狹窄得似乎根本不容錯車的小路兩旁,造型相同的小型住宅鱗次櫛比。同一材質的低矮門柱、侷促的停車場、離小路近在咫尺的玄關大門,讓人覺得裡面的住戶只怕也都大同小異。
標有「栗林」的名牌掛在從拐角數起的第二家。門外停了輛自行車,應該是裡面的過道放不下吧。不經意地環顧四周,籐井實穗發現家家門口都停有自行車,有的還停了兩輛。這裡遠離車站,自行車肯定是必需品。兩邊都放了自行車,本就狹窄的小路愈發難行,但既然家家如此,想必倒也相安無事。
這裡的建築格局如此擁擠,不知噪音會不會擾到鄰居?想到自己即將拜訪的那戶人家,她不禁有些擔心。
按響門鈴後,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聽起來是這家主婦。實穗告訴對方,橋本先生介紹她前來拜訪。不久玄關的門開了,出現一位中年女子。她打扮得普普通通,和這座狹小的獨棟房子很相配,但從外表判斷,遠沒有實穗想像的年輕。再怎麼看,她的孩子年齡也不會很小了。但倒也沒有規定鋼琴一定得從小學起。
實穗鞠了一躬,從手提包裡拿出名片:「敝姓籐井,很高興認識您。」
對方瞥了眼名片,毫不客氣地打量了實穗一番,總算開口了:「請進。」
「打擾了。」
走進房子,實穗有種不對勁的感覺。她做這份工作已經好幾年了,不管哪一家,第一次登門拜訪時都會受到熱情接待,這家的女主人卻好像不太高興,表情分明覺得她很礙眼。實穗不由得暗自納悶。
女主人將實穗領到一間六疊大的和室。或許是因為家裡空間緊張。這裡不像一般客廳那麼疏朗,靠牆擺放的組合式傢俱裡,滿滿地塞著書本和生活用具,電視機直接和電子遊戲機接在一起。
女主人離開後沒多久,實穗聽到有人下樓。應該是小孩下來了,不知道幾歲了,是男孩還是女孩。
然而,紙門拉開後,進來的卻是個頭髮稀疏的中年男人。實穗猜此人是女主人的丈夫,一家之主。
「哦,你好。」男人的表情好像有些拘謹,他在實穗斜對面坐下,手上拿著兩張名片,一張是剛才實穗遞給他太太的,另一張他放在實穗面前的矮桌上。「謝謝你這麼遠專程過來,我姓栗林。」
那張名片上印著某家電製造商的名字,栗林的職位是照明器材設計科科長。
小孩的父親居然遞來名片,實穗覺得有點為難,但還是把名片收進包裡。
「你是從家裡過來的嗎?」栗林問道。
「是的。」
「需要多久?」
「約三十分鐘。」
「三十分鐘……這樣啊。那請你上門授課應該沒有問題吧?」
「沒問題。比這還遠的家庭我都去過。」
「是嗎?那就好。」栗林看來放心了。
「請問……」實穗略一躊躇,切入主題,「您的孩子在哪兒呢?」
「我小孩?去哪兒了啊……應該在補習班。」栗林抓抓頭,朝拉門看了一眼。
「多大了?」
「你問年紀嗎?說來難為情,已經整五十了。」
「不,我不是問您的年紀,是問您孩子的……」
「哦?小孩的年齡?她上初三了,多大呢……應該是十五歲,正是最讓人操心的時候。」他笑了起來,表情卻依然透著拘謹。
正讀初三,豈不是要準備應考?實穗詫異地想。
「這樣不會和學習衝突嗎?」
「啊?」栗林愕然道。
「我是說,初三的時候學鋼琴,會不會對高中升學考試有所影響?」
實穗這麼坦率一問,栗林不由得張大了嘴,爾後一臉侷促不安。
「呃,不知橋本君是怎麼跟你說的?」
「怎麼說的呀……他說府上有孩子想學鋼琴,正在找老師。」
橋本是實穗現在做家教的女學生的父親,在公司裡是栗林的部下。
「這樣啊……」栗林抓了抓稀疏的頭髮,喃喃低語,「其實我只是對他說,我想找鋼琴老師。」
「莫非有什麼誤會?」
