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想見不敢見的傷痛
有一種愛還埋藏在我心中
我只能把你放在我的心中
by林憶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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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洛辦好赴美續簽,帶馮蕭回家鄉探望父母。何爸何媽一年多不見女兒,在車站相逢後笑逐言開,說了幾句話,何媽的眼圈就紅了。何洛不禁唏噓,回到家,趁父母忙碌著找拖鞋時,對馮蕭說:「爸媽真是老了,好像一忽就多了好多白頭髮,小時侯我總覺得爸爸特別高大魁梧,現在……」她低頭歎息。
馮蕭握著她的手輕聲寬慰:「沒關係,過兩年我們工作了,就接你爸媽過去,好不好?」
何媽耳朵倒是好使,立刻回身表態:「我去了就是啞巴聾子啊。你文彬叔,就是你爸爸的堂弟,他們一家不是移民了麼?你三奶奶去了美國,後來叫著無聊,呆了半年還是回上海去了。要不是後來過去看天緯這個長孫,恐怕那半年都熬不住。」
何爸笑:「你媽口口聲聲說不能去美國當保姆,帶一個小孩子會累得蛻皮。結果剛才看到人家抱著小孩接站,衝過去稀罕得不行。」
何媽說:「誒,剛才那個小孩兒真好玩兒,你伸手指給他,他就過來抓,小手胖乎乎的,又白又嫩。我這個小老太太就是命賤,真給我個外孫,肯定作牛作馬了。」
何洛晃著母親肩膀,拖長了嗓音喊了一聲「媽」,半是嗔怪半是赧然。
何爸說:「你媽聽說女兒要回來,提前一個月就開始收拾客房。洛洛不在家,裡面全是她大學畢業拿回來的破爛,我們又不敢亂扔,現在還堆著兩三個紙箱子,馮蕭你先將就住吧。」
何洛說:「沒扔最好,李雲微的表弟大三了,一心要出國,向我要當年申請的材料呢,正好把那一大袋子送她。」
馮蕭和何爸將行李拿到客房,何媽拉著女兒回自己房間,看她打開箱子,一件件整理,感歎到:「我剛才看到人家的小孩兒,就想,洛洛前兩天也就這麼一點點,怎麼現在就忽然變成大姑娘了,再過兩年,我也有個這樣的外孫了。」
「媽!」何洛撅嘴,瞟了母親一眼,「我還上學呢,再說了,我們都還小,還不穩定。」
「洛洛,媽問你……」何媽欲言又止,頓了頓,道「我和你爸都不是老封建,也知道很多學生在國外很辛苦,大家彼此生活上有個照應是好事。但是,你可要學會自己保護自己啊。如果不打算要孩子,那麼……」
「你說到哪兒去了。」何洛蹙眉,「我現在還是和舒歌一起租房,媽,你放心,我心裡有數。」
「田馨結婚了,是不是?」何媽問,「真沒想到,你們這些同學裡,她最像個孩子。」
「她老公很照顧她的。」何洛笑,「你看,事情就這樣。如果女孩子自己軟弱一點,自然有人來保護你,反而容易找到堅強的後盾。」
「是啊,我和你爸最擔心的,就是你一直逞強。不過現在放心多了,我看馮蕭這孩子說話辦事也挺大方的。」
「是啊。他想問題還是很周到的,基本不用我動什麼腦筋。」何洛微笑,「和他在一起之後,日子倒是輕鬆很多。」
「這樣就挺好的。」
「嗯,挺好。」
「有結婚打算嗎?」何媽吃過晚飯,又問。
