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的軍事歷史書籍裡大概都有這樣的說法:至1944年初,第二次世界大戰實際上已經獲得了勝利。這樣說也是有道理的。像瓜達爾卡納爾戰役【瓜達爾卡納爾島(Guadalcanal)位於太平洋上所羅門群島的東南端,是長鏈狀的所羅門群島中一個較大的島嶼,第一次世界大戰以來,其為美國屬地,太平洋戰爭爆發後被日軍佔領。由於它位居澳大利亞門戶,並且臨近日本,地理位置極為重要。為了這個島嶼而進行的從1942年8月到1943年2月連續七個月血雨腥風的激烈爭奪,在二戰歷史上寫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章,以太平洋戰爭的分水嶺而名聞天下。——譯者注】、阿拉曼戰役【阿拉曼(ElAlamein)位於埃及北部,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北非地區的主戰場。1942年10月23日,英軍陸軍元帥伯納德·勞·蒙哥馬利(BernardLawMontgomery,1887-1976)將軍指揮第8集團軍(包括英國、澳大利亞、新西蘭、印度軍)19.5萬人,在亞歷山大港以西的阿拉曼戰線上,對約10萬德意軍發動大反擊,在此給德意軍隊以沉重打擊,使埃爾溫·隆美爾(ErwinRommel,1891-1944)的「非洲軍團」損傷6萬兵力及大量武器裝備,成為北非戰場的轉折點。這次戰役扭轉了北非戰爭的格局,成為德意法西斯軍隊在北非覆滅的開端。——譯者注】、中途島之戰【中途島(Midway)位於太平洋中部,距美國舊金山和日本橫濱均相距2800海里,處於亞洲和北美之間的太平洋航線的中途,是北美和亞洲之間的海上和空中交通要衝,1867年被美國佔領後,成為美國的重要海軍基地及夏威夷群島的西北屏障。1942年6月4日,美、日海軍在中途島附近海域進行的海戰,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的一場重要戰役。美國海軍提前發覺日本海軍的計劃,以少勝多,取得了大規模的勝利,並得到了太平洋戰區的主動權,這次戰役之後,日本海軍再也沒有恢復過來。——譯者注】以及斯大林格勒保衛戰【斯大林格勒(Stalingrad)位於蘇聯伏爾加河下游西岸,原名察裡津,是蘇聯內河航運幹線伏爾加河的重要港口,又是蘇聯南方鐵路交通的樞紐和重要工業城市。德軍在圍攻列寧格勒不久,又於1942年7月17日,投入150萬的兵力進攻斯大林格勒。蘇軍為保衛斯大林格勒並粉碎在此方向上的德軍集團,與德軍進行了一次歷時六個半月的會戰,消滅了德軍近150萬人,成為二戰的歷史性轉折點。這場戰役被稱為是在整個第二次世界大戰戰役之中最艱苦、最具有決定意義的戰役。——譯者注】這樣的偉大轉折點都已成為過去。意大利已經投降。到處殺人放火的德國人終於開始向後退縮了。日本人呢,他們的軍力本就不足,現在又遍佈在一個膨脹中的龐大帝國裡早已捉襟見肘,也行將崩潰了。盟國的工業力量正在大量生產,而敵方的工業力量正日見衰微。前途是一片光明。
但是基思少尉的眼光是一個普通基層戰士的眼光,他對戰爭的看法與戰後的歷史學家們的看法有著明顯的不同。在這個新年除夕的午夜裡,「凱恩號」軍艦正在陰暗的大海上破浪西行,站在這艘軍艦黑暗淒冷的舵手室裡的他對整個世界局勢的看法是十分陰暗的。
