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鰻號」首次出發作戰備偵察,此時美國魚雷的質量還沒過關,太平洋潛艇艦隊為了兩大難題而惴惴不安:啞魚雷和不中用的艇長。儘管海軍當局對這兩種驚人的缺陷保密,但潛艇人員都心裡有數,馬克十四魚雷的磁性雷管不可靠,還有一批艇長,不是謹慎過分應予解職送口岸上,就是一遇敵人發動攻擊就像布朗奇。胡班那樣先垮了「下來。像埃斯特這樣的王牌艇長能把沉著勇敢和熟練的技術結合起來,又善於抓住有利時機的人,真是屈指可數。這些被冠以形象化諢名的人——多愁善感的莫頓、大無畏的弗萊迪。華德、埃斯特夫人、紅色的科——是太平洋潛艇艦隊的標兵,他們鼓舞著其他艦長的鬥志,儘管存在著魚雷打不響的倒霉運氣。儘管困難重重,他們還是可以幹掉敵人然後脫身遠遁。
海爾賽將軍在所羅門群島的前進司令部上方一大塊標語牌上寫著:殺死日本人殺死更多的日本人「海鰻號」的埃斯特艇長房裡的艙壁上也貼了一張這塊標語牌的照片。
一九四三年四月十九日,又是戰鬥的一天;這一天在拜倫。亨利的腦海裡留下很深的烙印。對其他地方的其他人來說,這也是一個命運攸關的日子。
四月十九日,經過一再拖延的百慕大國際會議正式開幕,會議將對如何援助「戰爭難民」作出決定。萊斯裡。斯魯特作為美國代表團成員出席了會議。就是在這一個四月十九日,在逾越節前夕,華沙猶太區的猶太人在得悉德國人即將消滅整個猶太區之後發動起義——寥寥幾個秘密抵抗運動的戰士和德軍進行較量,他們只能像山米。穆特普爾那樣和幾個德國人同歸於盡。
四月十九日,哀傷的日本人把山本海軍大將送進火海中去。日本人那時還沒察覺他們的密碼已被破譯,因此他們用密碼播發了山本將乘飛機冒險巡視各前方基地的計劃。美國戰鬥機在空中伏擊了山本,它們衝過護衛山本的零式飛機,開炮擊落山本乘坐的轟炸機。在佈於維爾島的莽林裡,一個搜索小組終於找到山本那具已經燒焦了的屍體,他身上穿的是全副閱兵禮服,手中緊握著軍刀。日本一個最優秀的人物就這樣死去了。
四月十九日那天,在北非把隆美爾圍困在突尼斯的美國和英國部隊正在縮小包圍圈,德軍這次敗北與斯大林格勒不相上下。
四月十九日,蘇聯達到了要與波蘭流亡政府決裂的地步。納粹一直在大肆宣傳,他們在卡延森林發現了埋在地下的約一萬名身穿波蘭陸軍軍官制服的屍體,而這座森林位於自一九四一年以後即為俄國人佔領的土地上。對這種蘇維埃暴行,德國人義憤地表示了極端的厭惡,同時正在邀請各中立國派出代表團前去觀察這些駭人聽聞的萬人家。既然斯大林曾經公開地大批殺害他自己的紅軍軍官,這種指控至少不一定是虛構的,而且在倫敦的波蘭政界人士也建議進行調查。這一切使俄國政府大發雷霆,到四月十九日那天,激動的情緒達到了高峰。
就這樣,各種事件層出不窮;不過,一般地說,在遍及全球的各條戰線上,戰爭只是在持續進行,有些地方戰況疲軟,有些地方激戰方殷。四月十九日那天沒出現重大轉折。但「海鰻號」上的人沒一個會忘記這一天。
事情從迎面發射開始。
「開啟向前發射魚雷門,」埃斯特說。
