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指的就是這種情況。」
「但是,」笠木板著一張臉,「遇到這種情況,家屬應該會先向院方反應,這在其他醫院經常會演變成醫療糾紛,但是,我們目前並沒有這類問題。」
「你是說,沒有家屬抗議嗎?」
「沒有。」
「可是,既然如此,那就不該出現寫這種東西的人吧?」
「所以我才說,怎麼想都是故意在找醫院麻煩,是很惡劣的惡作劇。」笠木將視線從七尾身上移開,對管區的刑警們露出投訴的神情,看來是在尋求支持。
「這是誰發現的?」阪本問道。
「我們的醫師,不過是住院醫師。」
「大名是?」
「她姓冰室,冰雪的冰,室蘭的室。」
「可以見個面嗎?」
「關於這件事,這幾位刑警先生也這麼說,但她人正好在手術室……」笠木看看手錶。「差不多該結束了,請稍等一下。」
笠木暫時離開房間。七尾拿出煙,因為他看到茶几上擺了煙灰缸,煙點燃沒多久,笠木便回來了。
「手術好像結束了,不過冰室為了觀察術後狀況,還在加護病房裡。可以請各位再等一下嗎?我已經交代她一有空就過來。」
「你說的住院醫師,就是所謂的intern嗎?」
笠木對七尾的話搖頭。「現在已經不這麼說了,很久以前就廢止了。」
「可是,他們就跟見習生一樣吧?」
笠木很不高興,皺起眉頭。「住院醫師都是通過國家檢定資格,是名副其實的醫師。」
「是嗎?可是,算是新人吧?這種人也可以動手術嗎?」
「當然是跟指導醫師一起。不過,就像我剛才說的,他們是通過國家考試的醫師,在技術上沒有任何問題,只是實務經驗比較少。」
「話是這麼說,有這種缺乏經驗的醫師在場,就算是動手術的患者本人,或是患者家屬,難道都不會不安嗎?萬一手術不順利,他們也可能會猜測這是造成不幸的原因。」
笠木不耐地將嘴角一撇。「我們不會把攸關手術成敗的重要部分交給住院醫師,都是讓他們做輔助性的工作。」
「即使事實如此也一樣。當患者身亡時,家屬會怎麼想?一定是因為醫療團隊裡有菜鳥,手術才會失敗——他們難道不會有這種想法嗎?我現在指的不是事實怎麼樣,我的問題是家屬會如何質疑。也就是說,像這種東西,」七尾拿起茶几上的影本,「也許是出於一場誤會。」
「如果是這種情況,應該會先向醫院抗議吧!可是,這種投訴我們現在連一件都沒收到。」
「現在沒有是什麼意思?是指這家醫院成立以來一次都沒有嗎?」明知不可能,七尾還是這麼問道。
「如果追溯到很久以前,也不見得沒發生過。」笠木說道,似乎對於刑警糾纏不休的逼問感到無比厭煩。
「現在沒有?」
「至少我沒這方面的消息。」
「會不會是忘了?有時候,院方會當成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處理掉了,遺族卻念念不忘。」
「這種事……」
正當笠木詞窮時,敲門聲響起,及時為他解圍。笠木回答請進,門開了,出現一名身穿白袍的年輕女子,年約二十五歲,可能是因為頭髮向後紮起的關係,眼角有些上揚。
「不好意思,這麼忙的時候要你過來。」笠木對她說道。
「這位是住院醫師冰室,現在在心臟血管外科研修。」笠木向刑警們介紹。
七尾和其他刑警紛紛起身,行了一禮。他們沒想到來者是女性,因此有些手足無措。
「沒想到是女醫生。」管區刑警兒玉說,彷彿為一群人的心情代言。