「我不知道算不算得上誤會,但情況是有點兒不同。」
「具體來說呢?」
「這個嘛,要學鋼琴的不是我女兒,而是,呃……」栗林乾咳一聲,挺直身體看著她,「是我。」
「什麼?」
看到實穗張口結舌的樣子,栗林顯得很失望。勉強幹笑幾聲後,他問:「這樣果然很怪吧?」
「哪裡,我不是覺得古怪,只不過,嗯,和我之前聽說的不一樣。」實穗也試圖擠出笑容,但她自己都知道表情僵硬得很。
「你很納悶吧?」栗林搓了搓手,「都這把歲數了,還要學鋼琴。」
「您以前彈過嗎?」
實穗暗想,若是這樣倒也可以理解,但他搖了搖頭。「我完全是一張白紙,別說鋼琴,連口琴都沒吹過。」
「那為什麼忽然……」
「唔,反正就是這樣,忽然下定決心要學鋼琴。」
「這樣啊……」
「這件事你可以對橋本君保密嗎?就讓他以為是我女兒在學鋼琴好了。」
「好的,我知道了。」
「那麼,」栗林抬眼望著她,「我這把歲數,是不是已經學不了鋼琴了?」
實穗慌忙搖頭。「怎麼會不行?我倒覺得這是好事。就算上了年紀,一樣可以挑戰新事物。」
「這麼說,你願意收下我了?」
「當然。」實穗點頭答道。她曾聽音樂大學的朋友說,上年紀的人一旦下決心學習,反而更有積極性,比教小孩還容易幾分。況且他們也沒指望要成為鋼琴家,也就不會有太大的壓力。
「哦,你肯接受啊,那太好了,我終於放心了。」栗林那種不自在的表情消失了,顯然他之前一直擔心遭到拒絕。
「不知道是在哪裡上課?」
「哦,我帶你過去,在二樓。」
走上窄窄的樓梯,兩扇房門映入眼簾,一扇是普通的門,另一扇則是和式拉門,看來二樓共有兩個房間。栗林打開拉門。
「就是這裡。」栗林有點不好意思地說。
這是一間四疊半大的和室,靠牆並列著兩個衣櫃,對面放著一架立式鋼琴,在這狹小的屋子裡,看起來就像一塊巨大的岩石。實穗環顧房間,不禁心想,鋼琴竟有這麼龐大嗎?
「小女的房間也已經很擠了,只能放到這裡。我是從那邊的窗子弄進來的,費了好大力氣。」栗林撫著熠熠生輝的鋼琴說。
「這是最近才買的嗎?」實穗問。
「是啊,上周買的。」栗林不假思索地答道。聽口氣,是他為了學琴特意買回來的。這到底是出於堅定的決心,還是一時頭腦發熱,此刻實穗還無法判斷。
「什麼時候開始教琴呢?如果方便,我想現在就學。」栗林搓著手說。
實穗有點被他的積極性震住了。
「我今天已經排了課程,從下周開始如何?聽說您週一有空,我們就每週一晚上八點到九點吧。」
「這樣啊……」不知為何,栗林卻好像不太開心。他抓了抓腦袋,早早地改口叫了實穗一聲「老師」,然後問道,「能不能增加點次數?」
「增加次數?一周兩次嗎?」
「我想再多一點。」
「一週三次?」
「不,我是想……那個,每天一次行不行?」
「每天?」實穗目瞪口呆,禁不住坐直身體,「您是說,每天上課?」
「對,從一周到週日每天上課,另外八點到九點時間太短,再長點好不好?比方說從六點到九點,或者從七點到十點,當然這也要看老師方便。」
「等、等、等一下,」實穗伸手示意他暫停,一邊說,「我很理解您迫切的心情,可上課的次數並不是越多越好,重要的是課後自己練習的程度。」
「我肯定會充分練習。」栗林的聲音充滿幹勁。
「這我相信。但現實的問題,是如果只有一天的間隔來練習,不可能順利學會課程,就算可以,沒有切實掌握也意義不大。」
「這樣啊。」栗林滿臉沮喪。
「依我看,您不必太過心急,還是踏踏實實地耐心學習為好。這樣說可能不太合適,可您本來也不是要成為鋼琴家呀。」
