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與回憶(1941-1945) 正文 第二十八章
    在晴朗無風的天氣,各中隊從瓦胡島起飛,去會合已啟程的航空母艦。「企業號」上帶隊的魚雷轟炸機飛近母艦,一個旋沖,砰的一聲撞在甲板上,碎片四迸地翻滾下海。華倫駕著架嶄新的俯衝轟炸機在高空中盤旋,在他看來,真像只玩具飛機在進裂。護衛驅逐艦飛速駛向海中的殘骸,像火車頭般冒著滾滾濃煙,在海面上劃出一道白痕。他在母艦上降落後得悉,機上人員都已獲救。這種事故並不罕見,但這一次使他感到兆頭不妙。

    第十六特混艦隊將出動攔截日方對中途島的登陸行動駕駛員們在艦上降落後不久,電傳打字電報機屏幕上閃現的這些字樣,在待命室中引起歡樂興奮的情緒。可是在接下來的冗長而又冗長、枯燥無味的一星期中,艦隊總是以常規速度迂迴曲折地朝北前進,這興奮情緒消逝了,人們變得厭煩而越來越緊張,心神不寧。「企業號」和「大黃蜂號」由一圈巡洋艦和驅逐艦護衛著,從陽光普照的熱帶海面慢騰騰地駛進灰色天空下翻滾著灰色大浪、刮著寒鳳的海域。有夏威夷的巡邏機群作掩護,飛行員們簡直無事可做。那些新手,海軍學院學了三年提早結業的學員或預備役海軍少尉,像挑大樑的紅角兒那樣因不用做艦上的雜差而揚揚得意,他們睡懶覺,玩十五子遊戲,打牌,弄得待命室內一片香煙霧,喝下的咖啡和檸檬水要以加侖來計算,吃的是豐盛的飯菜和大量的冰淇淋,除了操練和聽課以外,就是談談男女私情、上岸度假、飛機失事等諸如此類的事情,笨手笨腳地拿人尋開心,借此消磨時間;總的說來,扭扭怩怩,一副嫩相,模仿著好萊塢影片中第一線飛行員的樣子。

    華倫往常很欣賞待命室裡同僚之間熟不拘禮的交往,但這次出征卻不然。多少從戰爭一開始就跟他在一起的中隊裡的戰友啊,不是死了,就是失蹤了,或者調離了。這些興致勃勃的新兵,大都尚未結婚,叫他感到自己年老了,心情煩躁。這樣沒完沒了地一天天閒混,使他苦惱。他是飛行作戰軍官,中隊的第三號指揮官,因此他盡量忙個不停,溫習戰術條令,草擬導航習題和黑板上的實戰作業,在飛行甲板上狠狠地操練,不斷地出沒在機庫甲板上,把中隊的飛機檢查了又檢查。

    閒暇滋生閒話。閒暇加上緊張不會有好結果。日子慢騰騰地過去,待命室裡的話題轉到海軍少將斯普魯恩斯身上。從旗艦司令室有話透露出來,海爾賽的參謀人員對他沒有好感。海爾賽把他的老朋友,這位前任屏護艦隊司令在他們面前吹捧為一個才華出眾的知識分子。參謀人員卻認為他是個天大的怪人:冷漠、沉默、難以接近,跟老總截然相反。他在吃飯時情願簡直一聲不吭地坐著。他使海爾賽那些忠心耿耿而熱情奔放的部下不高興,他們從老總身上學到了愛開玩笑的風格。明明有約翰。托爾斯這種一團火似的空軍人員可用,為什麼海爾賽偏要提拔這個沉默寡言的非飛行員出身的人來打一場航空母艦戰爭呢?是出於交情嗎?據說,出征第一天午餐時,斯普魯恩斯在保持長時間叫人心煩的沉默後開口了,說的是:「諸位,我要你們明白,我對你們每個人都是放心的。要是你們沒有什麼優點,比爾。海爾賽才不會要你們哪。」他似乎不知道他自個兒也被人擔心地注視著呢。

    他的舉止是十分古怪的。他獨自個兒在飛行甲板上溜躂,一溜躂就是一個鐘點,其他方面可顯得著實懶惰。他很早就上床,睡得又長又熟。有一個夜晚,和敵方水面艦隻接觸發出警報時,他竟沒起床,僅僅下令改變航向迴避一下,就又入睡了。他吃的早餐每天不變,總是烤麵包和罐裝糖水桃子,而且早上只喝一杯咖啡,那是用帶上艦來的特種咖啡豆自己煮的,像老小姐般小題大做。碰到雨天或甲板上颳大風,他坐在司令部餐室裡閱讀艦上圖書室裡的舊書。他簡直像是出來兜風似的。海爾賽的參謀長,海軍上校布朗寧統帶著這支特混艦隊,斯普魯恩斯呢,不過在布朗寧的命令上簽上他姓名的第一個字母罷了。

    總而言之,參謀們對斯普魯恩斯不抱什麼希望。布朗寧會打好這一仗,如果那艘搶修好的「約克敦號」能及時趕到現場,弗蘭克。傑克。弗萊徹將負責指揮,因為他比斯普魯恩斯資格老。弗萊徹在珊瑚海戰役中幹得不大好,但他至少在航空母艦戰鬥中受過血的洗禮。待命室中就這樣閒扯著;這使華倫著惱,也感到不安。