首先,他斷定,他加入海軍而沒有加入陸軍實在是太傻了。俄國人正在歐洲進行著真正兇惡慘烈的戰鬥。這場戰爭與上次的大戰不同,在這場戰爭中,聰明人的位置是在步兵裡,他們在英國無所事事,尋歡作樂;而那些到海軍裡尋求庇護的笨驢們卻在波濤洶湧的汪洋大海上飽受顛簸之苦,前往日本在太平洋中部各島所組成的可怕壁壘進行攻擊。現在等待著他的命運是珊瑚礁、炸得株斷葉殘的棕櫚樹、噴射炮火的海岸炮台和呼嘯而來的零式戰機——無疑還會有水雷,成百上千的水雷——最終也許便是海底了。與此同時,那些在陸軍中職位與他相當的軍官們卻在遊覽坎特勃雷大教堂或是莎士比亞的故居,胳膊挽著漂亮的英國姑娘,她們對美國人的款待早已是傳遍全球的佳話了。
威利似乎覺得這場對日作戰將是人類歷史上一場規模最大也最兇惡的戰爭,很可能一直要打到1955或1960年才能結束,而且還必須有俄國人的參戰,到那時德國已經垮台十多年了。如何才能把日本人從他們那些號稱「不沉的航空母艦」的島鏈上驅逐出去呢?這些島嶼上的日本飛機多得像成群的蝗蟲一樣,任何想接近它們的艦隊都可能遭到滅頂之災。也許一年之中能打一次像塔拉瓦島戰役【塔拉瓦島(TarawaIsland)是中太平洋上一個珊瑚島礁,位於赤道以北148公里,吉爾伯特群島中的一個島嶼,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它位於美軍對日戰略反攻的軸線上。1943年11月20日,美軍調集重兵,在這裡進行了一場十分慘烈的兩棲作戰。——譯者注】那樣代價高昂的勝仗。他確信在前面等待他們的就是那樣一場硬仗。戰爭以這樣的速度進展,就會年復一年地拖下去,直至他步入中年,頭頂全禿。
威利對瓜達爾卡納爾戰役、斯大林格勒戰役以及中途島戰役的輝煌戰績並不像歷史學家們那樣看重。在他腦子裡翻滾的源源不斷的消息只給他造成了一種混亂的印象:在這場遊戲中我方略佔上風,但要完全取勝還得苦苦地慢慢奮鬥。他童年時曾常常覺得好奇,不知道生活在那激動人心、膾炙人口的葛底斯堡戰役與滑鐵盧大捷的日子裡會是什麼樣子。現在他知道了,但他並未意識到他知道了。他彷彿覺得這場戰爭不同於所有其他的戰爭:散亂、拖沓,而且毫無戲劇性。
他正在前往參加一些比歷史上任何戰役都不遜色的偉大戰役。可是在他眼裡這些戰役只不過是一些令人作嘔的、複雜的、累人的次重量級摔跤比賽而已。只有在以後的歲月裡,在閱讀描寫這些他自己參加過的場面的書籍時,他才會認為他的這些戰役是戰鬥。只有到了那個時候,到了他的青春的熱力已消失得無影無蹤時,他才會用被煽燃的記憶的餘輝來溫暖自己,回味他,威利·基思,也曾參加過聖·克裡斯賓節(10月25日)的戰鬥。
一連兩天,「凱恩號」都是在灰暗淒冷的陰雨天氣中航行。日常吃的飯食是潮乎乎的三明治,吃飯時還得靠緊身邊固定的支柱,由於軍艦劇烈的顛簸、搖擺,睡眠也是睡一陣醒一陣,睡不安穩。對比在岸上休假時的美好時光,艦上的官兵們覺得這一連串的悲慘日子比他們經歷過的任何一段時間都更加難熬。大家心裡都覺得他們是被永遠困死在一個漂在海上的濕漉漉的地獄裡了。
第三天,他們終於闖進了南太平洋那陽光普照的蔚藍的海域。潮濕的粗呢子夾克、毛線衣、風衣全都不見了。身穿折縫筆直的卡嘰布制服的軍官們和穿著藍色粗布工裝的水兵們又開始看到彼此熟悉的樣子了。固定傢俱的繩子被拿掉了。早餐也恢復供應熱食了。瀰漫全艦的陰鬱氣氛與普遍的少言寡語變成了對假期生活笑語連篇的回憶和自鳴得意的吹噓。從某種意義上說,水兵的缺員對這一過程的恢復也不無裨益。那些寧肯被送上軍事法庭也不願隨奎格繼續冒險的人都是些乖巧的、心懷不滿的、容易灰心喪氣的傢伙。而回到「凱恩號」繼續工作的水兵們都是些性情開朗的小伙子,雖然他們咒罵起這艘破舊的軍艦來是那樣咬牙切齒,酣暢淋漓,但他們還是喜歡這艘老軍艦的,並隨時準備著與它同甘共苦。
