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劉大夫專門花時間與周欣在辦公室裡詳談了很久,李師傅守著輪椅上的高純在樓道的拐角等著。李師傅的一聲感歎打破了這裡的安靜,他在此時此地發出此種感歎,當然顯得別有用心。
李師傅說:「高純,咱爺倆命都不好,注定多少年要在這種地方進進出出。你師母病了這麼多年,我現在一聞到醫院裡的這種氣味,都有點反胃噁心。」
高純沉默片刻,才出聲呼應:「我師母幸虧有你照顧,不然早沒命了。」
李師傅接話很快,彷彿那話早已等在此處:「你比她強,你有兩個女人照顧。周欣照顧你是她必須要盡的責任,金葵照顧你是她對你有感情,所以你比你師母要強。」
高純說:「可我並不想拖累她們。」
李師傅說:「我看出來了,你其實還是想讓金葵照顧你吧,我看你跟金葵在一起還比較開心,對不對?那你為什麼不離婚呢,離了婚和金葵不就名正言順了嗎?」
高純怔了一下:「您不是也沒有離婚。」
李師傅苦笑一下:「我和你不一樣啊,你師母病成那樣我怎麼離婚?除非她有她更喜歡的人照顧她了,她死活要跟我離,那我就離。我離得也就名正言順了,離了我也就解脫了,離了她也高興,那我幹嗎不離?就像你現在似的,你要主動提出離婚,非離不可,那周欣也就解脫了,你說是吧,就是這個道理。」
高純不再接話。這件事對他來說,絕非一個閒極磨牙的話題。但李師傅畢竟言之有心,言外有意,所以不肯放棄,儘管不無勉強,但還是要說下去:
「高純,你現在到底是喜歡金葵呢,還是喜歡周欣?」
高純沒有正面回答,他用被動的態度,迴避了這個刺探:「只有她們才有權利選擇我,我沒有資格選擇她們。」
李師傅索性替他回答:「你呀,我還不知道你嗎,你還是喜歡金葵。你和金葵畢竟那麼久了嘛。那我不明白你幹嗎還非要拖著周欣?你又不像你師母,你師母得靠我養著,離了我她就活不下去。就這樣她還不想拖著我哪,還老說讓我離婚另找合適的人去……哦,還是你想離開周欣周欣捨不得離開你那個大院子?」
高純想了半天,終於出聲回應,他顯然把李師傅當做可以傾訴心緒的摯友,可以托付秘密的良師。
「我不離。周欣對我不錯,她也不想跟我離。我真正不想再拖累的,是金葵。我想供她上學去,她的理想就是跳舞,就是上學。金葵和周欣我都欠了她們,這輩子我想把欠金葵的還了,下輩子再還周欣。」
李師傅疑心地探問:「金葵……是不是跟你開口要錢了,她讓你供她上學?」
高純搖頭:「是我不想讓她再呆在這裡,是我想讓她出去上學。我想找一下老方,讓老方給我找個律師。」
「找律師,幹嗎?」
「我也不知道我還能再活多久,我想早點立個遺囑。」
李師傅嚇了一跳:「哎,不吉利的話不能胡說。」但他也看得出來,高純的表情並非兒戲。
「我想立個遺囑,我想我一旦死了,就把我的錢都留給周欣,把那個院子留給金葵。那院子很值錢的,還有那些傢俱,都很值錢的。」
「把院子……把整個三號院,都留給金葵?」
李師傅驚得目瞪口呆,高純語氣則越發堅定,讓人不能不猜到這事他早就謀劃良久,早就深思熟慮。
「對,我要把這個院子,還有院子裡的所有東西,都留給金葵。我曾經發過誓要和金葵結婚,我發過誓要讓她過上幸福的生活。但現在,我不能和她結婚了,但我要讓她過上幸福的生活!我有這個責任,我也有這個能力,我必須去做,我現在就做!」
高純說著說著,眼裡含了眼淚,這讓李師傅懷疑他的這番「遺言」,不無感情衝動的成分。高純離死還早著呢,現在就想著錢給誰院子給誰,或許當不得真。
不過第二天當他在三號院胡同口孫姐的汽車上,把高純這番話如此這般匯報了一遍後,孫姐居然馬上當真,而且反應之激烈,讓李師傅大感意外,並且暗暗吃驚。