    第十六特混艦隊到達駐地,萬里無垠的大海上一個被稱為「幸運點」的地點,接著叫人厭煩地來回轉游了兩天,等待「約克敦號」來到。這是預定的伏擊地點。離那環礁約莫三百二十五英里;在敵方航空母艦所載飛機的航程之外,但又離敵人相當近,一旦中途島的飛機發現了敵人,可以立刻發動進攻。在緩緩前進的艦隻之間歡跳著的海豚找不到可吃的殘羹冷飯;艦上官兵連一隻紙杯也不准拋到海裡。

    「約克敦號」以全速行駛,終於進入視線了,外表上沒有一絲在珊瑚海受過重創的痕跡。跟這條母艦一樣,艦上的各個中隊在珊瑚海之戰中損失慘重,如今是把那些死裡逃生者和「薩拉托加號」上的飛行員匆匆湊合起來的;可是再來一條航空母艦,不管它是修修補補的還是怎麼的,總是大受歡迎的。眼下有了弗萊徹來負責戰術指揮、艦隊開始越來越多地發警報了。「約克敦號」上一再傳來發現敵方潛艇或敵機的消息,就少不得要來上那老一套手忙腳亂的常規操作:所有的艦隻來個急轉彎,飛行甲板拚命朝一邊傾斜,水兵們慌忙趕上炮位,瞄準目標,驅逐艦濺起浪花,交叉來往行駛;然後是叫人厭煩的等待,解除警報,回收飛機,恢復日常的例行值勤。這些警報結果全是一場虛驚。這兩支特混艦隊繞著幸運點轉了又轉。「約克敦號」帶著它自己的巡洋艦和驅逐艦的屏護艦隊,被稱為第十七特混艦隊,「大黃蜂號」和「企業號」仍被定名為第十六特混艦隊,由斯普魯恩斯指揮,作為弗萊徹的副手。

    華倫把自己安排在第一次拂曉搜索飛行中。他那架嶄新的「無畏式」在甲板上兩行加罩的黃色導航燈之間蹦跳著前進,朝著滿天繁星和銀河,轟隆隆地衝進寒冷的夜空,他的精神也為之一振。新來的飛行員在待命室聽取最後的簡令時,聽到絕對禁止用無線電通話的命令,臉色陰沉起來;航空母艦將不發出任何返航信號,即使不得已在海面上緊急降落,也不准拍發呼救訊號。敵人在迫近這一令人寒心的現實,就這樣突然降臨到他們頭上。華倫沒駕駛SED-3型飛機巡邏過,對這些嚴格的規定也感到不自在。但這架新飛機噗噗噗地一氣飛了兩百英里;然後,迎著淺紫色的曙光和美麗的日出,機上的新型電子歸航儀器使他絲毫無誤地回到預定的選擇點。多喜人的情景啊,只見兩條母艦的島形上層建築在地平線上劃出兩個缺口!他在艦上降落時,乾淨利落地鉤住第三道阻攔索。沒錯兒,是架出色的飛機:先進的導航裝置、稱心的引擎、自動封閉的油箱、額外的機槍、增厚的裝甲。甚至他的機槍手,一個難得開口、開起口來好像在講外國語的從肯塔基州山區來的姓科尼特的陰鬱的小伙子,也帶著微笑從後座爬下飛機來。

    「這架飛機可真不壞,」華倫說。

    科尼特啪的啐了口煙油,說了句似乎這樣的話:「俺看滿不賴。」

    「華倫!華倫!動手啦,人家在轟炸荷蘭港啦。」

    「天啊。」華倫在舖位上坐起來,揉揉眼睛,一把抓起長褲。「你怎麼說!阿拉斯加,嗯?又上當啦!」

    他的同艙夥伴眼睛一閃。彼得。戈夫是個新來中隊的海軍少尉,紐約州北部來的一個小伙子,留著跟拜倫一樣的紅鬍子。他起勁地說:「也許我們要朝北開拔,截斷他們的退路,把他們砸爛。」

    「海上可要走三天哪,老弟。」華倫光著腳跳到冷冰冰的鐵甲板上。

    他們趕到第六偵察機中隊待命室時,那些大躺椅都被佔滿了。飛行員們一聲不吭地緊盯著電傳打字機黃色屏幕上爬行著的字樣:預料對阿拉斯加系佯攻主攻方向將針對中途島荷蘭港有備無息防守嚴密第六偵察機中隊隊長,一個健壯、矮胖的老手,名叫歐爾。加拉赫,把一幅太平洋大海圖掛在黑板上,討論萬一朝北對日方突擊時的時間和距離問題。年紀較輕的飛行員們如饑似渴地聽著。這才是干正經事啦。但是華倫留意到剛寫上的一個新的艦隊航向:120度,在南。這航向背離阿留申群島,背離中途島,順風行駛。僅僅是又一次環繞幸運點的例行迂迴行動而已;不是作戰行動。

    一小時不到,屏幕上又滑過一道字樣:PBY巡邏隊報告引用原話重型敵艦多艘方位237距離中途島685弓語結束「中途島」三字在第六偵察機中隊待命室中弓!起了一陣歡呼和怪叫聲。人人都一下子講起話來。中隊長跳到海圖前,在觀測到敵艦的地點上畫了一道濃濃的紅粉筆圈。「好啊,總算來啦。距離一千英里左右。在十六、七小時內,他們將進入攻擊距離以內。」

    飛行員們還是圍著海圖,拿手指比劃著距離,爭個不休,這當兒,電傳打字機又的的噠噠地響起來:太平洋艦隊司令部急電此非敵攻擊艦隊而是登陸艦隊攻擊艦隊將於明天黎明從西北來犯「好傢伙!」彼特。戈夫在華倫身邊說。「人家蹲在珍珠港,怎麼知道這麼些啊?」