栗林的眼神莫名地略顯不悅,似乎沒想到她會說出這種話。但他還是微微點了點頭,小聲說:「知道了。」
兩人商量之後,決定每週一、週四各上一個小時的課。實穗覺得兩次也多了,但栗林不肯讓步。
實穗告辭出門時,正碰到一個少女跑上樓梯。她應該就是栗林上初三的女兒,圓圓的臉蛋和母親一模一樣。看到實穗,她停下腳步,神色有些吃驚。
「這位小姐是鋼琴老師。」栗林向女兒介紹,接著又向實穗說:「她是小女由香。」
「你好。」實穗沖由香笑了笑,她卻只象徵性地點點頭,隨即一溜煙鑽進自己的房間。
「怎麼連個招呼都不打?不好意思,老師,別看她長得這麼大了,內心還是很孩子氣。」栗林抱歉地說。
由香的母親也同樣沒打招呼。實穗在玄關穿上鞋準備離開時,她並沒有從廚房出來送客。根據廚房的流水聲判斷,她確實就在裡面。
不知怎的,實穗對這份家教的前景有點不安。懷著這樣的心情,她離開了栗林家。
到了下週一,實穗依約來栗林家授課。栗林擺出一副好好先生的笑臉出來迎接,卻沒見到他太太的影子。
開始上課前,為確認栗林的音樂基礎如何,實穗問了他幾個問題,結果遠遠超出意料——當然是超出意料的糟糕。栗林對音樂一無所知,什麼都不會,連音符代表什麼音也不曉得。他唯一答得上來的就是:「高音譜號是那個吧?像蝸牛一樣的標記。但意思我就不懂了。」
「您學過音樂課嗎?」實穗忍不住問,她不是諷刺,而是真心覺得不可思議。
栗林摸摸頭髮稀疏的腦袋,苦笑道:「學自然是學過,但我認定這玩意兒和自己八竿子打不著,所以從沒正經聽過課。」他歎了口氣,語帶感慨地說:「早知如此,當時我一定會認真去學。」
「早知如此?」實穗好奇地問。
「沒什麼,我是說我很後悔。」他趕緊圓了一句。
瞭解栗林的水平後,實穗按照計劃,拿出準備的教材。這本教材叫《跟我學鋼琴》,是為四歲到學齡前兒童編寫的。
「可能您會覺得這本教材太小兒科,但不管做任何事,打好基礎都很重要。」因為這是本兒童教材,實穗怕栗林面露難色,搶先作了解釋。但她顯然多慮了。栗林聽後不僅重重點頭,更如此表示:「你說得有道理,我也覺得這樣比較好。」說完,他興沖沖地翻開教材。
第一天只做了鋼琴的觸鍵練習。觸鍵的手指、節奏會有變化,但依舊很單調乏味,栗林卻絲毫沒有表現出不滿,一直依照實穗的指導默默舞動十指。看他的樣子,好像只是觸摸到鋼琴就很開心了。
望著他的側臉,實穗心想,但願他這份熱情能一直保持下去。
隨著上課次數的增加,實穗不得不承認自己先前的擔憂純屬多餘。栗林學習鋼琴的積極性一點也沒有減退,從他進步的速度來看,顯然他平時的練習量非同小可。栗林並沒有特別的才能,甚至可以說很笨拙,記性也很差,但實穗每次來上課時都發現,他已經切實掌握了之前的教學內容。
一天,實穗離開栗林家後,發覺忘了東西,重又折回。明明課程剛結束,二樓卻又傳出鋼琴聲。她抬眼望去,只見窗簾上映出的人影正投入地晃動著。
每週二是實穗去給她介紹栗林的橋本家上課的日子。橋本的女兒今年上小學六年級,實穗五年前從音樂大學畢業後一直教她到現在。這女孩很有天賦,進步也神速,橋本夫妻則歸功於實穗教導有方。
一天晚上,實穗正要告辭回家,橋本忽然開口問她:「栗林先生那邊現在怎樣了?還在上課嗎?」
「是啊,當然了。」這時離開始教栗林才過了兩個月。「我每週去兩次。」
「兩次?他倒真肯下本錢。他女兒多大了?」
「呃,那個,不是他女兒。」
「不是女兒?可我聽說他就一個孩子……」
「是啊,所以說,其實……」實穗驀得想起栗林曾請她保密,「我教的是栗林先生親戚的女兒。」