「什麼,他要把這院子送人?」
「是啊,那女孩是他的初戀情人,他對她比對周欣的感情可深多了。他最想著的,其實是這個金葵。」
「這院子是蔡小姐家的,他憑什麼送人!他現在住住可以,他有什麼權利送人!」
李師傅當然搞不清三號院的權利關係,只能茫然點頭回應:「哦,是嗎,反正他就是這麼說的。他有沒有權利,法律上怎麼規定的,我就不懂了。反正我也勸他和周欣離婚了,可我看他不像要離的樣子。」
孫姐此時的目標,已經從周欣移向金葵,各種疑問接踵而至,話語密集不容喘息:這個金葵和高純認識多久了,她家是哪裡的,是幹什麼的,有背景嗎?她多大了……
她一邊問一邊拿出一個小本一一記下,她對金葵超乎尋常的緊張,讓李師傅意識到這事非同小可,意識到昨日高純在醫院走廊裡那幾句私下裡的傾訴,很可能將是一場「戰爭」的禍根。
君君在商貿大學的第一個學期,除了被討債公司騷擾這件很快事過境遷的不爽之外,總的來說,過得還算順利。這個時代任何事情都很容易事過境遷的,不斷會有新的事件和人物冒出來成為焦點,奪走人們的眼球。比如,這兩年最風行的選秀節目此起彼伏,君君和好多同學本來很不屑很鄙夷的,可不知從那一天起,連她自己都沒想到的,她忽然會對選秀有了興趣,並且快速地當了真,緊接著走火入魔地著了迷。
這件事應該緣起於她的一次戀愛,大學生談戀愛本來是常見的事,和她對上眼的這個人是商大的一個校友,兩人的相識說來神奇。君君被討債公司的人圍攻的那次他正巧在場,居然對君君狼狽難堪的樣子動了惻隱之心。這男的名叫石泳,以前在商貿大學學習工商管理,畢業以前就開始發福,形象方面比較劣勢。但石泳的父親是電視台的,母親又是個小學老師。小學老師本來屬於「窮教書」的最底一層,但因為中國父母這些年太重視孩子了,所以無論大中小學,老師都還富裕。更不用說如今電視台在各省各市,也算半個權勢部門。
相比之下,君君的家境就寒酸多了,雖然有了高純贊助的學費,但吃喝穿用的方方面面,無一不是捉襟見肘。君君能感覺出班上的不少同學,骨子裡很在乎這個,穿個名牌球鞋,用個新款手機,總能受到關注和追捧。同學間談論的話題,才一年級就離不開對未來職業前景及薪酬待遇的展望與研究,幹哪一行在哪一個地區干都是什麼價位;畢了業從什麼價位起步,干滿五年之後起碼該上什麼價位之類的數字,差不多人人爛熟於胸。
君君擁有的第一件「奢侈品」,就是一款名牌手機。手機是石泳送給她的,名義是他們初吻的周月紀念。君君很要面子,接受這種有「價值」的禮物,似有被扶貧之嫌,唯恐有傷自尊。但那手機銀光閃爍,實在太誘人了,於是君君在周折了一番板臉推辭及對方一再懇求的程序後,還是把那只女款手機收入囊中,同時再次接受了男友的熱吻。
戀愛的快感當然不止於熱吻,不止於禮物。讓君君熱衷的,還有石泳開闊的視野和時尚的話題。那一陣石泳的爸爸正在南海市電視台策劃「美麗天使」的選秀工作,用「天使」的概念一加包裝,這款選秀節目就有了倡導和諧善良,鼓勵純潔愛心的積極意義。石泳辦了一個公司,托他爸的福在這個活動中拿到了為大賽組織志願者的生意。他問君君願不願去當志願者,大學生多參加社會實踐可以增長才幹,再說去了也能和他常在一起啦,可以加深彼此瞭解。君君說好啊,志願者都幹些什麼?石泳就一二三四地說了一通,說到第五的時候石泳忽發奇想,竟慫恿君君索性報名參賽!你會唱歌嗎?你學過跳舞嗎?沒事你怕什麼美麗天使就是要製造醜小鴨變成白天鵝的神話。這年頭出名不靠本事就靠膽大,沒膽你首先就完了!石泳的建議讓君君興奮不已,不經事前通報協商,回家就把自己決定參加比賽的事情向父母公告。