脅阪講介不發一語地開著車,離開新千歲機場約莫十分鍾便進入千歲市區,我們在千歲川附近左轉穿越市中心到另一頭,不久前方出現一片樹林,樹林前有一棟白色建築物,他把車子開進了建築物的停車場。
“這裡是哪裡?”我問。
“待會兒再告訴你。”脅阪講介一徑望著前方,“別多問,跟著我走就對了。”所謂專斷獨行大概就是他這種口氣吧。
這棟建築物有點像飯店或旅館,但脅阪講介沒走向正面大門,而是直接走進停車場旁的便門,我跟著他走了進去。
走了一會兒前方出現電梯,兩名身穿浴衣(*浴衣:一種輕便的夏季和服。)的老伯站在電梯前,其中一人拿著一瓶SUNTORYOLD,另一人則提著裝了冰塊的冰桶,見我們不是從大門方向走來,兩位老伯都一臉訝異。我從進門之後一直低著頭,但很快我便察覺兩位老伯的反應不大對勁,我偷瞄他們,發現拿著威士忌的老伯正和另一位老伯竊竊私語,兩人都把視線投向等著電梯的脅阪講介。
電梯門打開,我們四人走了進去,詭異的氣氛依舊,兩位老伯都緊閉著嘴神情僵硬,脅阪講介也刻意無視他們,抬頭盯著樓層指示燈。
兩位老伯在三樓出了電梯,他們一出去,脅阪講介立刻按下“關”的按鈕。
“那兩人是誰?”
“不知道。”
“他們一直盯著你看呢。”
“因為我長得帥吧。”他冷冷地說。還會和我開玩笑是好事,但開玩笑的時候板著一張撲克臉是教我作何反應。
電梯只到四樓,門一開,他比了個“請”的手勢,我踏出一步便不禁望向地上,這裡的地毯踩起來的感覺不大一樣。
脅阪講介皺著眉說:“這是接待貴賓用的地毯,不過滿令人反感的。”
“接待什麼貴賓?”
“嗯,一言難盡。”他走在灰色地毯上,完全聽不到腳步聲。
走廊盡頭有兩扇門,脅阪講介在第一扇門前停下腳步,房間號碼是“1”,他從牛仔褲口袋取出錢包,再從錢包抽出一枚卡片,門把上方有一道插卡縫隙,他把卡片插了進去,旁邊的小綠燈閃了一下,接著便聽見“喀啦”一聲輕響。
他轉動門把一推,房門應聲而開,一進門旁邊就是浴室,房間深處有兩張單人床,還有一道看來是通往隔壁房間的門。
脅阪講介伸出右手食指放在唇上,左手掌朝下擺了擺,似乎是叫我在這兒靜靜等著,我默默點了點頭。
他在隔間門上敲了兩下,不等回應便開門走進去。
一開始隔壁沒傳來任何聲響,我以為隔壁房間沒人,但沒多久我發現我錯了,我聽見女人的說話聲。
“……你嚇了我一跳。”隔間門沒完全掩上,聲音聽得很清楚,女人似乎歎了口氣,接著說:“怎麼突然跑來了,也沒和我說一聲。”
總覺得這聲音聽起來不大對勁,莫名的不安充塞我的胸口,這種奇妙的感覺到底是什麼?這個人到底是誰?
“請先回答我的問題,媽媽,你想對她們做什麼?”
媽媽?這個人是脅阪講介的媽媽?為什麼他媽媽會出現在這地方?
“這你不用管。”
“為什麼?你為什麼不告訴我?我為了幫助她們一直聽從你的指示,我應該有權利知道的不是嗎?還是你想對我隱瞞不可告人的事?”
“……你只要照著我的話做就行了。”
“很抱歉,我無法再聽你的話了,就是因為照著你的話做,氏家鞠子才會被那些人帶走。”
接下來是一陣沉默。我完全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也無法想象他們此刻的表情。
“看來我們之間有些誤會。”女人說:“我們需要好好談一談,但今天很晚了,明天再說吧,睡個覺起來你應該會冷靜點。”
“媽媽,”脅阪講介大聲地蓋過女人的聲音說道:“我想請你見一個人。”
我吃了一驚,他指的一定是我。
隔壁再度陷入沉默,數秒鍾之後,女人開口了:“你該不會把她……”
“沒錯。”他說:“我把她帶來了。”
“不,我不會見她的。”女人斷然拒絕。
“你一定得見她,而且你必須親口向她說明一切。”
“啊,等一下,講介……”
脅阪講介將門整個拉開走了進來,微弱的房內燈光下,他的眼神顯得異常嚴肅。
“進來。”他說。
我宛如夢游症患者不自然地踏著步子,走過脅阪講介身旁走進了隔壁房間。
房間正中央擺著沙發與矮桌,深處有張大辦公桌,一位身穿白襯衫的女人正站在辦公桌與窗戶之間望著我。
一時間我無法看清她的長相,或許是體內某股力量阻止了我,感覺像是從焦距沒調好的望遠鏡看出去,或是正看著一張模糊不清的照片,總之我花了不少時間才看清楚她的容貌。
她長得和我一模一樣,而且是和數十年後的我一模一樣,我在這個世界上絕對不可能遇見的人如今正滿面愁容地望著我。
我輕呼一聲,急忙向後退,整個背部狠狠撞在牆上,我開始顫抖,全身寒毛直豎,嘔吐感壓迫著我的胸口無法喘息。
脅阪講介過來抓住我的雙肩說道:“別慌。”
我看著他,我想說話,舌頭卻不聽使喚,最後勉強擠出幾個字:“她……是誰?”