    天黑了。午夜臨近了。第六偵察機中隊的駕駛員們簡直沒有去上床的。他們有的看書,有的寫信,有的沒完沒了地談女人和飛行;這喊喊喳喳的話聲卻跟過去不同了,聽上去更低沉,更緊張。參謀部的小道消息還在不斷傳來。斯普魯恩斯收到電報時不在旗艦指揮室,卻是在司令部餐室裡,他正坐在長沙發上讀一本發了霉的喬治。華盛頓傳,僅僅在通知簿上簽了姓名的第一個字母。這時候,在象翻了個兒的蜜蜂窩似的旗艦指揮室裡,布朗寧上校已經在起草第一批作戰命令了。

    電傳打字機不時噠噠地傳出一道道關於荷蘭港或即將來到的日本登陸艦隊的消息;環礁上陸軍航空隊的轟炸機聲稱,在高空水平轟炸中重創、擊沉戰列艦、巡洋艦什麼的。誰也不相信這一點、俯衝轟炸機駕駛員們對海上高空水平轟炸有個說法:正像企圖拿一顆石彈去擊中一隻受驚的耗子。「那些航空母艦怎麼啦?他們的母艦在哪兒?關於那些天殺的母艦,有什麼內部消息?」這是各待命室中焦躁不安的念叨。

    華倫到甲板再去查核一下天氣情況。月亮快圓了;天上是星星。薄雲,刮著寒冷的側風,北斗七星掛在右舷尾部的上空。艦隻高速前進,下面遠遠地傳來嘩嘩的潑濺聲。正飛速地向敵方進迫!飛行甲板近艦尾處,月光在緊排在一起的飛機機翼上閃爍,這兒那兒隱約地顯出機修工作用的手電打出的一道道紅色光芒,看上去細得像鉛筆。機長們一小簇一小簇地蹲著,他們不停地扯著艦上人員慣常扯的閒話:關於八月份要來艦的更好的魚雷轟炸機、宗教信仰、體育運動、家庭瑣事、檀香山的妓院;就是不大談起每個人心上最主要的問題:隨著黎明而來臨的戰鬥。

    華倫非常清醒,在微風中平穩的甲板上邁著步。月光在四下的海面上跳躍。穿過下面的機庫甲板時,他分外清晰地留意到周圍的大量爆炸物——炸彈、加滿汽油的飛機、滿滿的彈藥架、油桶、魚雷彈頭。「企業號」是只八百英尺長的鐵蛋殼,裝滿了炸藥和人。他心驚肉跳地注意到這一點,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清楚。跟這完全一樣的日本鐵蛋殼可能離此只有幾百英里,正在迫近。

    哪一方來突襲哪一方呢?假定有條敵人的潛艇發現了這支艦隊,那怎麼樣呢?絕對不是不可能的啊!這樣的話,日出時分日本飛機就可能來襲。即使這支艦隊當真搶在日方之前下手,這次進攻會得手嗎?即使艦隊演習時,在沒有敵方對抗的情況下,由戰鬥機、俯衝轟炸機和魚雷轟炸機配合一致的進攻也從未奏效過。有個頭頭沒接到指令啦,某某人的航向出了錯兒啦,要不,壞天氣打亂了中隊的隊形。「企業號」上象彼特。戈夫那樣新入伍的飛行員太多了。受過重傷的「約克敦號」上的飛行員是幫外行,是在珊瑚海遭到傷亡後在海灘上搜羅起來的。同砸爛珍珠港並把英國海軍逐出印度洋的身經百戰的日本航空兵對抗,這樣一支雜牌軍能幹出什麼名堂來,然而不會再有演習的機會,不會再有練兵的機會了。這是正戲上場啦滁非來一次大獲全勝的突襲,日本人會迅速而巧妙地採取報復行動,把「企業號」炸成一團雄偉壯觀的火球。他不是在艦內被燒成灰燼,就是耗盡了燃料掉在海裡,如果正在空中飛行的話。發生這種事的可能性可不止百分之五十呢。

    然而,華倫還是把這看作不值得大驚小怪的平常事兒。他不以為會在即將來臨的戰鬥中死去,就像從紐約買了飛機票到洛杉礬的旅客也不會這樣想。他是個職業飛行員。他不知多少次駕著飛機穿過敵人的炮火。他認為自己很在行,只要有點兒運氣,就能闖過這一關。他站在飛行甲板尾部最後一排黑黝黝的飛機後邊,褲腿被風刮得啪啪作響,眼睛望著月光下寬闊的艦尾航跡朝後方奔騰而去,心裡在想,他情願明天升空迎擊日本人,也不願到別處去,幹任何別的事。

    他真想抽支香煙。在回島狀上層建築到下面去之前,他又抬眼望望天空,不禁站住腳,仰起頭來,回想起好多年沒想起過的一幕情景。他當時七歲,有天晚上,在同樣的天空下,在一個鋪滿新雪的碼頭上,跟爹手牽著手散步,他爹跟他講著星星之間好大的距離和它們的體積有多大。

    「爹,是誰把星星放在天上的?上帝嗎?」

    「哦,華倫,不錯,我們相信是上帝干的。」

    「你是說耶穌基督親手把星星釘在天上的嗎?」孩子正在想像那個頭髮老長、身穿白袍而和藹可親的人在漆黑的太空中掛上一個個巨大的火球。

    他回想起他父親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吞吞吐吐地回答。「你啊,華倫,在這裡多少有點搞糊塗了。耶穌是我們的主。這一點兒沒錯。可是他也是上帝的兒子,而上帝創造了宇宙和宇宙間的萬物。等你大了,對這一切會理解得更深的。」