討債風波平息不久,李師傅尚且心有餘悸,女兒又生出這麼個事來,大有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之勢。李師傅雖然從來不看這種選秀節目,但也知道參選肯定要花錢的。你爸爸現在供你上學都是供一年算一年,有上頓沒下頓的,哪有閒錢供你玩這種時髦遊戲?你就踏踏實實在學校給我把書念好,咱們不圖一夜成名也不圖一步登天,咱們是平頭百姓只能一步一個台階圖個安穩。李師傅這種古板說教,當然得到妻子的絕對呼應,她說君君你爸爸供你上這大學多不容易你怎麼不知足呀。媽不求你出人頭地,只求你平平安安。但平平安安顯然不是君君的理想,君君的視野在上了大學之後,在認識了石泳之後,已經徹底打開,何況當明星當歌星本來就是她從小的夢想。但君君懂得做人要低調的,她在父母面前聲稱的參賽目標,是鍛煉自己,是培養自己的競爭意識。競爭意識是今後進入社會求得生存的必備素養。輸贏並不重要,貴在參與,成功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盡力了,這樣老了才不後悔。母親經此一說,有點動搖,轉移陣線又去懇求丈夫:那你就讓她去吧,剛才君君不是說那個什麼天使比賽可以在北京賽嗎?不是報名也不要錢嗎?孩子也保證不耽誤學習,你就讓她去吧。但父親仍然疑慮:報名是不花錢,可萬一她要進了第二輪,進了複賽那就得花錢了吧?要是進了決賽還得上南海市去,難道一點錢都不花嗎?君君說我哪進得了決賽呀,我連複賽都進不了,你看你們這心操的,也不嫌累!父親說就是,人家金葵專門學這個的都不去賽你湊什麼熱鬧。君君說你怎麼知道金葵不參賽,說不定人家早報名了。父親沉吟了好半天,才陰沉沉地說道:金葵?她現在哪顧得上這個,現在可是到了她這一輩子是貧窮是富貴的關鍵時期!
在李師傅將高純要把三號院送給金葵的想法通報給孫姐之後,之後的某一天,方圓果然帶來一位律師,到三號院來見高純。
方圓偕律師造訪,選在了周欣不在的時候。
周欣這天一早便搭乘小侯和谷子開來的車子,到獨木畫坊去了,方圓挑在這時出現,李師傅不用細想也能猜到,准為高純立囑的事情而來。他把方圓和那位以前為高純辦過官司的劉律師讓進大門,一直帶到花園,在花園的水榭裡,與高純碰面。
方圓和律師甫一落座,高純便示意李師傅離開,他說師傅你忙你的去吧。他甚至支走了金葵:你不是說要去買東西嗎?你去吧,我和老方聊一會兒天。金葵把高純喝的水,吃的藥一一擺好,又囑咐方圓如果高純要上廁所的話就推他去後面那個大衛生間……諸如此類,才走。
李師傅跟著金葵一起離開水榭,走過小橋回首一瞥,他遠遠看到高純和方圓以及那位請來的律師湊在一起促膝密語,姿態及神情都有些鬼鬼祟祟。
方圓和律師造訪三號院的一周之後,李師傅再次見到蔡東萍,並當面回答了蔡東萍的詢問。關於她的弟弟意圖將仁裡胡同三號院贈予金葵並且已經將這一意圖推進實現的情況,蔡東萍的反應之強烈之惡毒,遠甚於她那位被稱之為孫姐的助手。李師傅聽著她氣急敗壞地大喊大叫,他只能把求詢的目光投向孫姐,而這個時候的孫姐,比她的主人反而鎮定沉著。
蔡東萍的歇斯底里一直持續到她的律師匆匆趕到之後,在律師到達之前,李師傅已經走了。律師費了好半天力氣,才從蔡東萍怒不可遏的敘述和孫姐偶爾插入的補充中,知曉了高純立囑的事情。
律師也嚇了一跳,因為他很清楚,蔡家現在的核心財產,非仁裡胡同三號院莫屬,而高純立囑所要處置的財產主體,正是這座價值億萬的深宅大院,也難怪蔡東萍如此戳心戳肺,難忍難容。