脅阪滿臉苦澀地朝那個女人望了一眼,又回過頭來看著我說:“她是你的原始版本。”
“原始……?”我不懂他的意思,再次朝著窗邊的女人看去,她也和我一樣手足無措,忽然她似乎想到了什麼,只見她慌忙抓起桌上的眼鏡戴上,那是一副頗大的眼鏡,鏡片是淡紫色的,接著她關掉身旁的台燈,她的周圍頓時暗了下來。
“馬上你就會知道一切真相了。”脅阪講介領著我走向沙發,然後他對窗邊的女人說:“媽媽,你也過來吧。”
“我在這裡就行了。”她在辦公桌另一側的椅子坐下,身子微微朝向窗戶,我只看得見她斜後方的背影,她右邊耳垂上的耳環閃閃發亮。我看到她的發型,忽然想著與現在的處境完全不想干的事——或許我年紀大了也該剪那樣的短發。
“還有,能不能把燈再轉暗一點?”她說。
脅阪講介調整牆上的開關把天花板的燈光轉暗,就在這說亮不亮、說暗不暗的空間裡,我們三人沉默了好一陣子。
“首先從我父親談起吧。”脅阪講介打破了沉默,“不過他不是我的親生父親,我只是養子。”
矮桌上有個附便條紙的筆筒,他取了便條紙,抽出旁邊的原子筆在上頭寫下“高城康之”四個字。
“你聽過這個名字嗎?他是聰明社的前任社長。”
我從沒聽過,搖了搖頭。他明白了,又寫下“高城晶子”四個字。
“那這個名字呢?”
“沒聽過。”整個喉嚨好干,我的聲音聽起來很沙啞。
脅阪講介伸出拇指指向身後那位坐在窗邊的女人,“她就是高城晶子。”
我再次望向她,暗淡的光線中一動也不動的她宛如人偶。
“這兩個人是夫妻,簡單說就是聰明社的年輕社長與社長夫人,在旁人眼中都覺得他們非常幸福,但這對夫妻沒辦法生孩子。高城康之,也就是我父親身上帶有某種遺傳病的基因,這種怪病致死率相當高,而且患者的孩子也會遺傳到。”他一口氣說到這裡朝我看了一眼,以眼神問我“懂不懂”,我不明白他想說什麼,還是點了點頭。
“最簡單的解決方法就是AID(*AID,即ArtificialInseminationbyDonor,非配偶間人工授精,用他人精液做人工授精,也稱做供精人工授精或異源人工授精。),也就是所謂的非配偶間人工授精法,使用特殊儀器將捐精者的精子直接注入子宮,如此一來小孩便不會帶有父親的基因,而且至少能確定與母親有血緣關系,對夫妻而言,這樣的孩子比領養的小孩更容易投入感情。但是,沒想到正當我父母想施行AID的時候,發現母親這邊也有問題,由於她年輕時曾遭到感染,左右兩邊輸卵管完全堵塞,雖然靠輸卵管重建手術仍有可能受孕,但成功幾率只有百分之五,而且她的主治醫生並不贊成她動手術,真可說是屋漏偏逢連夜雨。”
“所以他們就收你當養子?”
“不,在收我當養子之前,他們還有另一個選擇。那位醫生對他們說,當時日本有好幾所大學生正在進行體外受精的研究,只要技術成熟,或許能解決他們的煩惱,於是我父母決定賭賭看。這時我父親想到了一個人,那就是進入北斗醫科大學研究所的氏家清,他是我父親就讀帝都大學時的社團朋友。”
“氏家……”突然聽到一個熟悉的姓氏,“這麼說來,你打從一開始就知道氏家這個人?”
“你這麼問讓我很尷尬,總之先聽我說下去。我父親會想到氏家是有原因的,他之前就聽說氏家在做關於體外受精的研究。”
“但就算是體外受精……”
“沒錯,如果使用我父親的精子來進行體外受精,下場還是一樣,所以他們的想法是利用其他捐精者的精子來進行體外受精,再植入我母親體內讓我母親懷孕,我父親把這個想法告訴了氏家,氏家向校方提出申請卻遭到拒絕。”
“為什麼?”
“使用他人的精子來進行一般的體內人工授精是法律允許的,但使用他人的精子進行體外受精卻仍有爭議,即使在現在的日本依然沒有定論。”
“結果他們什麼也沒做?”
“不,氏家這時提出一個替代方案,就法律規定,體外受精所使用的精子必須是丈夫的精子,但並不代表丈夫的基因非得遺傳給孩子,他說有一個辦法能在體外受精之後拿掉丈夫的基因,氏家問我父母要不要試試看。”
“這辦得到嗎?”
“氏家說辦得到。簡單來說原理是這樣的:人類細胞裡有四十六條承載所有遺傳物質的染色體,一般情況下,孩子會從母親那邊得到二十三條,從父親那邊得到二十三條。氏家所提議的方法就是在受精後把父親的部分剔除,再以特殊的技術讓母親的部分變成兩倍,如此一來孩子就不會繼承父親的遺傳物質了。”
我腦中浮現從前上生物課時學過“細胞的奧秘”示意圖,雖然我大致聽得懂脅阪講介的說明,卻很難相信細胞能夠這麼簡單拼湊。
“後來他們答應了?”
“答應了。他們原本就不希望使用外人的精子,如果能避免當然是最好,就這樣,我的父母來到了北海道,那是距今大約二十年前的事了……,對吧?”脅阪講介轉頭望向高城晶子,她不可能沒聽見脅阪講介的問話,卻一徑凝視著窗外,脅阪講介只好回過頭來。
“後來他們真的做了這場實驗?”我問。
“嗯,聽說做了,但是失敗收場。”
“為什麼?”
“我母親雖然成功受孕,後來卻流產了。即使是體外受精技術已相當成熟的現在,流產率仍然很高,更別說當時是所有研究者都毫無經驗的年代。對那些研究者而言,或許成功讓我母親受孕就已經很滿足了。”
“那你父母怎麼辦?”