就在這天,威利的生活向上大大地跳了一個台階。那天,他擔任正午至下午4點在甲板上值勤人員的領班軍官。基弗親臨指導以便糾正任何災難性的錯誤,奎格艦長也親自全程監視,坐在椅子上曬著太陽,時而打打瞌睡時而平靜地眨眨眼睛。威利無可挑剔地值完了這一班。其實事情很簡單,只需在護航艦隊曲折行進時保持好本軍艦在整個屏障隊列裡的位置就行了。不管他內心多麼沒有把握,表面上卻擺出一副無所畏懼的樣子,堅定地操縱著這艘軍艦。在值班結束時,他拿起鉛筆在航海日誌上寫道:
12點至4點——航行中一切如前。
美國海軍後備隊少尉
威利·索德·基思
他在港口裡值班時曾多次在日誌上簽過名,而這一次卻具有不同的意義。他在簽名時在名字的寫法上額外加了一筆花體,欣喜得好像他已把自己的名字寫進了一份有歷史意義的文件。
他懷著滿心的喜悅走下梯子走進軍官起居艙,高興地拿過一摞已譯好的電函起勁地工作起來。他就這樣幹著,直到新來的司務長助手拉塞拉斯,一個臉盤可愛、有一雙棕色大眼睛的矮胖黑人小伙子,碰了碰他的胳膊,求他騰開地方以便擺桌子準備晚飯。威利收起他的譯碼機,從咖啡壺裡給自己倒了一杯咖啡,躺在起居艙的長沙發上翹起兩條腿,有滋有味地慢慢喝著。收音機裡正在播放海頓的四重奏,原來是無線電報務室裡的小伙子們還沒注意到它,所以沒有關掉。拉塞拉斯在餐桌上鋪了一塊新洗淨的白桌布,叮鈴光啷地擺放好一副副銀餐具。從廚房那邊飄來一陣陣烤牛肉的芳香,司務長惠特克穿著他那身嶄新的卡嘰布制服正在那裡對炊事員們發號施令。威利心滿意足地長出了一口氣,舒服地蜷縮在那微微搖動的長沙發的一角里。他環顧起居艙,艙壁上新刷的淺綠色油漆,棕色的皮革擺設都更新了,銅器都擦亮了,椅子也都擦得珵光發亮。他心裡說,世界上畢竟還有一些地方還不如「凱恩號」軍艦的軍官起居艙呢。
之後,其他軍官也哩哩啦啦地進來了,全都刮了臉,穿著乾淨的衣服,心情愉快而又飢腸轆轆。所有往日的玩笑話又都扯了出來。威利看著他們覺得他們既有趣又歡樂:哈丁生兒育女的好本事,基弗的小說,艦上差勁的淡水(「佩因特的毒藥」),以及馬裡克那位新西蘭女友臉上的七個疣子,而最新的笑料要算是威利·基思的唐璜式的才幹了。艦上的官兵們都在大修期間遠遠看見過梅·溫幾眼,她那種妖嬈的風姿已成了大家艷羨的談資。聯想起在珍珠港時到艦上來找威利玩的那兩個漂亮的護士,梅的出現更使這位少尉獲得了對女人具有神秘魅力的聲譽。
男女關係成了軍官們就餐時樂此不疲的新話題。但凡性問題成了聊天的主題時,人人就都可以成為喜劇家了。一個時間把握得恰到好處的哼哼聲就能產生很好的諧謔效果。威利倒也樂得被大家揶揄。他嘴上抗議,抵賴,裝出生氣的樣子,實際上他是在盡力拖長這種玩笑,惟恐別人過早地轉換話題。這樣,等到他坐下來吃晚飯時情緒就真的歡暢極了。他覺得他與其他軍官之間有一種溫暖人心的親切關係,而且由於兩位怯生生的新人,佐根森和杜斯利的在場,他的這種感覺就更加強烈了。他意識到,五個月前,他和哈丁在現在已不在艦上的戈頓、亞當斯及卡莫迪的眼裡是多麼稚嫩,多麼礙手礙腳了。他剛把一匙豌豆湯舉到唇邊,就在那一瞬間,軍艦正闖過一個巨浪,猛烈地顛了起來。他注意到他那手臂已經練熟了的動作,他用這個動作化解了劇烈的顛簸,穩穩地舉著羹匙,連一滴湯都沒灑落,他歡快地低笑了一聲,喝下了那一匙湯。
晚飯後,看起來身體單薄的杜斯利少尉正要離開餐廳,威利對他說:「咱們到艦艏樓上去散散步,好嗎?總得找個時間談談通訊問題啊。」