「啊,不是栗林先生的女兒?原來是這樣,這就可以理解了。」橋本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可以理解?」
「對。一開始栗林先生問我,有沒有鋼琴老師介紹給他的時候,我就覺得很奇怪,他實在不像是會讓孩子學鋼琴的人。」
「為什麼?」
「他屬於那種對音樂毫無興趣的類型。不光音樂,所有藝術他都瞧不起,平常總說就算那些玩意兒統統消失,地球還不是照樣轉,還說聽音樂、看繪畫又不能當飯吃。」
「真沒想到。」橋本的話令實穗很意外。這與她瞭解的栗林差得太遠了,聽起來簡直不像在說同一個人。「這麼說,栗林先生沒有業餘愛好?」
「豈止沒有愛好,他對職業棒球之類的體育運動也不感興趣,時尚潮流也毫不關心。這話我只在這兒說,和他單獨相處的時候,我都犯愁找什麼話題才好,結果只能聊聊工作。」
「那他很熱愛工作了?」
「說得好聽點是這樣,但就因為除了工作沒有任何愛好,到頭來工作上也很吃虧,被部下敬而遠之也就罷了,上層也覺得這個人沒意思,這就很要命。有的人明明沒什麼工作能力,就靠著很會打高爾夫,居然也爬到部長的高位。」
「哦。」
實穗想起栗林曾表示很後悔沒有認真學音樂。莫非他也意識到沒有業餘愛好是一大缺陷,於是忽然想到學鋼琴?
如果是這樣,他在公司的言行應該會和以前完全不同。想到這裡,實穗試探著問:「最近栗林先生的情況怎樣?還是一門心思埋頭工作?」
橋本的回答卻出乎她的意料。「是啊,他還是老樣子。哦不,應該說比以前還要變本加厲。今天午休時他也沒歇著,我想他肯定還把工作帶回家去做。」
實穗心想,要是他知道栗林在家裡忙什麼,不知會露出怎樣的精彩表情。
栗林提出想參加鋼琴演奏會,是在鋼琴學到第三個月的時候。
話題是從橋本的女兒開始的。栗林問實穗,聽說她不久就要在一年一度的鋼琴演奏會上獻
藝,是否屬實。
「說是演奏會,其實也沒那麼高不可攀。是我老師主辦的,規模很小,只是內部觀摩。」
「但畢竟也是在大家面前演奏吧?也會有觀眾?」
「有是有,幾乎都是親戚朋友。」
「嗯……」栗林在鍵盤前抱起雙臂,皺著眉頭,似乎在想什麼心事。
「怎麼了?」實穗問。
過了一會兒,栗林終於抬起頭,直勾勾地盯著實穗。「老師,我能不能也參加那個演奏會?」
「什麼?」實穗瞪大眼睛,「您說的參加,難道是指在演奏會上演出?」
「是的,我想在舞台上演奏給大家聽。」
栗林的眼神十分認真,絲毫沒有開玩笑的意味。
「可是,那種演奏會參加的幾乎都是孩子,要說大人,頂多只有兩三個音樂大學的學生……」
「但也沒有規定說大人不能參加吧?」
「呃,那倒也是。」
「這次的演奏會是什麼時候?」
「我記得是十月九日,星期六。」
「十月九日啊。」栗林瞟了一眼牆上的掛歷,今天是七月一日。他再度望向實穗,兩眼興奮得有點發紅。「老師!」他響亮地叫了一聲,緊接著低下頭去,「求你了,讓我參加十月的演奏會吧!」
栗林的態度如此迫切,實穗不禁有些畏縮。
「可是,這樣說雖然失禮,但栗林先生您還沒有達到在演奏會上演出的水平……哦,不,如果彈《踩到貓了》說不定可以,但總不能演奏這麼簡單的練習曲吧?還是得彈比較說得過去的曲子才行……」
「我會加油的!我去練,拚死命地練,請務必讓我參加演奏會,求你了!」栗林從椅子上起身,跪坐在地。「要是時間來不及,就彈《踩到貓了》也行,請幫我登上舞台吧!」說完,他深深鞠躬,額頭直貼到榻榻米上。
實穗急了。
「別這樣,您快請起。」
「那你是答應了?」