女住院醫生對這一點沒有任何回應,以嚴肅的表情在刑警們的正面坐下,眼光朝向茶几上的恐嚇信影本,她當然知道自己被叫來的原因。
「那麼,」阪本拿起影本,「據說是你發現這封信的實物,沒錯吧?」
「沒錯。」她回答,聲音低沉而冷靜。
「可以請你說明一下當時的狀況嗎?」
她點點頭,開始敘述——值完班準備去吃早餐,才剛走出醫院,便發現一隻狗被繫在腳踏車停車場,項圈上夾了一張紙。
「裡面寫的內容不太尋常,我認為不能置之不理,便與指導醫師商量。最後決定向事務局報備,便把信送過來。」
「你發現這張紙的時候,附近有人嗎?」阪本問道。
「我想應該有。那時候診療時間已經開始了,也有患者陸續來醫院。」
「你把紙條從狗項圈拿下來時,有沒有人正在看你,或是停下來呢?」
她稍微沉默了一下,搖搖頭。
「不知道,我沒注意。」語氣堅定,大概是認為這時候說話不能模稜兩可。
「這張紙,你是徒手拿的吧?」阪本加以確認。
「是的。」
「呃,關於這件事,」兒玉插嘴,「稍後,我們可能需要采醫生的指紋,方便嗎?」
「可以。」冰室住院醫師以平板的語調乾脆地回答,看著阪本,像在等候下一個問題。
這種大美人也會想當醫生啊——七尾聽著他們的對答這麼想。可能是沒化妝的關係,氣色看起來不太好,身材略微瘦削,甚至給人不太健康的印象。但是,與刑警們相視的目光強而有力,顯示內心有著堅強的意志。
同時,七尾心裡想著另一件全然無關的事。
我在別的地方見過她——
10
喝了一口即溶咖啡,元宮歎了一口氣。
「最近比較少了,不過這類惡作劇很常見。我認識的一個外科醫生,就收過寄到家裡的恐嚇信,上面沒署名,不過他知道是誰幹的,是一個動了癌症切除手術之後情況惡化死亡的患者的家屬。那名患者的癌症已接近末期,不管動不動手術,存活率都很低,院方明明事先講清楚了,可是等到人真的死了,家屬還是怪起醫生。不過,這也是無可奈何啦。」
「那封信,是患者死於這家醫院的家屬寫的嗎?」夕紀小聲問道,辦公室裡只有他們兩人,恐嚇信的事還沒告訴護士。
「不見得是家人,不過一定是關係很密切的人,像是戀人、好友,或是恩人吧!大概是認為重要的人被這家醫院殺了。」
元宮的語氣和平常一樣冷靜,視線正落在他負責的患者病歷上,表明比起身亡的患者,他更在意活著的患者病情。夕紀當然也同意這種想法,她到這裡研修之後,也有好幾名患者被殯葬業者送出去,其中有不少人與夕紀多少接觸過。但是,夕紀每次都沒有多餘的心力難過或沮喪消沉,因為新的病人接二連三地出現。她深切地體認到,醫生的義務就是盡可能救助更多人,正因為有救不了的病人,才更希望全力治療有救的病人。
夕紀實在無法把那封恐嚇信當做純粹的惡作劇,或許是因為發現恐嚇信的衝擊太大了,但她很在意其中的用詞。自稱「警告者」的犯人,在文中用了「破壞」這個字眼。若不公開一切疏失並道歉,就要破壞醫院……
如果是惡作劇的恐嚇信,會用這樣的字眼嗎?夕紀忍不住揣測。不僅是醫院,在恐嚇某些建築物裡的組織時,常用的字眼是「放火」。我要放火燒你家、要放火燒學校,要放火燒公司……,如果是這種用詞,也許就不會這麼在意吧。夕紀這麼想。
為什麼要用「破壞」這個字?不是放火,不是爆炸,刻意選這種字眼,讓她不得不認為其中別有含意。犯人是不是有什麼具體計畫?是不是根據那個計畫,「破壞」才是最恰當的動詞?
