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與回憶(1941-1945) 正文 第四十八章
    前門鈴響,傑妮絲打開門來不覺一愣。維克多。亨利站在那兒,彎著背,兩眼流露出困惑和疲乏的神色。他的臉和身上那套不太合身的工作軍服一樣呈灰白色。他手裡捏著一隻小木箱和一隻脹鼓鼓的公事包。

    「喀。」他的聲調也是困惑和疲乏的。

    她捏緊敞開著的便服領口,急忙大聲說:「爸爸!進來,進來!真想不到,家裡亂七八糟的,我自己也是,可是——」

    「我打過電話,我知道規矩,不能讓女士們濘不及防。可是電話打不通,我的時間又緊。我花了一番周折才弄清楚你們搬到哪兒去了。」

    「我給您寫過信。」

    「我沒收到。」他朝這間小小的起坐室掃了一眼,他的視線急促地避開牆上華倫的照片。「傢俱似乎太擠了點。」

    「看起來有點破落相吧?維克和我目前需要的就是這些了。」

    「你把我的東西放好了嗎?」

    「沒有。您的東西都在維克的房間裡。」

    「那很好。我需要那套海軍藍制服和大衣。」

    「您在檀香山可以住多久?」

    「幾個小時。」

    「哎晴!那麼急嗎?」

    他聳了聳濃眉,傑妮絲發現眉毛中新添了幾處灰點。「我已收到返回華盛頓的命令。一級優先飛機票。」他辛酸地一笑,鼻子抽動了一下,這些都是華倫的特有動作,她不由感到驚奇。「在努美阿的海軍空運站我擠掉了一個澳大利亞報紙編輯的飛機座位,把他氣得要發瘋!」

    「為什麼要這樣急匆匆的?」

    「我可不知道。」

    「晤,壁櫥裡塞滿了您從國內帶來的東西。」

    「太好了。這裡有什麼我就用什麼。那隻小木箱是空的。就是這身衣服也是借來的。」

    這時她有機會低聲說:「我真為『諾思安普敦號』感到難過。」

    「消息見報了嗎?」

    「小道消息。」她露出窘態,連忙接著說:「吃這些早點怎麼樣?」

    「唉,讓我想一下。」他頹然坐下,用手擦眼睛。「我倒想洗個熱水澡。我在海軍空運站的飛機上熬了三個晝夜。」他用一隻手托著低垂的頭,以冷漠而疲倦的語調說,「問題是,我要在兩點鐘向太平洋艦隊司令部報到,而我的飛機需要等到五時正才起飛。」

    「天啊,他們要把您給累死啦。」

    「娃娃在哪兒?」

    「在外邊。」她指著通往陽光明媚的花園的落地窗說。「不過他已經不是小孩了。他已長得像個大猩猩。」

    「簡,讓我現在看看他,然後洗個澡。在收拾行裝之前休息一會兒。你看行嗎?到時候叫醒我。中午給我吃點炒蛋,我們可以談一下,然後——怎麼啦?」

    「不,沒什麼。這樣很好。」

    「你有別的事兒要辦嗎?」

    「不,不。我們就這樣。」

    他走出房子朝長滿青草的院子走去的時候,她拿起電話。他的孫子穿著一條游泳短褲,在熾熱的驕陽下逗著一條全黑的蘇格蘭狗。他要小狗跳起來咬一隻紅皮球。一個夏威夷小姑娘坐在一邊照看著這個皮膚曬得黝黑的胖孩子。

    「喂,維克,你認得我嗎?」

    孩子轉過頭來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然後說:「認得。你是爺爺。」他把皮球丟出去,要小狗去追趕。小孩的眼睛和下巴長得和華倫一模一樣。但那種冷靜地回答問題的神態在帕格眼裡完全跟拜倫一樣。

    「你知道誰有一條和你一樣的小狗,維克?美國總統。你這頭小狗叫什麼?」

    「托托」

    小狗把皮球趕到一條曬衣繩下面。繩於上傑妮絲的兩件頭的游泳衣吊在一條男人的印花短游泳褲旁。這時,傑妮絲走了出來,來到陽光裡,舉起雙手把一頭濃密的金髮推向後邊。「晤,您看他長得怎樣?」

