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轉著的地球又將那輪皎潔的月亮懸掛在天空中,照耀著一條在九州以外衝破惡浪前進的低矮的黑色艦艇。騰濺起的水花在艦橋上空燦燦閃亮,「梭魚號」正在加速前進,準備拂曉襲擊一艘在萊特灣受了傷的敵船;那是一艘艦隊大油船,船頭深深斜傾,由四艘護航艦保衛著,以每小時九海里的速度緩緩行駛。一份急電向「梭魚號」發出了航向指示,命令它攻擊這條行動困難的油船,於是新任艇長親上火線的一次測驗就要開始了。現在油船已經成為攻擊的主要目標。日本人缺少了油就沒法作戰,而油都是從海上運去的。所以有四艘艦隻護航。這可是一次困難的襲擊呀!拜倫已經救起了幾個被擊落的飛行員,幫助一艘觸礁的潛艇脫了險,他在整個戰役中一直從事巡邏,但不曾發現任何敵艦。他這是首次指揮一次襲擊。
他和他的副艇長都被冰冷的浪花濺濕了。菲爾比上尉穿著雨衣,但是拜倫午夜裡卻穿著他那身卡其軍裝到主甲板上去觀察。他對一切都是那麼滿不在乎;劈頭蓋臉的海浪只使他感到爽快。在月光照得很清晰的地平線上,那條油船像一個小黑點兒。看不見護航艦隻。
「咱們怎樣動手呢?」
「這樣很好嘛。要是它不改變航線,咱們五點鐘就可以到達執行任務的海面。」
副艇長的口氣很冷淡。他原來打算跟著船尾後面緊追,等夜裡月到中天時襲擊。如果採取他那個辦法,他們這會兒已經進入接近敵艦的水域。拜倫卻主張從後面兜抄過去,他始終認為這個決策沒錯兒。敵艦繼續保持那個方位。如果天空佈滿烏雲,夜襲就不一定有把握。卡塔爾。埃斯特總是喜歡迎著船頭逼近,那樣看得最清楚。
「好吧,那麼我睡去了。四點三十分來叫我。」
副艇長濕漉漉的臉上瞇起的那雙眼睛裡閃出了疑惑神情,他差點兒喊了出來,「你在跟誰開玩笑呀?第一次出擊之前你去睡覺?」
「是啦,艇長。」聲音裡微微透出了不以為然的口氣。
拜倫並不去責怪他。他知道菲爾比是一位出色的副艇長。菲爾比面色蒼白得像個死人,他幾乎不大睡覺,他把潛艇的每一個部分都整理得井井有條。不論是當心魚雷的保養,還是準備發射工作,他幹起來都是那麼勁頭十足。至於發動襲擊時他會怎樣執行任務,受到深水炸彈攻擊時又會怎樣堅持下去,那確實還是個疑問。但這疑問大概就可以獲得解答了。
拜倫脫掉濕了的軍裝,躺在他的艙鋪上,對面就是貼在隔板上娜塔麗和路易斯的照片。現在他常常不大注意到它們了;它們在那兒貼的時間太久了。這會兒他又看見了這些照片;有幾張是在羅馬和特萊西恩施塔特照的,還有一張是娜塔麗在照相館裡拍的。舊日的創傷又在作痛。他的妻子和兒子仍舊在那個捷克城鎮裡嗎?他們究竟還活著嗎?她是多麼美啊;他是多麼愛她啊!想起了路易斯,他心痛得幾乎難以忍受。由於自己無計可施,他對這個孩子的愛就變成了一種困擾著人的恨,恨父親不該把娜塔麗逼到歐洲去,恨娜塔麗在馬賽不該那樣驚慌失措。再有,父親和帕米拉。塔茨伯利的關係……
