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倫。傑斯特羅剛跟著娜塔麗登上木頭跳板要走進火車,遣送組裡一個熱心的猶太人從人堆裡擠過來,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拉住了他。
“傑斯特羅博士,您到前面去乘那一列客車。”
“我還是跟我侄女在一起吧。”
“別推啦,這樣對您沒好處。到指定您去的地方,快走。”
一路上黨衛軍都用村話大聲辱罵恫嚇,用粗棍子抽打那些被遣送的人。猶太人驚慌失措,擁上跳板,往運牲口的車裡擠,手裡拖著箱子、包袱、口袋和哭哭啼啼的孩子。娜塔麗趕緊在埃倫胡子拉茬的頰上吻了一下。他用意第緒語說了一句“振作起精神來”,娜塔麗在德國人的喊叫聲中也沒聽真。擠過來的人群把他們沖散了。
爭先恐後的人群,簇擁著娜塔麗擠進了那一列陰暗的車,一剎那那種牛棚裡的氣味使她回憶起情景與此很不調和的童年時代的夏天。大伙忿怒地叫喊,猛力地推著、拉著,去爭奪沿粗木板壁可以坐下的地方。她象上下班時走在地下鐵道的人群中那樣,一路擠到了一個角落裡上面裝有鐵條的窗底下,雲母工廠裡的兩個維也納同事同她們的丈夫和孩子坐在那裡,四周堆滿了行李。她們挪開了腿,讓出一點兒地方來給她。她坐下來,此後三天內那兒就成為她的地方,仿佛她買了一張票,訂下了板條地板上糞便結成了硬塊的那個地方,風從寬闊的縫裡嗚嗚吹進來,火車開動時車輪的聲音震響。吵吵鬧鬧的人群四面緊擠著她。
他們的車在雨中出發,在雨中行進。雖然那時已近十一月,但是天氣還不冷。娜塔麗好不容易站起身來,挨著次序立到那個有鐵條的高高的窗子跟前,向外面望出去,呼吸那清新的空氣,看見樹葉已經換上了秋天的顏色,農民正在摘水果。站在窗口的那片刻是快意的。那片刻實在過得太快了,她必須重新回到車裡那個污臭的地方。牛棚裡的臊氣,長期不洗澡、穿著濕的舊衣服擠在一起的人發出的臭味;這一切不久就被另一些人陸續尿的惡臭掩蓋住了。男人、女人、小孩:車上一共有一百多人,必須在兩個便尿已在漫出來的桶裡小解,車裡一頭擺了一個桶,大伙必須在人堆裡扭著身體向它們擠過去,只有火車停下來的時候,一個黨衛軍想起了把車門拉開一個縫,這會兒才有人去倒空了它們。娜塔麗不得不把臉從那個離開她還不到五英尺的桶那一面別過去,這倒不是為了避免聞到那股臭氣和聽到那陣聲響(因為那是無法躲避的),而是為了要讓那些可憐的蹲著的人可以感到自在一點兒。
這次旅程剛開始時,最使人感到難堪的,倒不是饑餓、口渴、擁擠、睡眠不足、可憐的孩子們的啼哭、刺耳驚心的激烈的爭吵,甚至不是對前途的恐懼,而是這種人類顧全體面的原始習慣遭到了破壞(是聞到那股臭氣;是由於沒有一個干淨和背開人的地方去小解而感到羞辱。那些衰弱的、年邁的、患病的人,無力在擁擠的人群中擠到那些桶跟前,竟在他們自己坐的地方便溺,熏得周圍的人透不過氣,直犯惡心。
然而,車上也有一些勇敢的人。一個身體健壯、頭發花白的捷克猶太護士,提著一桶水到處擠來擠去,把黨衛軍每隔幾小時才加滿一次的水一杯一杯地先分給病人和小孩。她邀集了幾個婦女,去幫著她照護病人,收拾干淨那些不幸弄污了衣服的人。一個體格魁偉、金黃色胡子的波蘭猶太人,戴的好象是一頂軍帽,自告奮勇當了列車長。他用幾條毯子遮隔開了那兩個尿桶,勸開了最激烈的爭吵,還指定了幾個人去分配黨衛軍扔進來的吃剩下的東西。這裡或者那裡,在可憐的擁擠的人群中,尤其是在分完了食物的時候,可以聽到一陣陣淒涼的笑聲;每當一切事情處理妥當了以後,列車長甚至還帶頭唱幾首悲哀的歌曲。
謠言繼續在車裡四下傳播:他們是到什麼地方去,那了那兒又會發生什麼事情。已經宣布的目的地是“德累斯頓郊區勞動營”,但是一些捷克猶太人說,火車經過那些車站的路線是通往波蘭。每次火車駛過一個車站時,四周的人就要大聲喊出那個站名,於是又一次引起大伙的猜測。幾乎沒一個人提到奧斯威辛。前面展開的是整個東歐。每前進幾英裡,車軌就會分岔開來;即使不是去德累斯頓,還有許多其他的地方可去。為什麼一定是去奧斯威辛呢?這些來自特萊西恩斯塔特的猶太人多數都曾聽說過奧斯威辛。有的人還收到已經到達那裡的人寄來的明信片——雖然近來已有很久沒有明信片寄來了。這個地名引起了一種模糊的恐怖,還令人想起一些陰森可怕、難以置信的小道新聞。不,沒有理由認為他們是去奧斯威辛;再說,即便是去那兒,也沒有理由認為那兒的情況一定會象傳說的那樣可怕。
這就是娜塔麗在車上覺察出的一般人的心理。她心中更有數。她始終不能排遣開班瑞爾。傑斯特羅帶來的那些消息。她更不願被一些幻想所欺騙。因為要活下去,要重新看到路易斯,她就必須冷靜地去想。她坐在破裂透風的地板上,經過漫長的黑夜和白天,又饑又渴,被臭氣熏得難受,牙齒和骨節都隨火車的震動打戰,這樣一小時又一小時地過去,她倒是有充分的時間去思考。