    「十全十美的標準體型二智力的巨人。」

    「啊,您可真是沒有私心。這是拉娜。」那個夏威夷小姑娘笑著點了點頭。「她整天跟著他,或者說,她總是努力跟著他。說一下吃飯的問題。您記得海軍少校埃斯特嗎?」

    「當長記得。」

    「我們原來打算今天出去野餐的。您來的時候我正好在準備三明治。因此——」

    「那麼,你還是照計劃辦吧,簡。」

    「不,不。我決定不去了。問題是,他在夏威夷皇家飯店的房間沒人接電話。他可能在我們吃飯的時候到這兒。那也不要緊,是嗎?」

    「何必取消這次野餐呢?」

    「哎呀,這不過是一次非常平常的約會罷了。我們離他住的旅館只有五分鐘路程。您是知道的,太平洋潛艇司令部已經接管了這家旅館。卡塔爾昨天在教維克游泳,因此為了表示謝意,我就建議來二次野餐。不過我們什麼時候去都行。」

    「知道,好的。」亨利說,「我現在該洗熱水澡去了。」

    在圖拉吉島上醫院的病床上,或坐在飛機的鐵圓背座位上打腕兒的時候,他總是夢見「諾思安普敦號」,現在正是這樣的惡夢把他從小睡中驚醒。當軍艦令人眼花緣亂地朝橫樑一端傾斜時,他和軍士長斯塔克在艦上,黑油油暖洋洋的海水漫過甲板衝來,把他們捲入水深沒膝的漩渦中。夢境中他泡在水中的感覺是真實的,就像泡在浴缸裡一樣,毫無不適之感。軍士長掄起一隻大鐵錘猛擊拴住一條救生艇的鐵環,眼睛突出,充滿了恐怖,這時帕格驚醒了。鐵錘的敲擊聲變成了一下敲門聲。他發覺自己沒濕透,而且睡在床上,因而感到寬慰。但他一時沒法想他是怎樣來到這間黃色的飾有動物圖片的幼兒室。

    「爸爸?爸爸?已經十二時一刻了。」

    「呀,謝謝,簡。」腦子突然清醒了。「埃斯特怎樣了?」

    「他來過,又走了。」

    他穿了一套白色海軍禮服走進院子。渾身上下端端正正,整齊清潔,臉色也好看多了。曬衣繩上的東西已經拿掉。那個夏威夷姑娘坐在草地上維克身旁,他自顧自吃盤子裡的黃燦燦的玉米粥,有一半粥塗到鼻子和下巴上了。「他的胃口恢復了吧?」

    「晤,是的。早恢復了。在廚房裡吃飯行嗎?」

    「太好了。」

    他和傑妮絲吃著雞蛋和香腸,斷斷續續地談了一陣子。使人煩惱的話題是這樣多——下落不明的娜塔麗現在哪兒,「諾思安普敦號」的沉沒,帕格自己的前途未定,尤其是華倫之死等等——所以傑妮絲不得不滔滔不絕地談起她的職業來。她在為陸軍工作。一位頭銜響噹噹的——物資管理局局長——陸軍上校在一次宴會上看中了她,後來把她從太平洋艦隊司令部挖走了。當前,在這塊領土上,戒嚴令享有無上的權威,檀香山的歡樂氣氛——花環、管樂隊、夏威夷的歡宴以及迷人的景色——掩蓋著一個冷酷無情的獨裁政權。她那位上校把所有的報紙都懾服了。只有他才能決定諸如白報紙要進口多少、哪一家可以分配到等問題,因此報紙編輯只能在他和軍事總督面前卑躬屈節。社論裡沒有批評。被稱為「憲兵法庭」的軍事法庭擁有超越法律的權力,它作出奇怪的判決,如命令違法者購買戰時公債或獻血等。

    「說來這一切都是比較溫和的,」她說。「陸軍確實維持了良好的秩序,又很好地照顧我們。除了酒和汽油外,一切都不配給。我們吃得像王爺一樣。大多數人都無憂無慮。但當你看到軍事獨裁的種種內幕活動,像我這樣能看到,那您就會感到不安。這兒不算美國,您知道嗎?有朝一日如果我們大陸那邊出現獨裁政權——但願上帝不讓這種情況發生——它將首先以軍事緊急措施的面貌出現。」