    華倫把這次交談看作他產生疑問的開端。好多年以後,在有一次難得的關於宗教的爭論中,他父親又引用夜空來證明上帝必然是存《主的。

    「爹,我不想冒犯你,不過依我看,這些星星看上去像是隨意地布下的。憑什麼去考慮它們的體積和它們之間的距離呢!世上的事兒有什麼大不了啊?我們是一粒塵埃上的微生物。生命是一種無聊透頂而毫無意義的偶然現象,生命一旦終了,我們不過是一堆死肉。」

    他父親從此沒再跟他談過宗教問題。

    星星在象長著刺的雷達天線桅上空壯麗地搖晃著。在華倫。亨利眼裡,星星從沒這樣美過。可是儘管各個星座的模式很是分明,看上去還是好像隨意地布下的。

    他躺在艙裡,在黑暗中一支接一支地抽煙。彼特。戈夫在另一張鋪上輕輕地打著呼。還有一位同艙夥伴,副中隊長,正在待命室中寫信。華倫巴不得睡它兩三個小時。他想還是看點書試試,就開了舖位上的小燈。他的眼光通常總是忽略書架上那本他爹送的黑皮面聖經,好像它不在架上似的。要催他入睡。這東西最好啦!他把上半身墊高,忽然心血來潮,想卜個吉凶,就隨手打開聖經。他的目光落在《列王紀下》的這一節上:耶和華如此說,你當留遺命與你的家,因為你必死,不能活了。

    這使他驚呆了。他實在對上帝從沒完全失去過信仰,儘管在他心目中,就容忍和幽默感來說,上帝准該更像他的父親,而不大像傳教士們嘴裡的那個聲如洪鐘、滿口說教的上帝。「唉,提了個愚蠢的問題,嗯?」他想。「我還是淨管自己的事,讓你上帝來照料其他問題吧。」

    他看了關於上帝創造世界的那幾章,接著看了關於諾亞和巴別塔的故事。自從小時在主日學校學過這些章節,他後來一直沒再看過。說來也怪,這些章節並不叫人乏味,倒是寫得很簡潔,富有洞察力。亞當逃避責任這碼事,他在中隊裡每天都看得到;夏娃是個可愛的搗蛋鬼,就像跟他有過瓜葛的那許多女人一個樣;該隱活像任何忌妒成性、心懷仇恨的穿軍服的孬種;而寫洪水那章裡對暴風雨的描繪多出色啊,逼真極了。讀到寫先祖的那幾段時他開始迷迷糊糊了,而寫雅各跟拉班之間的糾紛那幾章使他如願以償了。他衣服也沒脫就睡著了,金翼徽章在他困得忘了關掉的小燈燈光裡閃閃發亮。

    「現在戰鬥警報。戰鬥警報。立即進入戰鬥崗位。」

    拂曉發出的戰鬥警報在刮著風的飛行甲板上迴響。星星還在黑色的天空中閃爍,泛白的東方有朵浮雲呈現出粉紅色。水兵們戴上鋼盔,穿上救生衣,源源不絕地擁上夜色朦朧的甲板,有的走上炮位,有的趕到飛機邊,有的把救火水龍帶鬆開攤在甲板上。華倫坐在飛機內,檢查拉來拉去不大靈活的座艙罩。大多數飛行員仍舊呆在待命室內;他們都早已吃了早飯,光是等待著。華倫通常吃香腸煎蛋當早餐,今天只吃了烤麵包,喝了一杯咖啡,使腸胃保持平靜。在這黑黝黝的凌晨那幾小時內,電傳打字機寂靜無聲。關於敵人的航空母艦,依然毫無消息。

    座艙罩可以方便地開關了,但華倫仍逗留在飛機內。星星消隱了,天色從靛藍變成青色,海面發亮了。一幅雙方可能採取什麼行動的示意圖,清清楚楚地浮現在華倫的頭腦裡。日方的航空母艦——如果珍珠港關於拂曉空襲的情報是正確的話——眼下會在「企業號」西約莫兩百英里的地方。用上帝的眼光向下望,這兩支行進中的航空母艦艦隊和那紋絲不動的中途島環礁在海面上構成一個等邊三角形,隨著兩支艦隊都朝環礁飛速前進,這三角形越縮越小。今天早上某個時候,兩支艦隊將迫近攻擊距離,這將是這場戰役的爆發點。當然啦,日本人可能根本不在那兒。他們可能遠在夏威夷附近,如果這樣的話,海軍上將尼米茲可上了個史無前例的大當啦。

    太陽在線條分明的地平線上探出一個熊熊燃燒的黃色弧形光輪,爬上天空。啊,哪來的日方破曉突襲;一次危機過去啦!這確實是華倫在盼著的事兒。他下甲板到待命室去,正走進去,擴音器裡發出刺耳的聲音,「駕駛員們,立即登機。」

    「好啊……這可來啦……我們走吧……」

    飛行員們從椅子上跳起身來,皮靴登登登地在鐵甲板上震響,臉色緊張而熱烈。這一回,憑著不約而同的衝動,他們彼此轉過身來握手,然後拍拍肩膀,打著哈哈。他們快有一半已經擠出門去,忽然過道上的擴音器高叫道:「前令取消。駕駛員們回待命室。」