這一次突然和她叔父分離後,她頭腦清醒了,意志更堅定了。她只不過是向東方進發的火車上一群默默無聞的人當中的一個,此後她可要靠自己了。黨衛軍把這些猶太人趕上牲口車時,沒有點名,只計算了一下人數。埃倫。傑斯特羅仍舊是有身份的,仍舊是有名氣的,仍舊是一位長老,仍舊是一位“知名人士”,所以他在前面臥車裡。而她卻是一個無名之輩。在盟軍還不曾全部擊潰但已呈敗象的德軍之前,無論把這些人送到哪裡去,大概總會派給埃倫一些文書之類的工作,讓他活下去吧。也許,到了那裡,他又會找到她,又會保護著她吧;然而,單憑直覺,她已知道那是最後一次看到埃倫了。
當一個人確實相信自己要死的時候,那種心情對他是難堪的。醫院裡癌細胞已經擴散到全身的病人,向電椅或者絞架走去的罪犯,風暴中留在沉船上的水手:既然這些人還會私下裡懷著一種這一切都是幻想的希望,就會有人發出一聲呼喚,把他們從昏問得無法透氣的夢中驚醒過來;那麼象娜塔麗。亨利這樣一個年輕健壯的人,乘在一列開往東歐的火車上,為什麼就不可以抱這種希望呢?她在暗中這樣希望,並且毫無疑問,整個運牲口車上所有遭難的猶太人也都這樣希望。
她是一個美國人。這就使她不同於其他的人。只是由於一些離奇的遭遇,以及自己愚笨的錯誤,她才被關進了這一列火車;第二天夜晚,火車發出呻吟,放低速度,進了群山,曲曲折折地行經樹木密布的盆地和懸崖絕壁的峽谷,慢騰騰地穿過月光照耀下的積雪,於是那些雪花就從車輪上晶瑩燦爛地散布開來,隨著陣風旋舞。娜塔麗望著外面清幽的景色,身上冷得直哆嗦,想起了她大學四年級聖誕節去科羅拉多度假的情景;當時火車攀上落基山駛向丹佛,月光下的積雪也是這樣紛紛飄散開來。她在竭力回憶美國的往事。將來會有那麼一個時刻:她是死是活,要看她是否能夠盯著一個德國官員,使他停下來考慮她的這句話:“我是一個美國人。”
因為只要一候到機會,她就可以證明這件事。說也奇怪,她至今還保存著她那張護照。折爛了、揉皺了、上面蓋有“猶太區登記章”的護照,仍舊藏在她那件灰色衣服胸前黃星標志下的口袋裡。德國人特別重視官方文件,並不沒收它,也沒撕毀它。她在巴登一巴登時,護照被扣留了好幾個星期,但是等到去巴黎時,又發還給了她。到了特萊西恩斯塔特,她只得把它繳了上去,但是過了好幾個月,有一天她發現護照放在她床上了,裡面還夾著拜倫的那張照片。也許,德國情報機關已經利用它去復制了間諜需要的證件;也許,它只是一直躺在一個黨衛軍的抽屜裡發霉。不管怎樣,反正它還在她手裡。她知道這張護照保護不了她。對她,或者對嫩車上的任何人,國際公法已經不復存在。然而,在這群不幸的人當中,這是獨一無二的一張可以證明身份的文件;而在德國人看來,一個身穿美國海軍制服的丈夫的照片還是有它的影響的。
娜塔而把奧斯威辛想象成為一個更可怕的特萊西恩斯塔特,地方更大,管理也更嚴,那裡不是僅有一個小堡,而是有許多毒氣室。不過,即便到了那裡,肯定仍舊有工作可以做。那裡的營房可能跟這列牲口車同樣糟,甚至更壞,在一般被遣送者當中,身體弱的、年紀老的、手腳笨的,也許就那樣死去了,但是其余的人會去勞動的。她准備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拿出她的護照,敘述她在雲母工廠干活的經歷,介紹她在語文方面的才能,調情賣俏,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不借犧牲她的貞操,但是她要活下去,直到被救出來。這些想法,不管多麼脫離現實,但並不純屬虛誕。然而,她最後的希望卻是一片幻想,希望有個眼光遠的黨衛軍軍官會出來保護她,為的是將來德國戰敗後可以利用她作為人證。她所不能理解的是,多數的德國人還不相信他們會輸掉這場戰爭。由於對阿道夫。希特勒懷著信心,這個瘋狂的國家還要硬干下去。
她對戰局的推測是相當准確的。德國高級官員知道他們幾乎已經輸光了這場賭博。一些小小的和平刺探者好象蛆蟲從垂死的納粹大魚身體裡爬了出來。黨衛軍頭子希姆萊要下令停止使用毒氣。他正在掩蓋他的劣跡,准備推卸他的罪責,要有步驟地著手為自己塑造一個新的形象。娜塔雨乘的是最後一列運猶太人去奧斯威辛的車;只是由於官僚機構在扭轉原來的政策時因循拖延,所以這列車才會開出去。但是,在比克瑙站台上等候這列車的那些黨衛軍工作人員看來,焚屍爐裡仍舊需要生火,特別分隊仍舊需要加強警戒,這一切都是日常應做的工作。誰也沒想到,要去依靠一個討人喜歡的美國猶太女人,戰敗後好用她當護身符。娜塔麗的護照可以作為一種精神安慰,但它只不過是一張廢紙罷了。