實穗歎了口氣,望著他稀疏的頭頂。「可以告訴我理由嗎?既然您都這麼說了,我想一定有什麼內情吧?」
栗林維持著鞠躬的姿勢,沉默不語。良久,他才以平靜的語氣說:「我是想補償一個人。」
「補償?」
「對。很長時間裡,我一直在踐踏一個人的心情。我很想補償他。對不起,現在我只能說到這裡。」
「栗林先生……」
他依然堅持低頭懇求,整個人就如岩石般一動不動。看到他這個樣子,實穗心中一陣悸動,但那絕非糟糕的預感。
「好吧,」她說,「我盡力而為。」
「真的嗎?」栗林抬起頭,兩眼閃著光輝,「謝謝你!謝謝你!」他再度鞠躬。
望著他誠摯的模樣,實穗不禁想起了橋本的話。她實在很難想像,眼前的栗林和橋本口中的工作狂是同一個人。
演出的曲目定為巴赫的《小步舞曲》。實穗認為這首曲子可能連栗林也有印象,而且就算成年人在舞台上彈奏,也不至於顯得太怪異。
問題在於時間。
三個月能不能彈得上來,實在很難說。
栗林銳意苦練,認真的程度比以前更勝一籌,敲擊琴鍵時的表情用狂熱來形容也毫不誇張。
受他的感染,實穗也著意強化指導力度。
一天,實穗像往常一樣來到栗林家,很難得地碰到他太太來應門。自從首次登門拜訪之後,實穗一直沒再見到她。
「我老公公司裡出了點麻煩,他剛趕過去了,今天的課程只能取消。讓你白跑一趟,真對不起。」栗林太太雖這麼說,表情卻看不出絲毫歉意。
「是嗎?這也是難免的事,那我下次再來。」
實穗道聲「告辭了」,正要轉身離去,栗林太太卻叫住了她。
「啊,等一下。」她說,「我有點事想跟你說,你現在有空嗎?」
「有的。」實穗點點頭,心裡有種不妙的預感。
兩人在一樓的和室相對而坐,栗林太太起先有些躊躇,接著下定決心般開口了。
「我聽老公說,他要參加鋼琴演奏會,這是真的嗎?」
「是真的。」實穗答道,「有什麼問題嗎?」
「我就知道。」栗林太太皺起眉頭,撇了撇嘴,然後望向實穗,「你可不可以幫忙勸勸他,別去參加那種演奏會?」
實穗吃驚地瞪著她:「為什麼不能去呢?」
「那多不像話啊。」
「不像話?這確實需要非同一般的勇氣,但也不至於……」
實穗還沒說完,栗林太太就開始搖頭。
「你一點都不瞭解情況。他呀,已經成為附近的笑柄,鄰居都譏笑說,聽到你家的鋼琴聲時,還以為是女兒在學琴,原來是老公啊。我去買東西,路上都被人說,你老公的愛好還挺高雅嘛。」
「我覺得這話聽起來不像是挖苦啊。」
「是挖苦,絕對是挖苦。都這把年紀了還學鋼琴……而且還去參加演奏會……要是被鄰里知道了,還不得笑掉大牙!」
「就算有人嘲笑又有什麼關係?您先生有權享受自己的愛好。」
「要說愛好,他盡可以去下點圍棋、將棋什麼的啊!」栗林太太擰起眉頭。
實穗歎了口氣,覺得再說什麼都是徒勞。
「恕我不能滿足太太的意願,我會一如既往地支持栗林先生。」說完,她不再理會繃著臉的栗林太太,逕直離開房間。剛拉開拉門,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回身說道:「栗林先生把參加演奏會的事告訴您,想必是希望您和令愛能去觀看吧?」
栗林太太一臉愕然,隨即搖頭。「怎麼可能……」
「不會錯的,一定是這樣。太太,請帶著令愛一起去欣賞吧。十月九日,在市民禮堂。」
「太荒唐了!」栗林太太厲聲說,太陽穴也氣得微微發顫,「我怎麼可能去那種地方!不、不像話,丟死人了!」她不勝煩惱地扭動著身體。
實穗微微搖了搖頭,說聲「再見」,走出屋子。
