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四點半,俄國俘虜正惴惴不安地打著盹兒,管棚子的頭頭就又叫又罵,把大家吵醒。隔離營的一間間木棚裡又冷又臭,三個人緊緊擠在一張鋪裡,躺在爬滿蚤虱的草墊子上,這就是他們僅有的睡眠了。班瑞爾。傑斯特羅跳下上鋪聽候點名、嘴裡還念叨著每天必做的晨禱:聽啊,以色列。他應當先洗臉才祈禱的,但是辦不到,因為水在一百碼以外的地方,而且這時刻禁止用水。他又添上一段猶太教法典上應付危急情況的簡短禱詞,臨了念道:「讓我活下去吧——讓我活下去吧。」接下來可要立正站隊了,在波蘭的仲冬時分,只穿著一套薄薄的條紋布國衣,冒著刺骨寒風,在暗頭裡站上一個多小時。
「讓我活下去吧」是個現實的衷心願望。一方面由於不管有沒有得罪他們都要挨到重重拷打;再加體操做個沒完,做到身體最弱的倒下來才算了事;還有罰餓肚子;在零下的冰凍天氣,叫幾乎赤身裸體的人們站隊點名,點上老半天;還有干苦活——譬如挖排水溝啊,拖木材啊,拉石塊啊,在疏散的村莊裡拆毀農民房屋啊,搬運物資到蓋新棚的工地啊,有時一搬就是好幾公里路——再一方面由於看守人員把步履踉蹌或是摔倒在地的人都當場槍斃;要不就用槍托子把這些人活活打死,奧斯威辛隔離營裡俄國俘虜花名冊上的人數就這樣在迅速減少。
其實俄國戰俘正成為司令官一大掃興的事。
一批又一批的戰俘,報到的只有講定人數的一半,這裡頭病的病,弱的弱,有的筋疲力盡差點倒在地上:還有一半人都死在路上了。他就靠這批每況愈下的垃圾當勞動大軍,奉命來執行不是一項,而是好幾項緊急建築工程。一項是把座落在煙草專賣公司建築物和波蘭軍隊舊營房的集中營本部擴大一倍;一項是為野心勃勃的發展實驗農場和養魚場作出安排,部署人員,德國秘密警察總監希姆萊計劃拿這作為奧斯威辛機構中裝裝門面的實物展覽;一項是在西面三公里以外的白格林鎮蓋一座規模空前龐大的嶄新集中營,容納十萬戰俘為軍械廠幹活;還有一項是著手勘定和籌劃建廠工地!迄今德國還沒有一座集中營容納得了一萬多戰俘的。這是一項驚心動魄的差使,一項值得驕傲的任務,也是一次步步高陞的好機會,司令官對此非常瞭解。
可是上面不給他人手。假如他手頭沒有一批還能夠足足於一整天活兒的波蘭和捷克的政治犯做可靠的基本力量,加上源源不斷的新到的人手,那麼整個工程就完不成。在勞動隊中,只有身體最棒的俄羅斯人還有點用處,這種人每一批也許有百分之十。只消給這些人吃點兒東西,他們還能恢復精力,重新於活。這些傢伙真能吃苦耐勞!誰知眼前卻碰到了個大難題:關於奧斯威辛控制區這塊分配給司令官管轄的四十平方公里沼澤地的真正任務是什麼,現在可給上面搞糊塗了。他深感賦予區區一個黨衛軍少校的重任,巴不得想幹番事業。一年半工夫,他全副身心都投在奧斯威辛上面。一九四0年他來此建營時,這裡只是一片荒涼的沼澤地,只有零零落落幾幢房子,稀拉拉幾座小村。如今這裡總算像個樣子了!可是對他的真正要求到底是什麼呢?是最大限度地發展軍工生產呢,還是最大限度地消滅國家敵人?他仍舊弄不明白。
司令官自命為一個軍人。他隨便幹哪一件都心甘情願。兩件同時並行可不成!然而上面卻不斷下達一個個自相矛盾的命令。就拿俄國戰俘這一件事來說吧;為了報復甦聯殘酷虐待德國俘虜,對待俄國俘虜就得「毫不留情」。對那些負責政治工作的,不管地位多低,一律立即槍決;對其他的人,趕緊讓他們幹活累死,幹的是奴隸勞動,吃的是狗食不如的口糧。