當然,她也明白自己再怎麼想都無濟於事,只能期待警方克盡職責。院方必須面對往後如何處理的問題,但住院醫師沒有插手的餘地。
門開了,西園走進來。他剛才應該正與其他教授召開緊急會議。
西園一臉凝重地在椅子上坐下。
「你後來有沒有跟誰提過?」他問夕紀,應該是指恐嚇信吧。
「沒有。」
「山內呢?他還在學校那邊嗎?」
「沒有,剛才還在這裡,現在在加護病房。」
「跟他說了嗎?」
「還沒。」
「是嗎!那好,待會兒我來跟他說。你們以後也不要提起,拜託了。」
夕紀回答知道了,元宮也默默點頭。
西園的指尖在桌面敲了幾下。「真是的,就是有人亂來。」
「會議上怎麼說?」元宮問。
「大多數都認為是惡作劇,我也這麼認為。最近並沒有過世患者的家屬來投訴。」
「刑警先生的意思是說,不僅要看最近的,也必須考慮以前的例子。」夕紀表示意見。
「話是沒錯,但問題來了,為什麼到現在才提?不管怎麼樣,在做這種事之前,不是應該會先來投訴嗎?」
「這就不知道了……」夕紀低下頭。
有時候就是無能為力啊——其實,她想這麼說。即使對醫院或醫師存疑,沒有證據就無能為力。即使稍有憑據,也沒有對抗醫院這堵高牆的能力。
就像當時的我一樣——夕紀想起父親的葬禮。
「一定是惡作劇。」元宮說,「如果是認真的,就不會塞在小狗的項圈裡。塞在那裡,什麼時候會掉也不曉得,就算沒掉,飼主也有可能不看內容就丟掉,一般都是寄到醫院。」
「也許怕會留下郵戳。」夕紀說道。
元宮微微揮手。「稍微繞點遠路,去一個無地緣關係的地方投遞就行了。既然連這點力氣都不願意花,那就表示對方根本不是認真的。」
「其他教授也表示了同樣的意見。我也認為夾在小狗項圈的這種做法,給人一種漫無計畫、臨時起意的印象。不過,就算是惡作劇,確實有人對這家醫院懷有惡意或敵意。而且,這個人也可能時常進出醫院,我們必須提高警覺。」
「要怎麼提高警覺?」元宮問道。
「只能先加強警衛了。」
「會議只決定了這些嗎?」
西園交抱著雙手,低聲沉吟。「問題是要不要告知患者。萬一這不是惡作劇而出事的時候,會被質問當初為何要隱瞞。可是另一方面,是否應該告訴患者,實在很難判斷。」
「告訴患者,等於是公開。」
「一點也沒錯。不僅是住院患者,也必須告訴來醫院的人,否則會被認為不誠實。但是你們也明白,這種事情很不實際。」
「由於我們發現這種內容的恐嚇信,所以請各位做好心理準備再來本院?!這樣的確很不實際。」元宮大搖其頭。
「在住院患者這方面,即使向他們說明狀況,他們應該也不知如何是好吧。不過,也許有人想出院。」
「能立刻出院的人,不必等到這種事發生也早就出院了吧。」
「正是。有時候大驚小怪,反而會讓患者不安,加重病情,這才可怕。院長和事務局長認為不應該通知患者。」
元宮苦笑,抓抓後腦勺。
「笠木先生很可能會說『什麼公開!不予考慮!』。他對維護醫院的形象很敏感。」
「笠木先生怕的應該是聞風而至的媒體。他說,要是恐嚇信的內容被公開,社會大眾便會開始揣測醫院是不是真的隱瞞了醫療疏失。我想,這未免太過神經質了,不過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那麼,目前是決定要不要告訴患者了?」夕紀加以確認。這一點很重要,因為她不太懂得如何在有所隱瞞的情況下與患者接觸。
「現階段,是的。」西園緩緩地面向她。「如果是惡作劇就沒有問題,萬一不是惡作劇,犯人也不會立刻採取行動,應該還會再送來同樣的恐嚇信。」
「如果沒送來呢?」