車上的情形越來越糟。第二天,那些病得厲害的人在他們躺著、站著或坐著的地方一個個地死去。第三天,天剛亮一會兒,娜塔麗身邊一個發高燒的小姑娘開始抽搐,扭動身體,揮著手,接著就僵硬不動了。沒地方可以安放屍體,於是死了小姑娘的母親悲悲切切,把屍體緊摟在懷裡,仿佛它還是活著似的。孩子臉皮發青,閉著的眼睛凹陷下去,下巴搭拉著。過了大約一小時,一只腳抵著娜塔麗的那個老婦人口裡吐血,一邊喘氣一邊發出咯咯咯的響聲,接著就在她牆跟前那塊地上一骨碌倒下了。那個不知疲勞、一直在車上擠來擠去、設法救護別人的捷克護士,這時也沒法起死回生。另一個人搶占了牆跟前那塊地方。
老婦人躺在那兒,身上聳起著她那件短大衣。一條皮包骨的腿伸在外面,腿上還套著毛線襪,系著綠色襪帶,後來娜塔麗把它推到大衣遮蓋著的地方,一面硬著心去想從前的另一些事,竭力克制自己的恐怖。但這樣做並不是容易的。火車顛簸著向東行進,發出卡噠卡噠的響聲,這時候糞臭中夾雜著那股死人的氣味越發難聞了。黨衛軍把特萊西恩施塔特的病人都塞在車子的另一頭,那裡大概已有十五個人死了。被遣送的人已經完全麻木,都在窒息的臭氣中打噸,或者茫然地瞪著什麼。
車剎住了。
什麼人在外面粗聲粗氣地嚷嚷。鈴聲響了。火車猛地向後一退,接著又是向前移動一下,這是在調換機車頭。它停下了。打開了車門,以便將那兩個臭氣騰騰的尿桶倒干淨。陽光和新鮮空氣就好象是一陣音樂聲湧進來。捷克護士裝滿了她的那一桶水。列車長告訴送水來的黨衛軍,說有幾具死屍,黨衛軍喊道:“好呀,算他們走運!”他拉上了車門,咯噠一聲把它鎖上了。
火車再開動時,沿途閃過去的車站已是波蘭。地名。這時候聽到車上的人大聲談到“奧斯威辛”。娜塔麗旁邊的一對波蘭夫婦說,車正在一直開往奧斯威辛。奧斯威辛好象是一塊大磁石,正把這列車吸引過去。有時候,路線好象轉了方向,於是大伙都精神振奮,但是過不一會兒,它總是又向奧斯威辛那面折轉過去——向那幾個維也納婦女管它叫奧斯赫維茲的地方折轉過去。
這時候,娜塔麗已經坐了七十二小時了。她那支撐著身體的胳膊已被磨破,鮮血染污了她的衣服。她已經不覺得饑餓。口渴痛苦地折磨著她,使她忘了其他感覺。自從離開了特萊西恩施塔特,她只喝過兩杯水。她嘴裡干燥得好象是一直在吞咽灰土。捷克護士把水分給那些更需要的人:兒童、病人、老年人、垂死的人。娜塔麗老是想念美國的冷飲,想念自己喝那些冷飲的時間與地點:在雜貨鋪裡喝冰淇淋蘇打,在中學舞會上喝可口可樂,在大學裡舉行野餐時喝冰啤酒,喝廚房裡自來水龍頭裡的水,喝辦公室裡冷卻器裡的水,在阿迪龍達克可以看到群魚出游的地方喝棕色石潭裡冷冽的水,在打完網球洗冷淋浴時喝雙手捧著的水。但是,她非得驅散這些想象不可。它們要使她發狂了。
車剎住了。
她望出去,看見一片片農田和樹林,一個村落,一座木頭建築的教堂。幾個穿灰綠色制服的黨衛軍在外面走過去,他們伸直了腿,吸著她可以聞到氣味的雪茄,說著一口德語,親切地聊天。從一間離鐵路不遠的農捨裡,走過來一個男人,留著絡腮胡子,穿著皮靴和泥污的衣服,背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大口袋。他摘下帽子,向一個黨衛軍軍官說幾句什麼,軍官冷笑了笑,輕蔑地向這列火車做了個手勢。不一會兒,車門拉開了,那大包東西從空隙中扔進來,車門又關上了。
“蘋果!蘋果!”令人快樂得難以相信的話,象歌聲傳遍了整節車廂。
這位好心腸的善人是誰呀,這個滿身泥污、留著絡腮胡子的人是誰呀:他怎麼會知道這列靜悄悄的火車裡關的是猶太人,對他們發J‘善心?誰也沒法回答這些問題。被遣送的人站起了身,眼睛裡閃出亮光,消瘦的臉上露出痛苦、急切的神情。一些人開始張羅,把蘋果遞到那些伸出去攫取的手裡。火車開了。一下子牽動,娜塔麗麻木的腿站立不穩。她只好去拉那個分發蘋果的人。那個人朝她瞪了一眼,但接著就大笑起來。原來他是造幼兒園的那個監工。“站穩了,娜塔麗!”他在袋裡一陣掏,給了她一只綠油油的大蘋果。
娜塔麗咬出了第一口蘋果汁,她已經涸竭的唾液又流了出來;果汁是那麼清涼;它是那麼甜美;它將一股活力象電流刺痛了她似的傳遍了她的全身。她盡量慢慢地吃那只蘋果。她四周圍的人都在啃著蘋果。那種收獲季節的芳香,那種蘋果的香味,在污濁的空氣中悄悄地飄散開。娜塔麗把嚼碎的蘋果吞下去,一口口精細地咬著。她吃那蘋果的心。她嚼那苦澀的莖。她舔那流在手指上和掌心裡的甜汁。接著,她就象吃完飯、喝了酒那樣感到一陣發困。她盤著腿坐著,一只手托。著腦袋,那擦破了的胳膊肘擱在地上,她睡著了。