在蔡東萍概念上,仁裡胡同三號院雖然由她父親指定給她的弟弟繼承,但父親去世前又在一份口述遺囑的記錄上簽了字,這份口述記錄規定,她的弟弟一旦死亡,一旦身後無嗣,這座寸土寸金的院子,將由蔡東萍一人繼承。為了保證這份「祖產」能夠繼續留在蔡姓手中,這份口述記錄在數月之前經過姐弟雙方的律師協商,已經達成協議,而身為弟弟高純法定繼承人的弟媳周欣,已書面同意放棄了對三號院的繼承權。基於此,她的弟弟實際上是無權決定這個院子由誰繼承的,就算他已經立了遺囑也沒用。但出乎蔡東萍意料的是,她的律師對這件事的口氣,卻遠遠不如她期待的那樣肯定。律師甚至還帶來了那份口述記錄和當初蔡家姐弟及弟媳三方協議的副本,也許他現在才發現,這些文件有一個當時被忽略的缺陷,那就是針對性過強,它們只針對因高純死亡而出現遺產繼承的情形時,對三號院的繼承安排,只針對當時認為的第一序列的唯一繼承人,也就是高純的妻子周欣,而做出的安排。從法律上說,蔡百科口述遺囑的記錄和三方後來達成的協議,並不能排除三號院現在的所有者高純以其他方式處置他的這份財產,比如:捐獻,比如:贈予。
蔡東萍聽傻了,想駁斥律師,卻無從措辭。她結結巴巴地試圖否定:「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其實只是一種亂了方寸的神經反應。見律師以沉默對之,她的情緒不禁有點失控。
「你說我父親的口述遺囑有缺陷,那你怎麼不早說?那份遺囑當初不是你記錄的嗎?後來和他們達成的那份協議也是你起草的,你現在又說有這缺陷那缺陷,有這麼多缺陷你怎麼不早說!」
蔡東萍開始指責律師,律師當然強硬推諉:「當時是你親自去問你父親的,我只是在場做個記錄。你問什麼你父親答什麼,你父親答什麼我記什麼。那份協議也是按你的意思起草的。你說你問過醫生了,你說你弟弟活不長了,而且肯定不會再有後代,他去世後唯一能繼承他財產的只有周欣。當時你也沒想到你弟弟病成這樣了還有精力有本事泡上一個小保姆,還能把這麼大一個宅子送給她當禮物。」律師一口氣說完這一大串理由,頓了一下,才說了結尾的話:「我也沒想到。」
蔡東萍氣瘋之際,任何迎其鋒芒者,皆為發洩目標,彷彿這件事情總要有人領罪似的:「你是律師,你就是專吃這碗飯的,這些事你就應當想得到的!你剛才還說,財產處置的方式多了去了,什麼捐獻啊贈予啊,你既然都知道為什麼當初不寫上!」
律師也氣瘋了,但律師氣瘋了也還是律師,也還能大把地講出道理:「對,我是律師,我只能根據正常人的邏輯去推測事情,我只能根據社會常規去判斷未來。把上億的東西送給一個小保姆,這是一個正常人能幹出的事嗎?」
「他知道自己快死了他什麼事幹不出來!他知道反正他死了他老婆也得不到那個院子了他什麼事幹不出來!你早應該想到的……」
「我想不到!我是正常的人,我又沒快死,我怎麼知道快死的人都想些什麼!」
他們針鋒相對,互不擔責。孫姐站在一邊,沉默地目睹了雙方的爭吵,直到他們都像吵累了一樣戛然而止,孫姐才用男人般粗厚的嗓音,反僕為主地做了命令式的規勸。
「想別的辦法吧,總有辦法的!」
他們想了什麼辦法,設了什麼計謀,統統無人知曉。但從第二天早上孫姐再次跑到仁裡胡同口外的副食店門前與李師傅接頭這個現象看,在他們想出的計謀中,李師傅肯定是個主角。
這個辦法,這個計謀,於李師傅來說,肯定是個萬難的事情,否則他在從胡同口走回三號院時,臉色就不會那麼沉重,步履就不會那麼蹣跚。
但是,有一點可以確定,那就是在這個計謀中,周欣不再是被攻擊的目標,而變成了必須團結拉攏的對象。