何洛站在廚房裡和母親一同洗碗,一把筷子在手中顛來倒去。「暫時沒有。」她搖頭,「真要結婚,肯定先向你和爸爸請示。」
「你爸正在考察呢。」何媽笑,點點客廳。何爸沏了一壺茶,正拉著馮蕭一同看新聞聯播,天南地北地閒聊。
「我真同情他。」何洛苦笑搖頭,「我爸從商這麼多年,還保留著大學講師滔滔不絕的激情。」
「讓你爸多觀察觀察,不也是為你好呀。」何媽說,「你們這些孩子,有時候看人看事不長遠。」
何洛瞟一眼客廳,「馮蕭的導師下半年起要跳槽去美東一個實驗室,可能順便要帶他去那邊做實習生。我頂多看這麼遠,再以後的生活,變數太多。」
「瞧你說的,我們的生活好像一成不變似的。其實我們這一代,不比你們動盪?」何媽說,「我和你爸一起下鄉,他考了大學,畢業後本來可以留在北京的,因為我進不去,他就回來了;後來你爸自己去做生意,前兩筆陪的一塌糊塗,每個月都跑俄羅斯,偶爾回來一趟,還總和關係戶喝酒,半夜醉醺醺回來亂吐。我一個人拖著你,還照顧這個家。當時,真以為挺不過來了。」
「你又憶苦思甜了。」
「我是說,彼此要為對方考慮。你們這一代孩子,太自我為中心了。」
何洛失笑,「你和爸爸不也一再叮囑我,千萬不要把別人當成自己的生活重心,否則很容易失落麼。」
何媽啞然,「此一時,彼一時。」她想了想說,「我們不希望你過得辛苦。其實,當初你外公外婆,對你爸爸也沒少抱怨。」
何洛低頭,「我知道了。」
何爸喜滋滋對何媽說:「馮蕭這孩子不錯,懂事,也比較有見地。」
何媽歎氣:「我也挺喜歡這孩子。但我,總覺得洛洛心不在焉呢。還是她大了,喜怒哀樂也不掛在臉上了?」
何爸笑,「前些年她哭哭笑笑的時候你擔心,現在沉靜了,你又擔心。你到底想咱們洛洛怎麼樣,啊?」
「想她開開心心的。」
馮蕭十二月底就要返回北京,和家人一起迎接新年。臨行前一日,何洛一家三口陪他去冰雪大世界看了冰燈雪雕,還買了木耳榛蘑一類的特產讓他帶回去。回到家裡,何媽沏了熱茶給大家暖手。何爸來了興致,非要馮蕭陪他下象棋。第一局何爸旗開得勝,接下來連輸兩局,第四局分外仔細,拈著棋子遲遲不決。
何洛笑:「爸,我和你們都下過,馮蕭的棋力比你好很多,第一局輸掉,多半也是緊張。」
「女生外向。」何媽扯扯女兒,小聲道,「給你爸留點面子啊。」
馮蕭說:「何洛的棋下得也不錯,經常和我打賭,誰輸了誰洗碗。」
「那一定多數是她洗。」何媽笑,「我知道洛洛,讓她作飯可以,最厭煩洗碗了。」
馮蕭笑著看何洛,「可別說我告狀。有時她連輸兩盤,就找借口,說,誒,天色這麼晚,我要走啦,然後拎包就跑,剩下一堆碗筷。」
何洛「哼」一聲,「還說,第二天我再去找你,家裡還是一摞子碗筷!」
「那不是你頭天積攢的?」馮蕭揶揄,「跑掉就能賴帳?」
一室茶香,其樂融融。
何媽去接電話,轉身喊女兒來聽。
「家裡很熱鬧,聚會麼?」章遠聲音低啞。
「沒有,我爸……他們在下棋呢。」聽見他甕甕的鼻音,何洛很想問一句,感冒了麼,還是太忙,沒有休息好。嘴唇輕輕開合,問詢的話語在舌尖打了個轉兒又吞回去,只剩下幾個毫無疑義的音節,像是不耐煩時「唔唔嗯嗯啊氨的應答。
「噢,我也沒什麼事情……你什麼時候回北京?」
「1月12日吧。」
「能不能,抽空吃頓飯?」
「恐怕不成。13日一早的飛機回美國。」
「這麼緊?那出來一下吧,一兩個小時。」
