以前也跟你說過,曾借給他們家錢,加上利息會有四百多萬。以前沒指望他能還上,這回沒問題了。幸夫買了壽險。"
佐貴子知道借錢的事,但沒聽說過詳情。她猜肯定是俊郎把幸夫捲進了自己的投機活動。
"可是,爸爸,那家應該還從別處借錢了。把那些錢還掉後,能剩下錢還你嗎?"
"所以才去守夜,把這事跟雅也定死了。我有正式的借條,讓他看了,他會認賬的。"
"守夜的時候談這種事?"
"那有什麼辦法。如果傻等著,錢會被別的債權人搶走。反正這樣一來,我就能還清借款,問題全解決了,以後也不會再拖累你。"
聽俊郎那口氣,像是說今後想和她作為正常的父女往來。
佐貴子一直覺得這事和自己無關,也確實忘得一乾二淨。但當接到通知說俊郎死在水原家裡,她突然想了起來。促使她想起此事的是信二的一句話:"反正那個人死了,你也拿不到一分錢遺產。"
佐貴子想,如果現在有四百萬,就能解決大問題了。店裡經營狀況不佳。幾年前,不用怎麼努力,店裡都能爆滿,但現在很多時候一天只來一兩組客人。為了削減人工費,佐貴子減少了人手,沒想到這又進一步減少了客流。
實際上,佐貴子今天專門跑過來,就是因為惦記著這筆錢,否則她根本不會來,頂多會給母親打電話,說那是你以前的老公,你去想辦法處理吧。
如果說出四百萬的事,估計信二也不會反對為俊郎舉辦葬禮。其實不用辦得多麼隆重,只要火化就行。
為此,就要先把借條弄到手。如果沒有正式憑證,只是空口聲稱父親曾借錢給雅也家,恐怕雅也不會理會。
佐貴子站起身,離開了遺體。為什麼找不到借條?那天打電話時,俊郎確實說過要讓雅也看借條,那麼他不可能不帶在身上。
"佐貴子。"她剛來到走廊,便看見雅也跑了過來。"我拿來了這個。"他說著遞過一束香。
"啊,謝謝。"佐貴子接過來凝視片刻,然後抬起頭,"喂,雅也,我爸爸沒帶什麼東西嗎?"
"什麼?"
"比如資料之類的。"她死死盯著雅也的臉。
"資料?我不太清楚。"
"沒見過?"
"嗯。"
"哦,知道了。對不起,總問些怪問題。我先去上香。"佐貴子扭過身,再次走進體育館。她一邊向俊郎的遺體走,一邊在心裡嘀咕:遭算計了……
父親不可能不讓雅也看借條。雅也在發現遺體後先搶到了手,現在肯定都變成灰了。如果父親借出去的錢要不回來,自己幹嗎還要來這裡?只攬上了要給父親辦葬禮的麻煩。該如何向信二解釋呢?
"隨便你,他是你爸,我可不管。"信二肯定會說出如此冷漠的話語。
她走出體育館,呆立在走廊上,雅也又湊了過來:"佐貴子,怎麼辦?"
"是啊,該怎麼辦呢?"她心中思緒萬千,既懊惱被人輕易搶走了借條,又恨麻煩為什麼偏偏落在自己頭上,還要去處理父親的遺體。她盡量不讓這些情緒流露出來。
"讓你丈夫開車過來怎麼樣?可以直接拉舅舅回去。"
"嗯……"
雅也說的是,一般的家庭都會這樣做,但佐貴子覺得自己不在此列。她並不想要父親的遺體,更不想親自操持葬禮。
"今天恐怕不行,都這麼晚了,他還要照顧店裡。"
"那就只能請他明天來。佐貴子,你就住這兒吧,昨天開始生起了暖爐,不再那麼冷了。"
雅也接二連三地提出讓人心煩的建議,佐貴子真想抽他一記耳光,再上前揪住他的衣領,逼問他把借條放在了哪裡。
"我……今天先回家吧。"佐貴子裝出一副猶豫的表情。
"什麼?回奈良?"
