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與回憶(1941-1945) 正文 第十章
    拜倫從來沒聽到過深水炸彈在水下爆炸的聲音:「烏賊號」上別的人也都沒聽到過。

    只聽得轟隆一聲,驚天動地,震耳欲聾,像大錘撞巨鐘似的,震撼著整條潛艇。操縱室裡折騰得如同鬧地震,叫人五臟六腑不得安生;就在這片震天價響的霹靂聲中,玻璃粉碎,沒繫牢的東西四處橫飛,燈光怪嚇人地忽明忽暗。水平舵手排命把住舵輪,標圖人員跌跌撞撞,軍士長德林格摔得趴在地上,其他的人都撞在艙壁上。拜倫覺得兩個腳脖子一陣鑽心的劇痛,痛得他直擔心兩腳都摔斷了呢。一隻儀表盒刷地當頭掉下,吊在一根電纜上搖來晃去,迸射出藍色火花,冒起一股燒焦的橡皮臭煙。全艇一片嚷嚷聲,亂成一團。

    轟隆!

    第二聲金屬撞擊的巨響把燈火都震滅了,甲板也被震得隨著艇首朝上翹。在暗頭裡,只見藍色火花閃個不停,艇裡呼天喊地,聲音蓋過了艇殼外轟隆隆的怒吼,一個雙臂亂揮的沉甸甸的身子猛地向拜倫撞了過來,把拜倫的背脊撞到通司令塔的梯子上,痛得他夠嗆。

    潛艇艇身驚人地往上翹,到處傳來破裂的聲音,德林格象具還有暖氣的屍體般沉甸甸地壓在他身上——他還聞得到這人滿嘴的煙味——日本人的聲納正得意洋洋地以窄頻帶脈衝信號響亮而急促地頻頻發聲。乒一乒一乒一乒!這一回真像是末日來臨了!又是一聲爆炸,炸得受盡折磨的艇殼發出尖銳刺耳的聲響。一股涼水兜頭衝到拜倫臉上。

    「烏賊號」上除了魚雷這一致命法寶外,裝備非常薄弱,行動也非常遲緩。哪怕浮到水面,它的航速也只及得上頭頂上那艘驅逐艦的一半。在水底,它的全速是時速十一海里,通常緩行速度是時速三海里。驅逐艦可以釘著它繞圈子,用聲納來探測它;從艦上翻滾下海的深水炸彈甚至不必直接命中,海水自會把爆炸形成的衝擊波輻射開去。就算誤差三十英尺也能叫「烏賊號」完蛋。它無非是九節細長的圓筒聯接在一起的一個艇身,一段可以容納人的排水管罷了。它的耐壓艇殼還不到一英吋厚。

    要彌補行動遲緩這一缺點,只有靠它軍事上唯一的長處,那就是出奇制勝;而出奇制勝的希望已經告吹了。如今它成了一條在電筒光束照射下爬行的蠍子。它唯一的辦法就是潛水;潛得越深,被回聲測距儀發現和咬住的機會就越小。可是在仁牙因灣,這個權宜之計也行不通。一艘艦隊潛艇經過試驗的深度是四百二十英尺,這點當時還是保密的,這個深度的安全係數將近百分之百。萬不得已的時候,潛艇艇長通常可以下令潛到六百英尺,心裡存著幾分希望,但願可憐的艇身能經受住接縫處湧進的漏水。潛得再深的話,海水那沉重的黑拳會把鋼板艇殼象錫箔似的捏得粉碎。眼前胡班倒樂於把「烏賊號」冒險潛到試驗深度以下;可是在仁牙因灣大部分地區,最多潛到一百英尺左右就碰到淤泥層了。

    還有另外種種風險。水面上的船隻自然保持平衡,而水下的潛艇卻是浸滿水但尚未完全下沉的物體。氣艙裡密封的空氣使潛艇懸在水裡,成了一個搖擺不定的東西,很難控制。通過密如蛛網的管道,這兒用水泵抽水,那兒用油泵抽柴油,弄得長長的艇身東倒西歪,而艇身就靠伸展出那種很像飛機機翼的水平舵來保持平穩。不過潛艇得不斷開動,否則水平舵就不起作用。