拜倫渾身起了雞皮疙瘩,潛艇人員經常講起迎面發射魚雷的情況。他們通常是在陸地上安安穩穩地坐在酒吧間裡或深夜在艇上軍官起坐室裡談論這件事情。埃斯特常說,作為極端措施,他可要試一試這種發射魚雷的方式。在檀香山海面操練他的新艇時,他曾對一艘朝他直衝過來的驅逐艦發射過許多枚演習用的魚雷。即使是發射練習魚雷的演習也教人膽戰心驚。以這種戰術對付敵人而能安然返防的艇長是為數不多的。
埃斯特拿起話筒,他的聲音平靜沉著,但是因為他竭力抑制住滿腔怒火,還是不免有點顫抖。「全體官兵注意,敵艦正沿著我們魚雷的尾波向我們駛近。我要向它迎面發射魚雷。三天來我們一直在跟蹤這支護航隊,我不願意因為魚雷沒打響而讓它逃掉。我們的魚雷打得很準,可惜都是悶雷。目前我們艇上還有十二枚魚雷,而重大的目標正在水面上,一艘運兵船和兩艘巨型貨船。護航艦只有這麼一艘,如果它能迫使我們潛入水底並打我們一陣於,這支護航隊就要跑掉。因此,我要在淺水處以接觸雷管對它發動攻擊。好好幹。」
潛望鏡一直露在水面上。副艇長一口氣報出了距離、方位、目標角度,聲音既緊張又沉著;他叫彼特。貝特曼,三十歲,光禿的頭顱象隻雞蛋,說話不多,卻機智過人。拜倫趕緊扳動曲柄,將數據輸入計算機,估計出驅逐艦的側方速度為四十海里。這是個不可思議的算題,演算的速度快得驚人。在攻擊教練艇上或在檀香山海面進行的迎面發射演習時都沒達到這樣大的速度。
「距離一千二百碼,方位零一零,偏向左舷。」
「第一發,放!」
魚雷砰地射出;腳底下的甲板猛地一震。拜倫對他用的小回轉儀算出的角度沒信心,這一發只能靠運氣。
「尾波向右舷偏離目標,艇長。」
「真見鬼!」
「距離九百碼……距離八百五十碼……」
可供埃斯特選擇的機會正在迅速消失,好像一個小雪球丟進了熊熊烈火一樣。他還可以命令「沉入深水——使用負槽」,立即下沉,也可以急轉彎,從而可能受到一陣子可怕的深水炸彈的準確攻擊,然後希望能潛入海底僥倖活命。他也可以再次發射魚雷。不管怎樣,「海鰻號」已處於生死關頭。
「距離八百碼。」
發射魚雷還來得及嗎?它從魚雷管射出時還未打開保險,如果距離只有八百碼,並迅速接近目標,魚雷在擊中目標之前可能來不及打開引信的保險……
「第二發,放!第三發,放!第四發,放!」
拜倫的猛烈跳動的心臟似乎脹大了,塞滿整個胸腔,使他呼吸都有困難。驅逐艦和魚雷相對接近的速度一定達到七十海里!螺旋槳發出的喀噠——隆,喀噠——隆,喀噠——隆的響聲,越來越近——轟隆!
副艇長尖叫起來:「命中了!我的上帝,艦長,你把它的艦首炸掉了!它裂成了兩段!」
雷鳴一般的隆隆聲衝擊著潛艇的外殼。
「命中了!呀,艦長,它已亂作一團,它的彈藥庫一定在爆炸!一架炮座正飛向天空!到處是殘骸、屍體,還有它的捕鯨船式摩托救生艇,徹底完蛋啦。」
「讓我看看,」埃斯特急忙說。副艇長挪開兩步,讓出潛望鏡前的位置,通紅的臉有點變形,光禿禿的頭皮閃閃發光。埃斯特轉動一下潛望鏡,哺哺說道:「凱,那兩艘貨輪正在溜走,但那艘運輸艦卻在轉向我們駛來。那個艦長不是瘋了就是嚇昏了頭。那很好。放下潛望鏡。」
埃斯特合攏兩個把手,移步走開平滑地下降的潛望鏡軸,接著用嘹亮平板的聲調對著話筒逐字地說,「全體官兵注意,美國海軍『海鰻號』已取得第一次勝利,日本驅逐艦已裂成兩段,正在下沉。打得好。我們的主要目標,那條運輸艦正朝著我們頭上開過來。它是一萬噸級的大傢伙,上面滿載兵員。這是難得的機會,我們要把它幹掉,然後在水面上追趕那些貨輪。這一次要把它們吃個精光,以補償我們失去的護航隊和打不響的魚雷。徹底消滅!」