何洛咬緊下唇,忍不住回頭望一眼客廳。何爸孩子一樣,拽著馮蕭又開了一局,何媽支著,喊著「跳馬,跳氨。何爸懊惱,「觀棋不語真君子。」
「我不是君子,我是你家姑娘的媽!」
馮蕭攤開雙手,沖何洛無奈地聳聳肩。
何洛淺淺笑回,低下頭,劉海擋在面前,索性垂了眼簾。「他家裡可能也有安排,我走不開。」
掛斷電話,章遠埋頭,十指穿過頭髮,掌根壓在太陽穴上用力地按了幾下。在何洛踢踢踏踏的腳步行近之前,一家人的說笑先鑽入他的耳朵。他覺得自己像撈月亮的猴子,因為她照亮了黑夜,便去捕捉,落得滿手支離破碎的影像。她依舊在天邊,笑容清冷。
最近公司事務繁忙,外部市場競爭激烈,負責技術的副總偏偏在此時跳槽,拉走不少老客戶。總公司將副總的行政職能暫時分劃給章遠和另一位項目經理,提議他們拓展服務領域,但一時又找不到理想的新晉技術人員,只有和別家公司合作。各個組長推三阻四,又不公開反對總公司的決定,章遠面對好高鶩遠的上級,唉聲歎氣的同事,隔岸觀火的局外人,頗有心力交瘁的感覺。
此時專注地想一個人,也是奢侈。捉不住,便放手吧。
章遠原組開發人員暫時交由馬德興帶領,他撓頭,「這次簡直是純通訊設備支持,和我們相差太遠,只能被合作方吃死,估計我們從別人牙縫裡也摳不出什麼肉渣來。」
「總比被自己人吃死好。」章遠低聲道。
馬德興明白他在說什麼。風傳天達上層意見不和,爭權諸方拿新興的軟件公司做擂台,無端大家都成了權利鬥爭的漩渦中心,被動接令,上訴無門。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二人異口同聲。
章遠感慨,「前提是要我們死不了。」
拿到年終分紅,加上前兩期的項目款,他一次性付清房貸,便開始尋下家賣房。河洛嘉苑一帶樓盤價位扶搖直上,市價已經達到七千三。馬德興說:「章遠這次真是成功的投資啊,轉手就掙了十萬。我就說,買個遠點的房,外加一輛好車。」
章遠笑,「也是無心插柳。」電話接進來,有一對兒中年夫妻通過代理找上來,要求隔日去看房。
他摸出門鑰匙,思忖片刻,「下周吧。哦,不,還是趕早好了。恩?今天,那也好……」
康滿星見章遠要出門,忙喊住他:「章老大,你早退!」
「當我請假吧,我剛才和上頭打過招呼了。」
「不是,你走了,我們那邊搞不定。你也知道,客戶總打電話過來,問新插板舊插槽的,我也不懂啊。」康滿星埋怨,「還不都是老大你惹禍上身,我早就說,維護,尤其是和硬件相關這部分,我們一點都不該管,給售後服務,或者是設備部麼!」
「那你說哪部分我們來做?」章遠抿嘴,語氣強硬,「現在競爭這麼激烈,能多做點是好事,左也推掉,右也推掉,過兩天清閒了,也就是我們大家走路的時候了。」
「老大,你危言聳聽。」
「多學點總沒壞處,我也不是沒有原則地接活。」章遠欲言又止,看見康滿星強作笑顏,歎口氣,「對不起,我剛才態度不好。但是,遇到逆境,規避是上策,變逆境為順境,才是上上策。我去去就回,有事電話聯繫。」
「明白了。」康滿星點頭,「老大你先忙去吧。」
馬德興幸災樂禍,「喂,挨罵了不是?」
「哪兒有,那是老大提點我!」康滿星「嘁」了一聲,又小聲道,「不過,最近老大心情不大好,他以前從來不會對我們擺臭臉的。」
「喂,不要背後詬病你的上級。」馬德興左右看看,「搞不好,以後還是我的上級。」