    象「烏賊號」這樣的潛艇,時間停得太久就會完蛋。它會慢慢地沉到試驗深度之下,在眼前這個情況下,就會沉到淤泥層裡去,要不就會冒出水面,迎面對著驅逐艦上五英吋口徑的大炮。而且在水下,不管任何速度都開不滿三兩個小時。因為在水下根本沒有空氣可以供內燃機使用。由於每次下潛,艇上只有那麼多的貯存空氣可供艇上人員使用,因此可供應用的貯存電力也只有那麼多。這一來它要麼只得停下來,呆在水底,要麼升上水面補充燒燃料所需的空氣,以便重新開動。

    潛艇要在水面上為潛航作好準備。內燃機不僅推動潛艇前進,而且還為兩排巨大的蓄電池充電。一旦下潛,「烏賊號」就靠這些蓄電池供電。它在水下開得越快,蓄電池的電消耗得也越快。保持時速三、四海里的話,它在水下可以呆上二十四小時左右。要是採取時速十海里的緊急逃跑行動,不消個把小時它就完蛋了。實在到了走投無路的地步,艇長可以在艇上人員把空氣消耗光這段時間裡讓潛艇躲在水底,想辦法同驅逐艦泡蘑菇。在水下隱伏不動的時間極限是四十八小時到七十二小時,過了這段時間,潛艇就只有兩條路:不願在水下憋死,就得浮上水面挨驅逐艦炮轟。

    燈光閃爍不定。拜倫抹去臉上的海水——這是由於深水炸彈爆炸而從某處接縫裡滲進來的,不過謝天謝地,縫總算沒有裂開!那軍士長從拜倫身上撐起身,嘴裡嘰哩咕嚕地賠不是,可惜拜倫少尉耳朵聾得聽不見,彷彿裡面塞了團棉花,隱隱只聽見埃斯特就在當頂大聲叫喚。「艇長,咱們在這個深度要出毛病啦。咱們淨挨打。何不升到五十英尺的地方,給他來個『旋浪花』?」

    艇長在傳話管裡大聲吼道:「勃拉尼,升到五十英尺!五十英尺!回話!」

    「五十英尺!是,長官!」

    水平舵手穩住艇身準備上升。雖然他們兩人都臉色鐵青,眼睛睜得圓滾滾地回過頭來看著拜倫,但他們的反應倒是既鎮靜又熟練。「烏賊號」升過深水炸彈形成的湍流,猛地來個急轉彎,搞了個「旋浪花」,把湍流搞得更加洶湧澎湃,來干擾回聲測距。水手們緊緊抓住手邊任何東西,拜倫手拐兒扣住梯子,在深度表上看出發電間一定還在發電。因為根據上升的角度和速度看來,時速達十海里之多。又響起了四下爆炸聲,震得甲板直搖晃;聲音雖然嚇人,不過很遠了。這一回操縱室裡沒什麼損壞,只是水手們踉踉蹌蹌,東倒西歪,還有剛才震碎的東西啪啦啪拉地掉在拜倫的臉上。

    「艇長,在五十英尺深處保持水平航行!」

    「好極了。下面一切都沒問題嗎?」

    「看來沒問題,長官。」德林格正使勁拉著發出火花的斷電纜。其他水手一邊晃著身子咒天罵地,一邊把掉在甲板上的儀表和廢物撿起來。

    水下又傳來幾下炸彈的隆隆聲,一聲比一聲問,一聲比一聲遠。隨著日本驅逐艦的脈衝信號換成寬頻帶:乒——!乒——!拜倫一顆心也怦怦直跳!當初在珍珠港操練,碰到搜索艦隻發出悲嗚,承認線索中斷,只得恢復進行常規搜查,那就是潛艇勝利的時刻。而低多普勒回聲——聲調越來越低——說明驅逐艦已經掉轉方向,離開了「烏賊號」。