“只能放棄了。”脅阪講介歎了一口氣,“我母親和我說過,那場實驗對她的肉體與精神都造成相當大的痛苦,所以我父親也沒勇氣再挑戰一次,何況把我母親一個人丟在遙遠的旭川,想必我父親心裡也很不安吧。一年後,他們收養了親戚的小孩,那個親戚家裡生了五個男孩,家境又不富裕,非常樂意把當時才六歲的第五個孩子送給他們當養子。”
“那個孩子就是你?”
“沒錯。”脅阪講介露出了親切的笑容,我好像好久沒看見他的笑容了。
“後來你父母和氏家那些人……”
“完全沒往來。幾年後我父親果然病死了,但既然高城家已經後續有人,我母親也逐漸淡忘那段灰暗的往事,沒想到就在這時發生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他指著我說:“搞出這件大事的人就是你。”
“我?我做了什麼?”
“你不是參加了音樂節目?”
我“啊”的一聲叫了出來,“是……”
“我們出版社的員工看到節目開始傳得沸沸揚揚,說你是社長的私生子。我原本沒看那個節目,見大家議論紛紛便向電視台商借了錄影帶與母親同看,這一看差點沒嚇死,我想你應該能想象當時的情況。”
我又瞥了高城晶子一眼。以現代的化妝技術,要讓長相南轅北轍的兩個人變得很像並不困難,但我和她之間的酷似程度已經超越了一般人對“像”的認知。她年紀比我大得多,而且化妝手法不同,形象也完全不同,但即使如此,我們兩人共有的某種特質依然足以讓我們被視為同一人。
不,不是我們兩人,還得加上氏家鞠子。
脅阪講介繼續說:“於是我當然希望母親給個交代,但她否認自己在外頭生了小孩,並且告訴我二十年前在旭川接受的那場特殊實驗,母親一直沒和任何人說過這件事,甚至在我爺爺面前也是絕口不提。我聽到這件事,馬上就推測你應該是那時候生下的孩子。”
“但那場實驗的孩子不是流產了嗎?”
“我母親子宮裡面的胎兒是流產了沒錯,但那場實驗不見得只采集一顆卵子,說不定那些研究人員手中還有其他卵子,而且瞞著母親把胎兒培養長大。”
“那個胎兒就是我?”我吞了口口說。
“應該是吧。不過這當中還有一個疑點,那就是你們實在太像了,就算當時的實驗真的成功讓你身上只帶有我母親的基因,也不至於像到這種地步,於是我母親便命令我調查你的身世。”
“我只是想知道……”高城晶子突然開口,“二十年前那件事的真相。”
“不是一樣意思嗎?要知道真相,就必須查出她的身世。”脅阪講介從沙發站了起來走到我和高城晶子的中間位置,他先轉頭對我說:
“我很快便查到你是小林志保小姐的女兒,而且這個名字我母親也記得,她當年接受實驗住院時,負責照顧她的就是小林志保小姐。”接著他轉頭對他的母親說:“我說的沒錯吧?”
這次高城晶子有了反應,她輕輕歎了一口氣說:“沒錯。”語氣有點粗魯。
“這麼一來我們便確定了當年那場實驗一定有問題,於是我決定繼續調查你的身世,這時我還沒打算出現在你面前,但後來小林志保小姐死得不明不白,我發現事件背後似乎有不尋常的勢力介入,不得已只好改變策略,試圖借由接近你來抓出幕後黑手。我們見面之後你突然說要去北海道,而且是旭川,我知道這趟旅行一定和你的身世之謎有關,趕緊追了過去。”
難怪他手腳那麼快,其實我早懷疑脅阪講介為什麼對整件事這麼積極,就算媽媽從前對他有恩,也沒道理做到這個程度。
“這麼說來,你常說要打電話回公司其實是……”
“都是打給我母親,不過這也不算說謊,因為我母親是聰明社的社長。”
“原來如此,那……”我問:“你們查出了什麼?”
脅阪講介轉頭看著高城晶子說:“媽媽,你聽見了吧?請回答她吧,告訴她我們查到了什麼。”
高城晶子只是微微回頭說道:“你都說了這麼多,就繼續說下去吧。”
“接下來的部分我希望能由媽媽你來說明,畢竟似乎有不少是我不知道的事。”
但是高城晶子好像完全不打算開口,脅阪講介望著我歎了一口氣,“沒辦法,我先說我知道的部分吧。你在籐村的研究室裡不是聽到他說氏家清去東京嗎?”我點了點頭,他也點了點頭說:“當時氏家正和我母親見面。”
“咦?”
“是我母親叫他去東京的。我母親得知了你的存在,便要氏家去東京說明一切。”
的確,這是得知真相最快的方法。
“對於我的事,氏家是怎麼說的?”
“他承認你是當年那場實驗生下的小孩,而且……”脅阪講介舔了舔唇,微微垂下眼,“那是一場不單純的實驗。”
“什麼不單純的實驗?”
只見脅阪講介垂著眉頻頻眨眼,一臉困惑地瞄了高城晶子一眼又轉頭看我,終於重重吐了一口氣之後開口了。
“復制人。”他說。
“復制人……”
這不是我第一次聽到類似的字眼,在函館理科大學的時候,山本曾提到籐村和氏家在復制生物的領域上有著很高的成就。
“我在科幻漫畫上看過……”我說:“靠著細胞分裂把一根頭發變成人……,我也是這麼產生的嗎?”
他搖了搖頭,“復制人不是那麼單純的東西。”
“但本質是一樣的,對吧?”
“所謂的復制人其實和一般正常人沒什麼差別。”
“那為什麼我會和那個人長得一模一樣?”我站起來指著高城晶子高聲喊道:“如果是正常人,為什麼會這樣?你說啊!講明了我就是利用那個人身體的一部分所創造出來的怪物對吧?”
“你冷靜點。”他抓住我的雙臂激烈地搖晃。
“干什麼,放開我!”
“別再說了!”