「你也聽到風聲了?」一臉興奮,「我就說,組長現在名義上是代理一部分行政工作,但什麼跑客戶,參與全年總結,上面也很放權給他啊。要不是因為他資歷淺,論能力,早就應該提升了。新的開發計劃,他聽一遍,轉頭就能把技術核心分析給我們,從不用反反覆覆地想。你說,他最近不爽,是不是為了人事上的事情?那天我們吃飯,他還感慨,以前從不會說『應該沒有什麼大問題』這樣敷衍了事的話,現在也要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了。」
馬德興啐她:「好好工作,不要嚼舌頭,不怕我打小報告?」
康滿星哈哈大笑:「馬哥人最好了,宰相肚裡能撐船。你肚量大。」
馬德興摸著二尺七的腰,瞪她,「好,你就諷刺我吧!千萬別讓我抓著你小辮子。」
「我有什麼小辮子?」
「你對某些領導過分關心。」
康滿星瞥他一眼,「你怎麼和新來的實習生喬曉湘一樣八卦?」
過分關心?開什麼玩笑?康滿星站在洗手間梳頭,心情恍惚,「哎啾一聲,梳子刮斷幾根頭髮。她心疼得看看,低下頭對著鏡子左望右望,怎麼看,都覺得比大學時少了不少頭髮。
做IT真是摧殘女性青春,掉頭髮長痘痘,康滿星懊惱。
「你的頭髮看起來真好,又黑又密。」深藏心底的聲音又響起來。
康滿星歎氣。她是很沒骨氣啊,總想看到章遠讚許的笑容,尤其是從側面,仰望,線條堅毅的下巴,有些方,但又不會太寬。
簡直和馮蕭一模一樣。
馮蕭出國兩年半,不再有任何交集。說給在英國的好友殷濰,她在電話裡笑:「其實我覺得你可以考慮一下你們頭兒,讓你誇的,年輕英俊,溫文有禮,前途無量。」
「饒了我吧。」康滿星抗議,「第一,我每次看到他笑,都會想到馮蕭,我可不想一輩子有這麼個心理陰影;第二,我們頭兒看著平易近人,其實像……像隔著一層玻璃,對大家沒有保留,但是誰也別想接近。有時候,我真覺得他衝我們發發脾氣也好,還能讓我們知道這個人在想什麼。」
「很高傲?」
「嗯……也不完全是,有些,孤單。」康滿星斷言,「給這種人當女朋友,一定非常累。算了,不說了,說多了你該講我是酸葡萄心理了。」
「說來說去呢,還是蕭哥最好。」殷濰歎氣,「過去的,就都過去了,明白麼?」
明白,怎麼不明白?呵,不該想了,你都是有老婆的人了吧。
誰唱的什麼「原來暗戀也很快樂」,害人不淺。大三結束的夏天,聽說他要結婚。還記得那是一個大雨滂沱的日子,她站在銀杏樹下,望著人去樓空的男生宿舍瑟瑟發抖。卻再也不會見到那個馮蕭,曾經幫她在實驗室裡收拾殘局的男孩子,笑著說:「那台儀器也老了,壞掉就壞掉吧,如果導師問起來,我來扛著」。
為了馮蕭那個讓人寬心的笑容,20歲的康滿星輾轉反側,兩點半還沒睡著,凌晨五點多就醒了,盯著日曆牌,恨不得把所有和馮蕭一起進實驗室的日子用紅筆勾出來。
以為那些說說笑笑的日子能夠天長地久,聽說他要出國,自己也鼓足了力氣複習英語。但他忽然消失了,帶著一個石頭縫裡蹦出來的未婚妻,沒有上下文交待,比韓劇還狗血。
時至今日,或者,你根本就忘記了我這個師妹的存在。
「如果這樣也算快樂,那我每天簡直都是幸福的冒鼻涕泡了。馮蕭,你還記得我嗎?記得你說我的頭髮很好麼?」康滿星將梳子上的頭髮清下來,團一小團,揚手扔在垃圾桶裡。
中年夫妻對樓盤質量、戶型、采光、物業管理等都沒有太多異議,但總是希望價錢可以壓低一些。
丈夫說:「老弟,房子從開發商手裡出來是新房,自己賣就是舊房了,怎麼說,價錢也不能叫太高了。」