「是的,長官。」他的新助手溫順地答道。
他們穿過艦艏樓的門來到涼爽的紫紅色暮色裡。天上惟一明亮的地方是西邊一片逐漸變暗的金光。「哦,杜斯利,」威利把一條腿擱在右舷的繫纜柱上,兩手按在救生索上支撐著身子,享受著拂面的帶鹹味的海風。「對『凱恩號』軍艦習慣了嗎?」
「習慣得不能再習慣了,我想。命運太可怕了,不是嗎?」
威利用厭惡的目光看了那少尉一眼,「我看是這樣。每艘軍艦都有好的地方和壞的地方——」
「啊,那是當然。我猜在這樣一艘破爛的老爺軍艦上是沒有多少事情可做的,這倒是件好事。我還覺得我們將把大部分時間花在在船塢裡的修補工作上,這也很合我的胃口。它要是不那麼狹小骯髒該多好啊!軍官起居艙就像是個雞籠子。」
「唉,你要想辦法慢慢習慣它,杜斯利。我想你肯定不大喜歡那個彈藥艙,是吧?」
「簡直讓人受不了。第一天晚上我差一點死在裡面。唉喲,煙囪裡放出的那種毒氣嗆死人了!」
「難聞極了,是不是?」威利心意大快地說。
「簡直可怕得要命。」
「嘿,過一陣子你就不會太在意了。」
「不用擔心。我不再在那兒睡了。」
威利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噢?你在哪兒睡呢?」
「在艦上的辦公室裡,就是見習水兵活動的地方。夜間沒有人用它。我有個可以折疊的行軍床。那兒真是棒極了。空氣好極了。」
這個消息可讓威利大為光火了。「我認為艦長是不准那麼幹的。他可是很挑剔——」
「我問過他了,先生。他說只要我能在無論哪裡找到一塊六英尺大的地方我就可以睡在那裡。」
威利心裡說自己真是該死,足足受了五個月的罪竟沒有想出這麼個簡單的逃避的方法。「哦,好吧,你是要協助我做通訊工作的——」
「我是很高興盡力去幹的,長官,但是我對通訊一竅不通——」
「那麼,你都會些什麼呢?」
「實際上什麼都不會,長官。您知道,我的——就是說,我是直接被任命到海軍裡來的。我母親擁有波士頓一家造船廠的大部分股份,所以——咳,整個事情都被弄成了一團糟。就因為弄錯了一個字母——一個字母。他們在擬定我的軍官資格時問我是想當S類軍官還是想當G類軍官。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他們說S的意思是指『專家』而G的意思是『普通』。於是,我問哪種好些,他們說一般認為G比S優越得多。結果,我當然要了G啦。可是我弄錯了。天哪,一切就這麼作了安排。我本該去搞公共關係的。我也的確幹上了。可是我又奉命去了弗吉尼亞的一個小港。就這樣忽然有一天就來了這個命令,說凡是被任命為G類的海軍少尉都得派到海上去。事情發生得太快了,我母親措手不及也就無能為力了。結果,我就到了這裡。」
「夠可惡的。」
「管他呢,我不在乎。我認為,搞公共關係比來『凱恩號』軍艦更糟。文字工作!如果世上有一樣工作是我所不擅長的話,那就是文字工作。」
「太糟糕了。通信工作可全是文字工作,杜斯利。你必須學著擅長起來,別無他法——」
「好吧,可別說我沒警告過您,長官,」杜斯利無奈地歎了口氣說,「我當然會盡最大努力的。不過我不會對您有哪怕是一點用處的——」
「你會打字嗎?」
「不會。更糟糕的是我做事總是走神。我放的文件過兩秒鐘就記不起來放在哪兒了。」
「從明天開始你就跟傑利貝利上打字課並且學著打打——」
「我願意試一試,但我想我永遠都學不會。我的手腳笨極了——」
「我看你最好立刻就開始學習電碼解譯。你明天早晨值班嗎?」
「不值,長官。」
「那好。早飯後到軍官起居艙來見我,我來給你講解密碼——」