她醒來時,月光映出了高窗子青色條紋的長方形。這會兒比剛才火車駛出山地時更暖和了。整個臭氣熏人的車裡,那些筋疲力盡的猶太人在睡夢中互相倚偎著,前磕後撞,東倒西歪。她身體僵得幾乎沒法動彈,但仍舊勉強掙扎到窗口,去呼吸新鮮空氣。火車正駛過一帶長滿矮樹叢的卑濕的荒地。月光照在四下都是濃密的香蒲和大葉子蘆葦的沼澤上。火車駛進一道高高的有刺鐵絲網,這種繞在混凝土柱子上的鐵絲網一直延伸到月光下可以看到的遠處,分段建有隱約可辨的了望塔。有一個了望塔離開鐵路線十分近,娜塔麗瞥見熄滅了的探照燈圓筒底下兩個守在機槍跟前的警衛側影。
鐵絲網裡邊展開了更廣闊的荒地。向前望去,娜塔麗看見一片淡黃色的燈光。火車放慢了速度;車輪的聲變低了,也減緩了。她竭目力望去,可以辨出遠處一排排長列的小屋。這時候火車來了一個急轉彎。一些猶太人隨著車輪的轉動聲和擺晃著的車身發出的呻吟驚醒過來。火車還沒完全駛直,娜塔麗已經看到前面一座寬大堅實的建築,它有兩個拱門進口,被月光照亮的路軌伸進了那裡就不見了。這明明是鐵路線的終點,是他們的目的地奧斯威辛。雖然並沒看見什麼可怕的東西,但是她禁不住渾身發抖,心裡感到一陣難受。
火車開進了一個黑暗的拱門,到了一片燦爛耀眼的白光底下。車滑溜過去,最後停靠在一個被探照燈照亮的極長的木頭站台旁邊。一些黨衛軍,有的手裡牽著大黑狗,一溜兒站在鐵道旁邊。許多奇形怪狀的人,也在那裡等候著火車:他們都剃光了腦袋,穿著破爛的直線條紋國衣,一共有十來個,都沿站台站著。
火車停下了。
掀起了一片可怕的混亂鬧聲,只聽見棍子敲打在木頭車壁上,狗在吠叫,德國人在吆喝:“走出來!都出來!快!出來!出來!”
猶太人不會知道,這樣的接待確是很不尋常的。黨衛軍總是喜歡猶太人安安靜靜地來到,那樣就可以把他們一直騙到底;他們斯斯文文地走下車,向他們訓話時談到衛生檢查和分配工作,保證把行李都送到,然後就是辦完其余者一套玩意兒。但是,有消息說,這一批遣送來的人可能不聽話,所以才采取了這種不尋常的嚴厲辦法。
車門都拉開了。燈光把擠在裡面的猶太人照得眼睛發花。“下來!出來!跳!留下你們的行李!不許帶行李!你們會在自己營房裡領到的!出來!走下來!出來!”一時看不見猶太人,只看見一片耀眼的白色燈光。一些體格魁梧、身穿軍裝的人跳進了火車,揮舞著棍子怒吼:凸出去!你們再等什麼?動一動你們的臭屁股!出去!丟下那件行李!滾出去!“猶太人都盡快向前擠,爭先恐後地往車外面逃。娜塔麗離開車門很遠,擠在一群人當中,被人群一直向燈光那面擁過去。她幾乎是腳不點地走著。她嚇得直冒汗,發現自己正對著一片耀眼的探照燈光。天哪,要離開站台這麼遠跳下去呀!瞧那下面,孩子們滿地亂爬,老奶奶摔倒了,俯撲或者仰倒在地上,露出了她們可憐的白色或紅色襯褲。那些穿著條紋衣服的怪物在她們當中跑來跑去,把栽倒的人扶起來。這一切印象留在娜塔麗幾乎已經麻木的意識裡。她不願意跳在一個孩子身上,她在躊躇。沒一個可以下腳的空隙。她腦子裡閃過了這個念頭:”總算沒讓路易斯受這個苦!“什麼東西”巴“的一下狠狠地打在她肩上,她慘叫一聲,跳下去了。
她叔父經歷的又和她不同。
埃倫自從聽了班瑞爾透露的消息,已經完全知道自己的結局。他寫《一個猶太人的旅程》中最後一段裡那幾句話時,幾乎象蘇格拉底一樣視死如歸,然而首途去被毒氣處死,經過三天的火車旅程,他已很難維持這種寧靜的心情了。我們記得,蘇格拉底飲了毒芹汁,還對那些哀憐和崇拜他的弟子作了一席有意義的簡短談話,然後長逝。傑斯特羅是沒有弟子的,但《一個猶太人的旅程》(他把那部手稿藏在特萊西恩斯塔特的圖書室牆隔板後面,並不希望能活到它被發現的那一天)也是給人聽的一篇談話,最後它會有讀者的;再說,傑斯特羅這位天生的作家已經留下了他生前能夠寫出來的最有意義的語句。不同的是,此後他仍舊精神抖擻,他還要走完一段漫長的旅程。
他和另外十七個“知名人士”擠在黨衛軍乘的臥車後邊的兩個包房裡。地方太擠了。他們只好輪流地站一會兒坐一會兒,可能的話就打一會兒瞌睡。晚上有人給他們一些餿了的面包和淡而無味的湯,早晨給一杯棕黃色的剩茶。每天早晨有半個小時,可以讓他們去上廁所,他們用後必須從頂板到地下都洗刷消毒,好讓德國人使用。這不是一次最舒適的旅行。然而和他們在牲口車裡那些同胞相比,他們卻好得多了,這一點他們也知道。
其實,這樣反而使傑斯特羅感到痛苦。由於受到乘臥車這種特殊照顧,他那樂天知命的寧靜心情反而被打亂了。會不會還有一線希望呢?其他十七個人,肯定都以為還有希望。一天到晚,他們也不去說別的,老是談受到的這種優待表示前途光明。那些有妻兒子女在其他列車裡的人,甚至為家屬表示樂觀。不錯,這列車分明不是開往德累斯頓的。但是,不管它向哪裡開,反正這批被遣送的人當中的“知名人士”總是“知名人士”。這一點是最重要的!“到達目的地,他們就要設法去照料自己的親人。