啪!一聲,我腦中嗡嗡作響,頭不自然地偏向一邊,整個人失去平衡就快倒在沙發上,脅阪講介趕緊扶著我。左邊臉頰麻麻的,接著愈來愈燙開始隱隱作痛。我被打了一巴掌。
“抱歉。”他說:“不過我上次也挨了你一巴掌,這下我們扯平了。”
我撫著左臉頰,摸起來又熱又腫,眼淚掉了下來,我想忍卻忍不住。
回過神時,我發現高城晶子站起身正看著我,她的手掌也輕撫著左邊臉頰仿佛感受到我的疼痛,但她一發現我在看她,頓時察覺自己的舉止很怪,連忙放下手。
脅阪講介轉頭對她說:“媽媽,請你親口和她說明吧。”
高城晶子搖了搖頭說:“這件事不是我的錯。”
“那是誰的錯?”我問。
“很多人牽扯在內。”她說:“包括生下你的小林志保小姐,就某種意義來說她也有錯。”
“為什麼?”
“因為她把你生了下來。”
聽到這句話我登時啞口無言。沒錯,我在這兒怨天尤人,說穿了只是怨自己為什麼存在。
“這裡有我和氏家先生對談的錄音帶。”高城晶子打開抽屜取出一台小型錄放音機,“談重要事情的時候我一定會錄音,聽完這個你應該就知道二十年前發生了什麼事。”
她拿起錄放音機一下子按快轉一下子倒帶,調整好之後按下播放鍵,沒多久錄放音機便傳出低沉而模糊的中年男人說話聲,這個人應該是氏家清吧。
(……當年我跟隨久能教授進行細胞核移植研究,久能教授在帝都大學任教的時候就已經是細胞核移植的權威,當時即使在外國也只有蝌蚪的成功案例,整個學術界都認為哺乳類的細胞核移植幾乎不可能成功,更遑論利用哺乳類的成熟體細胞來制造復制生物,但是久能教授利用他獨創的技術逐漸讓高等動物的復制不再是夢想。有一天,校長把久能教授找去問他願不願意進行復制人的研究。即使在今日學術界,針對復制生物的研究也是全面禁止施行人體實驗,在當時的道德爭議當然更高,就算研究成功了也很可能無法對外發表,但校長還是很希望久能教授能執行這項計劃。)
(為什麼?)
(我不知道。或許是背後有龐大勢力在操縱吧,至於那股勢力是什麼,我們這種小卒子是不會知道的。)
(事隔這麼多年,你現在應該知道了吧?)
(不,我到現在還是不明白。)
(真的嗎?我不相信。)
(信不信隨你,我是真的不知道。)
兩人沉默了片刻,或許正凝視著對方吧。
(好吧,接下來呢?久能教授答應了?)
(對。這個研究不大可能讓教授獲得什麼名聲,所以他大概只是純粹站在科學家的立場想創造出復制人吧,這也的確是教授的最終夢想。)
我心想他們這樣的行為根本沒有資格稱作“純粹”或“夢想”,這時錄音帶傳出高城晶子的聲音,(我只能說他是瘋子。)
我身旁的脅阪講介也點了點頭。
(你說的沒錯。)錄音帶裡氏家也承認了,(不只久能教授,當時的我們全都瘋了,成天研究著生物的發育生長機制,我們都把自己當成了神,所以當我獲准加入久能教授的研究團隊時,我興奮得不得了。)
我想起一句話:一群瘋子聚在一起會更加瘋狂。
(研究團隊分成兩組,我們這一組負責研究細胞核移植,另一組則負責研究體外受精。我們日以繼夜地做著實驗,每天忙著在卵子上頭動手腳觀察其成長過程,但這中間其實包含著極卑劣的行為,因為我們實驗用的卵子都是從一些不知情的女人身上取得的。當時體外受精技術也還在研究階段,這些可憐的女人因為無法懷孕而只能將最後的希望寄托在這項技術上,她們來到大學附屬醫院的時候一定沒想到自己的卵子會被挪為實驗用途。)
(你們擅自把病人的卵子當成實驗材料?)
(沒錯。采集卵子的方法相信你也還記得,首先在肚臍下方切開三個孔,以腹腔鏡及鉗子找出卵巢,然後以中空的針管在卵泡上開一個洞,以吸引器吸出卵泡液。當時我們的團隊已經擁有利用可洛米芬[*可洛米芬是一種誘發排卵藥物,可促進卵泡的發育,增加排卵機會。]取得多卵子的技術,有時甚至一次可采到五顆以上的卵子,於是沒用完的卵子便成了實驗材料。)
我光聽描述就覺得下腹部痛了起來。
錄音帶裡兩人再度保持沉默。他們談話的地點好像是在飯店房間之類的地方,周遭完全沒有雜音干擾。
(真是惡魔的行徑。)高城晶子說。
(是啊。)
(後來你們順利地研究出復制人的技術?)