多麼無聊的念頭啊!燈熄滅了。黑暗中,拜倫悄悄地給娜塔麗和路易斯做了禱告,以前他總是每天晚上做禱告,但是近來老是忘了。他父親至少在這一點上說得很對:做指揮工作是一種排遣,也是一種鎮痛劑。他幾乎一落枕就睡熟了。從前當下級軍官時,人家都拿這件事開他玩笑,現在指揮潛艇時,這反而成了他的有利條件。
四點三十分,勤務兵給他端來了咖啡。他醒來時人很鎮定,充滿了信心。他不是卡塔爾。埃斯特,永遠不會像卡塔爾那樣,哪怕襲擊時會出二十件差錯,他也照樣要幹上一場。瞧那個目標可不是容易打的。多麼惡劣的天氣;他的第二杯咖啡倒翻在軍官室的桌子上。主甲板上勁風疾吹,洪濤洶湧,黑沉沉的洋面上在風暴前的曙光中現出了白晃晃的浪頭。能見度很低,看不見那條油船。菲爾比仍舊站在駕駛台上,水從他的橡皮雨衣上汩汩地向下流。他說,雷達測出的目標距離是一萬四千碼,方位仍舊是三百十,目標角度零度。這時候「梭魚號」已經到了它攻擊的對象前方。
潛艇下潛逼近目標,拜倫透過拂曉的迷霧,看見護航艦正在迎面直駛過來:四艘護航艦,樣子象美國護航驅逐艦那樣的灰色小船。位置排列得很不整齊;毫無疑問,上面是一些缺乏經驗的服預備役的艦長。艦隻彎彎曲曲前進時,左邊露出了一片空闊水面,拜倫就讓潛艇在空闊水面下駛進去,沒被聲納發覺,逕向那艘巨大的斜傾著的油船迫近。「已經進入襲擊地位:距離接近到一千五百碼……一千二百碼……九百碼……」我喜歡短距離,「從前埃斯特老是這樣說;危險性更大,但是命中率更高。拜倫和菲爾比配合得很好,指揮塔裡的官兵也都是一些老手。在緊張地進行追擊戰和考慮發射魚雷的技術問題時,拜倫完全忘了這是第一次指揮。埃斯特指揮進攻時,拜倫已經多次操縱過潛望鏡。他早已幹過這種永遠驚心動魄的工作。現在是要由他發出最後的射擊命令,這對他可是新鮮的。
他命令「升起潛望鏡!」最後一次對準方位,這時候,瞧這個可悲的巨大的遭難者油船的船身就像運動場看台的一角赫然呈現在前面。他怎麼可能射不中它呢?他離得那麼近,他看見成群的日本人正在那陡斜的甲板上修理被炸彈炸壞的地方。
他命令射擊。潛艇發射出四枚魚雷,那種速度較慢、命中率更高的電氣魚雷。離開這麼近,只需要等一分鐘。接著,「升起潛望鏡!命中啦,天哪!」三根白色水柱,在油船的一邊高騰向空中。地震山搖的轟隆聲撼動著「梭魚號」。指揮塔裡發出了歡呼。拜倫急速轉動潛望鏡,只見他避開了的那兩艘護航艦正向他這面駛來。
「速潛!降到三百尺深度!」
第一批深水炸彈落在艇尾後邊,驚雷似的震動並沒造成損害。降到水下三百英尺,潛艇悄悄地逃開了,但是一艘艦上的聲納測出了它的航蹤。聲納的聲越來越響了,變得更急促了。螺旋槳的聲音逼近,一路在頭頂上面響了過去。那些久經戰鬥的水兵,在指揮塔裡眨巴著眼睛,蹲下了身子,摀住了耳朵。