埃倫。傑斯特羅憑常識也可以想到:讓他們乘臥車,這可能是德國人更殘酷的愚笨行為,是官僚機構的一時疏忽,或者是一個精心策劃的辦法,為的是不要讓某些人乘牲口車,以免他們在周圍人群當中點燃起反抗的火花。然而,你要堅持不被別人在絕望中懷抱的熱情所激動是困難的。他自己也渴望能夠活下去。這十七個高級知識分子爭辯起來時,那些話都是娓娓動聽的,這些人是:三位長老、兩位拉比、一位交響樂隊指揮、一位畫家、一位鋼琴演奏家、一位報紙發行人、三位醫生、兩位作戰中負過傷的軍官、兩位半猶太血統的實業家,還有那位遣送組主任,那是一位滿面愁容、個子矮小的柏林律師,只有他從來不跟別人談話,甚至不朝他們看上一眼。誰也不知道,他有什麼事開罪了他的上司。
除了在他們包房外邊站崗的那個衛兵,其他的德國人都不去理會這些猶太人。乘黨衛軍的車,不管算是享受多麼大的特權,它只使人感到緊張。猶太人通常都是象染了瘟病的言生,被從那些權勢人物中隔離開來。他們只可以聞到送上車來供黨衛軍大嚼的伙食的香味。一到晚上,車上就有人醉醺醺地高唱輕松的歌曲,大聲爭論不休,有時候聽來只覺得可怕。這種條頓人中習見的喧鬧近在颶尺,使這些“知名人士”膽戰心驚,因為隨便什麼時候,只要黨衛軍想到要解悶,他們就會跟這些猶太人開一次玩笑。
第二天晚上,已經很遲了,幾個黨衛軍軍官還在噴著酒氣大唱其《霍斯特。韋塞爾之歌}),這時候傑斯特羅就想起三十年代中期他在慕尼黑第一次聽到這首歌。當時的感想重新湧上他的心頭。那時他雖然覺得納粹黨人可笑,但他們這首歌裡確實含有一些德國人隱藏在心底的愁悶;即便是現在可能即將死在他們手中了,他仍舊可以在這嘈雜的合唱中聽出那種樸素但富有浪漫情趣的“對故鄉的懷念”1。突然,包房的門推開了。警衛喊道:“那個臭猶太佬傑斯特羅!到四號包房去!”傑斯特羅被嚇得戰戰兢兢。其他的猶太人都沉下了臉,讓開了路。他走出去,警衛踏著沉重的步子跟在他後面。
四號包房裡,一個花白頭發、雙下巴的黨衛軍軍官在和其他幾個軍官喝酒,吩咐他站在一邊侍候。這位黨衛軍軍官正在高談闊論,把七年戰爭和第二次世界大戰對比,指出希特勒與菲特烈大帝之間有一些可喜的類似之處。他再三強調,這兩場戰爭都說明,一位偉大統帥所領導的紀律嚴明的小國,可以抗敵幾個庸碌無能之輩所領導的巨大但是不穩定的聯盟。菲特烈象元首一樣,也巧妙地施展了出奇制勝的外交攻勢;他總是首先進攻,屢次以剛強的意志扭轉了看來是必敗的戰局,而到最後,俄國伊麗莎白的猝死,就給了沸特烈需要的時機,終於簽訂了一項有利於他的和約。斯大林、羅斯福和丘吉爾都高年多病,有不健康的習慣。他們當中,無論哪一個死了,聯盟就會同樣在一夜之間瓦解,花白頭發的軍官這樣說。其他幾個軍官都很受感動地交換眼光,很懂事地點著頭。
他突然對傑斯特羅說:“我聽說,你是一個很有名氣的美國歷史學家。你對這些事總很熟悉吧。”
十八世紀的歷史並不是傑斯特羅的專長,他讀過卡萊爾論菲特烈的著作。“啊,對!卡萊爾!”花白頭發的軍官興奮地說,鼓勵他再談下去。埃倫說,這兩次戰爭的確具有非常相似之處;希特勒活脫就是一個菲特烈大帝的化身;俄國伊麗莎白之死,顯然是一次出自天意的轉變,而這種轉變在這次戰爭中也會隨時發生。他被打發出來後,在走回到房間去的路上只覺得自己可恥。但是警衛給他送來了一份面包和香腸,他把它們分給其他人吃了,這才感到舒服一些。
第二天早晨,那個花白頭發的軍官又把他召喚去,這一次只有他們兩個人個別談話。看來軍官地位很高,所以對一切都滿不在乎;他吩咐傑斯特羅坐下,但對一個猶太人來說,在黨衛軍面前這樣坐下乃是一件聞所未聞的事。軍官說,他從前教過歷史,但是一個狡猾的猶太人搶走了他候補的教書職位,斷送了他的前程。他吸著強烈的雪茄,跟埃倫談了三個小時,迂氣十足地討論此後三、四個世紀裡德國統治下歐洲的政治結構,認為最後將形成一個德國的獨霸世界,還引證了早先普魯塔克等作家的話,並拿希特勒去比擬許多偉大人物,包括利庫爾古斯、索隆、穆罕默德、克倫威爾、達爾文等。埃倫只有聆聽和點頭的份兒。這一席幼稚可笑的談話,對他多少是一種排遣,可以讓他忘了對死亡擔心害怕時那種近似偏頭痛折磨人的念頭。他被打發出來後,在包房裡又領到了一份香腸面包,他又把它們分給了大伙。此後他再沒見到這個花白頭發的軍官。火車一進入波蘭,經過的城鎮的站名下面都有指向奧斯威辛的箭頭。這時埃倫真想再有那樣的排遣,哪怕是聽聽粗暴的黨衛軍唱的歌曲也是好的,因為可以借此消磨這些精神上折磨著人的時間。然而,這一天德國人都不吭聲了。