    「晤,嗜,」她的公公說。在這一番對話中從他嘴裡只能聽到這種咕嗜聲。也許,她想,他不喜歡聽到別人對軍方提出的批評。她不過是找些話談談而已。她所看到的在他身上發生的變化著實使她傷心。在這個沉默寡言的人身上有一種茫然若失的神態,一種灰溜溜的氣息。他那種已經成為習慣的沉默現在看起來倒像是一件破破爛爛的遮著不幸的外衣。儘管他舉止端莊,紙悴的臉上呈現出不屈不撓的神氣,她還是憐憫他。華倫的爸爸,先前顯得是個威風凜凜的人物——這位出色的海軍高級軍官,這位曾和丘吉爾、希特勒、斯大林等人交談過的羅斯福親信——怎麼現在一下子萎縮了!他看起來還很不錯。胃口也好。只打過一會兒腦就恢復疲勞,說明他骨子裡還是精力充沛的。他是個壓不垮的人。但他正受到無情的壓搾。他的兒媳婦想的就是這些,她還完全不知道他的妻子對他的負心哩。

    在喝咖啡的時候,她讓他看了羅達最後的來信,她希望信中那種絮絮叨叨的閒聊會使他高興起來。羅達忙起教堂的事情來了。這方面的細節以及一些海軍方面的小道消息,寫滿了三頁信箋。信末附筆提到梅德琳在電影界的工作已經吹了,她已經回到紐約為休。克裡弗蘭工作了。

    帕格在讀信時臉色沉了下來。「這個該死的混賬丫頭。」

    「我本來以為您聽到梅德琳的消息會高興的。好萊塢可是個陰溝洞。」

    他把信扔在桌上。「順便問一下。你家門前那條運河叫什麼名字?」

    「叫阿拉。瓦伊運河,它通向遊艇的港口。」

    「這裡蚊子多嗎?」

    「您在乎。我可不在乎。凶得很,多得驚人。」

    「羅達和我曾經住過不少熱帶房子。你會知道厲害的。」

    「晤,這所房子我幾乎等於沒花錢搞來的。從約克敦來的一個戰鬥機駕駛員原來住在這兒。他的妻子回家了,因為——」傑妮絲欲言又止。「事實上,托托是他們的狗。」

    「你不想回家嗎?」

    「不。我覺得這兒是我打仗的地方。當您和拜倫回來的時候,我就在這兒。你們兩人可以在海邊有個住處。維克也有機會好熟悉您。」

    「是的,這對拜倫很有好處,帥B格清了清嗓子。」至於我,我可不知道。我想我的海洋生活也該結束了。「

    一那是為什麼呢?這不公平。「

    又是短促地苦笑一下。「為什麼不呢?戰時的軍人班子變動很快。你少走一步就要落到隊伍旁邊。我可以在軍械局或艦船局繼續工作。」他喝了咖啡,然後一邊思索一邊繼續講下去。「今天,在太平洋艦隊司令部,他們可能要對我在火線上所作的判斷提出質詢。我還拿不準。我們的陣亡數字不大。不過,我的公事包裡有五十八封我寫給他們親人的信。我在飛到這兒來的時候就是這樣消磨時間的。我為我們失去的每一個人感到遺憾,但是在一次追擊戰中,我們吃了兩枚魚雷。情況就是這樣。我要走了。謝謝你的午飯。」

    「讓我開車送您上太平洋艦隊司令部。」

    「我借來了一輛海軍汽車。」他跑進臥室,把小木箱和公事包拿了出來,手臂上還搭著一件有濃烈樟腦味兒的黃銅鈕扣藍大衣。「你知道,一年多以前,我穿著這件大衣首途赴莫斯科,是朝另外一個方向走的。繞地球一圈。」他在華倫的照片前停了下來,看了兩眼,然後把目光移到她身上。「我說,給我說點兒埃斯特少校的情況吧。」