深水炸彈在「梭魚號」四周紛紛向下散佈:這是一次出色的放射,它形成了一片爆炸火網。潛艇來了一個急傾猛扎,像一塊石頭那樣沉了下去,燈光熄滅,鍾、儀表、其他散放著的東西四面橫飛,驚慌的急促語聲和無電池電話裡的損害報告混雜成一片。緊急燈光顯示,深度正在可怕地急增:三百五十英尺,四百英尺,四百五十英尺。四百英尺已經是到了最大試驗深度。以前從來不曾降到這個深度,但潛艇繼續下沉。
菲爾比跌跌撞撞地走下梯子,去察看那些損壞了的地方,拜倫搶著去制止潛艇下沉、副艇長在操縱室裡向上吆喝,說艇尾水平舵急降時卡住了。升降舵也卡住了。降到水面下五百七十英尺時,拜倫在應急燈光朦朧的指揮塔裡,在一群面色慘白的水兵當中,他足踝浸在水裡,汗水直往下淌。菲爾比報告,艇身經不住海水的壓力,已經出現盤形凹陷,幾個隔水艙裡正在滲水,許多艇體屬具和閥門都有水噴出來,空氣和水力系統失靈,控電板上發生短路,水泵也都壞了。拜倫要使艇首往上翹,就去啟用前艇高壓空氣壓縮機組,那是應急的壓縮空氣儲備,也是他最後的搶險辦法。這一來他制止了下沉。接著他又啟用了後艇高壓空氣壓縮機組,潛艇恢復了浮力。
潛艇浮到海面,官兵們剛剛可以揭開艙蓋,拜倫就命令他們站上戰鬥崗位。舵手一打開了指揮塔的艙蓋,一股可怕的水柱就從洞口湧了出去,又過了好半晌,才能走到前炮跟前和艦橋上。柴油機開動,發出了怒吼,這是令人鼓舞的聲音。當拜倫最後走上駕駛台時,大約在三海里以外的敵艦已經在開火,那些發出淡黃色火光的看來是三英吋半口徑的炮,敵艦沒擊中的炮彈遠遠落在這條已經部分損壞了的潛艇後面。其他幾艘護航艦離得很遠,正在那艘逐漸下沉的油船旁邊搶救那些倖存的船員。「梭魚號」用它四英吋口徑的艇首炮回擊,護航艦一路射擊著躲閃開。它的重炮火力很差。接連著十五分鐘,拜倫指揮潛艇曲折前進,以免被炮彈擊中,菲爾比則在下邊跑來跑去,設法恢復潛艇潛水的能力。情況說明,只要再有一發炮彈擊中那陳舊的薄殼,「梭魚號」大概就要完蛋了。
低壓空氣壓縮機重新開動,潛艇慢慢地糾正了偏左的傾斜。卡住了的艇尾水平舵又活動了。方向翼經過搶修恢復了運轉。水泵又開始控制了積水。在整個這段時間裡,雙方炮戰繼續進行;最後菲爾比跑上來向拜倫報告,說艇身已經無用到危險的程度。也許要先到海軍造船廠去進行一次大修理,否則潛艇就不能再潛水。所以「梭魚號」已經失去了它主要的自衛能力,也就是失去了降到深水下保持安全的能力。
在這一段時間裡,那艘護航艦上的艦長始終沒呼援;他肯定是想獨自立功。菲爾比在艦首發出的排炮聲中大聲報告,而拜倫則透過艦橋上滾滾的炮火煙霧,緊緊注視著那個日本人,看見他指揮的船正在加快速度,掉轉方向。黑騰騰的煙霧從兩個粗矮的煙囪裡湧出來。看來,艦長料到「梭魚號」已經陷入困境,決定向它猛衝過來。離開四千碼遠近,如果以每小時二十海里或更快的速度近逼,他只要幾分鐘就可以撞上來。他那尖銳的反潛艇船頭劃破了海水,前面浪濤的泡沫紛紛飛濺開。他的身影正在擴大。
副艇長站在拜倫旁邊。「咱們怎麼辦,艇長?」聽來他的口氣相當著急,但是並不過分緊張。
這個問題提得好!