「我恐怕這件事還得等一等,長官。明天早晨我必須完成基弗先生的軍官資格課程的作業。」
這時天色已黑了下來,天空佈滿了星星。威利仔細打量他這位助手那張已看不太清的臉,不知道自己是否也曾經似乎是這樣一副厚臉皮外加愚不可及的樣子。「那好,今天晚上你就多熬會兒夜,把你的作業做完。」
「我會的,如果您堅持的話,基思先生,可是我真的累極了。」
「那就讓它見鬼去吧。今晚要想一切辦法睡個好覺,」威利說。他抬腿要走時,說:「我們明天下午開始學習解譯密碼。除非你有比這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沒有,長官,」杜斯利跟在他身後十分誠懇地說,「我想我沒有。」
「那好極了。」威利說。他狠狠地擰開艦艏樓門上的搭鉤,示意他的助手先進去,然後匡噹一聲把門關上,聲音之大連艦後面水兵們住宿處都能聽到。
「這支部隊將襲擊並奪取誇賈林環礁【誇賈林環礁(KwajaleinAtoll)位於太平洋西部,屬於馬紹爾群島(MarshallIslands)。——譯者注】及馬紹爾群島的其他目標,以建立進一步向西挺進的基地——」
威利盯著那佈滿污痕的油印文字看了一會兒,把那厚厚的作戰命令拋在一邊,從書架上抓下一本軍用地圖冊。他翻到一張中部太平洋的地圖,看到誇賈林是所有環礁中最大的一個,位於馬紹爾群島的正中心,四周被日本人的碉堡包圍著。他吹了聲口哨。
公事郵件在他的床鋪上堆得足有兩英尺高。他曾從躺在甲板上的三個灰色郵袋裡倒出了一大堆亂糟糟的蓋著深紅色保密郵戳的信件。那些全是在珍珠港時堆積了一個月的東西。現在全成了他的活兒了,要把它們登記,歸檔,並負責保管。自從他接替基弗的工作以來,這是他的第一批秘密郵件。
威利用毯子蓋住其餘的郵件,把那份作戰命令拿去給艦長。奎格住在主甲板上那個先前供兩名軍官住的臥艙裡。這個臥艙在「凱恩號」在海軍船塢大修時已經過奎格的細心指導改裝過了,裡面有一張床,一張寬大的寫字檯,一把扶手椅,一張躺椅,一個大保險櫃以及許多通話管和內線對講機。這位艦長停住刮臉,飛快地翻閱著一頁頁命令,將肥皂水都滴到了紙上。「誇賈林,啊?」他若無其事地說,「好啊。把這東西留在這裡。你不要跟任何人提起這事,當然連馬裡克也包括在內了。」
「是,好的,長官。」
威利在把那些郵件登記、歸檔時,發現了一些令人很不愉快的事。基弗移交給他的是紙頁折了角的分類賬冊和開檔案櫃的鑰匙,而且還順手扔下了幾小捆秘密郵件,壓在他衣櫥裡的鞋子和髒衣服下面。他讓威利放心,說那些信件都是些「一文不值的垃圾」。
「我曾打算等收到下一批時一起登記的。現在你來登記也一樣。」他打著哈欠說,說完,就爬回到床上又開始看《芬尼根守靈夜》了。
威利發現檔案櫃裡亂得一塌糊塗。倘若信件是裝在黃麻麻袋裡的,找到它們原本是輕而易舉的事情。分類登記冊用來登記所收郵件的記錄系統複雜到了愚笨的程度,每封信都要用四個不同的符號登記。威利計算了一下,他得花五六個扎扎實實的工作日才能把那些郵件登記完畢。他走進艦上的辦公室,觀看傑利貝利登記大袋大袋的非秘密郵件。那位通信員把要登記的條目打在綠色的表格紙上,用了不到一個小時就把同堆在威利屋裡的一樣多的郵件處理完了。「你是從哪兒得到那種登錄系統的?」他問那水兵。
傑利貝利疲勞地迷糊著眼睛看了他一眼。「不是從哪兒得來的,長官。這本來就是海軍的系統。」
「那麼這些東西怎麼辦?」威利把那些分類登記冊舉到傑利貝利面前。「看見過這些東西嗎?」
那位通信員趕緊往後縮身與那些登記冊離得遠遠的,彷彿它們會傳播麻風病似的。「長官,那可是您的活兒,不是我的——」