李師傅回到三號院時,金葵剛剛做好早飯。她端著早飯走出廚房時,還對李師傅說師母的藥剛剛熬上,讓李師傅別忘了一刻鐘後關火去端。李師傅愣了半天沒緩過神來,半天才沖金葵的背影說了一聲謝謝。
上午本來是要澆園子的,但李師傅沒去,他在自己的屋裡悶著,抽了一上午煙。妻子問了一句:是不是君君又出什麼事了,你臉色怎麼那麼難看?李師傅沉臉不答,妻子也就不敢再問。沉到中午,李師傅也沒去做飯,低頭出了屋門。他從垂花門進去,往後院走。在後院他先看到了坐在廊下的輪椅上獨自發呆的高純。他沒有說話,高純也沒有說話。接下來他看到東房的門開著,便走了過去,在東房他看到了正在支撐一隻畫架的周欣。
李師傅站在東房的門口,看著周欣有口難言。倒是周欣奇怪地先問:「李師傅,你有事?」李師傅才似乎迫不得已,沙啞地發出渾濁的聲音。
「小周,我,我有個事,想找你……找你談談。」
周欣的表情有點猶豫,也許李師傅這副難以啟齒的神色,讓她猜想不外又是借錢,於是採取推延態度,問道:「你急嗎?不急我有空再找你,我這兒正忙呢。」
「哦,我有個事,想跟你報告一下。」
李師傅堅持相談的態度,讓周欣更加警覺,但是那「報告」二字,用得如此正式,倒是令人好奇。周欣猶豫了一下,放了畫架,示意李師傅在沙發上坐下。那沙發是白色的,整個屋子從牆壁到地面,都是這種純潔的白色,那是很藝術的一種氛圍。
「什麼事,說吧。」
周欣也坐下來了,等著他說。李師傅不敢正視周欣的眼睛,視線幾乎找不到落腳之處,他的語氣有點像在背書,不僅呆板而且略帶結巴。
「小周,有件事,我想……和你說一下。你去國外這段時間,家裡發生了……一些事情。我知道,你是一個藝術家,是文化人,你們文化人,都是要臉面的。」
話如此開頭,有點風生水起,也許周欣猜到了什麼,她看著李師傅,沒動聲色。李師傅本來等著周欣臉上的疑惑,但周欣的臉上表情凝固,深不可測。李師傅尷尬地停了一刻,倉促地繼續下去:「高純是我徒弟,我是高純的師傅,有些話,本來不該我來說。可我想來想去,覺得這樣下去,對高純不好,對你也不利。高純是有老婆的人了,但你這麼長時間不在,難免有人乘虛而入。」
周欣不得不打斷這個驚人的揭發,她把自己的疑問,用維護丈夫的方式表達:「李師傅,高純是個病人,他連生活都不能自理……」
「但他的這裡沒病!」李師傅指指自己的腦袋,說道:「而且,金葵也沒病。她不但這裡沒病,而且,身體哪都健康。」
周欣的面孔已經白了,但仍然不動聲色,甚至,還故作輕鬆地冷笑一聲:「啊?除我之外,還會有年輕健康的女人,喜歡一個幾乎癱瘓的男人嗎?」
李師傅沒想到周欣竟是如此反應,他怔了一怔,仍然鼓足餘力繼續進行:「年輕健康的女人當然不喜歡癱瘓的男人,但是,現在這個社會無論男女,恐怕沒有一個不喜歡錢的。」
顯然,這句話打動了周欣,她雖然依舊面目沉著,但,她的提問開始轉向實質:「你看到了什麼?」
李師傅究竟看到了什麼,其實並不重要,因為「目擊者」僅他一人,他說什麼都查無實據。從理論上說,查無實據都是不可信的;從法律上說,查無實據都是不成立的,疑罪從無!但,從人的本性上說,聽到緋聞的第一反應,一般都是寧信其有的,凡事無風不起浪的!所以,李師傅走後,周欣一個人陷在沙發裡悶了很久,她很憤怒,很難過,胸口有點喘不過氣來,那種鬱悶的感受,前所未有。
她說不清她該恨金葵,還是更恨高純。她走出東房的時候,看到南房廊下坐著的高純,心裡的怨恨達到了頂點。但她沒有發作,沒有質詢,這件事只是李師傅片面揭發,並無證據相佐。而且高純不是谷子,谷子身強力壯,在谷子面前周欣是弱者,弱者在強者面前最重要的姿態,就是不能示弱。而高純是殘廢,是病人,是沒有能力自主的心靈脆弱的病人,即便不軌,周欣又能如何?