    「卡塔爾?啊,他正在成為一位出名的潛艇艇長。他指揮的『烏賊號』擊沉了兩萬噸敵艦。目前他準備把一艘新潛艇『海鰻號』投入現役。事實上,他已搞成了把拜倫調到『海鰻號』的命令。」

    「那麼說,埃斯特在這裡幹些什麼呢?新造的潛艇應該在國內。」

    「為了把某種雷達弄到手,他和軍械局發生了爭執,他飛到這兒來就是要在太平洋潛艇司令部裡試一下本領。卡塔爾不是在這兒閒蕩。」

    「他的為人怎樣?我一向不大清楚他的底細。」

    「我也不清楚。他對維克和我都不錯。」

    「你喜歡他嗎?這本來不是我該問的問題。」

    「您該問的。」她咬緊牙根,胰臟的雙眼朝遠方望去。帕格在中途島戰役之後多次看到過她臉上出現這種神色。「您在問我跟他的關係是不是認真的,對嗎?不,我不想在一次戰爭中做兩次寡婦。」

    「再過一年左右他就可以輪換擔任陸勤。」

    「呀,不是這樣!」她馬上以不加掩飾的自信直截了當地說。「太平洋潛艇司令部盡可能一次又一次地把戰績優異的艦長派回海上去。拜倫被派到『海鰻號』上去,我聽到這消息後覺得有點惋惜。他當然會愛上這個工作,不過對我來說,卡塔爾這個人過於喜歡冒險。維克和我跟他一起游泳,有時他帶我去跳舞。我是個寡婦,在沒有更緊急的戰爭行動時,我是個候補的約會對象。」她那露出歪牙齒的笑容倒也漂亮。「行嗎?」

    「行。拜倫什麼時候可以到達挨斯特說起過嗎?」

    「沒聽說過。」

    「好吧,我要向這裡的長官告別了。」

    一條在陰涼處攤開的毯子上,維克睡得正甜,手中抱著紅皮球,小狗擾伏在他腳旁。天氣很熱。拉娜茸拉著腦袋,手裡拿著一本雜誌在打瞌睡,這孩子渾身出汗。維克多。亨利朝他看了約莫一分鐘。然後抬起頭來看了傑妮絲一眼。他發覺她眼裡淚水晶瑩,兩人眼睛對著眼睛,宛如訴說了千言萬語一般。

    「我將想念您。」她說,一邊陪著他走向一輛灰色的海軍轎車。「代我向我的家人問好。告訴他們我在這兒過得很好,行嗎?」

    「一定做到。」他上了車並關上門。這時她敲了敲玻璃窗。他把玻璃搖下。「還有什麼話?」

    「如果看到拜倫,請他給我寫信。我非常愛看他的信。」

    「我會告訴他的。」

    他把車開走了,一次也沒提到華倫。這也不使她感到奇怪。自從中途島戰役以後,他從來沒在她面前提起過他那個已經陣亡的兒子的名字。

    帕格對他到太平洋艦隊司令部報到時會遇到什麼情況完全心中無數。那天早上三時在飛行途中,副駕駛員遞給他一份筆跡潦草的電文:乘客維克多(空白)亨利美國海軍上校十四時正向太平洋艦隊司令部值班軍官報到。在電筒的紅色光柱中,這些字看起來有不祥的徵兆。帕格有一條向來愛好的箴言:「我一生中有過許多使我煩惱的事情,其中大多數都沒成為事實。」但這條符咒近來也顯得失靈了。

    太平洋艦隊司令部這幢大樓是白色的,在陽光中閃閃發光。它坐落在潛艇基地上面馬卡拉帕山高處,從它也可看出戰爭進行的情況。這幢大樓完工得很快,它是權力與財富的結晶。環繞上面幾層的長廊是適應熱帶地區的精巧結構。在裡邊,大樓還散發出新塗上的灰泥、油漆以及油漆布的氣息。人了興旺的總部人員——炫耀著肩帶的軍官、穿著白軍服的新兵以及許多漂亮的婦女志願隊員——都是神情輕快,走路輕捷。這些輕快的步伐代表了中途島戰役、瓜達卡納爾戰役以及船塢裡排列整齊的新艦艇。這還不是一變而為勝利姿態或者甚至是樂觀情緒,但是美國人民在工作中那種開朗、充滿信心的神情已經恢復過來。珍珠港事件之後那種憂傷的表情和中途島之前幾個月來那種忙於招架的緊張氣氛已一去不復返了。