壓抑不住的叫嚷聲在潛艇上迴盪。埃斯特高聲喊了兩聲,「夠了!等我們把它們全消滅了再慶祝吧。準備好艦首魚雷管。」
這次攻擊的進展和進行一次黑板上的操練一樣。貝特曼不時把潛望鏡伸出水面,乾淨利落地急速報出數據。日本船穩穩地駛進了瞄準范。圍。或許是因為它在駛離沉沒中的支離破碎的驅逐艦,它可能因此認為它正航行在逃遁的道路上。
「開啟外門。」
拜倫的腦子裡有一幅這次攻擊的清晰而完整的圖形,永恆不變的潛艇進攻的移動三角:那艘運輸艦在陽光中以二十海里的時速行駛,「海鰻號」離運輸艦半英里,垂直於它的橫樑。它在水面下六十英尺以時速四海里的速度不聲不響地接近目標。潛艇尾部的魚雷管已打開,海水進入管內,裡面的魚雷隨時能以四十五海里的速度射向目標。這時只有發生故障,只有發生美國機件的嚴重故障,才有可能拯救日本人了。
「最後方位,發射。」
「升起潛望鏡!目標。方位零零三。放下潛望鏡!」
埃斯特把三枚魚雷並排發射出去。不到幾秒鐘,爆炸聲震撼了司令塔,沉重的令人震驚的爆炸巨響不斷傳到整個艦身上。頓時間,歡呼聲、喝采聲、叫嚷聲、大笑聲、口哨聲和叫喊聲響徹整條潛艇。在擁擠的指揮塔裡,水手們相互用拳猛擊,又跳又蹦。
副艇長大聲喊道:「艇長,兩枚準確命中。在船尾和中部。我看得見火焰。它在燃燒、冒煙,向左舷傾斜,船頭沒入水中。」
「浮出水面,炮手全部就位!」
穿過艙蓋揭開的空縫湧進來一陣清新的空氣,射進來一道陽光,滴下來的海水珠發出耀眼的光芒,柴油機發動時傳來一陣舒暢的咆哮聲。這一切使拜倫的心裡湧起陣陣歡樂的心潮。他順著梯子,身於象飄浮一樣,上升到駕駛台。
「天哪,真是難得一見的美景!」貝特曼站到他身邊說。
這是個景色如畫的日子:蔚藍的天空,幾片浮雲在高空飄蕩。耀眼的陽光下碧波蕩漾。赤道上空氣潮濕,悶熱非凡。在近處,冒著濃煙的運輸艦傾斜得很厲害,紅色的船底露出水面。刺耳的警報在悲號,大叫大嚷的人穿著救生衣正在爬過舷側,順著吊袋網爬下來。兩三英里以外,驅逐航的前甲板還浮在水面上,一些幾乎絕望的隱隱約約的人影攀著不放。擁擠不堪的小船在附近海面上顛簸。
「讓我們繞過這傢伙,」埃斯特艦長說,一邊嚼著他的雪茄。「看看那些貨輪跑到哪裡去了。」
他的語調輕鬆愉快,但當他伸手把雪茄從口裡取出時,拜倫看見他的手在顫抖。這次巡邏旗開得勝,但從他的神色看來,卡塔爾。埃斯特遠沒感到滿足;繃緊的笑容,射出寒光的雙眼。三十七天來,這種渴望一段的心情越來越急迫。魚雷的失靈更使他心急難熬。直到一刻鐘以前。他還怕第一次巡邏會吃個鴨蛋。現在可不怕了。
他們繞過了船尾,駛過了豎出水面的巨大的黃銅螺旋槳時,一個亂騰騰的景象突然出現在他們眼前。運輸艦正在這一邊吐出它載運的兵員。在有篷的汽艇裡,在敞篷的登陸艇和摩托快艇上,在寬闊的木筏上都密密麻麻地擠滿了數以千計的日本兵。還有好幾百個日本兵在甲板上擠來擠去,紛紛沿著吊貨網和繩梯逃下來。「像熱盤子上的螞蟻爭相逃命一樣。」埃斯特愉快地說。浮動在海面上的穿上木棉救生衣的的士兵形成灰色一片。