(順不順利我也說不上來,其實研究過程遇到許多難關,一開始是經過細胞核移植的卵子無法在培養液中分裂,再來又遇上細胞開始分裂不久便停滯,也找不出一套明確的模式來奪走細胞核的特定化機能好讓細胞核重拾創造全新生命個體的能力;此外我們還必須關注每顆卵子本身不同的性質,因為不同的卵子在細胞核移植之後的處置都有著微妙的差異。就這樣,每當我們突破一個難關,眼前就會出現更大的難關,而且我們還面臨一個最大的難題,那就是即使細胞核移植卵順利開始分裂,我們也無法讓卵子實際在人體子宮內著床並追蹤其成長過程,換句話說,這場實驗要創造出誰的復制人?要由哪一位女性來當母體?這些問題我們沒有一個人說得出答案。就在這時,你們夫妻出現在我面前。)
(我們找你商量只是為了治療不孕。)
(這我知道,但你們的出現對我們來說無疑是個福音。你們已經有覺悟要接受一場特殊的實驗,所以不管我們拿卵子來做什麼都不必擔心你們會提出抗議;而且我們已經事先告知你們,孩子只會擁有母親的基因,所以不管生下多麼神似母親的小孩也不會引起你們的懷疑。)
(於是,你們就拿了我的身體進行復制人實驗……)她的聲音微微顫抖,或許是因為憤怒,也或許是因為悲傷。
(沒錯。)氏家的聲音聽起來非常痛苦,(我們使用你的卵子及體細胞制造出復制實驗用的細胞核移植卵,非常幸運地,這顆卵子開始分裂成長了。我剛剛說過,細胞核移植卵會不會分裂真的是奇跡,即使只是單純的體外受精實驗,著床也是最困難的步驟。就這樣,在數個奇跡的配合之下你順利懷孕了。)
(這麼說來,那時候……)她沉默了數秒鍾,(在我肚子裡的不是我的小孩而是我的復制人,你們把我的分身放進了我的體內。)
(是的。)
(天啊……)
接下來持續了好一陣子的寂靜。我望向高城晶子,她正閉著雙眼輕按太陽穴。
(但是……)錄音帶裡傳出她的聲音,(我流產了。)
(沒錯。當時不只你很難過,我們也非常沮喪。你流產得太早,很多數據都還不充足。)
(後來你們勸我再試一次。)
(是啊,但你們拒絕了。)
(當初一聽到流產我們便放棄了,我們認為這一切都是宿命,如今看來當時的放棄是正確的。)
此時錄音帶又持續一陣子無聲無息,我們也沒說話,整個房間籠罩著沉重的空氣。
(後來你們又做了什麼?在我們回東京之後……)高城晶子問。
(當時我們采集到的卵子不止一顆,只是我們瞞著你,由於我們使用了誘發排卵藥物,一共取得三顆卵子,這三顆卵子都完成了細胞核移植,放入你體內的只是其中一顆。)
(剩下的兩顆呢?)
(冷凍保存起來了,不過冷凍過程是否順利我們當時也沒把握,那時候世界上還沒有任何胚胎冷凍保存的成功案例。冷凍過程使用的是液態氮,然而冰的結晶會破壞細胞,這個問題一直無法克服,但就在那時,北斗醫科大學的家畜改良研究團隊成功地冷凍保存牛的胚胎,他們的做法是在冷凍前先把一種特殊的溶液注入胚胎內,我們便采用這個方法將兩顆細胞核移植卵冷凍保存。)
(但你們並沒有一直冷凍保存那兩顆卵子。)
(我必須再次強調,當時幾乎沒有任何一顆卵子在細胞核移植之後還能順利分裂,所以你所留下來的冷凍胚胎對我們來說是極為珍貴的寶物。為了實現我們的復制人計劃,我們決定把冷凍胚胎解凍,我們不確定胚胎是否能存活,但如果真的存活下來了,就必須立刻讓胚胎在某個人的子宮裡面著床,但我們找不到合適的人選,隨便找一個代理孕母的話,事後可能會引來麻煩。)
聽到這裡,我腦中閃過一個臆測,錄音帶裡高城晶子此時似乎也有了相同的猜想。
(該不會……小林小姐她……)
(沒錯,小林說她願意提供她的身體。)
(這……這太荒謬了,為了區區一個研究……)
(小林在這方面是很獨樹一格的女性,她最不能忍受的就是懷孕產子被當成女人人生的全部,我想她來做實驗不必擔心出什麼亂子,於是我們著手執行了這個實驗。胚胎成功地解凍存活下來,並且在她的子宮裡著床了,但我們原本沒打算讓她生下這個孩子,我們只是想搜集到足夠的數據之後便拿掉這個胎兒。小林原本的想法也是這樣,我們都認為未婚女性生下的孩子將來也無法獲得幸福。)
(但你們最後沒有拿掉孩子。)
(復制人在小林的肚子裡順利長大,預定墮胎的日子也逐漸逼近,就在我們即將把孩子拿掉的時候……)氏家歎了一口氣,(小林逃走了。)
(她……不希望孩子被拿掉?)
(應該吧。老實說,我們早就隱約察覺她的母性本能慢慢覺醒,當時的她常會說出一些企圖逃避墮胎的話,而面對這種心態上的改變,最驚訝的人應該是她自己吧,她似乎很後悔,並且質疑自己過去的想法是不是錯了。但她如果不拿掉孩子,事情會變得很棘手,我們只能努力說服她,然而她終究還是選擇成為一個母親,放棄了研究者的身份。)
一陣莫名的悲傷湧上心頭,是媽媽救了我,如果她當初沒逃走,我根本不會出現在這個世界上。
(我們聽從久能教授的指示,全力對外界隱瞞小林失蹤的消息,一方面根據她的居民證記錄判斷,她應該是回老家去了,所以教授也去東京試圖帶她回來。聽說教授見到了小林,也試著說服她。)
(但是說服未果?)
(好像是沒談成,可是久能教授從東京回來卻告訴我們他已經說服小林把孩子拿掉了,還說小林不願意繼續從事研究工作,所以他核准了小林的辭職。)
(為什麼他要撒這個謊……)
(或許是久能教授與小林之間的交易吧,教授知道無法說服她,便答應不再追究此事,但條件是她必須從此消失不再出現在眾人面前。)
(於是小林小姐生下了一個女孩,就是出現在電視上的那個人?)
(沒錯,那孩子好像取名雙葉。)
我的淚水奪眶而出。和我毫無血緣關系的媽媽只是生下了我便對我如此疼愛,而我呢?我對她做了什麼?連和她的一點小小約定我都無法遵守,甚至因此害死了她。
我蹲在地上雙手掩面,無法遏抑地放聲大哭。
哭了一陣之後,我站起身取出手帕擤了擤鼻子,錄音帶不知何時已停止播放了。
“不好意思,我沒事了。”我問高城晶子:“那個復制人計劃後來怎麼了?”