    拜倫全身不由得感到一陣喜悅,就像剛才的恐懼那樣強烈,這是一股遍體舒泰的暖流。他們總算脫險了,他乘在一艘久經考驗的潛艇裡!「烏賊號」好容易熬過了一場深水炸彈的襲擊!它吃足了苦頭,但終於擺脫了追隨不捨的敵艦。他曾經讀過的一切有關潛艇戰的文章一下子都黯然失色,只是一堆枯燥無味的空話而已。和平時期的操練似乎都成了兒戲。誰也形容不了一場深水炸彈的襲擊是什麼滋味,一定得有親身經歷才行。相形之下,他在華沙和甲美地經歷過的空襲正是小巫見大巫了。這才是真刀真槍地干呢,死神令人膽戰心驚的獰笑,對任何一個戰士的考驗都是夠可怕的。拜倫。亨利耳邊聽到那艘驅逐艦以低多普勒回聲又發出寬頻帶的脈衝信號,不由得懷著喜悅的輕鬆心情。腦子裡掠過這些念頭。

    情況平靜下來了。標圖組又圍著自動航跡推算描繪儀了。埃斯特和艇長胡班從司令塔下來觀看標圖紙。標圖上的軌跡一下子就聯起了兩條航線;驅逐艦直奔仁牙因灣的灘頭陣地,「烏賊號?則正朝相反方向行駛。

    埃斯特鬆了口氣,咧開嘴笑著說:「我猜想敵人還以為咱們仍舊想開往登陸地區去呢。」

    「我不知道敵人怎麼猜測,不過這點真是太妙了!」胡班又回過頭來對拜倫說,「好吧,到各個艙裡去走一趟,勃拉尼,讓我全面瞭解∼下損傷情況。」

    「是,長官。」

    「再跟艇上人員聊聊。看看他們情況怎麼樣。我們聽到艇尾魚雷艙裡有人拚命叫嚷進水。說不定有個閥門鬆開了一會兒怎麼的。」

    艇長說話聲調鎮定自若,處處顯得十分自然,然而身上總有點異樣。難道是刮掉了鬍子的關係嗎?不,不是這個。拜倫揣摩,異樣的是他的眼神;儘管彷彿由於疲勞過度而出現兩個黑眼圈,這對眼睛倒是顯得更大更亮了。現在胡班臉上這對棕色的眼睛最最神氣,機靈活潑,目光炯炯,流露出關切的神情。當頭兒的可體會到了他這副擔子的份量啦。一壓上擔子,任何人的頭腦都會清醒起來。拜倫走出駕駛室時,「夫人」埃斯特一邊把一支哈瓦那雪茄的煙頭舔舔濕,一邊對他擠擠眉。

    每間艙房總有些小毛小病或機件失靈的事故上報,譬如舖位搖來晃去地吊著啦,燈泡震得粉碎啦,桌子翻倒啦,水管堵塞啦等等。不過在這次打擊下,「烏賊號」居然顯得特別富有衝擊韌性;這就是拜倫看到的全部情況。作戰少不了的東西沒一件損壞。艇上人員的情況可是另一碼事了。有的嚇得臉無人色,有的天不怕地不怕,什麼樣的人都有,不過整條潛艇的氣氛是灰心喪氣的;儘管大家議論起這場恐怖來用了不少污言穢語——有一間艙房裡還有廚髒的褲子,弄得臭氣沖天——其實這麼灰心喪氣倒也不見得是挨了深水炸彈轟炸的緣故,而是因為發射的魚雷沒有打中。他們白白挨了揍。在操練中成績門門優良,如今落得這個下場,真叫人心裡彆扭。艇上人員開慣了順風船。有些水兵竟敢對拜倫嘀哈,嗔怪艇長測位遲緩,發射匆促。

    拜倫收集匯報回到軍官室,埃斯特和胡班已經在埋頭搞一份附在戰報中的略圖。艇長正在描繪他那場攻擊的示意圖,用橙色墨水畫敵艦的航跡,藍墨水畫「烏賊號」的船跡,紅墨水畫魚雷的軌跡。胡班的示意圖一向夠得上做作戰教材的典範。「他媽的,『夫人』,當時我明明看清魚雷的軌跡,」他一邊用墨水筆和直尺劃線,一邊愁悶地說。「那些新型磁性雷管有毛病。老天在上,我在作戰日記和戰鬥匯報裡都要這麼寫明。哪怕為此絞死我,我也不在乎。我知道咱們的射程很長,可是咱們一切都計算得絕對精確。魚雷的軌跡明明直通第一艘敵艦和第三艘敵艦的水下部分。按說這兩艘敵艦應當被一炸兩段、可魚雷根本沒炸響。」