「老天爺,」貝特曼說,「這條船裝了多少人?」
埃斯待通過雙眼望遠鏡凝視著遠方的兩艘貨輪,心不在焉地答道:「這些日本佬就和牲口一樣被塞到船上。那兩條貨輪離我們多遠,彼特?」
貝特曼透過濕淋淋的照準儀看去。他的回答被一陣迸發的機槍掃射掩沒了。一艘擠滿士兵的有篷的汽艇裡噴出硝煙和火焰。
「真他媽的,」埃斯特笑著說。「它想在我們身上打個洞!它還真辦得到呢。」他合起雙掌湊在嘴邊大聲喊道,「二號炮,擊沉它!」
那門四十毫米炮馬上開火。汽艇上的日本兵開始躍入水中。船身的碎片向四面飛散,但它的機槍繼續射擊了幾秒鐘。接著那條寂然無聲、濃煙滾滾的小船就沉沒了。許多身穿綠軍服和救生衣的無生氣的屍體在附近漂浮。
埃斯特轉身對著貝特曼:「現在距離是多少?」
「七千,艇長。」
「好。我們繞過去,命令炮組裝上炮彈,還得給這條運輸艦拍幾張照片。」埃斯特看一下手錶,又看一下太陽。「我們在黃昏前趕上那兩隻猴子,這不困難。現在讓我們打沉這些小船和木筏,把漂浮在海面上的傢伙全送回他們可尊敬的老祖宗那裡去。」
與其說拜倫感到驚奇,不如說他感到厭惡,但副艦長的行動確實使他感到意外。當埃斯特正要把駕駛台上的話筒舉到嘴邊時,貝特曼用手強有刀地按住埃斯特的前臂。「艇長,別這樣。」說話的聲音很低。站在埃斯特肘邊的拜倫幾乎聽不清他說的話。
「為什麼?」埃斯特同樣低聲地問。
「這簡直是屠殺。」
「我們來這兒幹什麼的?他們是戰鬥人員。如果他們獲救,一個星期後他們會在新幾內亞打我們的人。」
「這和射殺俘虜一樣。」
「得啦,彼特。巴丹島上的我們的人又怎麼樣了?那些至今還在『亞利桑那號』裡邊的人又怎麼樣了?」埃斯特擺脫了貝特曼的手。他的聲音在甲板上迴響:「炮手們注意。所有這些船隻、汽艇、木筏都是合法的戰爭目標,水裡的人也是。如果我們不殺死他們,他們會活下來殺美國人。自由射擊!」
瞬息間「海鰻號」上每一支炮管都噴出黃色的火焰和白色的硝煙。
「慢速前進,」埃斯特通過話筒向下面喊道。「炮組裝滿炮彈。」他轉向拜倫。「把軍需官喚來,讓我們在那隻小驅逐艦沒沉沒之前給它拍幾張照,還有這個大傢伙也拍幾張。」
「是,是,先生。」拜倫用電話把命令傳達下去。
日本人瘋狂地從小船和木筏上跳到水裡。四英吋口徑的大炮對那些小船逐只瞄準擊沉。在這種短距離射擊下,一條條小船都被打得粉碎。不多久。木筏和汽艇上都空無一人。士兵全都落入水中,其中一些正在脫掉救生衣,以便潛入深水。機槍子彈在水面上濺起一行行白色浪花。拜倫看見一顆顆頭顱象墜地的西瓜一樣迸裂,血漿湧出。
「艇長,」貝特曼說,「我要下去。」
「好吧,彼特。」埃斯特又在燃點一支雪茄。「去吧。」
運輸艦翹起尾巴沉入水中時,數不清的死掉的日本人在「海鰻號」周圍血紅的海面上漂浮。還有幾個在游來游去,像被鯊魚追逐的海豚一樣。
「好吧,我想這就可以了,」卡塔爾。埃斯特說,「時間過得快,拜倫。我們還是去趕那些貨輪吧。解除炮手的值勤任務。執行巡航輪值。全速前進。」