“據氏家先生說,後來計劃旋即終止,但詳細情形他沒告訴我。”
“那麼……氏家鞠子又是怎麼回事?她和我一樣是你的復制人吧?”
“我想應該是,但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氏家先生會收養我的復制人當女兒。那次我和氏家先生見面的時候我並不知道還有另一個分身,所以也沒問到這一點。”
“那些人……接下來打算怎麼處理?”
“我也問過氏家先生,我和他說這件事遲早會在世人面前曝光,實際上我公司員工看見電視上出現長相酷似我的女孩就已經議論紛紛了,但氏家先生只說他們會想辦法解決,他還說,他們也是現在才得知當年那場實驗的復制人還活著,也有點慌了手腳。”
“想辦法解決……是什麼意思……?”我喃喃說道。
“他叫我別多問,交給他們處理就對了。我又問他,小林志保小姐被車撞死而凶手肇事逃逸的那件案子和他們有沒有關系,他的回答是……和他沒有關系。”
“和他沒有關系,至於其他人就不敢保證……,是這個意思吧?”那些人絕對脫不了關系的。
“老實和你說,其實你剛才聽到的這些來龍去脈我都知情。”脅阪講介滿懷歉意地說:“是因為知道了這些事,母親才命令我繼續監視你,希望能借此查出復制人計劃的首腦人物以及籐村等人的目的。關於首腦人物,我心裡大致有底,由北斗醫科大學與伊原駿策的關系來看,極有可能就是這家伙,再加上你讓我看那本小林志保小姐遺留的剪貼本,我更加確信這個推測是正確的。”
“那本剪貼本裡頭都是關於伊原駿策和他小孩的新聞……”
“沒錯,而且那個小孩長得和伊原駿策一模一樣。”
“那個小孩也是復制人嗎?”
“應該吧。伊原一定是為了創造自己的分身而暗中教唆北斗醫科大學,經過你這個成功案例,久能教授等人終於創造出伊原的分身。”脅阪講介朝高城晶子踏出一步,“媽媽,當你得知這件事的背後有伊原涉入之後便來到了北海道,對吧?你告訴我,你想就近掌握狀況,必要時能隨時出面處理。於是我一面陪著雙葉行動,一面向你回報,偶爾也聽命你的指示行事,但當我發現氏家鞠子在新千歲機場被人帶走,我不得不開始懷疑你了,因為知道氏家鞠子今晚會在那個時間抵達千歲的人,除了我們兩個,就只有媽媽你而已。”
高城晶子依舊不發一語面朝窗戶怔怔站著。
“這麼說來,我在札幌的旅館差點被綁架,也是因為……”
“應該也是媽媽向那些人通風報信吧?”脅阪講介說:“媽媽,你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什麼你要幫助他們?你和他們做了什麼交易?”
高城晶子慢條斯理地拉上窗簾遮住窗戶,室內更昏暗了。
“我想和你單獨談談,請那孩子出去一下。”
她口中的“那孩子”指的應該是我。
“為什麼?她有權利知道真相。”脅阪講介的聲音帶著怒意。
“我不想看到她,也不想被她盯著看,請你體諒媽媽的感受好嗎。”她坐回椅子,手指伸入眼睛下方按摩著眼角。
我站起身來問脅阪講介:“我在哪裡等你?”
他有些意外,“可是……”
“沒關系啦,”我說:“反正我待在這裡也渾身不對勁。”
他面露一絲無奈,但隨即點了點頭,“那你到一樓大廳等我。”
“嗯,好。”
剛剛我和脅阪講介是從連接寢室的隔間門走進來,但這個房間也有一閃直接通往走廊的房門,脅阪講介幫我打開了那扇門。
“你去喝杯咖啡吧,我請客。”他遞給我一張折起來的千元紙鈔。
“不用了。”
“沒關系,拿去吧。”他執意將紙鈔推過來,我一看紙鈔心中一愣,剛剛他打開隔壁寢室門時所使用的卡片就夾在紙鈔裡。
“那我就不客氣了。”我接過了紙鈔與卡片。
高城晶子的房門一關上,我立刻走向隔壁房門,照著脅阪講介剛才的方式打開了門鎖,我靜悄悄地拉開門閃身入內,小心翼翼關上門。
我不曉得隔壁房間的兩人是否已開始對話,於是我將耳朵貼在隔間門上。
“真是年輕啊。”是高城晶子的聲音,“看她好像沒化妝,肌膚卻那麼緊實有彈性,眼角一條皺紋都沒有,也沒有松弛的雙下巴,比我好太多了。”
“人都會老的。”
“是啊……”此時傳來家具的碰撞聲響,似乎有人移開椅子。她繼續說:“一抵達北海道,我立刻去見北斗醫科大學的籐村教授,從他口中問出了實情。”
“他會願意把實情說出來,看來媽媽一定祭出了相當強的殺手鑭吧?”脅阪講介語帶諷刺,但高城晶子只是沉默不語。“算了,這部分之後再請你說清楚,先告訴我籐村說了什麼。”
“……首先是關於復制人計劃的肇始。下命令的人的確是伊原駿策,由於他的精子帶有缺陷,所以無法傳宗接代,但他又不願意采用AID的方式讓他人的精子取代自己的精子,他無論如何都想留下繼承自己基因的子孫。”
“所以他把腦筋動到復制人上頭?伊原的確很有可能做出這種事。”
“久能教授一干人的實驗成功了,他們創造出伊原的分身,而這個分身由伊原的年輕妻子負責生下。我光聽他敘述都覺得全身不寒而栗。”
“那個研究團隊後來怎麼了?”