……好極了,希姆萊總監;可是順便問一下,您命令我在白格林鎮(用野蠻的波蘭語拼音叫布熱津卡;換成優美的德文就叫比克瑙)那邊建造千百座營房怎麼辦呢?啊,對了,就是營房,啊,對了,還有實驗農場,啊,對了,還有工廠!得了,得了,就讓衝鋒隊隊長霍斯去為這一切事情操心吧。霍斯是個不負所望的傢伙。他光會發牢騷,打調子悲觀的長篇報告,說任務不可能完成,可是弄到頭來他還是執行了命令。這個傢伙倒靠得住……
司令官很珍惜自己這份聲譽。哪怕在這種令人傷心的情況下,他也決意要保持這一點,辦不到的話為之犧牲也在所不惜。像別人一樣,他也想在行伍中青雲直上,也想讓全家人都沾沾光,等等。可是秘密警察總監希姆萊趁機利用了他辦事一貫特別認真負責,這點真叫他心灰意懶。這事簡直不公平。
有一個陰天的晌午,司令官穿著件厚大衣抵禦利刃般的寒風,站在焚化場外邊的雪地裡,等候三百名俄國俘虜來到。這三百名是從幾批戰俘中作為政工官員或有軍階的人剔出來的,他們已被卡托維茨的巡迴軍事法庭判處了死刑。司令官對這判決並無怨言。這場戰爭事關同布爾什維主義的生死搏鬥。如果要拯救歐洲文化,對這些野蠻的東方敵寇就決不能容情。只是有幾個判死罪的人身子那麼壯實,未免太可惜了。
至少要他們死得不至於完全浪費才是。要他們交出重要情報。霍斯少校不喜歡下級報喜不報憂。在薩赫森豪森當情報組長時,他吃盡苦頭才學會了事必躬親。集中營上上下下的各級領導往往喜歡謊報成績、掩蓋真象,把辦事效率吹得大大超過實際。上一回,當司令官在柏林向秘密警察總監希姆萊匯報時,在十一號營房地下室裡對俄國死刑犯使用營裡最毒的殺蟲劑的各個報告就矛盾百出。一個下級——這主意其實就是他想出來的——聲稱他們差不多都是當場就死的。別人則說,花了老半天工夫這些俄國人才嚥氣,還說儘管他們正被毒氣熏著,他們還是朝地下室的一扇門衝擊,差點把門砸開。假如他們當真奪門而出,把那陣臭不可聞的藍色毒氣放了出來,瀰漫整個營部,那豈不要把事情搞得一團糟了?
還是老毛病,對細節不加注意。地下室的門加固得不夠嚴實,地下室那所謂密封口原來用的是粘土,多麼荒唐可笑!焚化場死亡室的這項實驗是在司令官親自監督下進行的。密封性能還曾用氯氣加壓試驗過;結果圓滿,只是門口附近隱隱有點游泳池的味兒,從那時起,這扇門加厚了橡皮墊圈。焚屍間遠在集中營外的草場上,不是象十一號營房那樣恰好設在主要建築物當中。就缺少一點點常識:俄國人走過來了,愁眉苦臉,臉色可怕,兩眼凹陷,眼圈發黑,穿著破破爛爛的制服,上面綴著偌大兩個、黑字;蘇聯。兩邊都有手持衝鋒鎗的看守押送著。他們的臉色流露出已經明白正在去送死,可是他們的隊形依然整整齊齊。他們的木底鞋踩在雪地上吱吱嘎嘎直響,像軍隊行軍那樣嶄齊的發出陰森森的迴響。真是不可思議的人!他曾經在他們的工區看見他們象餓狼似的,圍著黨衛軍伙房裡扔出來的泔腳桶大打出手,為了一隻爛土豆互相卡著脖子,又吼又罵的;他還曾經看見他們像夢游者似的在轉游,瘦得皮包骨,無異行屍走肉,任憑看守拳打腳踢,百般威脅,身子縮成一團,血淋淋地倒在地上,卻毫無怨言。可是一旦把他們編成隊伍,對他們下道命令,讓他們意識到自己是在一個團體裡;那麼儘管這些俄國人身體虛弱,膽戰心驚,也會一下子甦醒過來,像常人一樣又會幹活、又會行軍了。
這些俘虜排成單行走進灰色的平頂房子就不見了。看守拿著毒藥罐呆在房頂上,守在新近開鑿的管狀窺視孔旁。這間寬敞而低矮的水泥房間可以擠上三百個人,這一細節經過檢驗了。窺視孔上的活門都封得嚴嚴的;這點也經過檢驗了。司令官在雪地裡走來走去,不斷揮著胳膊取暖,三名副官隨侍在側,個個穿著合身的綠軍裝。他對制服要求非常嚴格。身為看守,衣冠不整是集中營風紀敗壞的開端。他早先在達豪任職時就看到過這種情況……
屋頂上行動了!