    在值班軍官那間用玻璃板隔開的小室裡,在一大批青年軍官和婦女志願隊員的人堆中,安坐著一位維克多。亨利從未見過的最年輕的三條槓軍官。長長的黃發,一張似乎從未用過剃鬚刀的乳酪色的臉。「是個海軍中校,」帕格心想,「太平洋艦隊司令部的值班軍官?我真的落伍了。」

    「我叫維克多。亨利。」

    「啊,維克多。亨利上校,是,先生。」在他仔細打量的眼色中,在他說出那個名字的時候,帕格可以看到火光熊熊的「諾思安普敦號」在下沉。「請坐。」小伙子指了指一把木椅,揪了一下對講電話的按鈕。「斯坦頓嗎?去看看參謀長是否有空。維克多。亨利上校來了。」

    看起來訊問他的人就是斯普魯恩斯。很難對付的人;一點也不講老交情。不久,對講電話咯咯地響了一陣,接著值班軍官說:「先生,斯普魯恩斯中將正在開會。請等一會兒。」

    一些水兵和婦女志願隊員匆匆地走來走去,值班軍官有時接電話,有時打電話,或者在日誌上草草地寫上幾個字。維克多。亨利坐在椅子上全面考慮訊問可能進行的方式。如果斯普魯恩斯抽空接見他,話題肯定涉及那次戰役。值班軍官不時向他投來憐憫的目光,他感到象黃蜂刺痛一樣難受。過了令人焦急的半個小時了,斯普魯恩斯才接見他。值班軍官那張狹長的象姑娘一樣光滑的臉、他偷偷地投向他的憐憫的目光以及等待時的焦急心情,帕格全都終生難忘。

    斯普魯恩斯在窗子旁一張立式書桌上簽署文件。「你好,帕格。請等一會兒。」他說。他以前從未用過亨利這個小名稱呼他。他幾乎對任何人都不用小名稱呼。斯普魯恩斯穿一套漿過的卡其軍服,顯得非常整潔。瘦瘦的臉,很好的氣色,平坦的腹部。帕格往常曾多次想到過,現在又一次想到,這位中途島戰役的英雄和下巴象攻城超、虎視眈眈、濃眉、時而脾氣傲慢、時而德皮笑臉的海爾賽相比,不論在外表或者是行動方面都是這麼普通平凡。

    「好吧,」斯普魯恩斯小心翼翼地把鋼筆插進筆套,然後把兩隻手放在後臀上,兩眼瞪著他。「在塔薩法隆加海面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知道我遇到什麼情況,將軍。其餘的情況我不大清楚。」這兩句實事求是的話剛出口他就覺得懊悔。不合時宜的輕浮語調。

    「『諾思安普敦號』上生命損失很小,為此你將受到表揚。」

    「我從不希望為這樣的事情受到表揚。」

    「我們將能修復其他三艘重巡洋艦。」

    「那太好了。我當時也希望能駛回港口,將軍。我盡了最大的努力。」

    「這次戰役到底是在哪兒出了差錯?」

    「先生,我們在一萬兩千碼的距離外開始射擊後發現受到魚雷攻擊。這片水域原來估計是在魚雷射程之外的。要末我們受到了潛艇伏擊——由於我們的驅逐艦屏護部隊相當大、發生這種情況似乎是不可能的——要末日本人有一種遠遠超過我們魚雷射程的魚雷。我們以前有過關於這種武器的情報。」

    「我記得你給艦船局關於這個情況的備忘錄,以及你關於在戰列艦上裝置防雷隔堵的建議。」

    維克多。亨利由衷感激,不覺展顏一笑。「是的,將軍,我現在親身經歷了幾次這種武器的攻擊。它們確實存在。」

    「這樣的話,我們的作戰理論應該作出相應的修改。」那雙大眼端詳著帕格。他的立式辦公桌起著防止談話拖得過長的作用,帕格暗自尋思。他竭力避免把重心從一條腿移到另一條腿,而且下了一個決心,有朝一日他的時間變得值得珍惜的話,他也要弄張立式辦公桌用用。「應該去找尼米茲海軍上將談一下。」斯普魯恩斯說。「我們去吧!」