    「趁沒接班,你最好先核對一下標圖。咱們正開往海灣口呢。」埃斯特順口對拜倫說。

    「海灣口?」

    艇長聽出他納悶的口氣,那對有黑眼圈的眼睛忽閃了一下。「那還用說。眼前整個登陸地區都處於警戒狀態,防止潛艇騷擾,勃拉尼。咱們在那兒什麼都於不成。倒不如上海灣口還可以撿點大便宜呢。」

    「是,艇長。」

    胡班低下頭去繪圖,埃斯特從他的頭頂上又怪模怪樣地擠擠眼。這個含意是清楚的,但拜倫卻覺得不是味兒。「烏賊號」的作戰任務就是不惜冒任何風險,阻擋日本人在灘頭陣地登陸,眼前只有這麼辦才能證明它二十年來養精蓄銳、練兵備戰決不是白費工夫。他們拿餉銀就是為了執行特別冒險的任務!拜倫心裡料定,一旦脫離敵人進攻的地區,胡班必然會迂迴航行,去襲擊運兵船。這可是潛艇露一手的時刻,也是當初建造潛艇,配備人員的原因。現擺著一條完整的潛艇,艇上仍然裝載著二十枚魚雷,布朗奇。胡班卻謹慎其事,振振有詞,偏偏放棄潛艇原來的作戰任務。

    他們雖然躲過了驅逐艦,但是並沒擺脫掉。「烏賊號」的聲納接收器上,還隱隱約約收得到敵艦那寬頻帶的脈衝信號正顫聲顫氣地在悲鳴。

    根據德林格的標圖,一下子就把日本人的搜索計劃摸清了:一種成直角形的迂迴搜索,這格式跟美國的反潛艇教規講的相仿。當初在珍珠港外邊,舉行平時演習,每逢潛水艇擺脫了追逐的艦隻,就要發出一個聲納信號,這樣驅逐艦就會加快速度再來追擊一次;這種搜索過程實在沉悶乏味,令人厭煩,徒然浪費時間,糟蹋燃料。可是眼前這過程卻一點也不令人厭煩;這一回是真刀真槍,緊張可怕,險象叢生。在頭頂上搜索的敵艦一心想要找到「烏賊號」,把它擊沉。敵艦的機會仍然很好。

    因為,儘管目前這條蠍子逃出了電筒的光束,趁著黑暗爬開了,可是它找不到稱心的藏身地方。胡班的蓄電池已經快耗盡了。追逐的敵艦剛從日本開來,油艙裡存油充足,比胡班正常的水下速度快八九倍。不消兩三個鐘點,「烏賊號」就會剩下個「空電池」,一點電也沒有了。如今多半要碰運氣了。胡班正從驅逐艦失掉他們蹤跡的那個方位筆直開走。雖然拜倫(明擺著,還有埃斯特)認為他不應當直接開往海灣口,可是那是按教規辦事啊。驅逐艦艦長正按直角形搜遍兩圈,現在要來一次擴大範圍的搜索了。如果他偏巧在拐彎時碰個正著,也許會重新找到這條潛在水中看不見的爬蟲。不過夜色朦朧的海上茫茫一片,濁浪翻滾,千條路萬條路挑哪條是好呢,要是找不到就會叫人灰心喪氣。再說,他也可能奉命調去執行其他任務。這些都是問題的有利因素;可惜「問題」是個和平時期使用的字眼,眼前遭到這個無名威脅窮追不放,用這字眼就未免過於平淡了。