到現在為止,拜倫一直是根據經驗採取行動。記得第三次執行巡邏任務時,被深水炸彈炸壞了一些操縱裝置,炸落了一個艙蓋,浸進了水的「海鰻號」沉到五百英尺以下的海底,那一次埃斯特也曾啟用他的高壓空氣壓縮器。但是那一次他們是在黑夜裡浮到海面,埃斯特指揮潛艇在黑暗中逃走了。埃斯特沒遇到敵艦的衝擊。
拜倫指揮的潛艇現在每小時最快只能航行十八海里。如果時間允許的話,輪機師也許能夠恢復它的全速,然而現在沒時間了。逃嗎?趁敵艦尾追時可以爭取一些時間,但是那樣一逃,其他幾艘護航艦也會追上來。「梭魚號」大概會被壓倒的炮火擊沉。
拜倫抓起了話筒。「接輪機艙,我是艇長。給我使出你們全部的發動力,我們要被敵艦衝擊了……舵手。右舵。」
舵手用驚訝的眼光轉過來看他。「右舵,艇長?」
執行這道命令,就是把潛艇轉過去迎向那艘猛衝過來的灰色護航艦。
「右舵,右滿舵!我要讓開了它,在它側面開過去。」
「是,艇長。右滿舵……舵完全向右,艇長。」
潛艇破浪突前,扭轉方向。兩條船穿過洶湧的綠色海浪,掀起密密層層的飛沫,彼此迎面疾駛猛進。拜倫向菲爾比大喊:「他們的小口徑炮敵不過咱們的,湯姆。我要用舷側炮火掃射他們。趁咱們在他們側面開過去的時候,連續發射高射炮。吩咐用四英吋口徑炮瞄準艦橋!」
「是,艇長。」
敵艦艦長的反應很慢。等到他命令艦隻向左轉時,潛艇的尾部恰巧在他的艦首前面問了過去。「梭魚號」順著護航艦的左舷駛過,離開它不到五十英尺,海水在它們中間轟鳴著噴濺騰起。可以清楚地看出,那面甲板上的水兵是一些日本人。登時卜通卜通從潛艇上響起了一片炮聲,閃出了炮的火光,團團煙霧瀰漫開來。一道道火紅的曳光彈掃射著護航艦的甲板。四英吋口徑的炮發射出去,「轟隆!轟隆!轟隆!」護航艦上的炮斷斷續續地回擊著,但是等到「梭魚號」駛過它的艦尾時,艦上已經是一片沉寂了。
「拜倫,它已經死在水裡了,」菲爾比說這話時,拜倫正在命令潛艇急轉過去。這時候護航艦一直向那條正在下沉的油船以及其他幾艘護航艦駛過去。油船橫倒著,它那紅色的船底幾乎被波浪淹沒得看不見了。「也許,您打死了他們的艦長啦。」
「也許是的。可咱們還得防備其他三個艦長。他們正在向這面轉過來。到下面操縱室裡去,湯姆,千萬注意每一個可能發生的變化。好吧,就這麼辦。」
菲爾比把航速加快到每小時二十海里。「梭魚號」被追趕了二十分鐘,避開了它的追擊者,消失在一大片黑沉沉的暴雨中。不一會兒,螢光屏上已經看不見那三艘護航艦了。
拜倫察看了一下那些損壞了的隔水艙,確信「梭魚號」已經不適於航海了。耐壓艇體由於深水的壓力而形成的癟窪是嚴重的;有許多故障都是水手們無法修理的;水泵一刻不停地開動,把水排了出去。但是沒一個人犧牲,只有幾個人受了輕傷。
「給我向塞班島開,湯姆,」他回到淋著雨的艦橋上,對副艇長說。「安排正常值班。制止損害,佈置三分之一人員值班。叫軍士長編製一張清單。」
「是,艇長。」「艇長」兩個字裡透出了前所未有的敬意。
拜倫回到自己艙房裡,一面脫去濕衣服,一面大聲向娜塔麗的照片說:「好呀,這樣看來,也許我是能夠指揮一艘潛艇的了。」經過這一場戰鬥,連自己也覺得奇怪,他感到非常憂鬱。他用毛巾擦乾了身體,就那樣一身黏漬漬地倒在鋪上睡了。