    象起跑不利後突然被勒住的賽馬,飛行員們憤怒而心驚肉跳地拖著腳步回到椅子上,彼此沒好氣地指責「高高在上的那幫笨蛋」。事情搞糟了,華倫心想,那些指揮官神經過敏地舉棋不定。

    「高高在上」的地方發生的事是邁爾斯。布朗寧上校下了命令,海軍少將斯普魯恩斯把它撤回了。

    斯普魯恩斯在黎明前很久就使海爾賽的參謀長感到為難。在發出戰鬥警報前,布朗寧和他的作戰軍官登上海爾賽在旗艦上的掩蔽部,那是一間小小的鋼室,高高地凌駕在駕駛台之上;因為斯普魯恩斯沒有留言,布朗寧沒去叫他。可是鋼室外星光下卻有個矮小的模糊的身影跟他們打招呼。「早上好,兩位。」

    「啊!是少將嗎?」

    「對。看來會有好天氣來讓我們幹一場。」

    破曉了,斯普魯恩斯靠在室外舷牆上,望著航空母艦甦醒過來。布朗寧上校心裡癢癢的,巴不得馬上投人戰鬥,一腦門的應急方案,但這位心平氣和的斯普魯恩斯一大早就到場,叫他覺得不自在。換了海爾賽,如今會像頭關在籠中的老虎般踱來踱去。但是真正在不停地踏步的倒是這位參謀長自己,他身穿跟海爾賽一樣的皮製防風外衣,模仿著海爾賽的姿勢在一支接一支地抽煙,因為沒有消息,大發脾氣,跟那作戰軍官爭論日本航空母艦到底會在什麼地方。

    他猛地一把抓起一隻麥克風,對駕駛員們發出那道華倫走進待命室時聽到的命令。

    斯普魯恩斯朝室內叫道:「憑什麼這樣做,上校?」

    「請你看看這兒好吧,將軍。」

    斯普魯恩斯和藹可親地走到海圖桌邊。

    「眼前呢,長官,日本人肯定已經起飛了。已經是大白天啦。他們說不定黎明前早就起飛了。我們知道他們的飛機的航程。他們一定已經到了這道弧線上的某處地方,誤差二十英里。」他把食指伸直,在圖上的中途島附近劃一個小圈。「他們隨時會被我們觀測到,我想作好打擊他們的準備。」

    「我們的駕駛員登機要花多少時間?」

    布朗寧望望作戰軍官,那人帶著幾分自豪說。「本艦上,將軍,兩分鐘。」

    「那幹嘛眼前不讓他們在待命室內歇息?他們今天要在座艙裡呆好久呢。」

    斯普魯恩斯走出去到陽光普照的平台上,於是布朗寧惱火地播發撤消令。

    艦上的掩蔽部面積不大,擺了那張海圖桌和兩三把長靠椅已經很擠了。一個放機密資料的書架、一把咖啡壺、幾隻麥克風、電話和廣播話筒,這就是全部設備。有只收聽中途島上巡邏機的無線電頻率的受話器,正發出一陣電力線的嗡嗡聲和受靜電干擾的響亮的爆裂聲。日出後約莫半小時,這受話器裡突然迸出一陣咕咕聲,「敵方航空母艦。五十八飛行小隊報告。」

    「好啊,這就是啦!」布朗寧又一把抓住麥克風。斯普魯恩斯走進來。三名軍官瞪眼望著這嗡嗡作響、畢畢剝剝的受話器。布朗寧氣炸了,砰的一拳擂在海圖桌上,「哼?哼,你這狗娘養的膿包!經緯度是多少啊?」他很氣憤,又有點窘,不禁瞟了斯普魯恩斯一眼。「媽的!我原以為這小子這回開口的時候會向我們報方位的。什麼白癡在駕駛這些卡塔林納式飛機啊?」

    「對方的作戰巡邏機可能襲擊了他,」斯普魯恩斯說。

    「將軍,我們發現了這幫黃臉雜種啦。我們叫駕駛員登機吧。」

    「可如果敵人在航程以外成們還得去靠攏他,對不對?也許要等個把鐘頭呢。」

    斯普魯恩斯走到外面陽光裡,布朗寧沮喪地苦著臉,把麥克風啪的嵌在托座上。

    接下來的間歇拖得很長;然後那個聲音蓋過了不規則的畢畢剝剝聲,這會清晰多了:「敵機多架方位320距離150.五十八飛行小隊報告。」

    又是靜默,只有嗡嗡聲。

    參謀長更狠狠地咒罵這PBY型飛機駕駛員,因為他沒提位置。他倒了杯咖啡,擱在那兒讓它冷卻;抽煙,踱步,仔細看海圖,再踱了一會兒步,翻翻一本舊雜誌,猛地把它扔在牆角里,而這時,他那作戰軍官,一個精壯、沉默的飛行員,正用兩腳規和直尺在海圖上測量。斯普魯恩斯在外邊閒望,胳膊肘擱在舷牆上。