    拜倫在司令塔裡值班,聽見艇長和副艇長在討論戰術。日落以後,埃斯特就想要浮上水面。靠內燃機開行,他們能以全速前進,打破驅逐艦的搜索佈局,把電池充滿了電,以便繼續在水下行動;說不定還可以對這艘追逐的敵艦發動進攻。胡班斷然否定了這一主意。「豈有此理,『夫人』,浮上水面嗎?咱們怎麼能把賭注押在未知數上?上面的氣候怎麼樣?萬一是明淨如鏡、無風無浪的夜晚呢?咱們或許就介於月光和敵艦當中——這點你可曾想到啊?月光襯托下的一個黑鉛皮靶子!在望遠鏡裡,連咱們的潛望鏡也能看得清。咱們的聲納測距可靠不可靠?就算它誤差一英里吧,不過上面明擺著五英吋的炮口在等著咱們,最好還是算它兩英里吧?得,標圖上他們目前在什麼地方——七千碼外?」

    「七千五百碼,而且距離正在拉開,長官,低多普勒回聲強烈。」

    「得了,就算這樣吧!隔開三、四千碼,監視哨用望遠鏡就能把咱們找到。誰說日本鬼子在夜裡看不見,完全是放屁。要是那艘驅逐艦看到咱們電池用光了浮上水面,咱們可就完了。要是咱們這下能把距離拉開到一萬二千碼到一萬四千碼,那麼浮上水面也許還有些道理。其實,那才是值得想法於試試的事。勃拉尼!加速到時速七海里。」

    「七海里嗎,長官?」

    「你聾了?七海里。」

    「七海里。是,長官。」

    這個決定弄得拜倫莫名其妙。埃斯特嚇得臉無人色。「烏賊號」時速開七海里,那在水下至多只能開一小時了。艇長胡班力圖小心謹慎,看來反而要打破僅剩的安全係數了。

    標圖組報告日本驅逐艦在轉彎,隔了一會兒,又轉了個彎。聲納組報告,「高多普勒回聲。」現在驅逐艦正在朝「烏賊號」進逼了。埃斯特和艇長在司令塔裡揣摩敵艦這最新行動的時候,又多拖了一會消耗電力的時間。難道日本鬼子收到了偶爾一下聲納的反射波了?難道無巧不成書,敵人在潛艇的方向收到了魚群的反射波了?他們應當改變航向嗎?胡班決定一直朝海灣口開去。聲納測距漸漸降到七千碼;過了二十分鐘,降到六千碼——快三英里了。拜倫心想,如果是黑夜,或是雨夜,他們仍舊可以浮上水面,以二十一海里的時速逃走。艇長幹嘛不冒一下險,至少用潛望鏡探測一下氣候也好呀?等到測距降到四千碼的時候,升上水面的機會就暗淡了。眼下整個艇體裡開始隱隱迴盪著聲納的脈衝信號。拜倫剩下一線希望,就是但願驅逐艦沒收到一下反射波就開過去;不過當他聽到德林格在下面用陰沉沉的聲音宣稱驅逐艦改為迎面開來的航向時,這一線希望也消失了。

    埃斯特三腳兩步爬上梯子,瞇起眼睛,牙縫裡咬住熄滅的灰色雪茄。「進入戰鬥崗位,勃拉尼。」

    「怎麼啦?」

    「唉,敵人果然發現咱們了。艇長要下潛到水底了。」

    「那行嗎?」

    「走著瞧吧。」

    「瞧什麼?」

    「首先,得瞧敵人的聲納多靈敏。說不定他們無法鑒別水底的反射信號。」

    拜倫還記得在新倫敦外邊海面上潛艇學校演習時的這一戰術。對水底船隻的回聲測距是不精確的;不規則的反射信號會擴散儀表讀數。他匆匆下梯,回到負責潛艇下潛的軍官崗位,看見艇長胡班正目不轉睛地盯著標圖,圖上鉛筆畫的驅逐艦的弧形航跡正一點一點駛向用白點標出的「烏賊號」的航向。