直等到他在比克瑙車站下車的時候,埃倫才完全明白以前沒想到的事。他和那些“知名人士”一簇堆站在探照燈光以外的地方,看見了遠遠那面人們下車的情景——猶太人都嚇得往下跳,有的摔倒在地,有的茫茫然徘徊不前;穿著條紋衣服、剃光了頭的犯人,漫不在意地把一些屍體和行李扔下了車;屍體在站台上堆成一長行;更引人注意的是,那些卸貨的人把兒童的屍體象木屑心的玩偶似的從車上扔下來,然後把它們另成一行遠遠排列開。埃倫在探照燈光下尋找娜塔麗。有一兩次,他好象看見了她。但是,有兩千多名猶太人從所有的那些牲口車裡湧出來。他們一起擠在那個長長的站台上,在德國人的哈喝聲中和棍子的敲打下,男人同婦女和兒童分開了。列成五個人一排的隊伍。要在這樣亂哄哄一大群搭拉著腦袋的人當中認清楚一個人,那是困難的。
經過猶太人吵吵鬧鬧從車裡猛沖出來的第一陣騷亂,站上的氣氛一時又變得平靜和沉悶了,這時傑斯特羅不知怎的,忽然想起那天晚上他一家人夾在一群衣衫襤褸的猶太移民當中從一艘停泊在埃利斯島的波蘭船上登岸的情景。現在,又和當時相似,在探照燈的照耀下,一些身穿制眼的官員威風凜凜地走來走去,大聲兒發命令。這些新來到異鄉的人舉目無親,茫然失措,站在那兒等著什麼事情發生。但是,在埃利斯島沒有警犬,沒有機槍,沒有一排排的死屍。
可不是,就要發生什麼事情了。這會兒正在給活人和死屍點數,要確知這裡運到的跟前一站運出的人數是否相符。黨衛軍要為所有運到奧斯威辛的猶太人向德國鐵路公司總付一筆車費,記帳的手續肯定是一絲不苟的。猶太人男女分開了,五個人一排,安安靜靜地沿鐵道排成了黑壓壓兩行。那些剃光了頭穿條紋衣服的人就趁這時候去卸空火車,把所有的行李什物都堆在站台上。
這些東西被垛成幾大堆。看上去它們好象是乞丐的破爛貨,但是傑斯特羅可以猜想到,它們當中隱藏著多少財富。猶太人不顧死活地把畢生剩下的積蓄都帶在身邊,現在它們都隱藏在那些樣子難看的破爛堆裡,或者夾帶在主人身上。埃倫。傑斯特羅知道自己將要遭遇到什麼,已經把他的錢和《一個猶太人的旅程》手稿一起留在了特萊西恩斯塔特的牆壁裡面。讓發現它們的人一起拿去吧,但願他們不是德國人!聽了班瑞爾描繪在奧斯威辛如何搜括死人的錢財,埃倫。傑斯特羅對瘋狂的屠殺已初步有了一個模糊的概念。殺人越貨原是猶太人古代就遭到的危險;國社黨的新發明,只不過是將其組織成為一種工業程序而已。好吧,德國人可以要他的命,但是他們沒法搶走他的東西。
婦女的行列終於開始移動。這時候傑斯特羅親眼看到班瑞爾描繪的程序了。國社黨軍官正把猶太婦女分成兩行。一個瘦長的軍官好象全憑他的手或左或右那樣一揮作出最後決定。一切都在按照一種安靜而刻板的官樣形式進行。這時候,你只聽到德國人的談話聲,警犬偶爾的吠叫聲,火車頭冷卻時噴出蒸汽的絲絲聲。
他和那些“知名人士”站在燈影中留心地看。他們分明是被免除了這一次挑選的手續。直到現在,他們的行李仍舊放在車上。也許,那些樂觀者的想法是對的吧?一個黨衛軍軍官和另一個警衛被派來管這特殊的少數幾個猶太人;這兩個外表很平常的年輕德國人除了他們那一身威風凜凜的制服外,並沒什麼其他可怕的地方。警衛長得相當矮小,戴著一副無邊眼鏡,端著一挺手提機關槍,盡量裝出一副溫和的樣子。兩個人對自己執行的例行公事都好象感到很沉悶。軍官不說什麼別的,只吩咐“知名人士”不許談話。埃倫。傑斯特羅手遮著探照燈光,繼續向站台一路望過去,想要找到娜塔麗。如果發現了她,他就決定把這條命豁出去;他要向軍官指出他這個侄女,說她有美籍護照。把這句話說出口,只需要三十秒鍾就夠了。哪怕是挨打或者槍斃,他也不去管它。照他猜想,德國人可能要知道有關她的情形。可惜他沒法把她指出來,雖然知道她就在人群中什麼地方。她身體很強健,不可能在車上生病死了。她肯定不會在稀疏零落向左面走過去的那一行婦女當中。那些婦女,你可以很容易地把她們分辨出來。她可能是在密密匝匝向右面走過去的另一行婦女當中,那些婦女多數都攙著或抱著孩子。再不然,她就是在那一長列未經挑選的婦女當中。
那些向右面前進的婦女,都帶著恐怖的神情,慢騰騰拖著腳步在“知名人士”旁邊走過去。傑斯特羅被探照燈光照得眼睛都睜不開,她們走過時,即使娜塔麗在她們當中,他也沒法辨認出來。孩子們有的拉著母親的手,有的揪著母親的裙子,都乖乖地走著。還有一些孩子抱在懷裡,已經睡熟,因為現在已經是半夜了;一輪滿月高懸在強烈燈光上面的天空中。行列在旁邊走過去。這時候兩個穿條紋衣服的人登上了黨衛軍的臥車,把受特殊照顧的猶太人的行李扔了下來。
“立正!”黨衛軍軍官向“知名人士”喊口令。“現在你們跟著那些人走,一起去消毒。”他那口氣聽來很粗魯,他向那些走過去的婦女那面作出的手勢具有威力,是不容誤會的。
那十七個人都愣住了,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再望望他們滾在地上的行李。
“快步走!”軍官的口氣更生硬了。“跟上她們!”