「一定會送來的。」元宮插嘴。「依照恐嚇信的字面上來看,犯人的目的不是破壞醫院,而是要求醫院公開一些資訊,如果醫院沒有任何回應,一定還會再次警告。到時候,用的手法可就不能當做惡作劇一笑置之了。」
「在患者的應對方面,也必須視第二次的恐嚇內容調整吧。最重要的是,不能連累患者。」
「我倒覺得不會有第二次恐嚇,這一定是惡作劇。」元宮輕輕搖頭。「對了,您要我們別提這件事,目前還有什麼層級的人知道?」
「所有教授當然都知道了。每一科的人,只有在教授判斷有需要時才告知。不過,醫院外部的人就不用說了,連內部的人都要極力保密,這一點是大家一致同意的。因為這類傳聞散播得很快,而且還會被加油添醋,很難處理。」
「我們科要怎麼做?」
「剛才有提到,我想先告訴山內,他也是冰室的指導醫師,事件的後續處理和冰室有關,他不知道恐怕會有所不便。」
「說的也是,警察可能還會再來問話。」說著,元宮看向夕紀。「住院醫師本來就已經夠忙了,你可要辛苦了。」
夕紀沒說話,微微一笑。她內心的確不是沒有麻煩上身的想法,但也認為若非自己發現了恐嚇信,恐怕自始自終都不會知道這件事。因為就某種層面而言,醫院並不會把住院醫師當成自己人,遇到這種情況,難免會產生一股莫名的疏離感。一念及此,她便慶幸還好發現的人是自己。
西園站起來。「你們兩個我大可放心,不過還是提醒你們,絕對不要洩漏出去。還有,事務局說若是發現可疑人物,要向他們通報。」說完,西園露出苦笑。「只不過,什麼樣的人叫作可疑人物,也是一個難題。」
西園朝門口走去,但似乎想起什麼,停下腳步,回頭看著夕紀。「冰室,你可以來一下嗎?」
「什麼事?」
「一點小事,邊走邊說吧。」西園走向走廊。
夕紀離開辦公室,跟在他身後,再連忙追上,走在他身邊。
「島原先生的手術要稍微往後延。」
「是嗎?」
「血糖太高了。那位大老爺,有偷吃過量美食的嫌疑。」
「因為來探病的人很多。」
「你也替我說說他,雖然他不見得會聽住院醫師的話。」
「術前檢驗有問題的,只有血糖嗎?」
「數據上只有這樣。不過說實話,事務局也希望手術延期。」
「事務局?」
西園迅速掃視一下四周。「好像是擔心那封恐嚇信。即使是惡作劇,就怕島原先生事後會質問,為什麼在接到恐嚇信的時候還動刀。事務局希望手術最好延到整件事確定是惡作劇之後。」
夕紀點點頭。這的確是事務局的人會有的顧慮。「手術安排在什麼時候?」
「目前考慮下星期五,這樣就延了整整一個星期,只能祈禱在那之前可以確定這一切是一場惡作劇。」
「好的,我知道了,您要交代的就這些嗎?」
「工作上的事就是這些。」西園站定,再次掃視了四周,表情稍微柔和了一些。「後來,你和你母親通過電話了嗎?」
「後來」指的是那次聚餐之後吧。
夕紀搖搖頭。「沒有。」
「是嗎?那天沒什麼時間,我還以為你們事後詳細談過。」
「我沒時間,因為醫院很忙。」
西園歎了一口氣。「也許吧。其實,我也想跟你好好聊聊。不過,短期內顯然抽不出時間,等你的研修期結束再說吧。我想,你也有很多話要跟我說。」
夕紀不作聲,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就這樣,你可以回去了。」
「我可以問一個問題嗎?是關於那封恐嚇信的。」
「什麼問題?」
「那段文字……,關於醫療疏失的話,有沒有教授知情?」
「沒有啊,在剛才的會議裡沒有人提到。怎麼了?」
「沒有,沒什麼。失陪了。」
夕紀行個禮,轉身離去。一邊走,一邊在內心質問:你也是嗎?當你被問到醫療疏失時,真能問心無愧地說沒有嗎?回溯到遙遠的過去時,難道不會發現有些事情讓你心虛嗎?
或者那不是疏失?不是疏失,而是蓄意?