「我知道,知道——」
「基弗先生有五六次都想讓我替他登記這些秘密的東西。一個士兵幹這種事是違反規定的——」
「我只是想知道這些分類登記冊是正式的呢,還是別的什麼?」
那水兵皺了皺鼻子。「正式?天哪,使用那個系統非使任何一個三等兵通信員累得流鼻血不可。那是芬克先生早在1940年發明的。他把它傳給了安德森先生,安德森先生傳給了福格森先生,福格森先生又傳給了基弗先生。」
「他們為什麼不採用海軍的系統呢?它似乎簡單多了——」
「長官,」那通信員冷冷地說,「您可別問我軍官們做任何事情是為了什麼。我說了您也不愛聽。」
威利在隨後的幾個星期裡對他那個部門進行了徹底的整頓。他確立了歸檔和登記的標準海軍系統。他燒掉了大約60本過時的註冊出版物,又把其餘的出版物有條不紊地分了類。這樣,他就可以隨時找到他所要找的東西了。他在做這些事情的過程中發現自己常常對基弗感到納悶。那位小說家顯然在通訊上浪費了大量的時間。威利想起為了尋找信件或出版物所消耗掉的整個整個的下午,在做這樣的搜尋時,基弗總是時不時地對海軍的混亂狀況發表一通酸溜溜的俏皮話。他還記得那位通訊官一連幾個小時地翻著那些分類登記冊,嘴裡不停地責天罵地。威利知道那位小說家最珍惜他寫作和看書的時間。他還知道基弗是「凱恩號」軍艦上頭腦最靈光的人。可是,這樣的人怎麼會看不出他是在自取失敗,而且還把自己的錯誤歸罪於海軍呢?威利開始用不同的眼光看待基弗了,那位小說家的智慧似乎有點減色了。
奎格艦長在艦隊攻擊誇賈林環礁之前的那段時間裡莫名其妙地變得失魂落魄似的。大白天的,他不是在床上躺著,就是穿著內衣內褲坐在辦公桌前玩他的拼圖遊戲。他只有在夜間才露面,在軍艦停航時到艦艏樓上看看電影。在航行中,在演習機動部署時,艦橋上整天整天地都看不見他的影子。他通過通話管向值勤軍官發號施令。艦長那蜂音器發出的刺耳的卡嚓卡嚓聲與水下聲波探測器的砰砰聲一樣都成了艦橋上人人都習以為常的聲音了。他也不到餐廳就餐了,除了大量吃加槭糖漿的冰淇淋之外幾乎什麼都不吃,而冰淇淋也是讓人送到他臥艙裡去的。
軍官們都以為他是在忙著熟記各種作戰文件呢,但威利知道不是那麼回事。他在把譯好的函電送到艦長臥艙時,從未見過奎格在研究任何作戰計劃或在看戰術書籍。他所幹的不是睡覺,就是吃冰淇淋,或是看雜誌,或是仰躺在床上兩眼圓睜茫然地凝視著上方。威利覺得他的行為就像是一個人想盡力忘掉一件可怕的傷心事似的。這位少尉猜測奎格也許是在軍艦大修時同他老婆吵了場惡架,要不就是他在源源不斷的郵件裡得到了什麼別的壞消息。但這位少尉連想都沒想過那所謂的壞消息可能就是這次的作戰命令。
威利對這次即將到來的戰鬥的心情是既感到夾雜著隱隱驚慌的興奮,又因為能及時得悉這次戰鬥的秘密而暗自欣喜。這次作戰命令所包含的龐大規模,參與這次作戰行動的艦隻的長長的名單,以及那被過分詳盡的枯燥細節弄得難以卒讀的字跡模糊的文件,都讓人覺得沒有什麼可擔憂的。他深信自己在整個海軍的卵翼下前去攻擊日軍是十分安全的。
1月裡的一天,天氣晴和,一大群一眼望不到頭的各種不同類型的軍艦浩浩蕩蕩地從夏威夷的各個港口蜂擁而出,逐漸形成了一個廣大的圓弧形隊列向誇賈林環礁方向駛去。