離開栗林家後,她直接走向車站。栗林太太的態度令她甚感不快,不自覺地加快了步伐。途中有個女孩迎面而來,一看到她就停下腳步,但她走得太急,沒有立刻反應過來,直到那女孩朝她點頭致意,她才恍然想起,這是栗林的女兒由香。她沒穿校服,應該是從補習班回來。
「你好,這麼晚才放學?」實穗向她招呼道。
由香輕輕點點頭,就要繼續邁步向前。「等一下,」實穗叫住了她,「咱們聊幾句好不好?關於你爸爸的事情。」
由香似乎有點猶豫。她看看手錶,又看看回家的方向,最後終於點頭答應。
附近有一家漢堡店,兩人來到店裡。實穗問由香,對於父親學鋼琴的事,她究竟有什麼想法,希望可以坦率談談。
「爸爸一彈鋼琴,媽媽就要發作一番,讓我覺得很鬱悶。」由香站在靠牆的吧檯前,邊吃冰激凌邊說。
「那你呢?討厭爸爸彈鋼琴嗎?」
「說不上討厭,他喜歡彈就彈唄。以前他腦子裡全是工作,沒半分情趣,我倒覺得現在這樣說不定還好些。」
「哦。」實穗鬆了口氣,看來由香是理解她父親的。
「不過,」由香添上一句,「有時也覺得很不對勁。」
「不對勁?」
「他好像變了個人似的。以前很愛念叨,一看到我就叫我快去學習……最近卻再也不提了,反而說趁著年輕,不妨多嘗試些屬於年輕人專利的事情。」
「這是彈鋼琴之後發生的?」
由香搖頭。
「我覺得他變了的時候,他還沒開始彈鋼琴。」
「哦,」實穗喝了口淡咖啡,「是不是心境起了什麼變化?」
由香兩肘杵在吧檯上。「不知是不是腦子出問題了。」
「什麼?」實穗吃驚地望著由香的側臉,她剛才的語氣不像開玩笑。
「前幾天晚上起夜的時候,我看到爸爸對著洗手台的鏡子咕咕噥噥,不知在說什麼。我覺得有點發毛,沒敢上廁所就回去了。」
「有這種事……」聽起來確實有點詭異,但也不是不能解釋。「只是在自言自語吧,用不著害怕。」
由香沒有正面回答,只說:「我爸爸以前做過腦部手術。」
「啊……」
「聽說是在很小的時候,做了一次相當大的手術。然後大約半年前,爸爸又去了腦科醫院。這事媽媽還蒙在鼓裡,我也是看到掛號證才知道的。」
「和這個沒有關係,你多慮了。」實穗說。她莫名地覺得背上發冷,自覺慚愧之餘,不由自主地抬高了聲音。
「希望是這樣。」由香的聲音卻出奇的冷靜。
轉眼夏天過去,栗林依然在拚命練習。彈出的《小步舞曲》還有生澀之感,但已經越來越周正了。
「能達到現在這個水平,全靠老師悉心指導,我真的很感謝。」一天晚上上完課後,栗林感慨地說。
「這都是栗林先生您努力的成果。老實說,我都沒想到您能進步得這麼快。」實穗這番話倒不是客套。
「謝謝。」栗林低頭道謝,「實際上演奏會的服裝已經定下來了。」
「服裝?」
「是租來的。有套無尾晚禮服尺寸很合適,我就預約了。不知穿起來是否得體,但那麼隆重的舞台,總得穿得正式一些。」栗林說得興高采烈,忽然發現實穗目瞪口呆的表情,轉而不安地問,「這樣會不會很另類?」
實穗連忙搖手。「怎麼會?一點都不另類,我想效果一定好得很。」
「是嗎?還是有點難為情。」栗林抓抓腦袋。
「對了,您太太和女兒去不去看演奏會?」
栗林開朗的笑容登時轉為苦笑,搖了搖頭。「算了。雖然很希望她們來看,不願意的話也沒法強求。再說,這畢竟是我自己的事。」
「我記得您說過,是為了補償一個人。」
「是的,是為了補償。」他緩慢而用力地點頭,彷彿在向自己確認。
「您要補償的那個人會來看演奏會嗎?」
「你說他?會,當然會來。他要不來就沒意義了。」說完,他再度點頭。
十月九日這天,天空烏雲密佈,似乎隨時都可能下雨。或許正因如此,前來欣賞演奏會的觀眾比往年要多。以往都只有母親來,但這天很多家庭中的父親也跟著來了,大概是為了防萬