在遠距離尾隨的「海鰻號」趕上那些貨輪並潛入水中時,太陽已經西斜。這些沒有護航的船隻只能以十一海里的時速前進。貝特曼海軍上尉回到潛望鏡前,心情愉快,動作精確,好像早上發生的事情對他沒什麼影響似的。但在船員中,這些事情發生了影響,在整天跟蹤追擊的航程上,每當拜倫出現在一群水手面前時,他總是遇到沉默和奇怪的眼色,好像他打斷了不該讓一個軍官聽到的談話。他們都是新近調在一起工作的。對這次取得的勝利理應歡欣鼓舞。然而他們並不。
貝特曼上尉是拜倫難以理解的一個人。他從軍械局調到「海鰻號」上來。他是一個基督教科學派的信徒。在這艘潛艇上自告奮勇主持了星期禮拜儀式,但參加者寥寥無幾。對今天早上的殺戮,不管他有過一些怎樣的顧忌,現在又是原來那副生氣勃勃、殺氣騰騰的樣子了。
埃斯特還有五枚魚雷,他扔掉其中三枚冒險地連續射向那兩艘靠在一起行駛的貨輪。貝特曼報告一枚命中,在黑暗中發出耀眼的光芒;隆隆的爆炸震響了「海鰻號」的船身。
「浮出水面!」
為了保護夜間視力,指揮塔裡的燈光又暗又紅,但拜倫還是看到廠掛在卡塔爾。埃斯特臉上的那副失望的怪相。「海鰻號」在月光下浮出波浪滔滔的海面。那艘未受損傷的貨輪正掉轉頭去,離開受創的問伴,從煙囪中噴出的滾滾黑煙使天上的星斗為之黯然失色。
「全速前進!」
兩條貨輪同時開火,瘋狂射擊那破浪前進的黑影,它濺起了磷光閃閃的水花。從炮口噴出的火光看來,他們不僅配有機槍,而且擁有二英吋口徑的大炮。這種炮彈如果直接命中一發,也可以把潛艇擊沉。但埃斯特迎向這些紅色曳光彈和呼嘯而過的炮彈,好像它們不過是閱兵典禮時拋來的彩色紙帶一樣。他把潛艇開到與逃竄的貨輪並排的地位上,這時貨輪變成了龐然大物,儼然是一艘遠洋客輪,槍炮齊放,一片通紅。
「左滿舵。打開艇尾魚雷管。」潛艇在一陣紅色曳光彈和呼嘯而過的彈雨中來個大轉彎,監視哨躲在防彈擋板後,拜倫也是這樣。埃斯特站得筆直,目不轉睛地朝艦尾方向望去。接著發射了一枚魚雷。霹靂一聲,黑夜爆烈而成為雷聲隆隆紅光普照的白晝。貨輪中部著火,噴著火舌。
「下沉,下沉,下沉!」
拜倫渾身上下顫抖不已,內心由衷地讚賞這一招。埃斯特把兩個目標都打得不能動彈,他的潛艇不再暴露在炮火之下了。
「好,後魚雷室,」埃斯特對著話筒說,那時潛艇正側著艇身潛入海中。「我們命中了目標。現在要發射最後一枚魚雷。這次戰備偵察的最後一發。就打我們已經命中一次的貨輪,它現在是停著不動的鴨子。它還需要我們再給它一拳。因此,不許失誤。擊沉了它我們就回家。」
埃斯特偷偷地接近那條動不了的貨輪,然後把潛艇調轉頭來,從六百碼外發射這枚魚雷。「海鰻號」被近距離的水下爆炸震得不住搖晃,艇上全體船員齊聲歡呼。
「浮出水面,浮出水面,浮出水面!我為你們全體感到無比驕傲,我要熬不住哭出來了。」的確,埃斯特由於激情奔放而哽噎了。「你們是海軍中最了不起的潛艇官兵。我可以告訴你們,『海鰻號』這次殺敵致勝只不過是個開頭。」
不管那天出現過什麼樣的思想波動,全體船員現在又都擁護他了。歡呼聲和叫喊聲此起彼落,相互擁抱和握手經久不歇,直至軍需官把艙蓋打開,柴油機咳嗆著,轟鳴著,被月光照亮的海水沿著梯子滴下來。
拜倫跑到外邊燥熱的黑夜裡,看見那兩條船在水面上一動不動,火光熊熊。炮火已經停息。一條貨船沉得快些,它的火焰像一根燒盡的蠟燭一樣熄滅。但另一條還在燃燒,打穿了的船體頑固地浮在水面上,直到埃斯特打著阿欠叫貝特曼用四英吋口徑的大炮把它報銷。儘管滿身都是冒著火焰的彈著點,它仍舊是慢騰騰地往下沉。最後海面變成漆黑一片,只有掛在天邊的半個月亮在水面上倒映出一道黃色光芒。