這支艦隊在遼闊的洋面上平靜地行駛著,無聲無息地日夜兼程前進。敵人毫無蹤跡,只有洶湧的大海,白天是一片蔚藍,夜晚是無邊的黑暗,有的是萬里長空和一望無際的戰艦,一個莊嚴的巨大陣圖在星光與麗日下行進著。雷達,這神奇的探測儀器,探測範圍大到可以對廣闊的空間,小到對僅僅幾碼之內的周邊,進行準確的探測,從而使保持陣形成了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這一龐大的陣容極為精準嚴整而又迅速靈活,可以隨意變換航向和重新編隊。這種航海奇跡是納爾遜本人連做夢都想不到的,而這個奇跡卻是由幾百名在甲板上值勤的軍官不費吹灰之力創造的。這些軍官十之八九並非職業航海家:他們之中有剛從學校畢業的大學生,有推銷員、教師、律師、職員、作家、藥劑師、工程師、農場主、鋼琴演奏家——就是這些青年人的表現超越了當年納爾遜艦隊裡那些久經疆場的軍官們。
威利·基思現在已是一名完全成熟的艙面指揮官了,他理所當然地利用那些機械設備來減輕自己的工作負擔。他並不認為這樣的工作很容易。他對自己很快便掌握了航海術並贏得了軍事上的威信感到很大的、持續不斷的欣慰。他在駕駛室裡徘徊著,緊閉雙唇,高仰著下巴,因滿腹心事地斜眼看人而緊皺著前額,向前端著雙肩,兩手緊緊抓著雙筒望遠鏡,時不時地皺起眉頭察看遠方的海面。拋開那裝腔作勢的一面不談,他確實已是一名稱職的值勤軍官了。他很快培植起了對全艦各個部位的細微而靈敏的神經觸角,而這是一個航行指揮官的主要條件。在艦橋上歷練了五個月之後,他已學會了在隊列中保持位置的竅門,學會了在通訊與做報告時所用的行話以及艦上生活的禮儀式樣。他知道什麼時候命令水手長助手吹哨開始打掃,什麼時候全艦熄燈,清晨什麼時候叫醒廚師和麵包師,什麼時候叫醒艦長以及什麼時候讓他睡覺。他只要稍微轉轉舵或調整一下發動機,就能使他的軍艦趕前或拉後數百碼,可以在運行圖上用鉛筆畫一條線,在十秒鐘內計算出到達新的屏蔽位置的航線與航速。黑夜裡突然而降的狂風驟雨再也嚇不住他了。即使雷達屏幕上給他顯示出這支特混艦隊由整齊的綠色小圓點標出的隊形,他也不感到吃驚。
「凱恩號」被編在整個陣形的右翼,處於反潛防線的內側。由兩列驅逐艦形成的兩條保護帶護衛著大批運兵船、航空母艦、巡洋艦、戰列艦和登陸艦。每艘驅逐艦負責不停地搜索一個有限的錐形水域,尋找回聲,而各艦所負責的錐形水域又相互交叉重疊。任何想接近這支艦隊的潛艇都不可能不在這些驅逐艦中的某一艘上發出響聲而洩露自己的行蹤。有一道這樣的屏障就已足夠了,這雙重的屏障正是一個很好的例子說明美國對安全因素有一種慷慨的嗜好。「凱恩號」位於右前鋒隊列的後尾,那裡根本不可能有任何潛艇靠近,因為那樣的話,攻擊潛艇就須在水下從後面追襲。所以「凱恩號」掃雷艦是在原有的安全因素上又增加的一重安全因素。對一個美國戰鬥員來說,這艘軍艦的戰鬥地位缺乏「好人理查德號」攻擊「塞拉皮斯號」時的那種態勢。儘管如此,她畢竟是在小心翼翼地向敵人的水域挺進。即使由約翰·保爾·瓊斯來代替威利·基思擔任值勤軍官,他也只能做到這種程度。
在這支攻擊艦隊日夜不停地緩緩前行的日子裡,這艘老爺掃雷艦上的生活陷入了一種按24小時循環反覆的老套子。自從因改換指揮官而發生了人員變動以來,「凱恩號」上新的生活模式已越來越明顯地定型了。
就在這次出發之前,還在珍珠港時的一天早晨,奎格艦長在甲板上看見了一些被踩爛了的煙蒂。他把值勤軍官嚴厲責備了一頓後,走到軍艦的辦公室,口授了下面這份文件:
本軍艦長期有效的命令#644號
1.本軍艦主甲板須經常保持清潔,毫無污跡。
2.如有違反,將給全體船員嚴重的紀律處分。
P.F.奎格
這道命令被張貼在艦上所有最顯眼的地方。誰知,第二天早晨,他就因為在艦艏樓的排水口裡看見了一個煙蒂而取消了全體船員的自由。在隨後的兩三天裡,負責清洗甲板的水兵們確實保持了主甲板的清潔。「凱恩號」剛一離開珍珠港登上前往誇賈林環礁的征途,那個命令就被束之高閣了。甲板上除了在清掃時間之外又恢復了從前的髒亂,但有一個在甲板上工作的水兵得到詳細的指示叫他時刻要把從甲板通到艦長臥艙的那一小片地方、上下艦橋的梯子和通往軍官起居艙的艙口處打掃乾淨。