    「九十二飛行小隊報告。」這次是個比較年輕、更激動的聲音在受話器裡嚷叫。「航空母艦兩艘和戰列艦,方位320,距離中途島180,航向135,速率25,狗愛。」

    「啊哈!上帝保佑這個小傢伙!」布朗寧撲到海圖上,那作戰軍官正在上面忙不迭地標出敵方的位置。

    斯普魯恩斯走進來,從牆上的書架上抽出∼份他放在那裡的捲著的艦艇機動繪算圖,把它攤在長靠椅上自己的身邊。「再說一遍,位置在哪裡?那我們眼前的位置呢?」

    布朗寧匆匆測量著,用筆草草地計算一下,通過對講電話機對幾層甲板下面的旗艦指揮室大聲問了些問題,就嘰嘰地把經緯度對斯普魯恩斯說了。

    「這電文鑒定過真偽嗎?」斯普魯恩斯問。

    「鑒定真偽,鑒定真偽?嗯,鑒定了沒有?」布朗寧喝道。斯普魯恩斯拿拇指和食指在他那張小圖上比劃著距離,作戰軍官啪的打開一本活頁本。「『小山谷裡有個莊稼漢,』」作戰軍官念道,「『任何兩個相間的字母。』那駕駛員拍的是『狗愛』。這就對啦。」

    「是真的,將軍,」布朗寧扭過頭來說。

    「起飛出擊,」斯普魯恩斯說。

    布朗寧吃了一驚,把腦袋從海圖上猛地扭過來望著斯普魯恩斯。「長官,我們還沒接到弗萊徹少將的命令呢。」

    「會接到的。動手吧。」

    作戰軍官從海圖上焦急地抬起頭來。「將軍,我測出到目標的距離是一百八。就這距離看,我們的魚雷轟炸機回不來。我建議至少靠攏到一百五。」

    「你完全對。我原以為已經快靠攏到這個距離了。」少將轉向布朗寧。「我們來換個航向,布朗寧上校,向他們全速進逼。通知『大黃蜂號』,我們在距離一百五十英里的時候起飛。」

    一個身穿勞動布工作服、救生衣,頭戴鋼盔的水兵,帶著一隻電報夾登登登地爬上長鐵梯。斯普魯恩斯簽了姓名的第一個字母,把電報遞給布朗寧。「這是弗萊徹發來的命令。」

    急件。十七特艦司致十六特艦司。朝西南進發,敵航空母艦行蹤一明確即出擊。我搜索機一回艦即跟上。

    邁爾斯。布朗寧是個好鬥的人,這大家都承認,而他這行伍生涯中,多半時間老是在盼著有一天看到這樣一份急件。他的沮喪情緒消失了。他咧開了嘴,流露出富有男性美的誘人的微笑。這使他那瘦削而飽經風霜的臉顯得容光煥發(他還是個著名的情場老手呢)。他整整軍帽,對雷蒙德。斯普魯恩斯行了個軍禮。「好,將軍,我們動手吧。」

    斯普魯恩斯回了禮,走到外邊陽光裡。

    當發現航空母艦的消息在電傳打字機上顯現出來時,待命室裡的駕駛員們那緊張煩躁的情緒頓時消失了。忘掉了剛才的虛驚,他們歡呼起來,接著就動手標繪、計算。彼此來來回回地猜測什麼時候起飛。當然啦,問題在於魚雷轟炸機的航程過短。駕駛員們保存自己的機會怎麼計算也是不大的,而他們是理該有公道的生還機會的。

    華倫跑到第六魚雷轟炸機中隊的待命室去消磨這慢得叫人難熬的時間,只見他的朋友,中隊長林賽穿著飛行服和救生背心,繃帶可已經解掉了,一隻手和蒼白消瘦的臉上有些結了癡的傷疤。他就是第一天出海時座機失事的人。「我的老天,吉恩,霍利韋爾大夫放你出來了嗎?」

    林賽中隊長毫無笑容地說,「我受了訓就是為了幹這事的啊,華倫。我要帶中隊投入戰鬥。」

    魚雷轟炸機中隊待命室內靜得異乎尋常。有些飛行員在寫信;有些在航空地圖上亂寫亂畫;大多數人在抽煙。跟俯衝轟炸機駕駛員一樣,他們也不喝咖啡了,免得在長距離飛行時膀胱發脹。這兒給人的印象是緊張的等待。就像開刀時手術室門外的氣氛。黑板前有個套著耳機的水兵在「離目標距離:153英里」等字的右邊寫下新的數字。

    林賽膘了一眼自己的標繪牌,對華倫說:「數據相符。我們在飛速進逼。我看要逼近到相隔一百三十英里。這樣看,一小時左右後我們要起飛。這是為子孫萬代的事兒,我們非得搶在這幫矮鬼前下手不可,因此,即使我們過分操勞一點兒——」

    「駕駛員們,立即登機。」

    第六魚雷轟炸機中隊的駕駛員們彼此望望,望望臉色慘白的中隊長,然後從椅子上站起來。他們動作很遲鈍,並不上勁,不過動還是動了。他們臉上那種嚴肅堅決的神情完全一模一樣,簡直像是十九名親兄弟。華倫伸出一條胳膊鉤住林賽的肩膀。他這過去的教官把身子微微畏縮了一下。

    「祝你順風,吉恩。叫他們吃不了兜著走。」

    「祝你順利,華倫。」

    第六偵察機中隊的飛行員們在過道上登登登地走過去,心情緊張地大聲說笑著。華倫加入了他們的隊伍。中隊的人員在陽光下刮著風的飛行甲板上跑開去,他看到一幕一向使他激動的景象:整個特混艦隊迎風轉舵,「企業號」。「大黃蜂號」以及外圍一大圈巡洋艦和驅逐艦,全都平行地前進;他老爹的「諾思安普敦號」就在那邊,在左般外,正在拐彎,在叫人炫眼的陽光裡,轉到一個差不多就在正前方的位置。在一片告別聲和揮手中,駕駛員們爬上飛機。科尼特從後座上對華倫點頭招呼,用寬闊瘦削的牙床安詳地嚼著煙草,一頭紅髮在風中飄動。