她的內心再度泛起負面的想像。
11
約會地點是一家咖啡店,離表參道的十字路口步行約幾分鐘。望已經占好了窗邊的桌位。
穰治一到,望便看著表。「遲到五分鐘。」
「抱歉,老闆突然要我加班。」他豎起一隻手,擺出道歉手勢。
望約會幾乎從不遲到,穰治不知這算不算是護士的職業病。望因為自己守時,所以也希望穰治守時,不過,還不到囉嗦的程度。
穰治向服務生點了啤酒之後,燃起一支煙。
「今天怎麼樣?」他佯裝若無其事地問道。
「什麼怎麼樣?老樣子啊。」望把茶杯端到嘴邊。
「很忙嗎?」
「嗯,不過,算比平常輕鬆一點吧。沒有手術,也沒有患者病情突然惡化。」
「平安無事的一天啊。有沒有什麼有趣的意外之類的?」
望瞇起眼苦笑,兩頰出現了酒窩。「那可是醫院耶,才不會發生什麼有趣的事,反正不是為了動緊急手術手忙腳亂,就是突然有重傷患者被抬進來。不過,這種事一天到晚都有,沒有什麼意外的感覺。」
「也就是說,」穰治凝視著她,「今天一整天什麼事都沒發生,也算是一種意外了。」
「啊,或許可以這麼說。」望頗有同感地點點頭。
啤酒送了上來,穰治喝了一口,判斷望應該沒說謊。看來,帝都大學醫院今天並沒有發生什麼騷動。
當然,僅是因為望這些護士沒有得到消息而已,至少醫院的高層人士一定聚集討論過了。
穰治回顧這天早上,覺得那封恐嚇信被女醫生發現真是失算。他把那張紙塞在臘腸狗的項圈,躲在暗處監看。按照計畫,應該是由飼主發現。
但實際上取下那張紙的是女醫生:就是望帶他潛入手術室的那天晚上,在電梯前遇到的那個年輕女醫生。
她當場就把那張紙打開了。然後,驚慌失措地轉身跑進醫院。
既然她是住院醫生,大概會去找指導醫生之類的人商量吧。而接手這件事的人會怎麼處理呢?通常都會向醫院的負責人報告才對。
接下來,他就無法預測了。照理說院方應該會報警,但若是怕傳出去有礙名聲,或認定這是一場惡作劇,很可能暫且觀望。他很想問問望有沒有在醫院裡看到警察,卻想不出借口。
無論如何,院方目前似乎不打算公開恐嚇信。穰治猜想,他們現在一定正在設法分辨那到底是不是惡作劇。
正當他繞著這些念頭打轉時,望突然想起什麼似的抬起頭來。「對了,上次那個有用嗎?」
「上次哪個?」
一聽穰治這麼問,望便不滿地嘟起嘴。「就是手術室呀!人家千辛萬苦帶你進去,還讓你拍照!」
「哦,那件事啊,抱歉。有用啊,很有用,真的很感謝你。」
「嗯,那就好。」
「你偷偷帶我進手術室,有沒有被發現?」
「倒是還好,沒有被念到這件事。」
「沒有被念到這件事?那被念了其他事嗎?」
「對啊。那時候不是差點被發現嗎?我一急,就騙說在找耳環,這件事後來一直被那個大嬸婆拿來說嘴。」
「這樣啊,那是我對不起你了。」穰治誠心說道。
「又不是穰治的錯。那個大嬸就是討厭我,就算沒有這件事,她還是會找別的借口來刁難我的。護士的世界都是女人,什麼花樣都有。」
望的話題,最後都會扯到抱怨工作上,穰治默默傾聽,當成是自己的差事。
望把玩著茶湯匙,歎了好大一口氣。
「啊——啊,這種事得做到什麼時候啊?我還以為護士是個更酷、更能幫助別人的職業呢。」
「你是在幫助別人啊,在保護生命。」
望卻焦躁地搖搖頭。「是在保護生命,但感覺保護醫院的面子更多。還有,得花很多心思來保持人際關係微妙的平衡。我跟你說過菅沼大姐和松田阿姨的事了吧?」
「聽過好幾次了。」耳朵都快起繭了——這句話則吞了下去。「她們的關係很差,兩邊都想把別的護士拉過去對不對?然後,因為你沒有加入任何一邊,她們就刁難你。」