警衛向這些人揮了揮手提機關槍。
那位柏林律師向前一步,低聲下氣,哆嗦著說:“隊長長官,請問閣下,您不會是鬧錯了吧?我們都是‘知名人士’,再說——”
軍官豎起了兩個僵硬的手指。警衛對准了律師臉上就是一槍托子。他倒在了地下,流著血哼哼。
“把他拉起來,”軍官對其他幾個人說,“領著他一起走。”
這一來埃倫得到了他的答復。已經毫無疑問,他現在是去就死。他很快就要死了,可能是幾分鍾以內的事。體會到了這一切,他的心情是十分奇特的:恐懼,痛苦,同時悲哀中又有那麼一種獲得解脫的感覺。他最後看了看月亮,看了看諸如火車之類的東西,看了看那些婦女,看了看那些兒童,看了看身穿軍服的德國人。一這情形是令人驚奇的,但並不是十分可怪的。他離開特萊西恩斯塔特的時候,對此早已作好准備。他幫著大家扶起了這位遣送組主任,主任的嘴已經血肉模糊,但是他那恐怖的眼光更叫人看了難受。傑斯特羅最後別過臉去瞥了一眼,看見長長的幾行人仍舊在探照燈光照射著的站台上一路延伸過去,那裡還在進行挑選。將來有一天,他會知道娜塔麗的遭遇嗎?
月光下,冷冽的空地裡大家拖著沉重的步子,走了很長一段路;靜悄悄地走著,只聽見腳步在泥污的冰凌上發出的卡嚓聲,孩子們渴睡中的啼哭聲。一行人走到了一片草地上,修剪得很好的草在強烈的探照燈光下映出鮮綠,草地後面是一帶深紅色磚房,房子低矮,沒有窗子,高高的方煙囪時不時冒出火花。它可能是一個面包房,也可能是一個洗衣作。剃光了頭的人領著一列人走下寬闊的水泥台階,沿著昏暗的過道進入一間被光溜溜的電燈照得燦亮的空房間,那樣子很象是一間海濱浴室,裡面擺著一些長凳,沿牆上一溜和房中央柱子四周都是掛衣服的鉤子。面對著進口的那根柱子上是一個用好幾種文字寫的牌子,最上面寫的是意第緒文:在此脫衣洗澡消毒將衣服折疊整齊記住你放衣服的地方使人感到窘促的是,男男女女必須在同一個地方脫衣服。穿條紋衣服的囚犯把少數幾個“知名人士”領到一個角落裡,這時候埃倫吃了一驚,只見這些因犯都去幫著婦女和孩子脫衣服,一面不住地道歉。他們說,這是營裡的規矩。不能為這種事多費時間。現在重要的是:必須搶快,要疊好衣服,服從命令。不一會兒,埃倫。傑斯特羅已經脫光了衣服,坐在一張粗木頭長凳上,赤腳踏著冰冷的水泥地,嘴裡喃喃念著聖詩。按說,人們不可以赤著腳祈禱,或者光著頭宣神的名號,但這是非常時刻,對戒律是可以通權達變的。他看見一些年輕婦女,長得很動人,她們袒裸著的豐潤的肌膚在燦爛的燈光下顯得那麼嬌艷,好象魯本斯畫的裸體女人。當然,多數婦女的體形已經變得很難看:有的骨瘦如柴,有的皮膚松垮,胸部和肚子都搭拉下來。孩子們看上去都象褪了毛的雞一樣。
第二批婦女擁進了更衣室,後面跟著更多的男人。埃倫看不真娜塔麗是不是在那些人當中,人群是那麼混亂。一些光著身體的婦女和她們穿著衣服的丈夫沒想到會這樣暫時團聚:一認出了對方,他們就發出歡呼,彼此擁抱,父親緊摟住了他們赤膊的孩子。但是那些剃光頭的人立刻拆散了他們。以後時間多著啦!這會兒大伙得趕緊脫衣眼。
不一會兒,只聽見德國人在外面厲聲發出命令:“立正!只放男人!兩個一排,洗淋浴去!”