那天夜裡很遲了,他和菲爾比還在軍官室裡寫戰鬥報告。菲爾比潦潦草草地寫著戰鬥的經過,拜倫用藍色和橘黃色墨水很工整地畫那擊沉敵艦和進行炮戰的作戰圖。有一次,菲爾比放下筆,抬起頭來。「艇長,我可以說一句話嗎?」
「當然可以。」
「今天您真了不起。」
一啊,水兵們都了不起。我又有一位很稱職的副艇長。「
菲爾比蒼白的長臉上映出了紅潤。「艇長,您穩能得到一枚海軍十字勳章。」拜倫不說什麼,仍舊低著頭對著他的作戰圖。「您對這件」事怎樣想法?「
「對什麼事?」
「我意思說:先是擊沉了敵艦,後來又狠狠地打了那一仗。」
「你是怎樣想法呢?」
「我因為參加了這場戰鬥,感到非常自豪。」
「嗯,我嗎,我希望咱們被一直送到母馬島去。希望戰事在咱們潛艇修理好之前就結束。」他向露出失望神情的菲爾比苦笑了笑。「湯姆,我看見那條油船上有好幾百個日本人,有的走來走去,有的忙著幹活。打死了日本人,總會使卡塔爾。埃斯特興奮。可我很冷淡。」
「正是因為這樣,才打了勝仗。」菲爾比的口氣像是在生氣,幾乎像是對一個褻瀆了神明的人生氣。
「這一場戰爭是打贏了。痛苦可能還要受下去,但戰爭是打贏了。如果隨我高興的話,我寧可在陸地上一覺睡到這場戰爭結束了再醒。我不是一個職業海軍軍官。我從來就不是。讓咱們把這份報告寫好吧。」
拜倫的願望部分實現了。「梭魚號」駛回舊金山,修理了很長一段時間。海軍造船廠裡泊滿了驅逐艦、航空母艦,甚至有戰列艦,都是被神風隊擊傷的,所以在造船廠的那位上尉看來,一艘已經失去戰鬥力的陳舊潛艇當然是最後受到接待的主顧。再說,太平洋艦隊潛艇司令也不會急於叫「梭魚號」回去。新造的潛艇正在成群地出海巡邏。目標確實越來越少了。
潛艇修理好以後,上面安裝了一個叫作FM的試驗性的海底聲納,拜倫奉命到加利福尼亞以外的假佈雷場去進行試驗。水雷一被這種奇妙的近距離聲納發現,艇上的一隻鈴就會發出響聲;所以根據理論,一艘潛艇只要裝備了這種儀器,就能由鈴聲指導著,在黑沉沉的海底裡穿過日本人的佈雷區,進入那裡商船往來仍舊很頻繁的日本海。太平洋艦隊潛艇司令非常重視FM聲納;你只要想像一下那些仍舊躲在日本海內的船隻吧,它們是多有油水可撈的肥美的目標呀!
拜倫可有點兒信不過它,因為聲納的性能並不穩定;在他那幾次航行中,他就撞上了好多個假水雷。他的那些水兵和所有的潛艇人員,一想到要用一個電子新發明在一排排日本水雷當中摸索著穿過去,都給嚇壞了。他們已經領教過了海軍的新發明。這兩年來,他們多數都為那些不會爆炸的魚雷和軍械局作出的解釋感到煩惱。軍士長警告拜倫說,如果他要用FM去探察日本海,就會有三分之一的水兵申請調換崗位,或者開小差。
但是拜倫也捉摸不定,他會不會有一天離開西海岸。在舊金山,可以明顯地覺出大戰即將結束。已經取消了防空。街道和公路上的車輛變得擁擠起來。黑市買賣使汽油配給顯得可笑。食物不再缺乏了。報上有關盟軍進展和軸心國軍隊潰退的標題逐漸變得平淡乏味了。只有那些有關軍事挫折的報道才是吸引人的新聞,如神風隊的進攻和被稱為「凸出地帶戰役」的德國人最後掙扎。拜倫之所以關心歐洲,主要是希望可以從德國的敗北中獲得一些娜塔麗的消息。講到太平洋方面,他希望的是:B-29的空襲、潛艇的封鎖以及麥克阿瑟取道菲律賓群島的進軍,會在他由鈴聲導航進入日本人的佈雷區之前迫使日本投降,瞧這痛苦到底還要延續多久啊?