    維克多。亨利連忙跟在斯普魯恩斯後面,沿著走廊走到一間有兩扇高大的、品藍色的、上面飾著四顆金星的辦公室門前。他記得吉美爾海軍上將曾在老辦公大樓裡一間類似的辦公室裡接見過他,那時他情緒很好,臉上浮現出勇敢的笑容,而他的被炸毀的艦隊在窗外陽光裡冒著濃煙。帕格當時進去會見吉美爾時心情是平靜的,滿懷信心的。而現在,他在顫抖不已。為什麼呢?因為他現在正處於當時吉美爾所處的地位。也是一個吃了敗仗的人。

    他們徑直進去。尼米茲獨個兒站在窗前,雙手交叉在胸前。看起來他完全是在曬太陽的樣子。握手很熱誠,方形的曬得黝黑的臉很愉快。陽光照亮了他的一頭白髮,白髮下那雙炯炯有神的藍眼呈現出藍灰色。在那張慈祥的、幾乎是溫柔的臉上,那雙半被陽光照亮、半藏在陰影裡的嚴峻的眼睛使維克多。亨利更加忐忑不安。

    「亨利上校說日本有一種射程很遠的驅逐艦魚雷,」斯普魯恩斯說,「他是這樣解釋塔薩法隆加的。」

    「很遠是多遠?」尼米茲問帕格。

    「大概達到兩萬碼左右,將軍。」

    「我們該怎樣對付?」

    帕格覺得喉頭很緊,他用嘶啞的聲音回答道:「在未來的海戰中,將軍,我們的驅逐艦發動魚雷攻擊之後,整條戰線應立即開火,使炮火達到遠得多的距離外,並在交戰時作閃避性急轉彎。」

    「你看到另外幾艘重巡洋艦被擊中後是否作出閃避性急轉彎?」尼米茲用平靜的、帶著濃重的得克薩斯口音慢吞吞地說,但他的神態並沒使帕格感到平靜。

    「沒有。」

    「為什麼?」

    維克多。亨利現在必須在太平洋艦隊司令面前回答這個他個人前途所繫的問題。他已經在那篇長達十五頁的戰鬥報告裡試圖回答這個問題。

    「將軍,這是個在戰鬥高潮中出現的錯誤。我的大炮全部瞄準敵人。我正在對敵人作夾叉射擊。我想替被敵人擊中起火的三艘巡洋艦報仇。」

    「你報仇的目的達到了嗎?」

    「我不知道。我的射擊軍官聲稱對兩艘巡洋艦命中兩次。」

    「證實了嗎?」

    「沒有,先生。我們必須等候特混艦隊的報告。即使有了這樣的報告,我個人還是會保留懷疑。射擊軍官經常受到想像力的干擾。」

    尼米茲向斯普魯恩斯眨眨眼。「還有其他意見嗎?」

    「在我的報告裡我列舉了幾點,先生。」

    「譬如說?」

    「將軍,不產生炮口火焰的火藥在三七年就是軍械局的一個計劃項目,那時我還在軍械局工作。直到今天我們還沒這種火藥。敵人有了。我們在夜戰中不贊成使用探照燈,以免敵人發覺我們的位置,可是我們只消開了幾通排炮,馬上就暴露了我們的方位、進入角和前進速度。那天晚上我們的戰線看起來像四座火山噴發。壯麗非凡的景象,先生,使人在精神上受到莫大的滿足。但同時也給日本人解決了發射魚雷的問題。」

    尼米茲轉向斯普魯恩斯:「就無炮口火焰的火藥問題今天給軍械局發一個急件,隨後立即給斯派克。布蘭迪發一封私人信。」

    「是,先生。」

    「尼米茲伸出一隻缺了一個指頭的青筋虯結的手,抹了一下方下巴,然後說:」我們自己的驅逐艦發動的進攻也完全失敗了,這究竟是什麼緣故?他們使用雷達取得突襲的效果,對嗎?他們比對方佔先一著。「