一下雨,特意叫上父親開車過來。
橋本也是這樣。以前他從沒露過面,今天卻難得地來到禮堂,不停地給休息室裡的女兒打氣。「你聽好,不要緊張,只要正常發揮實力就可以了,不用想著一定要比平時彈得好。」
女兒卻已習慣這種場合,聽到父親的嘮叨,只漫不經心地答了句:「我知道啦。好了好了,爸爸你快回座位。」
橋本出門時,栗林剛好進去。錯身而過的瞬間,橋本似乎沒認出他,但踏上走廊後,橋本忽然回過頭,雙目圓睜。
「栗、栗林科長,您怎麼會在這裡?還有、還有……」他唾沫橫飛地問,「這身打扮是怎麼回事?」
栗林一臉尷尬:「哎呀,這有很多原因。」
「很多原因?」
「待會兒您就知道了。」旁邊的實穗趕緊幫他解圍,「請您回到座位,仔細看看節目單,保證能找到答案。」
「咦,節目單?我放在哪裡了?」橋本摸索著西裝口袋,總算離開了。
實穗轉臉望向栗林。「終於等到這一刻了,您多加油!」
「我快緊張死了,哈哈哈。總覺得會以慘敗收場。」
「沒問題的,您都那麼刻苦練習了。」
「托你的吉言囉。」
正說到這裡,休息室的門被敲響了,一個滿頭白髮、戴著金框眼鏡的瘦削男子探頭進來,問道:「請問栗林先生在……」
「真鍋教授!」栗林叫了起來。
「呵,你好。」來人瞇起眼睛。
「失陪一下。」栗林對實穗說道,隨即走出休息室。
實穗站在門邊偷瞄外面,只見栗林和真鍋在走廊上交談。真鍋笑容滿面,栗林則頻頻鞠躬道謝。
不久,演奏會開始了。按照慣例,由初學鋼琴的小朋友率先演出,栗林排在第四個出場。
實穗來到觀眾席,看到真鍋坐在最邊上的座位。她一面向其他家長問好,一面徑直走過去。在真鍋旁邊坐下時,他有些詫異地轉過頭。
實穗向他介紹自己是栗林的鋼琴老師。真鍋聽後,表情變得柔和起來。
「啊,原來是你。一定很辛苦吧?」
「恕我冒昧,不知您和栗林先生是什麼關係?」實穗直截了當地問道。
真鍋略一思索,反問:「他對你提過我嗎?」
「沒有,從沒提起。不過,」實穗說,「他曾經說,他有個必須要補償的人,那個人今天沒來,所以我想也許就是你。」
真鍋眨了好幾下眼睛,答道:「不,不是我。」他才口袋中掏出一張名片,上面印著「綜合醫科大學第九研究室教授真鍋浩三」的字樣。
「我主要研究腦生理學。」他說。
「腦……」實穗想起由香以前說過的事,「栗林先生患有腦部疾病嗎?」
「沒有沒有,沒那回事。他不是生病,只是和普通人有些不同。」
「不同?」
「反正他也說過,以後會把原委告訴你,那由我來說也無妨。實際上,他是分離腦患者。這樣講你可能聽不懂,那麼,你知道人類的腦部分左腦和右腦吧?」
「知道。」
「左腦和右腦在正常情況下是通過神經纖維束連接在一起,也就是胼胝體。」
「胼胝體……」
「栗林先生讀小學時,接受了胼胝體切除手術。因為他患有某種先天性重病,而切斷胼胝體療效顯著。」
「這樣不要緊嗎?我是說……把左腦和右腦分開。」
「類似病例有很多,大部分患者都能正常生活,他之前也過得很好,沒有任何問題。」
「之前?」
「他最近偶然看到一本書,裡面介紹的是針對接受胼胝體切斷術者的各種實驗結果,其中主要引用了學者斯佩裡【羅傑·斯佩裡(RogerWolcottSperry,1913-1994),美國心理生物學家。他通過對胼胝體切斷實驗的研究提出左右腦分工理論,獲得1981年諾貝爾生理學或醫學獎。】的學術報告,因為佩裡斯就是憑借這項研究榮獲諾貝爾獎。」
實穗從沒聽說過這個名字,只能默默點頭。