對大戰中的這一個特殊階段,他和不少美國人抱有同樣的看法。一些令人震驚的事件往往會被新聞記者添油加醬,編寫成了節節勝利的無聊報道。這情形無論如何就要結束了!然而,結束一場戰爭總不及發動它那麼容易。現在,這情形在世界各地都可以看到。德國和日本這兩個在極權主義控制下作困獸之鬥的大國都是頑強不屈的。它們並不準備退出戰場。盟國—無其他辦法迫使它們退出戰場,只能夠殺死越來越多的人。它們採取的每一個行動無非都是為了要在軍事上造成空前的屠殺;而這時候拜倫(他在相當程度上早已把這種恐怖丟在腦後了)卻帶著「梭魚號」的機械和FM聲納百無聊賴地混日子。
阿道夫。希特勒當然不會退出戰場。他的那一葉扁舟只能在二片血海上漂浮。來自東面、西面、南面和天空中的進攻,使得他的末日越來越近。這時候,他的對策就是發動阿登反攻,也就是「凸出地帶戰役」。早在八月下旬,各條戰線繼續崩潰,他就命令德軍在俄國前線死守,同時在西線發動一次大規模反攻。他的目的是令人費解的:好像是要取得一次勝利,以便導致停火,同時自己不致被消滅。德國軍民響應了他的號召,接連著幾個月一直瘋狂地進行準備,拼湊他們的殘兵敗將,集中在西線上。
但這一切基本上是迷夢和狂想。東面。蘇聯正在集合五個重新補充的集團軍,一共二百多萬人,輜重堆積如山,準備進攻柏林。沒一個德國人認為,俄國人的佔領會比英美人的佔領更好一些。希特勒面臨著來自兩方面給德國的未來帶來的威脅,這二者可以說是涓滴與洪流之比;他在防那涓滴,卻不去顧那洪流,夢想一九四零年的情況會重現,再來一回阿登突破,又是一次向海邊進軍。當古德裡安給他看有關蘇軍結集的真實情報時,他嘲笑道:「啊,這可是自從成吉思汗以來最大的一次虛張聲勢!這些胡話是誰編出來的?」
阿登攻勢持續了兩個星期,從十二月中旬一直到聖誕節後。美國人記得最清楚的,是一位將軍聽到德國人招降的事說了一句「瘋子!」一些更據實直敘的報道是:德軍的傷亡人數是十萬,盟軍的傷亡人數是七萬五千,雙方都損失了大量的武器。西線的盟軍暫時猝不及防,但隨後就恢復了優勢。結果倒霉的還是德國。在他幾個自己人當中,希特勒興高采烈地談到「已在西線恢復主動」。但從此以後他就再不曾公開談話或露面。
阿登攻勢崩潰,於是俄國人的大炮就一路怒吼著從波羅的海推進到喀爾巴仟山。橫經波蘭時,紅軍在奧斯威辛闖進了一個巨型工業綜合建築和囚犯集中營,那兒的囚犯多半已經跑空,剩下的只是幾個衣不蔽體、奄奄一息的人,他們指出了一些爆炸後的廢墟,原來那些地方都是焚屍爐,已有幾百萬人在那裡被秘密殺害。俄國人前線上發生的事很少在加利福尼亞報紙上刊出。即便有這一類的報道,拜倫也沒看到。
不到四個星期,俄軍已經沿奧得河一尼斯河一線深入德境,有的地方離柏林只八十英里。他們突進了幾百英里後,暫時停下來補充給養。於是希特勒就重新集合他的大部分軍隊,倉猝向東進發,以致西線為之空虛。當時艾森豪威爾的部隊經「凸出地帶之役」後已完全恢復了實力,正準備強渡萊茵河,發動一次和俄國人同樣強大的攻勢。現在看來,那一次瘋狂地調動人數越來越少的軍隊,橫經德國,從東到西,然後再回到東方,也許顯得很可笑,然而在一九四五年上半年,在第三帝國國內,那卻是一次影響重大的軍事調動和鐵路運輸。它肯定延長了人們苦難的日子。