    帕格覺得——可以這麼說——好像又回到魚雷水域。這個問題很可能成為塔薩法隆加事件調查庭上的關鍵問題。「將軍,這是一次反向行動,敵我雙方在方向相反的艦道上運動。相互接近的相對速度是五十海里或者更快一些。發射魚雷問題發展得很快。當驅逐艦艦長要求准許發射魚雷時,賴特將軍情願等到更接近目標時再說。在他同意發射時,敵人已經接近船尾。因此這變成一次必須當機立斷的在最大射程上的射擊。這就是在『諾思安普敦號』上所見到的情況。」

    「然而敵人當時也面臨完全相同的問題,而他們卻出色地完成了任務。」

    「他們毫不費力地打贏了這場拚魚雷的戰鬥,將軍。」

    經過一陣子使人難受的沉默之後,尼米茲說:「好吧。」他離開窗子,向帕格伸出手來。「我知道在中途島你失去了一個飛行員兒子,他在戰鬥中立了功。你還有一個在潛艇服役的兒子。」他低下頭,對著他自己的卡其軍襯衫上的海豚獎章。

    「是的,將軍。」

    切斯特。尼米茲握住帕格的手,久久不放,深情地注視著他的兩眼說道:「一路平安,亨利,」聲調哀傷親切。

    「謝謝您,先生。」

    斯普魯恩斯把他帶到擁擠不堪、煙霧騰騰的作戰室。「那就是你那場戰鬥,」他指著牆上一幅滿是標誌的瓜達卡納爾地圖,「是我們按戰況重新構成的。」他們這時走進一個小休息室,在一張沙發上坐了下來,「『諾思安普敦號』是一條很漂亮的軍艦,」斯普魯恩斯說。「但它的穩定性有問題。」

    「我不能責怪我的險情控制人員,將軍。我們不走運,我們艦尾設有裝甲鋼板的部分中了兩枚魚雷。我本來不應戀戰。馬上離開那裡,像『檀香山號』那樣。也許我還可以保住我那條兵艦。」

    「唉,激烈的戰鬥是一個因素。你那時情緒激昂。你要力挽狂瀾。」

    維克多。亨利不表示意見,但他聽了斯普魯恩斯的話後如釋重負。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重重地歎一口氣。

    斯普魯恩斯往下說:「下一步怎麼樣?」

    「我接到命令,要我回到海軍人事局去接受新任務,將軍。」

    「上次你在這兒的時候,你竭力避免擔任參謀的任務。我現在需要一個負責計劃和作戰的副參謀長。」

    維克多。亨利這時控制不了激動的心情,他像小孩那樣脫口而出:「我?」

    「只要你肯。」

    「上帝。」帕格不由自主地把一隻手放到眼睛上。照太平洋艦隊迅猛發展的勢頭看來,斯普魯恩斯現在給了他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是跳向海軍將官級、得以廁身偉人之列的一次躍進,正是他告訴過傑妮絲他不敢奢望的第二個機會。現在離維克多。亨利掙扎在污油中、赤身露體拚命游向一艘擠滿人的救生艇,他那條冒著火舌的軍艦正在他身後沉沒的時候還不到三個星期。他想了片刻之後,才用嘶啞的聲音說:「你真會使人喜出望外,將軍。我想幹。」

    「好吧,讓我們希望海軍人事局沒有異議。我們現在有一些很不簡單的作戰問題需要解決,帕格。你應該馬上就考慮起來。來吧!」

    維克多。亨利有點耳聾目眩地跟在斯普魯恩斯後面,回到作戰室,走到一幅很大的黃色和藍色的太平洋桌面圖前。斯普魯恩斯開始用異乎尋常的半學究、半尚武的熱情講話:「在軍事學院那年頭,你們可曾研究過這個老問題——如何在『桔紅』侵人並佔領菲律賓後收復這塊失地?這跟我們現在面臨的戰局有點相像。」

    「沒有,先生。我們那時研究的是威克島的問題。」

    「呀,是的。好吧,歸根到底有兩種進攻方式。地理條件迫使我們這樣做。其一是越過太平洋中部,征服日本人的一些島嶼據點,鞏固在馬里安納的陣地,以便向呂宋躍進。」斯普魯恩斯說話時用右手在地圖上比劃,說明一次橫越數千海里的掠過馬紹爾群島、馬里安納和加羅林群島直取菲律賓的攻勢。