妻子也道,「沒錯,其實,我們也不是沒房住,也不大著急買。要不是這邊距離孩子的高中近,我們也不用折騰著把城南的房子兌到這兒來。」
丈夫又說:「你看,這邊交通也不大方便。每天開車也要繞一大圈。」
章遠四下環顧:「這房子我也不是用來投資賺錢的。只要本金加上手續費,還有一些添置的材料費,還算公道吧。」
夫妻二人絮絮地挑了很多無足輕重的毛病,比如距離小區中心花園不夠遠,晚上會吵;附近有苗圃,城裡鄉下人來人往太紛雜……章遠均微微點頭,不多說話。
那妻子說道:「嗯,這樓盤的名字也太土氣。河洛,河洛,說起來,就像算命的。」
丈夫附和:「是啊,河圖洛書,開發商一下把樓盤命名到河南去了。要不是附近現房開盤的太少,孩子又要開學了……」
章遠收回鑰匙,「這邊還有小戶型,估計很多房主會有出租的打算。我還要回公司,咱們一起下樓吧。」
夫妻對視。妻子忙不迭地說:「嫌貨才是買貨人。我們不過是說說,可並沒有壓價啊。」
丈夫也說,「就是,我們坐下來,慢慢談。」
「再說吧。」章遠蹙眉,「我真的趕時間,改天再說。」
記憶中的盛夏,她說:「總不能因為我的名字,就只叫我來給你們算命吧?」孩子氣的嗓音已經略微沙啞,卻依然興致高昂轉向他,「來,看章遠花落誰家。」
還壞笑著問:「不會是看破紅塵立地成佛了吧?」
「這輩子又不是一副紙牌能決定的。」在多年前的慢火車上,章遠笑著拂亂一桌撲克,「如果我認準的,管它天涯窩邊,通通移植到窩裡。」
抽屜裡還有大四冬天與何洛合影的照片,西服配唐裝,傻傻兩個孩子,笑的多甜。我們從此分飛,各自蒼老,各自去愛。
馮蕭回北京之後,何洛每日陪著爸媽參加各種親友聚會,她從美國帶了不少化妝品回來,打算新年家庭聚會的時候送給七大姑八大姨,何媽好奇國內外的差價到底有多大,非要拉著丈夫和女兒到商場一一確認。又看見有返券活動,何媽說你表嫂快要生了,買些嬰兒用品吧。何洛搖頭,說:「我就不去看了,我對這些東西又沒有研究。我去雲微家一趟,給她外婆帶了些西洋參。我還想去一趟音像店,爸,你要不要去附近的書店?」何爸倒是一反常態,對自動搖籃和新式磨牙器表現出濃厚興趣,和何媽二人興沖沖指指點點。
爸不是最討厭逛街麼,尤其不喜歡看和自己無關的商品。怎麼人過了一定年齡,反而就像小孩子一樣?何洛搖頭無語。
音像店裡和當年一樣人潮洶湧,一樓零零散散放了一些正版音像製品,估計是到了年底要嚴查,架子上空了一片。年輕的店員是何洛不認識的新面孔,正大聲回應著顧客的要求:「大哥你說你要誰的專輯吧,別看架子上沒有,你問就有!」
這樣明目張膽。何洛笑,也擠過去:「有阿甘正傳的原聲CD麼?」
「啊,有!……礙……沒了!」小伙子一拍腦袋,「最後一套剛剛被買走。一時可能沒有,等過了農曆年還能來!你留個名字,等來貨了我給你留一套。」
「哦。」何洛有些失望,「謝謝,我可能趕不上了。」
她低頭,忽然SanFransico明快的樂曲聲響起,飄蕩在整個店堂裡。
「Ifyou』regoingtoSanFrancisco
Besuretowearsomeflowersinyourhair
Ifyou』regoingtoSanFrancisco
You』regonnameetsomegentlepeoplethere