對歐洲戰局的這些演變,拜倫幾乎一無所知。他知道得更多的還是太平洋上的戰事。不過,講到麥克阿瑟大規模的菲律賓進軍,拜倫所聽到的主要也只是點點滴滴有關神風隊襲擊海軍艦隊的新聞。他還知道英國人正在把日本人趕出緬甸,因為每天都看到一些很單調的報道,敘述戰事怎樣沿著一條叫作「伊洛瓦底」的江上進行;以馬裡亞納群島為基地的B29「空中堡壘」正在使一些日本城市燃起大火。但是在拜倫看來,太平洋上發生的最大事件就是佔領了硫黃島——美國海軍陸戰隊的傷亡人數大約為二萬五千,這座上面建有機場的岩石島高橫濱只八百英里!這一來,日本人非停戰不可了。
事實上,這時候德國和日本都已作出和平試探,這些試探是微妙的,非官方的,與政府公佈的政策相牴觸的,並且最後總是以失敗而告終。在那些官方聲明中,德國和日本都悍然發出挑釁,說什麼已經厭戰的敵人即將崩潰。然而,這兩個國家現有的空軍已經勢窮力拙,盟國正在計劃用飛機進行屠殺,進一步推翻這兩個頑強不屈的政府。和拜倫一樣,盟國的首腦也急不及待地要結束這場戰爭。
二月中旬,在英美轟炸機對德累斯頓一次燃燒彈轟炸引起的大火中,死了十多萬德國人。
三月中旬,在空中堡壘對東京一次燃燒彈轟炸引起的大火中,死了十多萬日本人。
此後,這些大規模的屠殺就變成了很不光彩的新聞。不但拜倫,幾乎所有的美國人都不去提到它們,彷彿它們只是當時從遠方傳來的不太引人注意的捷報。在這些空襲中,死的人要比死在廣島和長崎的更多,然而有關這方面的報道卻沒任何新奇之處。據說,戰爭結束後,希特勒那位精明幹練的軍備與戰時生產部長艾伯特。斯佩爾曾經責備一個美國空軍將領,怪他為什麼不繼續進行象轟炸德累斯頓那樣的空襲,說那是結束戰爭的最好辦法,可惜盟軍沒能夠那樣堅持下去。
拜倫也不大重視發動德累斯頓空襲前召開的那一次雅爾塔會議。報紙上都發出歡呼,說這次會議是盟國間友誼的重大勝利。只是又過了一個時期,才逐漸出現了一股表示失望與反對的逆流,人們開始怪羅斯福不該把一些地方「出賣」給斯大林。為了保全美國人的生命,羅斯福很輕易地就把巴爾幹半島、波蘭和亞洲一些地方跟斯大林作了交易。斯大林很讚賞這筆交易,保證讓更多的俄國人去送死。當時如果知道了這個情形,拜倫,亨利大概也會贊成這筆交易。他只要打贏這場戰爭,找到他的妻兒,回到自己家裡。
在雅爾塔會議上,羅斯福要重新從斯大林那裡獲得保證:一俟德國覆滅,就去進攻日本。羅斯福不知道原子彈能解決問題。他聽到的意見是,進軍日本可能要死傷五十萬或者更多的人。談到巴爾幹半島和波蘭,當時紅軍實際上已經控制了那些地方。羅斯福肯定覺察出了以拜倫。亨利為代表的一般美國人的心情:只巴望結束這些苦難的日子,並不關心外國的地理條件Z也許,他已經預見到,現代戰爭是這樣恐怖和不切實際,不久自然會歸於淘汰,而一到那時候,地理條件就會變得無關重要。一個垂死的人,有時候會具有精力活躍與頭腦機敏的人所沒有的那種幻想。
不管怎樣,反正痛苦的歷程就這樣持續下去,到了三月中旬,「梭魚號」奉命駛回珍珠港。一經抵達那裡,它就被編人一個潛艇隊,準備裝上FM聲納,突入日本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