到了一定的時候他在副官陪同下走進屋子。看見戴著防毒面具在屋內值勤的黨衛軍,司令官一時回想起上次大戰時他當兵的情形。他接過一隻防毒面具便戴上了,他發現死亡室裡這一幕情景並不是悄悄地進行的。這點可不在話下。隔著門傳出門聲悶氣的叫喊和嚷嚷,只是這聲音在室外傳不遠。他看了一下手錶。從屋頂上開始行動以來已經七分鐘了。他走上一步,湊著裝在門上那有厚玻璃的窺視孔。
死亡室裡耀眼的燈光一閃一閃的,可是這塊混賬玻璃一定得換掉;質量太差,看上去什麼東西都發黃,而且晃來晃去,走了樣。大半俘虜都已經倒下了,一個疊一個,有的一動也不動,有的還在打滾折騰。說不定有五十來個人仍然站著,跌跌撞撞,活蹦亂跳。貼近門口的幾個人一味捶著門,抓啊撓啊,發狂的臉容,拚命張開嘴在嚷嚷。真是難看極了!不過就在他觀看的時候,他們一個接著一個,像噴了除蟲菊制劑的蒼蠅似的,紛紛倒下。司令官親眼看見過多次拷打、絞刑和槍決,在魏瑪共和國時期他本人作為一個被不合理判刑的政治犯也坐過八年牢,後來又當了八年集中營的長官。你學會了忍受這一套,你的心腸才硬得起來。可是他看到這一過程,竟也感到相當噁心。這可有點不同啊。話又說回來,你有什麼辦法呢?你是在執行命令嘛。
毫無疑問,這玩意兒管用。有了嚴實的密封性能,這件事看來的確能行。司令官把防毒面具拉開了一會兒。走廊這兒沒有一點氣味,什麼味兒也沒有。這一點是很重要的;對人員無害。說不定到時候可以免戴防毒面具。
眼下裡邊越來越安靜了。要不是這兒那兒還有些身體在起伏翻動,這大堆屍體可真算得上安寧的了。沒有理由流連忘返。他把防毒面具交給門口的看守,起身走了。剛才吸著防毒面具濾過的空氣,完全一股橡皮和化學的污濁味兒,現在到了外邊,他不由得把兩肺吸滿了多雪的奧斯威辛冷空氣,感到格外清香,沁人心脾。
他仔細盤問了負責死亡室裡通風工作的中尉。在室內還不安全以前,不准任何想逞英雄的人進去,哪怕戴上防毒面具也罷。中尉承認,通風設備很糟糕。要使用大型輕便電扇。一個小時該能完成這項工作。司令官發佈一道乾脆的命令:通風工作開始以後的三小時裡,任何人都不得入內!安全係數要達到百分之二百,實施一項有風險的行動計劃就得這麼辦。
他的親信副官用公家汽車把他送到公館去,他妻子兒女正在公館裡等著他回去吃聖誕節晚餐呢。司令官可沒興致過節。干剛才這個勾當時他始終擺出一副冷若冰霜的嚴峻臉色。他理應以身作則嘛!但是他是有人性的,儘管集中營控制區裡並沒人特別想到這一點。他也是奉命辦事,沒有辦法。他洗了個熱水淋浴,拚命擦著身子,還換上套乾淨的軍裝,雖說身上那套軍裝也很乾淨,一點沒有氣味。在後方基地他沒法鬆弛一下。只要不在睡覺,他總是穿著軍裝;要是仍舊穿上剛才穿的那套軍裝吃聖誕節晚餐,未免有點不大合適。
但等洗完淋浴,換上裝,盡量冷靜下來,實事求是地思考了一下之後,他不得不對這些成績感到滿意。早在七月裡,他就承蒙總監希姆萊在機要辦公室長時間的單獨接見過一回,總監告訴他有關大規模處理猶太人的方案。這個方案非常秘密,他始終藏著不敢說,連想都不敢想。這是元首直接下達的命令,因此不容有所異議。其他幾個集中營都要分擔一些任務,不過奧斯威辛將是一個主要的處置中心。