「也不是說刁難,就是得小心翼翼的,很麻煩。不過啊,聽說每家醫院都是這樣。我聽在其他醫院工作的朋友講起來,大家也都遇到同樣的情況。」
「那就沒辦法了。要是嫌麻煩,不如選邊站好了?」
「能那樣我就不用這麼辛苦了。那樣保證會被另一邊的人攻擊。」望露出厭倦已極的表情,雙手在桌上撐住臉頰。「我覺得自己還是不適合現在的工作,要看患者的臉色我還能瞭解,可是竟然還得看其他護士的臉色,實在太可笑了。」
穰治什麼也沒說,只是喝他的啤酒。若是「不然你想怎麼樣」之類的回話會讓她繼續講下去,他是打死也不會說的。不過,不用他說,望也會提起那句老話。
「可是,不工作就沒辦法生活,真的,想到將來就好悶。穰治,你覺得我該怎麼辦?」
來了!不能說我哪知道,穰治假裝用心思索。
「你還年輕,不必這麼急著下結論吧!再忍耐一陣子看看,一定會有好事的。」
「什麼嘛!說得好像跟你沒關係。」望瞪著他。
「我的意思是說,不管在哪裡工作,都會有同樣的煩惱。」他把啤酒喝完,看了看時間。「差不多該走了吧,我餓了。」
「真是的,穰治一點都不瞭解我的心情!」望一臉失望地說道,便拿起身邊的包包。
望的心情,穰治再瞭解不過了,她是籍著抱怨工作來確認他有沒有結婚的打算。
「對了,島原老頭還好嗎?」他邊拿賬單邊問。「還會用色咪咪的眼神看你嗎?」
「島原總一郎?很好啊!不過,手術好像延期了,手術室的護士說的。」
本來朝收銀台走去的穰治,這時轉身俯視著望。「延期?什麼時候?」
「下星期四或五……」
「星期四?星期五?哪一天?」穰治抓住望的肩膀。
望莫名其妙,皺眉訝異地抬頭看他。「穰治,怎麼了?」
「啊,沒事……」穰治放開手,擠出笑容。「我怕他會對望亂來,像這種色老頭,我巴不得他趕快出院。」
這是個很牽強的理由,但望卻笑了。「放心吧,他沒有對我亂來。不過,我好高興哦!沒想到穰治這麼擔心我。手術的日期,下次遇到那個護士,我再問她。」
穰治點點頭,便走向收銀台,望伸手勾住他的手臂。在櫃檯付錢時,她也小鳥依人似地站在他身旁,完全不知他心懷鬼胎,還夢想著幸福的未來,相信他們總有一天會結婚。
她的夢想幻滅的日子,也延後了一個星期。這件事,只有穰治知道。
12
夕紀在辦公室整理患者術前資料時,菅沼庸子開門走了進來。
「冰室醫師,事務局要你過去一趟。」每個字都帶刺。這個護士對夕紀的態度總是有些高高在上。
「事務局?會是什麼事……」夕紀低聲自語,但聽在菅沼庸子耳裡顯然並非如此。
「我哪知道,我只負責傳話。他們好像把護士當跑腿的,人家到事務局可是有重要的事。」
看來,她的心情似乎不太好,夕紀默默起身,正準備離開房間時,菅沼庸子叫了聲「冰室醫師」,又走過來。
「今天早上你和元宮醫師在那裡竊竊私語,你們在說什麼?」
她一定是指夕紀找元宮商量恐嚇信的事吧。那時候,元宮正在和菅沼庸子說話,夕紀叫住他,把他帶到另一個地方看恐嚇信。此舉肯定讓菅沼庸子心裡不痛快,全心臟血管外科的人都知道她對元宮有意思。
夕紀覺得很麻煩,但又不能不解釋。當然,她不能說真話。「我找元宮醫師商量這次出院患者的事情,因為我有些細節不明白。」
「哦!」菅沼庸子不滿地撇了撇嘴角。「這種小事也要找元宮醫師,不太好吧!告訴你,我可是在和醫師談重要的事。」
「啊,對不起,以後我會注意的。」
「我就說嘛,每次住院醫師一來,就一堆麻煩。」
菅沼庸子歎了一大口氣,先行離開,夕紀目送她的背影,聳了聳肩。從某方面來看,住院醫師的地位比誰都低,連對護士也得小心翼翼,生怕得罪她們。
話說回來,事務局會有什麼事……
恐怕是和那封恐嚇信有關,但該說她都說了,除此之外,還會有什麼事?