「美國海軍『海鰻號』上的諸位先生,」埃斯特向他們宣告,「我們將走上零六七,即到珍珠港的航道上。當我們在十天後路過一號航道浮標時,我們要把一把掃帚升在潛望鏡上。全部引擎正常速度前進,上帝保佑你們,你們這幫呱呱叫的會打仗的傻瓜蛋。」
這就是拜倫。亨利度過的四月十九日。
當他們駛人珍珠港時,掃帚已經高高掛起。掃帚後面一條長長的飾帶上,四面小日本旗迎風飄揚。警報器、霧喇叭和汽笛的鳴聲不絕於耳,迎接著「海鰻號」走完進港的航道。潛艇基地的碼頭上,大家都驚奇得目瞪口呆:尼米茲海軍上將身穿白禮服,站在太平洋潛艇司令部全體身穿卡其軍服的總部人員中間。跳板搭好後,埃斯特命令全艇官兵集合。尼米茲單獨走上潛艇。「艇長,我要和艇上的每一個官兵握手。」他沿著前甲板走過來,和全體官兵—一握手,滿是皺紋的雙眼閃耀著光芒。接著太平洋潛艇司令部的全體人員擁上甲板。有人帶來一份《檀香山廣告報》。上面的大字標題是:首次巡邏全殲敵人潛艇消滅護航隊和護航艦「單艘潛艇的狼群」——洛克伍德埃斯特在強烈的陽光下露齒微笑的照片是新近拍的,但這份報紙不知從哪裡找到貝特曼在海軍學院畢業時拍的照片,他那頭長髮看上去確實古怪。
在陸地上走路著實舒服。拜倫朝太平洋潛艇司令部大樓走去,但速度很慢。殺死海面上的日本人的消息很快就傳開了,這次路程不太短的街頭漫步好像是進行一次有關埃斯特的功過的民意測驗一樣。一路上,軍官們不時攔住他,和他談論這件事。反應是多種多樣的,從表示極端厭惡的非難到積極支持的嗜血狂。總的看來,民意似乎有點不利於埃斯特,但是差別並不太大。
這天晚些時候,傑妮絲在拜倫到達時撲上去饗以狂吻,這既使r5.倫感到手足無措,又感到無限激動。
「天哪,」他氣喘吁吁地說。「傑妮絲!」
「哎喲,我愛你,勃拉尼。你不知道麼?不過,你用不著怕我,我不會吃掉你的。」她掙脫出來,眼睛閃爍著光芒,一頭黃髮披散在肩卜她快步走到桌子旁,薄薄的粉紅緞子衣服作響,急忙拿起、一份《廣告報》。「看見這個嗎?」
「哦,當然。」
「那麼,你收到我的口信嗎?卡塔爾來吃飯嗎?」
「來的」
埃斯特來時已是醉醺醺的,頸上戴著幾條在軍官俱樂部別人給他戴上的花環。他為拜倫披上一條,也為傑妮絲披上一條,她有禮貌地吻了他一下。他們用四瓶加利福尼亞香模把一頓小蝦、牛排、烤土豆和上面澆著冰淇淋的蘋果排衝下肚去,一邊吃一邊隨意說笑取樂,笑得前仰後合。後來,傑妮絲披上一條圍裙,堅決要他們讓她自個兒收拾餐具。「凱旋歸來的英雄們,」她有點口齒不清地說,「別到我的廚房裡來。到外邊門廊裡去。今夜沒有蚊子,風朝海面刮。」
在面向水道的黑暗的門廊裡,當他們一屁股坐進兩張中間放著酒瓶的柳條椅子的時候,埃斯特以單調而清醒的語調說:「彼特。貝特曼已提出調職要求。」
拜倫沉默片刻之後說:「那麼,副艇長的空缺怎麼辦?」
「我對司令說我想讓你幹。」
「我?」拜倫酒後還有點頭暈。他盡力使自己鎮定下來。「那不行。」
「為什麼?」
「我資格太淺。我是個後備軍官。這是戰鬥崗位,那是肯定的,我會愛上潛望鏡,但我是個微不足道的行政人員。」