    「好啊,科尼特,我們走吧,去幹掉一條日本航空母艦。準備好了嗎?」

    「說得準十拿九穩,」科尼特回答的似乎是這個意思,他然後用清晰的英語加上一句,「座艙罩開關自如了。」

    飛行甲板上有三十五架俯衝轟炸機散佈在指定地點,發動機嘰嘰嘎嘎,轟轟作響,噴出濃濃的藍煙。華倫的座機在艦尾末端的那些飛機中,攜帶一顆一千磅重的炸彈;身為飛行作戰軍官,他保證做到這一點。有些其他的飛機起飛滑跑的路程太短,他們帶著一顆五百磅重的炸彈,和兩枚一百磅的。華倫起飛時,動作很遲緩,轟隆隆地不大順利。這架SBD-3型飛機從甲板末端飛出,機身直朝下沉,離海面近極了,然後搖搖晃晃地爬上天空。溫暖的海風刮進敞開的座艙,叫人心曠神怡。華倫收起輪子和襟翼,檢查了一下儀表上擺動著的指針,同一行直衝雲霄的藍色轟炸機一起爬升,心裡籠罩著一陣職業軍人特有的寧靜。「大黃蜂」上的俯衝轟炸機在約莫一英里外也排成單行陡直地衝上天空。作戰巡邏機群像一個個閃亮的小點,在高空中一些雲絮上面盤旋。

    飛到兩千英尺的空中,當中隊的飛機平飛、盤旋的時候,華倫的興奮勁兒消退了。他能夠看到在離他很遠的下面,在那縮得很小的「企業號」上,起飛工作在拖拖拉拉地進行。甲板上的方井裡,升降機上上下下,看上去極小的人和機動車在把飛機拖來拖去,可是時間在慢慢地消逝,七點半過了,七點三刻了。一轉眼,已經差不多花掉一小時的汽油啦,可是還沒護航的戰鬥機或魚雷轟炸機升空!兩條航空母艦依舊背朝著環礁和敵人,迎風朝東南破浪前進,在飛機起飛或回收時都得依靠風向,就像舊日的帆船一樣。

    「企業號」上有個信號燈正筆直地朝高空打信號。華倫一個個字母地讀出這份拍發給新任大隊長麥克拉斯基中校的電文:立即執行指定任務。

    起初是隔著極遠的距離起飛,如今又來一樁驚人之舉——忽然不搞協同進攻啦!出了什麼事?沒有戰鬥機護航,沒有魚雷轟炸機作最後的致命打擊:「企業號」上的俯衝轟炸機受命單槍匹馬地去對付日本的截擊機!海軍少將斯普魯恩斯一開始就把整個作戰方案,連同一年來的操練、多少年來的艦隊演習以及整個航空母艦作戰教範全都拋到大海裡去了——要不,他聽任海爾賽的參謀人員這樣做。

    為什麼?

    在華倫心裡的晴雨表上,這次任務的危險性,以及自己陣亡的可能性,一下子直線上升了。他拿不準「這幫在下面海上的笨蛋」在打什麼主意。他有個想法:在缺乏經驗的斯普魯恩斯和操之過急的布朗寧——他在老資格的駕駛員心目中,多少是個笑柄——兩人手裡,由於心慌意亂、魯莽行事,這三十六架「企業號」上的俯衝轟炸機正被孤注一擲。

    拿一個年輕飛行員來說,華倫。亨利對戰爭史卻懂得著實不少。在他看來,這一切真使人不由想起巴拉克拉瓦戰役:他們命定不許問個為什麼,他們命定只有去送死——他懷著聽天由命的心情,向僚機駕駛員們發出手勢信號。他們駕機同他轟隆隆地一起飛行,在他下面和後面,隔開幾碼路,他們咧嘴笑笑,揮手打招呼。他們倆都是新來的海軍少尉;其中的一位是彼特。戈夫,嘴裡緊咬著一隻沒點上的玉米穗軸煙斗。麥克拉斯基把機翼上下搖擺,拐彎朝西南猛扎。華倫跟麥克拉斯基不熟,見面不過打個招呼。他過去是戰鬥機中隊隊長,但是人們沒法預言他當大隊長怎麼樣。其他三十五架飛機姿勢優美地跟著麥克拉斯基轉向。華倫在屏護艦隊上空掉頭,從他那側斜的座艙裡看見小小的「諾思安普敦號」就在正下方,在「企業號」前面劃出一道長長的尾跡。「唉,老爹,」他想,「你啊,就在下面遠遠的地方坐著,我呢,出發了。」

    帕格。亨利站在「諾思安普敦號」艦橋上,擠在一大批頭戴灰色鋼盔、身穿救生衣的軍官和水兵中間。從黎明起,他一直注視著「企業號」。轟炸機越飛越遠,縮成一個個小點了,他還是用雙筒望遠鏡盯著它們不放。在巡洋艦艦橋上執勤的每個人都懂得這是為了什麼。

    風刮得信號旗嘩啦啦地響。下面,嘩嘩的激浪拍打著艦體,像拍岸的浪花。帕格提高嗓門對身邊的副艦長說:「解除戰鬥警報,格裡格中校。保持Z級戒備。高炮人員在炮位上就地休息。水上飛機駕駛員在彈射器邊待命出發。對敵機和潛艇的常設監視哨加雙崗。全體人員警戒,謹防空襲。給留在戰鬥崗位上的人員送去咖啡和三明治。」