    「負槽灌水!聲納導流罩縮進!『湖班衝到梯級那兒,仰頭對著艙口大聲嚷嚷。」』夫人『,向我報告回聲測深儀讀數,向全體人員傳話,堅守崗位,準備下潛到底。右滿舵!「

    潛艇半失速地下潛,慢下來了,掉過頭來。拜倫在不到回聲測深儀讀數的深度保持水平航行。不一會兒,猛的震搖了一下,接著又是一下,「烏賊號」搖搖晃晃,嘰嘰嘎嘎地停靠在泥層上了;根據深度表來看,正好在回聲測深儀的讀數上——八十七英尺。

    在「烏賊號」裡,一片寂靜,大家在死寂中等候著;外面是響亮的寬頻帶脈衝信號,還有螺旋槳發出的聲音。在自動航跡推算描繪儀上,驅逐艦的航跡越來越逼近那個停止不動的亮點了。螺旋槳一聲緊似一聲。德林格現在不用聲納來測距了,因為對方太逼近了;他正憑著耳朵和判斷來標明驅逐艦的航跡。正在拜倫差點透不過氣來的當口,鉛筆線劃過亮點,慢慢移開了。寬頻帶的脈衝信號,聲調一下子低了下來,變成低多普勒回聲,證明德林格憑猜測畫的標圖絲毫不差。操縱室裡個個都聽見這聲音,年輕的水手,年輕的軍官,年老的軍士長,大家懷著微弱的希望面面相覷,左右環顧。

    拜倫心裡想,一個潛艇兵對艇長的依靠是多麼徹底啊,對他的信賴是多麼重要啊!儘管他曾經恨過胡班,可是他從未懷疑過胡班的本領;實際上他不滿的只是胡班盛氣凌人罷了。如今恐慌正像耗子般在啃嚙拜倫的心靈。畢竟是處身一百英尺的海底,關在一個不堪一擊的長鋼管裡,聽候水面上的船隻把他炸得慘遭淹死,難道他的命運不就是被抓在發抖的生手的掌心裡嗎?漆黑的海水在強大的壓力下緊緊抓住薄薄的艇殼;只消出現一條裂縫,爆裂一個閥門,他這條命就會給湧進來的海水收拾掉。他就再也見不到娜塔麗了,連親生的娃娃都看不到一眼了。他就會在仁牙國灣的海底腐爛,魚兒會在他的枯骨堆裡游來游去。

    潛艇官兵抑壓在心頭但一刻也無法完全忘懷的就是這種在水底下的危急處境,如今這股意識正無情地緊緊揪住拜倫。亨利。就在他去軍部大樓報到之前,他還頂著炙熱的陽光,沿著馬尼拉的林蔭大道,蹲在一輛卡車後面一箱水雷上面,一路顛簸,一路跟後勤組的夥伴有說有笑地喝著啤酒,這事離現在還不到四十八小時呢。誰知如今——德林格嗓於沙啞地說:「亨利先生,我看敵人又掉回頭來了。」

    外面傳來的脈衝信號又變成窄頻帶的了。

    這時一陣恐懼突然扎進拜倫心眼裡,這一回潛艇可落網了;一動不動,而且幾乎耗盡了動力,在海底被活捉了;他呢,就關在裡邊逃不掉,雖然這陣恐怖恍如夢境,但是所有這一切都不是夢。葬身海底的厄運可迫在眉睫了,死神正通過窄頻帶的脈衝信號居心叵測、得意揚揚地越叫越響:「抓住了!抓住了!抓住了!」

    操縱室裡幾張臉都是∼副神色——完全嚇壞了。軍士長德林格不再望著標圖,而是茫然朝天翻著兩眼,張開厚唇大嘴,胖嘟嘟的大臉活像戴上一副顯示驚慌表情的希臘面具;這個人有五個子女,兩個孫兒女呢。螺旋槳聲又一次衝著頭頂上頻頻傳來;喀——噠——特隆!特隆!特隆!艇首水平舵手莫雷裡攥住掛著的十字架,在胸口劃十字,低聲祈禱。

    卡噠!卡噠!卡噠!就像小石子或彈子在艇殼上彈跳似的;原來是深水炸彈在事先調整的深度打開引信的聲音,可是拜倫並不知道這是什麼東西發出的聲音。他也在做祈禱,禱詞並不複雜,只是念叨著:「上帝啊,讓我活下去吧。上帝啊,讓我活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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