穿條紋衣服的犯人把男人們領出了更衣室。這一群赤條條的男人挨挨蹭蹭擠了過去,蓬蓬的陰毛裡露出了晃蕩著的生殖器,那副情景很象是在一間澡堂裡,所不同的是:他們當中還有那些穿著條紋衣服、剃光了腦袋的人,還有一大群裸體的婦女和小孩,看著他們走出去,一面親切地呼喚他們。有的婦女嚎陶大哭。有的婦女,埃倫可以看‘出,手緊捂住嘴,那一定是憋著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她們也許害怕挨打,也許不願驚嚇孩子。
過道裡很冷;帶著武器、沿牆壁排列著的黨衛軍不覺得,但是脫光了衣服的埃倫和那些跟他一起走過去的男人肯定覺得冷。他心中一直很明白,留心看這個騙局越來越真相畢露。幾個猶太人洗淋浴,憑什麼要這麼一隊手持武器、足登皮靴、穿著軍裝的人來照看他們?這些黨衛軍都和普通德國人的長相一樣,多數都是年輕人,很象星期日可以看到陪著女友在選帝侯大道散步的那些年輕人,但是這時候他們都惡狠狠地蹙起眉頭,好象一些警察在監視著搗亂的人群,防止他們發生暴動。然而,這些赤身裸體的猶太人無論青年人還是老年人,根本沒有誰會搗亂。走過去這麼幾步路,更不會發生暴動。
他們被領進了一間狹長的房間,水泥澆的地板和牆壁冷冰冰的,房間大得幾乎可以當作一個戲院,只是那個上面裝有幾百只蓮蓬頭的天花板太低了,而那一排排的柱子也會妨礙人的視線。牆壁和柱子——柱子有的是實心混凝土的,有的是鐵板上鑽了洞孔的——上面都裝有肥皂架子,擺著一塊塊黃肥皂。這間房裡,天花板上那些無罩的電燈也亮得幾乎令人無法忍受。
埃倫。傑斯特羅的腦海裡只留下以上這些印象,他在一切置之度外、委請命運的同時,哺哺地念著希伯來聖詩,到後來,身上感到非常難受,他再也無法勉強保持著虔信神道的寧靜心情了。穿條紋衣服的囚犯繼續把這些男人往裡邊推。“空出些地方來!空出些地方來!男人都朝裡邊去!一他止不住地被緊擠在那些比他高大的人粘膩冷濕的皮膚上,這種感覺對一個最愛清潔的人是難堪的;他可以覺出他們軟綿綿的生殖器在他身上緊蹭著。這時候婦女們也進來了,雖然埃倫只能聽出她們的聲音。他一眼看過去,盡是那些緊向他四周擠過來的赤裸的身體。有的孩於大聲哭喊,有的婦女啜泣,從遠處德國人的口令聲中偶爾可以聽到幾聲絕望的慘號。此外還聽見許多婦女的聲音:有的在哄她們的孩子,有的在招呼她們的丈夫。
這群人越擠越緊,傑斯特羅驚慌起來了。他沒法克制自己了。他平時一向害怕擁擠的人群,害怕被他們踩死或悶死。他完全沒法動彈,沒法看見,幾乎沒法呼吸了,只聞到體育室內的那種臭氣,從四面被裸體的陌生人夾在當中,緊擠向一根有孔洞的冰冷的鐵柱子跟前,恰巧站在一盞電燈底下,一個人的胳膊肘緊抵在他下巴底下,猛地把他的頭向上掀起,那燈光就直照射在他臉上。
燈光突然熄滅。整個室內陷入一片黑暗。從房間遠處,聽見沉重的門砰地關閉,接著就是鐵插銷轉動和扭緊時尖銳的吱吱聲。在極寬大的房間裡,響起了一片悲號聲。在悲號聲中,只聽見恐怖的尖厲的慘叫:“毒氣!毒氣!毒死我們啦!哦,神大發慈悲吧!毒氣!”
埃倫聞到了那股氣味,強烈的、強烈得令人窒息的氣味,象是消毒藥劑,但遠比那氣味厲害。它是從那根鐵柱子裡放出來的。第一股噴射出來的氣味火辣辣的,象燒紅了的劍直刺進他肺裡,震撼他的全身,痛得他渾身直抽搐。他拚命從柱子跟前往旁邊躲,但是沒有用。黑暗中是一片只聽見慘號聲的混亂與恐怖。他急喘著氣,說出了臨死前的仟悔,或者講得更恰當些,是試圖說出他的懺悔,因為肺裡正在充血,嘴裡粘膜腫脹,痛得透不過氣來:“主是神。應當稱頌他的名,直到永遠永遠。聽啊,以色列,主宰我們的神是唯一的神。”他倒在水泥地上。折騰翻滾著的人體壓到他身上,因為成年人中他是第一批倒下去的。他仰面跌倒,頭沉重地磕在地板上。那些精赤的肉體就緊壓著他的臉和整個身子,使他無法扭折身體。他不動了。他不是被毒氣熏死的。很少毒氣侵入他的身體。他幾乎是立刻斷了氣,他是在那些垂死的猶太人的重壓下悶死的。就管這叫福氣吧,因為毒氣需要很長的時間才能把人熏死。德國人為這道工序規定的時間是半個小時。
後來,穿條紋衣服的人拉開了那一堆糾纏紐結在一起的死屍,清除那黑壓壓一片僵硬裸露的人體,這時候才發現了他,他的一張臉不象其他人歪曲得那麼厲害,但是在幾千具屍體中,誰也沒注意到這個又老又瘦的死人。傑斯特羅被一個帶橡皮手套的特別分隊隊員拖到停屍室裡一張桌子跟前,在那裡用鉗子拔了他所有的金牙,給丟在一個桶裡。在整個停屍室內,大規模地進行著這一道工序,同時還要搜檢死人的下體,剪去婦女的頭發。後來,他被放在一個起重機上,機器象在裝配線上運轉著那樣把屍首提升至一間熱氣騰騰的房間裡,那裡有一大群特別分隊隊員正在一排爐於前面緊張地工作。他的屍首被放在一個鐵托架上,他上面再疊起兩具童屍,因為他的身體很小,然後他們被一起送進了焚屍爐。有玻璃窺視孔的鐵門砰地關上了。屍體很快地脹大,開始爆裂,火焰象燃煤似的燒著殘骸。第二天,他的骨灰才被一輛滿載死人的灰燼骨碴的大卡車運到維斯杜拉河畔,沉在河裡了。
於是,埃倫。傑斯特羅溶解了的灰粒就∼路漂浮著,流過他童年時代在那裡游戲的梅德捷斯河岸,漂過整個波蘭,經華沙流人波羅的海。他在走向焚屍爐的途中吞下的那幾顆鑽石可能已被燒毀,因為鑽石是會燃燒的。也可能它們是沉在維斯杜拉河河底了。它們都是最好的鑽石,是他收藏著准備救急用的,他也曾打算在火車上偷偷地把它們交給娜塔麗。由於他們突然被分開了,他沒能夠這樣做,但是,德國人也始終沒能夠把它們弄到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