「這本書裡提到的一項實驗結果令栗林先生大吃一驚,那就是接受胼胝體切斷術的人,左腦和右腦分別存在獨立的意識。」
「什麼……」實穗驚得一震,「怎麼可能!」
「從實驗結果來分析,這是唯一的結論。通常借由語言、文字表現出的意識,實際上只是左腦的意識,右腦自有右腦的意識。」
「太難以置信了!要是這個樣子,怎麼還能過正常的生活?」
「一般人的身體是由一個意識來掌控,但對於分離腦患者,你不妨理解成兩個大腦組成團隊共同完成這項工作,而且這種合作極為出色。」
「可這兩種意識不會爭吵嗎?」
「不至於到爭吵的程度,但分歧多少總是有的。以某個男性患者為例,一天他必須在早上七點起床,但時間到了他仍在呼呼大睡,這時有人拍打他的臉,他睜眼一看,竟然是自己的左手。掌管左手活動的是右腦,也就是說,左腦還在熟睡,右腦卻已起來了,因怕他遲到,就向他發出警告。」
「……難以置信!」
「同樣的事例發生過好幾宗,於是有學者想到,可以設法單獨與右腦接觸。但這種接觸不能使用語言,因為語言主要屬於左腦的領域。為此採用的是類似聯想遊戲的方法,把提問的回答也由左手來完成。這種方法大獲成功,此前一直籠罩著神秘面紗的右腦意識終於可以瞭解了,雖然只是冰山一角。」
真鍋的說明通俗易懂,但實穗實在不相信現實中會有這樣的事,只是呆呆地望著他那說個不停的嘴巴。
「栗林先生讀過這本書後,得知自己的右腦很可能具有獨立的意識,為此坐立不安。不,準確來說,應該是栗林先生的左腦坐立不安。他想和這本書的作者見一面,隨後就上門找我了,因為我就是作者」。
「然後呢?」
「栗林先生向我表示,他很想和自己的右腦接觸,尤其想知道右腦對自己迄今為止的人生的看法。我回答目前還無法詢問如此複雜的問題。他又說,那麼,他想知道右腦希望從事的職業。對他這種一心撲在工作上的人來說,人生的選擇想必也就等同於職業的選擇。」
「這個問題有辦法瞭解嗎?」
「有。」真鍋點頭,「過去有過若干次先例,方法也己掌握,實施起來難度並不大。結果我知道了栗林先生的另一個自己嚮往的職業。」
「難道是……」實穗望向舞台。一個小學二年級男孩剛順利彈完練習曲。
「沒錯。」真鍋平靜地說道,「正如你猜想的,栗林先生的右腦希望成為鋼琴家。」
「果然……」
「得知這個答案時,栗林先生灰心喪氣的樣子連我看了都很同情。因此深感失望。但事實不是那樣。聽說他將參加這次演奏會時,我意識到自己想錯了。他是在深深責怪自己一直以來完全無視右腦的意識。」
很長時間裡,我一直在踐踏一個人的心情——栗林的話再度在實穗耳邊迴響。
那個人,無疑就是存在於栗林腦中的另一個意識。
至此,所有的謎團都解開了:為什麼他會忽然開始學習鋼琴,又為何如此渴望參加演奏會。
實穗心裡隱隱作痛,同時更有暖流湧起。
就在這時,穿著無尾晚禮服的栗林出場了。
他明顯很緊張,動作僵硬地鞠了一躬後,坐到鋼琴前。離得遠遠的也能聽到他嚥唾沫的聲音。
忽然出來個中年男人,台下的觀眾不免很困惑,有人哧哧偷笑,有人交頭接耳,也有人投來好奇的目光。但這些並沒有持續太久。一個成年人來到這個舞台上,究竟需要多大的勇氣,認真的人都不難明白。漸漸地,觀眾的目光溫煦起來。
透過眼角的餘光,實穗發現一扇門被推開了。她朝那邊望去,只見栗林的太太、女兒正面帶不安地走進來。
舞台上的栗林自然不會發現,此刻的他,眼裡一定只有鍵盤和樂譜。
一片寂靜中,《小步舞曲》開始了。
—The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