    「其二是從澳大利亞向北發動的攻勢——新幾內亞、莫羅太島、棉蘭老、呂宋。」他的左手從澳大利亞向前移動,越過新幾內亞,他的手指在地圖上緩慢地爬行,似乎模仿——在帕格心目中引起清晰的聯想——部隊在熱帶叢山中艱苦行軍的形象。「麥克阿瑟將軍自然熱衷於第二種策略。一個慣於陸戰的人。但如果採取水路,你可以對敵人供應線進行靈活機動的側面攻擊,使他們捉摸不定。他們不知道你下一步跳向何方。這樣敵人將被迫分散兵力。而在陸地上,這將是穿過山區密林的正面攻擊。日本艦隊在你的側面,在你前方的是機靈的日本陸軍。」斯普魯恩斯象小頑童那樣瞅了帕格一眼。「說真的,那位將軍渴望能教訓一下日本陸軍。」

    斯普魯恩斯現在用右手食指戳新幾內亞外側的一個島。「不過,即使是他也承認,在前進的道路上這個拉包爾是塊絆腳石。他就是這樣看待瓜達卡納爾行動的,作為通向拉包爾的一塊攔路石。不管怎樣,我們在這裡為中太平洋集結力量。我們將作出重大努力。與此同時,麥克阿瑟當然會把他的攻勢付之實施。」

    維克多。亨利生涯中這個突變給了他以很大的震動,他面前展現的遠景無限美好。他預見到從指揮一艘巡洋艦這樣狹窄的任務過渡到制訂大規模海戰計劃的工作。他在海軍學院裡接觸過的所有關於太平洋的問題和研究這時便都湧上他的心頭。它們在當年好像是淺薄的抽像方法,看起來不過是對不可能存在的力量和情況作代數學的遊戲。如今,這些力量和情況正在成為活生生的烈焰飛騰的現實。他從他的內心油然升起了一個令人興奮的念頭,自己身在一個不為人知的角落裡,而以一場全球的戰鬥為己任;除此以外他還巴望什麼呢?

    斯普魯恩斯輕輕地敲了一下地圖上瓜達卡納爾那一塊。「你知道,對海爾賽說來,在那次他出色地反敗為勝的戰役之後,塔薩法隆加確實是一支令人心酸的曲子。你有沒有和他見過面?」

    「見過,先生。當我路過努美阿的時候,他會見過我。」

    「他怎樣了?」

    「不可一世。他使南太平洋艦隊裡人人自危。我可以這麼說,當我到達他的辦公室時,他正在為了某件事情大叫大喊。在場的人都編作一團。可是轉眼間他對我說話的時候卻變得像牧師一樣和顏悅色了。他對『諾思安普敦號』很表同情。」帕格遲疑了一會兒之後說,「他說我至少狠狠揍了那些雜種。」

    「華倫的妻子怎樣了?」

    「我剛才看到她。帥B格的喉嚨變粗了。」她過得不錯。她在為軍政府工作。「

    「你那個潛艇上的兒子的妻子呢?她離開了歐洲沒有?」

    「我盼望到家後會聽到她的消息,先生。」

    「華倫是個傑出的戰鬥員。」斯普魯恩斯伸出手來和他握別。「我永遠忘不了他。」

    維克多。亨利迸出了一句「謝謝你,將軍」,轉身便走。離飛機起飛的時間不到一個小時了。他把汽車交還車庫辦公室,並雇了一輛出租汽車到海軍空運處的機場。在那裡,他在棚屋內報攤上買了一份《檀香山廣告》報,他已經好幾個月沒看報了。橫幅醒目大標題報道了盟軍在摩洛哥突破、隆美爾落荒而逃、德軍在斯大林格勒陷入重圍等。這些新聞他在太平洋艦隊司令部裡的打字電報的貼報欄上已看到過,只是措辭沒這麼火熱。版面下端一條較小的標題卻使他當頭挨了一棒;埃裡斯特。塔茨伯利在阿拉至犧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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