“據說解散了,每名成員都得到相當豐厚的報酬,也有不少人因此平步青雲,但籐村說其實最大的報酬還是研究過程中所獲得的知識,雖然依規定他們不得對外洩露任何與復制人有關的情報,但除了復制人,他們還開發出許多劃時代的技術,好比剛剛錄音帶裡氏家先生提到的胚胎冷凍法就是其中之一,聽說後來好幾個人都去了英國或澳洲加入一些在體外受精領域頗有成就的研究機構。籐村教授說,整個研究團隊唯獨久能教授一直很惋惜無法發表復制人技術,聽說久能教授甚至暗中和美國某大學聯絡,希望能以那些復制人研究的成果當條件換得在該大學當教授的資格。”
“可是久能教授不是已經……”
“是啊,團隊解散之後不久就去世了,那場車禍到底是單純的意外還是暗殺至今仍是個謎,大概也不會有真相大白的一天吧,唯一能確定的是,研究團隊的成員們都再次領教到那名幕後黑手的力量。”
“或許伊原目的達成之後便對久能教授過河拆橋吧。”脅阪講介說。
“很有可能。”高城晶子也同意,“不過伊原的如意算盤打錯了,原本健康成長的復制人小孩逐漸有了狀況,免疫系統出現缺陷,各式各樣的症狀接踵而來,籐村說問題可能出在當初細胞核移植時所選擇的體細胞不合適,伊原大發雷霆,叫他們一定要想辦法解決,但所有人都束手無策,最後小孩就這麼夭折了。”
我想起媽媽那本剪貼本上的確有伊原的兒子死亡的新聞。
“伊原不想再次嘗試制造復制人?”脅阪講介問。
“或許是學乖了吧,而且就算再試一次也沒人能保證成功。”
“但是如今事隔二十年,他們又打算重新挑戰?”
“沒錯。”傳來一陣腳步聲輕響,“因為伊原得了骨髓性白血病。”
“白血病……,真的嗎?”
“應該是真的。為了治病,伊原的部下費勁苦心想找到移植用的骨髓。”
“他想接受骨髓移植?”
“我們出版社的雜志也做過骨髓移植特輯,骨髓這種東西,除了親人之外幾乎很難找到適合移植者,運氣差一點的案例,適合率甚至只有百萬分之一,所以沒有親人的伊原駿策幾乎是絕望了。”
“所以他才想再次制造復制人……”
“沒錯。”高城晶子說:“不知道你記不記得,在國外曾有一對夫妻為了救白血病的女兒,決定再生一個小孩,這樣的行為引起很大的爭議。而伊原駿策的狀況就像一個極端的類似案例,他想以他的細胞來制造復制人,再把復制人小孩的骨髓移植到自己身上。前面提到那對夫妻後來生下的小孩的骨髓是否適合移植只能碰運氣,但如果是復制人的骨髓,就能保證百分之百適合。想到這個點子的是伊原的首席秘書大道庸平,這個人也知道當年的復制人計劃,所以數個月前他便四處聯絡當年的研究團隊成員,其中又以現在仍持續在做哺乳類動物復制研究的籐村教授以及函館理科大學的氏家教授為主。氏家先生一開始不想蹚這渾水,但後來還是答應幫忙了。”
“原來他們的目的在此……。但他們為什麼要綁架氏家鞠子和小林雙葉?這兩個人對他們有什麼用處?”
“……關鍵在於她們的卵子。”
我不禁心中一震,我的卵子……
“要她們的卵子做什麼?”脅阪講介問。
“雖然現在各方面技術都比當年進步,但他們在復制人的制造過程中依然遇到了瓶頸。他們原本使用的是大道所帶來的某位女性的卵子,但試了很多次,細胞核移植卵都無法順利成長。失敗原因籐村教授他們其實很清楚,剛剛的錄音帶裡氏家先生也說過,細胞核移植之後的處置會依每顆卵子本身的性質而有微妙的差異,但確實掌握這項技術的人只有久能教授,而且久能教授幾乎沒留下任何資料,所以他們也無計可施。”
“當初對久能教授下殺手,如今遭到報應了。”
“籐村教授他們目前手上只有兩份成功案例的資料,一份是制作我的復制人那時候的資料,一份是第一次制作伊原的復制人的資料,如果不使用與當時性質相同的卵子,這些資料便完全派不上用場,而十七年前為伊原的復制人提供卵子的那位女性現在已經過了更年期;當然,我也是。”
“原來如此,雙葉或氏家鞠子所擁有的卵子和媽媽的完全相同,這麼一來二十年前的紀錄資料就能拿來依樣畫葫蘆了。”
“不過籐村教授一干人是最近才得知她們這兩個復制人的存在,氏家先生當然也沒主動透露自己女兒的事,就在研究遲遲沒有進展的時候,籐村教授上東京參加學會活動,偶然在飯店電視上看見了令他難以置信的畫面。”
“他看見了……雙葉。”
“籐村教授仍清楚記得我的長相,所以一看到電視馬上明白是怎麼回事——小林志保小姐根本沒拿掉孩子,當年那個復制人胎兒被生下來了。”
“於是籐村就去見小林志保小姐?”
“沒錯,籐村教授要求小林志保小姐協助實驗,至於如何游說他並沒有詳述,但我猜他應該是語帶威脅吧,好比如果你想繼續守住女兒是復制人的秘密就必須與我們配合之類的。”
我愈聽愈不舒服,腦中浮現籐村那副道貌岸然的嘴臉。
“但是小林小姐沒答應他吧?”
“是啊。”高城晶子說:“小林小姐和籐村教授說,如果你們敢動我女兒一根寒毛,我就把整個復制人計劃及幕後黑手的身份公諸於世,她還把那本剪貼本拿給籐村看,她當年在當研究助理的時候便猜到幕後黑手是伊原,所以搜集了不少關於伊原小孩的新聞剪報。”
“籐村把這件事告訴大道,大道認為留著她很危險,便殺了小林志保小姐滅口?”