「官兵勤務名冊上表明你夠格,事實上你也夠格。司令在考慮這個問題。你算是太平洋潛艇司令部裡的第三名後備副艇長,但司令傾向於滿足我的要求。其他兩個人的資格都比你老,他們自一九三九年起就一直服現役。但你參加過多次戰備偵察。」
「我在地中海荒廢了不少光陰。」
「在前進基地搞維修不算是荒廢光陰。」
拜倫往他的杯子裡斟酒。他們在黑暗中喝著。從廚房裡傳來的叮噹聲和濺潑聲中,他們聽到傑妮絲在唱《可愛的草裙舞之手》。
過了不久,埃斯特說:「或許你同意彼特。貝特曼的看法?你不再想和我一塊兒出海嗎?那也好商量。」
在返回基地的漫長航程中,軍官起坐室裡很少有人談起那次屠殺事件。拜倫猶豫起來,然後說:「我並沒要求調開。」
「我們出戰就是為了殺日本人,不是嗎?」
「他們在水中沒有任何戰鬥的機會。」
「屁話。」這個詞非常刺耳,因為埃斯特總是避免說髒話的。「我們在作戰。要結束這場戰爭,要贏得勝利,並且從長遠說來也是為了爭取少死人,我們就得大量殺死敵人。這話對嗎?還是錯了?」拜倫悶不作聲。「怎麼樣?」
「夫人,你就是喜歡殺人。」
「對那些狗雜種,我不在乎這樣做。我的確不在乎。我承認。這場戰爭是他們要打的。」
黑暗中兩人相對無言。
「他們殺死了你的哥哥。」
「我說過,我並沒要求調開。別說了,艇長。」
埃斯特走後,傑妮絲坐下和拜倫促膝長談。他們談到了這次出巡,然後談到華倫,滿懷柔情地沉浸在前所未有的對往事的追憶中。他沒提起娜塔麗,只說他打算明早打電話給國務院。在他離去就寢時,他伸出雙臂,熱情地吻了她。她感到詫異,又深受感動,因此凝視著他的雙眼。「那是給娜塔麗的,是嗎?」
「不。晚安。」
在她離開前,她朝他房裡看了一下,並聽清了他那平靜的呼吸。她的汽車上有軍政府發的通行證,能夠在宵禁時通行無阻。她驅車穿過燈火管制下的黑暗街道,來到埃斯特現在為了和她幽會而住下的小旅館。幾個小時之後她悄悄地回到家裡,精疲力竭,但一番苟合帶來的片刻歡樂使她容光煥發。她再一次傾聽拜倫的呼吸;深沉、規則、沒有變化。傑妮絲上床就寢,身心沉浸在無比的幸福中,只有一絲無理性的疚意纏繞在心頭。幾乎像是犯了通姦罪似的。
在太平洋潛艇司令部範圍內,有關埃斯特把那些日本兵全部殺死是否必要的論爭進行了很長一段時間。這場論爭從未透露到報紙上。即使海軍的其他部門也毫無所聞。那些潛艇官兵把這件事當作家庭裡的秘密,從不為外人道。戰爭結束後許多年,當所有的出巡報告都不再列入保密範圍的時候,外界人士終於獲悉真相。卡塔爾。埃斯特的報告詳盡坦率地描述了當時屠殺的情況,而太平洋潛艇司令所作的批語是無條件的高度讚許。參謀長所擬批語的稿於也公諸於世。他寫上長長一段意見,對屠殺孤立無援的落水者表示責備。司令憤怒地用墨水筆把這段批語一筆劃掉,當時墨水濺潑的痕跡至今還留在海軍部戰時文件檔案裡已經發黃的一頁上。
「如果在這個司令部裡我還有十個像埃斯特一樣敢作敢為的殺人者,」司令當時對參謀長說,「這場戰爭可以提前一年結束。我決不會因為埃斯特少校殺了日本人而批評他。這是一次立了大功的巡邏,我將推薦向他頒發第二枚海軍十字勳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