"嗯。我一直以為能在這邊火化,跟老公也是這樣說的。如果要在家裡舉辦葬禮,要和他商量一下,還要有各種準備。能把爸爸的遺體再在這兒放一晚嗎?雖然這樣會給你添麻煩。"
"沒事,我倒沒關係。"雅也搖搖頭。佐貴子想,怎麼會沒關係呢?肯定有各種煩瑣的工作,比如更換乾冰等等。但雅也毫無怨言,佐貴子覺得這正是他做了虧心事的表現。
"真是太麻煩你了,對不起。"佐貴子嘴上這樣說,心裡卻罵道:四百萬的借款一筆勾銷了,這點事算什麼!
"雅也,你今後有什麼打算?"在體育館門口,她問送出來的雅也。
"說實話,沒什麼著落。本來有家工廠說好要雇我,但一時半會兒也開不了工。現在我沒地方可去,只能先在這個避難所待一段時間了。"
"真不容易。"
"是啊。也不光我一個人這樣。"
雅也把目光轉向體育館前的廣場。不知從哪裡開來一輛小型卡車,正在賣袋裝快餐,價格高得驚人,飢餓的人卻滿臉無奈地爭相購買。
"我和丈夫商量一下,明天再來。"
"嗯,路上小心。"
告別了雅也,佐貴子朝體育館大門走去。那些拍攝了地震初發時情景的照片還貼在那裡。真不明白這些照片是為誰貼的,現在已沒有人觀看了。
從照片前走過時,佐貴子無意間掃了一眼,隨即停下了腳步。一張照片吸引了她的注意力——上面拍到水原製造所的招牌,那招牌已斜落到地面上。
她把臉湊到照片前,她曾去過水原家幾次。工廠後的正屋已完全倒塌。
佐貴子的眼睛捕捉到了什麼。看不清細節,但能看清有人被壓在瓦礫下。這是——
她意識到這正是父親,衣服顏色和遺體上的完全一樣。但若果真如此,這張照片上有一點和事實不符。
佐貴子伸手揭下了那張照片。是從錄像上打印出來的,相當模糊,很難看清細節。但她突然感到一陣心慌意亂,隨即又轉為疑惑。
她把照片放入包中,剛要走,突然注意到身邊站著一個人,不禁嚇了一跳。正是她面對父親的遺體時,在旁邊的年輕女人。那女人看都沒看佐貴子一眼,轉身走開。
7
深夜十一點多,電話突然響了。木村剛洗完澡,喝了一口罐裝啤酒,頭髮還濕著,脖子上纏著毛巾。電視上,新聞節目主持人依然在播震災的情況。在廚房洗東西的奈美惠拿起桌上的無繩電話。
"喂……啊,是的,您稍等。"奈美惠捂著話筒看了看木村,"找你的。"
"我?"
"嗯。"她遞過電話。
"喂,我是木村。"
"這麼晚打擾真是抱歉,"是女人的聲音,而且是悅耳的標準語,"我是日本電視台新聞播報局的倉澤。"
"日本電視台?"木村全身一陣發熱。電視台?肯定是為那件事,他用力抓緊話筒。
"是這樣,想咨詢一下您拍的錄像,才給您打電話。現在說話方便嗎?"
"嗯,沒關係,請說。"木村空著的那隻手握緊了拳頭。果然不出所料。
"您在池川體育館前展示了從錄像中打印的照片,是出於什麼目的呢?"
"目的……是、是想讓那些和受災者有關的人看一看究竟發生了怎樣的地震。另、另外,好像沒有地震剛發生時的照片。"
他在撒謊。實際上,他打印並張貼那些照片完全出於其他目的。
"那是您碰巧拍到的嗎?"
"當然。我喜歡攝影,總會隨時作好拍攝的準備,才會在地震發生的一瞬間拿著攝像機跑出去。幸虧我住的房子只是傾斜了,並沒有倒塌。"
"哦。我看到了那些照片,我認為是非常珍貴的資料。正如您所說,顯示地震發生時情景的影像很少。那盤錄像帶還在您手裡嗎?"
"是的。"
"我有一個冒昧的請求,能不能把它借給我兩三天?我們想在電視台裡好好看看,根據情況,有可能會用在節目中。"
"嗯,完全可以。"木村開始在腦中迅速盤算,"您要怎樣使用呢?"