這是這道新命令的典型效果。水兵們憑著他們的鬼機靈早已把艦長的習慣與活動軌跡摸了個一清二楚。現在他是在一個奇怪的如影隨形、惟命是從的小圈子裡活動,這個圈子範圍不超過他的耳目所及。在這個圈子之外,「凱恩號」就依然還是原先老「凱恩號」的樣子。這位艦長偶而也出其不意地闖到這個圈子外面。那時就會引起一陣慌亂的低語,而奎格的非難就會當場形成一道該艦的新的法令。不管這道新法令是什麼,它都會得到小心的遵從——當然是在惟命是從的小圈子裡,在艦上的其他部分是沒有人理睬它的。這可不是有意識串通的共謀。「凱恩號」軍艦上的每個水兵要是聽到對他們的艦上生活作如此這般的描述都一定會感到吃驚的。他們大概會否認這種描述的準確性。水兵們對奎格的態度並不完全一致,從並不是很討厭到恨得咬牙切齒的都有,恨他的是為數不多的幾個被他整過,跟他結了仇的人。他並非沒有同黨。在惟命是從的小圈子之外,生活比以前更散漫、更邋遢、也更無法無天,是一種不折不扣的無政府狀態,只有水兵們自覺共同遵守的粗略規則及大家對兩三個軍官,特別是對馬裡克的尊重勉強維繫著艦上的秩序。有些水兵喜歡骯髒,有些喜歡賭博,有些是睡懶覺,他們宣稱奎格是他們曾經見過的最好的艦長,「只要你躲著他別讓他看見就行了。」
水兵們都知道斯蒂爾威爾是奎格挑明了不喜歡的人。這位二等准尉因馬裡克已給紅十字會寫信調查他母親的病情而終日提心吊膽,惴惴不安。只是迄今尚未有回信。時間一週一周地過去,這個水兵也隨之日見消瘦,他在等待那致命的災難隨時降臨。他每次在舵手室值勤時都因為處在奎格的視野之內而飽受煎熬。那些反對奎格的水兵們卻偏要想方設法向這位二等准尉表示友好,並設法使他的情緒好起來,結果竟以他為中心形成了一個奎格的反對派。水兵中的其他人都迴避斯蒂爾威爾。他們惟恐受池魚之殃,擔心艦長的仇視態度會蔓延到他的好友們身上。
全體軍官分成了界限分明的三派。第一派是奎格本人,他變得日益冷若冰霜與深居簡出了。第二派是馬裡克,他盡力維持著這位艦長與他的軍艦之間尚存的一點聯繫,呆呆板板,不苟言笑。這位副艦長很清楚水兵們在幹什麼,他知道他有責任實施艦長的規定,也知道大多數規定在那些工作過度疲勞、食宿過度擁擠、生性粗獷的水兵們身上是行不通的,強行實施的話,只有付出令人無法接受的代價,犧牲掉這艘軍艦僅存的那一點適航能力。他向表面上惟命是從的那小圈子裡的人擠眉弄眼,彼此心照不宣,又把在那小圈子之外保持這艘軍艦充足的功能視為己任。第三派包括所有其餘的軍官,這一派以湯姆·基弗為首。他們對奎格的強烈而公開的憎惡成了他們聯繫感情的紐帶,並以挖苦嘲笑奎格來消磨他們的時間。那新來的兩個軍官,佐根森和杜斯利,很快就受到軍官起居艙裡的氣氛的熏染,也同其他人一起公然反對起奎格來了。威利·基思被認為是艦長的寵兒,並因此也成了大家開玩笑的靶子。奎格對威利的態度比對任何別的軍官都熱情、愉快,但他卻極力加入到譏諷艦長者的行列。只有馬裡克一人不參與這種有傷大雅的惡劣玩笑。他要麼保持沉默,要麼就試著為奎格辯解,倘若他們的玩笑話說得太過頭,太沒完沒了,他便離開他們,避開同流合污之嫌。
這就是美國軍艦「凱恩號」在離開珍珠港後前五天裡的情形,此時她正越過汪洋大海上那條神秘的界線,進入日本人控制的水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