司令官一直希望這也許是個誇大其詞的規劃——希姆萊有不少主意淨是空談——可是他仍然只好把這問題調查一下。視察了幾個已經小規模實行這類措施的集中營以後,他深信目前的一切方法都應付不了希姆萊預定要搞的行動。在特雷布林卡使用一氧化碳進行窒息的方法是耗時費勁的麻煩事兒,既費燃料,又費工夫,而且不是百分之百的有效。根據計劃的規模予以槍決也辦不到。行刑隊的心理影響也受不了,更別提嚴重的彈藥問題了。
不成,但在大面積的房間裡使用毒氣的辦法倒一向是值得一試的好主意;可是用什麼毒氣好呢?今天的實驗證明集中營裡一向拿來作營房煙熏消毒用的「齊克隆B」這種烈性殺蟲劑可能是意想不到的解決問題的簡單辦法。百聞不如一見。在一個密不通風的空間,使用大劑量的這種藍綠色結晶藥物,那三百個傢伙沒拖多久就死了!如果改用精心建造的、面積更大的房間,用一種有條不紊的人道主義步驟,在同一時間把大批人驅入室內,必能取得圓滿成績。問題就在於如何處理屍體。這個棘手的問題照例堆在他身上。上面是不會出什麼高見的,讓霍斯去傷腦筋吧。可是目前這個焚化場勉強只夠焚化自然死亡和因犯法被槍斃或絞死的俘虜。
得了吧,該吃聖誕節晚餐了。司令官一家人團團圓圓。雖然佈置得漂漂亮亮的公館裡滿是精緻的擺設,門廳裡一棵聖誕樹裝飾得閃閃發光,這場合可並不叫人愉快。他妻子不斷給他在酒杯裡斟滿摩澤爾白葡萄酒,臉上罩著一種憂戚的神色。孩子們個個穿上盛裝,臉上喜氣洋洋,但是他們也流露出害怕的神情。司令官恨不得創造出一副溫暖的家庭氣氛,可是他重擔在身,力不從心。他不能隨心所欲地做個德國的好丈夫和好父親。他心裡問得慌。他寥寥幾句話裡帶著種怒悻悻的口氣。他實在沒有辦法。烤鵝做得好吃極了,波蘭使女手勤腳快的侍候也挑不出毛病,可是司令官這一天過得真倒媚。聖誕節也罷,不是聖誕節也罷,就是這麼回事。
他真替孩子們感到惋惜。他拿走一瓶白蘭地酒,獨自去抽雪茄,自斟自酌,這時他又揣摩著把孩子們送回德國去上學的事。他妻子不贊成。她不斷叨咕說,其實在後方基地上生活已經夠冷清的了。不用說,她對大路對面鐵絲網後面的事一點也不知情。她哪裡知道奧斯威辛的氣氛就是不適合成長中的孩子。他將不得不把這問題再研究一下。目前由黨衛軍中有教養的青年軍官私人教課的方法根本不適合德國兒童的成長,他們需要同年齡的朋友、有趣的遊戲和體育活動,過正常的生活。
司令官慢條斯理地喝光瓶中的白蘭地,儘管酒精的麻木作用很中他的意,他還是惦記著自己的孩子,惦記著集中營裡一連串迫切的問題,同時腦子裡還斷斷續續地掠過剛才從發黃的窺視孔裡看到的一幕幕叫人掃興的情景:一堆堆的俄國人在打滾翻騰。他邊喝邊想,不知不覺,暮色已降臨到隔離營裡一長排一長排的木棚上了。俄國戰俘在比克瑙工地上幹完一天活,正收工齊步走來。有的戰俘身背穿著條紋布四衣的還沒發硬的屍體,給壓得禁不住打著趔趄。工地上倒斃的屍首必須帶回來對付晚上點名,因為活人加上死人的數字一定得同早上出工的人數相符,這樣管保誰也逃不出奧斯威辛,除非是死人。俘虜組成的樂隊正敲啊打的演奏一支進行曲,因為幹活的人出工收工一向都有輕鬆愉快的銅管樂伴奏。