"現在還不好說。估計會以新聞特別節目的形式播出。"
"特別節目?哦。"這事不錯。想像著自己拍的錄像會在全國播放,木村不禁一陣興奮,"明白了。沒問題。可如果借給你們,那有什麼……"
"我們當然會付報酬。如果確定會播放,再通知您具體金額,現在還說不準。"
"沒關係。那怎樣給你呢?"
"能否今天馬上去府上取呢?不好意思,這麼急。"
"什麼?馬上?"
"我們要趕時間,計劃今晚進行準備工作。我也知道這樣會給您添麻煩。"
木村推測,也許他們打算用在明天早晨的新聞節目中。
"知道了。我的地址是……"木村說了地址和公寓的房間號,又補充說門牌上寫的是"籐村"。電話那端的女人說已經來到大阪,大約三十分鐘後就能到。
"太好了!那盤錄像帶賣出去了,我的目的實現了!看來把照片貼在那種地方是對的。"掛掉電話後,木村豎起大拇指。
"哦,看來什麼事都要嘗試一下。"奈美惠欽佩地說。
"你還說那種東西不會有人理會,看見了吧,日本電視台,那可是大型電視台。喂,磨蹭什麼呢,快收拾一下,馬上就會來取帶子。"
"看把你得意的。"
木村把啤酒倒進喉嚨,覺得有特別的味道。
他並不愛好攝影,攝像機也是為了確認打高爾夫的姿勢而向朋友借的。那時把攝像機放在枕邊,只是想出門時順便還回去。發生地震時拿著它跑出來,也僅僅是因為怕把它弄壞。
拍攝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動機,只能說是恰巧手上有機器。但當跑到奈美惠這裡住下後,他看著所拍的影像,腦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想將其賣給媒體。他在傳媒界沒有熟人,便想到在災區公開展示錄像的一部分。他托一個賣家電的朋友打印了幾張照片,今天一大早就貼到了池川體育館前,立刻吸引了幾個人。他希望能引起媒體的注意。
不愧是電視台,動作真迅速。他一邊喝啤酒,一邊想得在那個姓倉澤的女人來之前把頭髮吹乾。
掛斷電話後大約三十分鐘,門鈴響了,門口站著一位身披駝絨大衣、看樣子不到三十歲的女子。木村覺得這身打扮來災區採訪未免有些華麗,可一看對方的臉,他立刻驚呆了。從沒想過會來這麼漂亮的女人,皮膚白皙,像少女的肌膚一樣細膩柔嫩,但微微上翹的眼睛放出妖艷的光,表明她是成熟的女人。
木村後悔讓她來這裡了,真該約在其他地方見面。難得有機會結識這樣的女人。
"我是倉澤,您是木村先生?"她那動人的嘴唇滲出了一絲微笑,足以讓木村心跳加速。
"嗯,是的。"木村又開始後悔自己竟穿著一身舊運動服,頭髮剛干,還沒梳理成型。
"您能答應我們這麼急迫的請求,真是太感謝了。"她遞過一張名片,上面印著"倉澤克子"的字樣。地址和電話都是工作單位的,沒印私人聯繫方式。
"沒什麼。只要能有用……我就滿足了。"木村已不知該說什麼。
"錄像帶呢?"
"啊,對,對。"木村遞過本放在門口鞋櫃上的信封,"就是這個。"
"是小型錄像帶?"她看了看裡面,"沒有複製?"
"沒,沒有。"
"嗯,我們會小心使用,直是太感謝了。我想肯定能製成精彩的節目。播放時間確定後,會馬上通知您。"她禮貌地低頭道謝。鮮花般的香氣飄進了木村的鼻孔。
"那個……"他舔了舔嘴唇,"錄像帶什麼時候還我?"
"播放時間一確定就馬上還給您。寄過來可以嗎?"
"不,嗯,最好能直接見面……"
"那,我讓人送來。具體情況日後再聯繫。"
見她想起身離開,他趕緊說:"請稍等。"隨後轉身瞧了一眼,確認奈美惠沒有在聽,這才開口說:"我是借給你的,希望還由你還回來。"他的心怦怦直跳。
倉澤克子頓時露出了驚訝的表情,隨即微笑著點了點頭。"知道了。我會和您聯繫。"
"我等著。"
木村送她出門,直到她乘坐的電梯關閉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