“……籐村教授是說他對小林小姐的死因一無所知。”
“誰相信他的鬼話!”脅阪講介高聲罵道,但高城晶子只是沉默不語。我緊咬著唇,悲傷與憤怒在我胸口翻攪。
“我大致明白了。”脅阪講介恢復了冷靜,“媽媽,你與大道庸平見過面了吧?”
“……對。”
“你答應協助他?”
“我只答應把你們的行蹤告訴他。”
“這不就是協助了嗎!?而且媽媽你做的事不止這樣吧?當我告訴你有氏家鞠子這號人物的時候,你立刻通知了他們,所以他們才會將目標從雙葉改成更容易掌握的氏家鞠子,不是嗎?”
高城晶子沒答話,這麼說是默認了。
“媽媽,我再問你一次,為什麼?”脅阪講介說:“為什麼你要幫那些人?你從他們那邊能得到什麼好處?”
兩人再度陷入沉默,但這次脅阪講介似乎打算堅持到高城晶子開口為止。我開始覺得呼吸困難,身子幾乎站不穩。
“我叫他……想辦法處理掉。”過了許久,她淡淡地說道。
“什麼意思?”
“那兩個我的分身……是沒經過我的允許生下來的,我要他想辦法處理掉。我和他說,是你們闖下的禍,你們必須負責收尾,這就是我的交換條件。”
“想辦法處理掉?媽媽,你是……”脅阪講介頓了一下調整紊亂的呼吸,“你是要大道殺了她們?”
聽到這句話,一股冰涼的寒意竄過我全身,汗水卻不斷湧出,我拼命忍住想放聲大喊的沖動。
“我怎麼可能說出那種話。”高城晶子的語調毫無抑揚頓挫,“我只是叫他們想辦法把問題處理掉。我和大道說,那兩個女孩繼續活著遲早會引起軒然大波,到那個時候對你們來說也很棘手吧。”
“但你要大道處理掉她們,不就只有殺掉一途嗎?”
“大道庸平說他想到了一個方法,就是讓她們兩人接受整形手術,只要把長相修成和我略微神似的程度應該就不會有問題了。”
我忍不住伸出左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他們要改變我這張臉?
“我還是無法認同,她們也有她們的人權啊。”
“這麼做對她們比較好。”
“我不這麼認為。媽媽,報導真相不是你一貫的理念嗎?我一直很尊敬你的處事原則,你現在要做的應該是對世人公布整起復制人計劃的來龍去脈呀。”
“別說傻話了,這麼做世人不知道會怎麼看我,何況這也會影響你的將來。”
“不用在意我,而且媽媽你也是受害者,根本沒必要擔心啊。”
“你不懂的,到這時候誰對誰錯已經不重要了。復制人計劃一旦在眾人面前曝光,人們就會以異樣的眼神看我,大家只會把我視為那兩個分身的原始版本,我永遠會被拿來和那兩個人相提並論。一邊是年輕、擁有無限可能的少女,一邊是少女三十年後的模樣……,使用前對照使用後……啊啊……”
傳來一陣低泣。
“外人愛怎麼說就隨他們啊。”脅阪講介試著安慰她,但似乎沒什麼效果。
“你還說得出這種話?我問你,你自己呢?當你和她或我在一起的時候,你敢保證從未拿我們兩人做比較?你敢發誓完全沒意識到我的年老?”
脅阪講介沉默不語。
“一定會比較的,對吧。”她淡淡地說:“我不怪你,這很正當。我剛剛說我害怕世人的眼光,其實我最害怕的是我自己的視線,我一想到那兩個少女,就沒有勇氣站在鏡子前面。你說人都會老,是啊,沒錯,大家都會老,每個人都是在放棄希望與自暴自棄中逐漸習慣老去。老實說,以前我從不曾這麼悲觀地看待自己的年老,我知道既然三十年前有個二十歲的我,現在就會有個五十歲的我,能夠活過這些歲月我反而覺得很欣慰,就連眼角的每一條皺紋對我來說都是驕傲。但現在不同了,一切的一切仿佛全化成碎片,年老這件事對我來說只是悲傷,到我臨死前一定是更加慘不忍睹吧。”
“人們看到年輕人,多少都會意識到自己的年華老去啊。”
“我講的是不一樣的事,完全不一樣,不過我想你是無法體會的,你還那麼年輕,也沒有人擅自制造出你的分身。三十年後當你逐漸看到未來的終點,如果這時有個男人出現在你面前,長相和現在的你完全相同,連基因也一模一樣,我敢打賭你一定會非常恨那個男人,或許是出於一種嫉妒吧,如果你的地位權勢允許,搞不好你也會對那個男人萌生殺意。”
“媽媽,你恨她們?”
“我確實非常排斥她們,我無法克制這個念頭,我不想看見她們,不想承認她們的存在,這種心情是毫無道理的。”
“難道你不能像疼愛女兒一樣對待她們嗎?”
“把她們當女兒?別開玩笑了。”高城晶子的聲音微顫,或許她正全身發抖,“當我從氏家先生口中得知自己有復制人分身的時候,你知道我心裡做何感想嗎?我只覺得恐怖,全身寒毛都豎起來了。”
我不禁退開門邊,因為似乎有一股悲傷的浪潮即將從遠處襲來,我心裡的另一個自己正不停地發出警訊,若不趕快離開這裡,我將受到一輩子無法平復的創傷。
但是房內兩人的對話依然無情地鑽入我的耳裡。
“她們是無罪的。”脅阪講介說:“她們只是再平凡不過的人類,媽媽你把她們說成這樣,不覺得她們太可憐了嗎?”
“所以我說你什麼都不懂啊!如果和你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偶模特兒被換上服裝放在玻璃櫥窗裡頭展示,你能想象嗎?”
這一瞬間,我身體裡面某個東西徹底崩潰,我拉開後方的房門沖出了房間。身後似乎傳來脅阪講介的呼喊,但我只是不斷地向前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