事務室裡還有幾個人,笠木也在內,他一看到夕紀,便招手叫她到房間角落。
「抱歉,你這麼忙還找你過來。其實啊,那個刑警白天又來了,好像姓七尾吧,警視廳的刑警。」他悄聲說道。
「請問找我有什麼事?能說的我都說了。」
「我也這麼講,但是對方就是要見你,還說少問了一些問題。警察就是這樣,同樣的事情要問好幾次。」他的口吻儼然以前也和刑警打過交道。「雖然麻煩,不過,你可以和他見個面嗎?如果時間拖太久,我會去敲門。」
「知道了。不要緊的,只是回答問題而已。」
「嗯,回答問題就好,知道嗎?」笠木特別強調,似乎怕夕紀多嘴。無論哪家醫院,總會有一、兩件不欲人知的事。但是笠木多慮了,這種極機密的情報,當然不會傳入住院醫師的耳裡。
夕紀一打開會客的門,坐在沙發上的男子便站起來。她白天也見過這個人,年約四十歲,臉孔略黑,體型精瘦,感覺很像正在減重的拳擊手。
「對不起,百忙中還來打擾。有些事情,無論如何都想跟你確認一下。」
「什麼事?」夕紀站著問,因為她不想拉長談話時間。
「請先坐下再說吧?」
「不用,我站著就可以了。」
「是嗎?」不知為何,七尾似乎很遺憾地垂下視線,然後又重新看著夕紀。「關於今天早上的事情,我想再詳細請教,但在那之前,我可以問一個私人問題嗎?」
「私人問題?什麼問題?」夕紀皺起眉頭,沒來由地懷疑:這與自己身為女性有關嗎?
七尾舔舔嘴唇後說:「不好意思,請問你是不是冰室警部補的千金?」
一時之間,夕紀沒聽懂他在問什麼。「警部補?不是啊。」
七尾有些意外地歪著頭。「不是……令尊不是冰室健介先生嗎?」
「我父親的確叫健介……」
七尾似乎放了心,表情開朗了起來。「果然沒錯。你可能不記得冰室先生擔任警部補時期的事了。」
「啊……」夕紀總算想起來了,父親曾經當過警察。不過,她幾乎沒有印象。
七尾似乎察覺她的想法,朝她笑一笑。「想起來了嗎?」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是啊,冰室先生辭掉警察的工作,已經是二十幾年前的事了。那時候,我也是個初出茅廬的小毛頭。」
「您認識家父?」
「在我派駐的警察署裡,第一位帶我的前輩就是冰室先生,我們一起工作雖然才一年,但這段期間,他教導我身為一個警察應有的工作態度。」
「哦……」夕紀凝視著刑警。
在這之前,她從未見過健介早年的舊識,完全不知道父親是個什麼樣的警察,從事什麼樣的工作,也不曾對這些感興趣。她只知道父親因為工作太忙,身體吃不消才辭職。
「坐吧!」七尾再一次指著沙發。
她在沙發上坐下,因為想多聽一些父親的事情。
「我嚇了一跳,做夢也沒想到會在這個地方遇見冰室警部補的千金。」七尾似乎由衷地高興。
「您怎麼知道我是冰室健介的女兒?」
對於夕紀的問題,七尾得意地笑了,好像早就在等她這個問題。
「年過四十以後,開始對自己的記憶力越來越沒把握,不過,這下子可以稍微感到安慰了。其實,我最先想到你。」
「我?我們見過嗎?」夕紀望著對方那張絕對稱不上好面相的臉孔,怎麼想都沒有印象。
七尾在面前輕輕揮動手。「也難怪你不記得,那時候你還小,而且我想,你根本沒有看到我的長相吧。我記得那是在葬禮上。」
「家父的……」
「是的。那天,警察那邊也有好幾個人列席,因為有不少人受過冰室警部補的照顧,我也是其中之一。」
「原來如此,這方面我完全不知情,家母也沒跟我提過。」
「令堂沒提過啊……,是嗎?嗯,也許吧。」七尾一副心知肚明的語氣。
「這話是什麼意思……」
「啊,這個,」七尾一時之間似乎有些遲疑,露出了因抽煙而略微變色的牙齒,「冰室先生當警察是在早年時期,令堂可能認為沒有必要特地告訴你吧。更何況,當時驟然間失去家裡的支柱,令堂考慮的多半都是將來的事,沒時間回想過去吧。」
他顯然在規避什麼。夕紀正思忖他在隱瞞什麼時,他卻發問了。「你為什麼想當醫生?」
夕紀筆直地凝視著他。「警察的女兒以醫生為目標很奇怪嗎?」
「哪裡的話,」七尾連忙搖搖頭。「只是,你在心臟外科,讓我有點好奇。」
他的話令夕紀不由得有所提防。「有什麼不對嗎?」
「不是的,可能是我想太多了,因為我想起了令尊的病。」
「您知道家父的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