ForthosewhocometoSanFrancisco
Summertimewillbealove-inthere
InthestreetsofSanFrancisco
Gentlepeoplewithflowersintheirhair」
然後又是瓊·貝茲的BlowinintheWind,木吉他牽動心弦:
「Howmanyroadsmustamanwalkdown
Beforetheycallhimaman」
曲聲悠揚,何洛站在樓梯口,聽著樓上飄下來的歌聲出神。高一的夏天,她把《鬼馬小精靈》的VCD借給章遠,假期結束,他說被親戚家的孩子拿走找不到了。兩個人一起來這家音像店,何洛選了《阿甘正傳》,章遠送給她。
在一起之後,某日章遠在何洛課本的扉頁上畫了鬼馬小精靈,無意中說漏了嘴:「當然畫得像,經常看啊。」
何洛佯怒:「原來沒有丟,你貪污我的光盤。」
「什麼你的我的?」章遠笑,「我的就是我的,你的也是我的。」又說,「其實你佔便宜了。用90分鐘的電影,換了142分鐘,多值!」」
「誰佔你便宜了?斤斤計較。」何洛噘嘴。
「喲,占電影的便宜還不夠,還有我的?」章遠湊過來,「哦,你想怎麼樣?」
似乎又看到了阿甘不知疲倦的腳步,橫跨了北美大陸,一寸寸土地的丈量。路程有多遠,愛就有多廣博。
忍不住向上走了幾步,又回頭問店員:「你們還有這盤CD的樣品?不是新的我也可以拿。」
「噢,一定是剛剛買碟的顧客在二樓試聽呢。」
「這樣啊,那算了吧。」
她下樓出門,身後傳來「砰」的一聲,還有一眾人吃吃的笑聲。一定是有人撞到頭了。所謂的二樓,不過是由小閣樓改造而成,對外宣稱是雜物間,來了工商稅務文化局的檢查隊便鎖起來。其實是D版倉庫,舉架很低,何洛站直時,頭髮將將蹭到天花板。像章遠這樣的高個子,一不留神,抻個懶腰就能撞到頭頂。當初他最不願意來這裡,說店家一定是身高媲美趙承傑的根號三。
走在街上,純淨的藍天裡似乎還飄著那根白色羽毛。居然還會記得,這麼遙遠的事情。還有他不知從何處撿來的鴿子羽毛,拋起來,打著旋兒落下,再拋起來……還有他考試前遞過來的巧克力,笑著說:「生活就像一盒巧克力,考試也像,你永遠不知道下次老師出什麼題。」
章遠腳步急促,衝到一樓的店堂裡。CD架前的女生背對著自己,米白色呢子大衣,麂皮裙子,及膝的長靴。她微揚著頭,伸長手臂,纖細的指頭滑過一排排CD的背脊。他輕咳了一聲:「你在找什麼呢?」
「有周傑倫的最新專輯麼?」女生回頭,一愣。怎麼看,面前的男子也不像店員,他微笑著,似乎是認識自己多年的老朋友。
不是她。
章遠尷尬地笑了笑。是幻聽麼?在歌曲的間隙,似乎聽到她的聲音。他四下環顧,又推開店門跑到街上。公共汽車停靠又離開,街邊有人揚手攔下taxi,兩旁都是商場,每秒鐘都有紛繁的腳步進進出出。商業區熙來攘往的人群,很容易就把搜尋的視線吞沒。他給何洛家撥過幾個電話,都沒有人應答。從下飛機到現在三四個小時,章遠都沒吃什麼東西,卻也不覺得餓。只是站在凜冽的風中,覺得從北京帶回來的大衣過於單薄。
由內而外,全身透著寒氣。
Lifeislikeaboxofchocalate。
無法預期,無論相逢或分離,或者,就是在茫茫人海和你擦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