    「遵命,長官。」

    帕格換了一副口氣說下去:「哦,想起來了,那些SBD型飛機要飛到目標上空後才能使用無線電。我們有收聽這些飛機用的頻率的晶體檢波器,對不對?」

    「康納斯軍士長說我們有的,上校。」

    「好。有什麼消息,叫我。」

    「是,長官。」

    在艦橋上的應急艙內,維克多。亨利把鋼盔和救生衣掛在舖位上。他眼睛感到刺痛。兩腿鉛般沉重。他整整一夜沒睡著。為什麼這些俯衝轟炸機沒有護航就飛出去對付一大片密密麻麻的日本截擊機呢?他自己那出色的監視哨,特雷納,芝加哥來的目光敏銳的黑人小伙子,見過一架日本水上飛機在低空雲層中飛出飛進。難道是為了這個原因嗎?帕格不知道下達給「約克敦號」和「大黃蜂號」上各中隊的是什麼樣的命令;他只能指望,但願整個戰局比他如今能看清的更合乎情理。戲開場了,這是錯不了的。

    海圖桌上那古舊的三聯照相框裡,一邊是梅德琳的相片,一邊是拜倫,中間一張是華倫的海軍學院畢業照,是個頭戴大白軍官帽、瘦削而嚴肅的海軍少尉,正嚴峻地望著他。唉,帕格心想,他如今已是個派派叫的海軍上尉,鑒定報告上一連串「優良」,還有扎扎實實的作戰經歷,正在飛去對付日本人。沒問題,他的下一個差使將是擔任國內飛行教練。航空兵學員培養計劃非常需要有實戰經驗的老兵。他然後會得到輪換,調回到太平洋一支空軍大隊,去積累指揮經驗並獲得獎章。他的前途光明燦爛,這一天正是他命運中的關鍵時刻。帕格鐵了心等待無線電打破沉寂,就拿起一本偵探小說,靠在舖位上,心不在焉地好歹看起書來。

    斯普魯恩斯究竟為什麼打發這些俯衝轟炸機出擊呢?。

    一個司令官在戰鬥中的決斷是不容易分析的;即使由他自己來分析,即使是事後心平氣和地回憶,要作出分析也不容易。不是所有的軍人都善於辭令的。事件煙消雲散,就此過去了,尤其是一場戰役中那些瞬息即逝的片刻。事隔很久才撰寫的回憶錄常常既不說明問題,又使人誤解。有些真正富有自豪感的人不願多講,也不大寫作。雷蒙德。斯普魯恩斯關於他在中途島戰役中的作為,簡直沒留下片言隻語。

    他在本戰役中是遵循一條有案可查的尼米茲的指令行事的:「你該以有計劃的冒險的原則為指導,該原則你該理解為:在敵人的優勢兵力攻擊下,避免暴露自己的兵力,除非這種暴露能造成於敵以重創的良機。」海軍對此有個酸溜溜的、用俚語表達的說法:「對敵人猛敲猛打,可別做賠本生意」;這是對一支以弱抵強的兵力的標準告誡。歸根結蒂,這無非是說:「用穩健的戰術想法打勝仗。」很少有比這更難遵奉的軍令啦。他還得到尼米茲的口頭指令,不得損失航空母艦,即使這意味著得放棄中途島。「我們往後能收復它的,」尼米茲說過。「保全艦隊。」

    在這些得手礙腳的指示的壓力下,還有些嚴峻的事實牽制著斯普魯恩斯。他對這條航空母艦、海爾賽的參謀人員以及空中作戰都是陌生的。他不可能單靠發發少將脾氣就能迫使「企業號」或是「大黃蜂號」上慢得駭人聽聞的起飛工作快起來。在這方面,他確實是無能為力的。「約克敦號」在回收它的搜索機時,朝後方漂航,沒在地平線下,所以他沒法找弗萊徹商量。發現了一架日方的水上飛機,那個懂日語的特種情報官說,它拍發過一份方位報告。所以突擊的優勢象熱煎鍋上的黃油般化掉了。據悉,中途島環礁正挨到敵機的空襲。他的俯衝轟炸機呢,卻在頭頂上空不斷地盤旋,白白消耗汽油。

    既然這三角形作戰區每條邊的距離都是已知數,飛機的航程和速率也是知道的,斯普魯恩斯就可以指望,他的俯衝轟炸機如果現在就出發,就可能在敵機力量薄弱時同它們交鋒,因為那時它們從中途島回來,缺乏彈藥和汽油。不過這方面有個嚴峻的難題。那架PBY巡邏機只看見兩條航空母艦。尼米茲的情報人員料想有四五條。這些沒找到的航空母艦在哪兒?它們會從北方、南方,甚至一個包抄從東方來襲擊第十六特混艦隊嗎?它們會乘他的俯衝轟炸機全部出動去襲擊那兩條母艦的當兒,猛撲過來嗎?

    他面臨著一個事關重大、迫於眉睫的抉擇:不是把轟炸機扣住了等待來一次完全的協同進攻,同時盼望得到關於那兩三條不見蹤影的航空母艦的消息,就是眼下就出擊,冒一下風險,也許它們會在那兩條已發現的航空母艦附近露面。

    斯普魯恩斯出擊了。這實在也說不上是「有計劃的冒險」。這是拿他的海軍和他的祖國的前途在這最凶險、最重大的賭局中孤注一擲。這種決斷——這種一生中只有一次的個人決斷——是對一位司令官的考驗。就在這一小時內,他那經驗豐富得多、實力強大得多的對手,海軍中將南雲忠一,也將面臨同樣艱難的抉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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