班瑞爾。傑斯特羅彎著腰背著一具非常輕的屍體。屍體的腦袋象繩子吊著的一塊石頭般不斷晃著。這個人他並不認識,在貯木場上,剛要收工,這個人忽然倒下了,當著他的面死去了。他把這個屍體放在操場上的一排死屍裡,就趕緊站到隊伍中。等到點完名,天已黑了。班瑞爾回到自己棚子裡,發現屋裡沒先前那麼擠了。有幾個被毒氣熏死的人就是從這屋裡出去的。
「尤里。戈拉喬夫!」管棚子的隊長吆喝道。這是班瑞爾在莫斯科加入紅軍時用的假名。他一聽頓時渾身僵硬,不由脫下條紋困帽,兩臂筆直地貼著兩側。管棚子的隊長是個烏克蘭籍小頭目,這傢伙長相十分醜陋,手裡拿著一張紙,在暗頭裡向他走近。
「拿著你的東西!」
傑斯特羅提著他那個破破爛爛的小包,跟著那人開步走,到了雪地裡,又沿著一排泛光燈照明的建築物遠遠走去。班瑞爾大疲勞了,肚子又餓,凍得渾身麻木,而且經常擔心害怕,已經顧不上近在眼前的死亡威脅了。上帝的意志要怎麼樣就怎麼樣吧。
他們走進大門附近一個棚子。這棚子裡的燈光格外明亮。擠得滿滿的俘虜看上去乾淨些,吃得也好些。他們也不是俄國人,因為班瑞爾在他們身上看不到像他自己背上那樣綴著偌大兩個黑字;蘇聯。
那烏克蘭人把這張灰糊糊的紙交給一個戴著小頭目臂章的大個子,這人長著一臉嚇人的紅鬍子,一對小小的藍眼睛周圍全是魚鱗紋;那烏克蘭人朝班瑞爾做做手勢,用生搬硬套的德國話嘀咕了幾句就走了。紅鬍子粗暴地拖著這俘虜的胳膊肘,順著一排雙層木舖位,把他硬拖到棚子一頭去。傑斯特羅在那兒看到山米。穆特普爾正背靠著床架,同另一個俘虜在談話。
這正像死刑緩期執行一樣叫人大吃一驚,喜出望外。
因為,當天下午在貯木場裡,就在他收起那個份量很輕的死屍之前,他認出了穆特普爾。班瑞爾還豁出命去悄悄同他說話。要知道俘虜間私下談話處罰起來不是當場用亂棍打死,就是用鞭於抽死,再不就是槍斃。不過穆特普爾分明是個有特殊身份的俘虜——他不是小頭目,倒有些像工頭——因為他正對著一隊正堆放木材的大個子波蘭佬在發號施令。錯不了,正是穆特普爾,奧斯威辛的建築包工頭,從前猶太教法典學院的老同學;為人虔誠、身體非常壯實,有回建築工程出了事故,摔壞了鼻子。因此班瑞爾冒險挨過他身邊,悄悄通報了自己的姓名和四號。穆特普爾穿著條紋囚衣,照舊那樣肥頭胖耳,威風凜凜那頭纏結的蓬髮和連鬢鬍子照舊幾乎全是紅棕色的,那人絲毫也沒表示認出他,或聽見他聲音的樣子來。
紅鬍子小頭目做個手勢,吩咐班瑞爾睡在穆特普爾背靠著、的那疊木床的上鋪;說著就走了。穆特普爾正眼也不朝傑斯特羅看一下,逕自。用波蘭話同另一個俘虜閒扯,中間插了一句:「你好,班瑞爾。」
這是傑斯特羅第一次得到暗示,上帝也許能讓他活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