她的目光掠過後院那棵西府海棠的枝丫,投向左面廊下的高純。高純也在看她。他的臉孔沉在陰影裡,看不出上面是何神色。他們遙相對望,彷彿彼此已經心照不宣。
中午吃飯的時候,金葵照例把飯菜送進臥室對面的小餐廳裡,然後又把高純從對面推了過來。周欣在桌上默默地擺著碗筷,在金葵轉身離開之際,她主動開口把她叫了回來。
「金葵。」
她看到金葵在小餐廳門口應聲站住,她頓了一頓,說道:「一起吃吧。」
顯然,高純和金葵都有些意外,目光和動作都猶疑起來。金葵說了句:「我把高純的杯子拿過來。」還是走出了房間。
杯子拿過來了,周欣再度邀請金葵共進午餐。臉上的喜怒不形於色。金葵坐下來了,遲疑一下,拿起一隻空碗,先看周欣一眼,周欣也在看她,並沒有搶過去要給高純盛飯的意思。於是金葵首先問她:「你吃一碗,還是半碗?」
「大半碗。」周欣說。
金葵給周欣盛了米飯,周欣接了,轉手擺在高純面前。金葵怔了一下,又盛了大半碗米飯遞過去,周欣接手的同時,說了謝謝二字,口氣並無異樣,表情卻若有所思。
高純看上去似乎很高興,因為周欣主動邀請金葵一起吃飯,因為她還讓金葵為她盛飯並致以謝意,高純的情緒顯得興奮起來。他主動提起話頭,不知是想進一步調動周欣的興趣,還是想對周欣報以感激。
「你在歐洲呆了那麼多天,吃了幾次中餐呀?」
高純提起的話頭,故意與周欣有關,但周欣似乎並不領情,答得有些心不在焉。
「沒吃上幾次中餐,」周欣說:「我從小就對西餐不感興趣,所以在歐洲天天想家。」
高純看一眼金葵,金葵低頭吃飯。高純說:「沒出國的人天天想出國,出了國的人天天想回家。」他問周欣:「除了吃的不順口,還有什麼讓你想家的?」
周欣微言大義:「人在異鄉,總怕家裡出什麼事吧,總覺得有點不放心吧。」
高純粗粗拉拉:「家裡能出什麼事,你有什麼不放心的。」
周欣一語雙關:「這麼大的院子,就你們兩個人,我怎麼能放心啊,什麼事都可能出的。」
不知因為周欣的語言還是因為她的語氣,高純開始疑心周欣話中有話,他坐在兩個女人的中間,閉住了嘴巴,不再說話。這兩個女人也都沉默下來,從此一言不發。
飯前快樂的氣氛,沒能貫徹始終。飯後金葵在前院的廚房裡洗碗,周欣來了。她站在金葵的身後,用一向特有的沉靜,看得金葵轉過身來。兩個女人對面無言,彷彿都明白彼此的心事。還是金葵打破沉默,她迎著周欣逼視的目光,心平氣和地問道:「有事嗎?」又問:「需要我辦什麼事嗎?」
周欣沒有馬上回答,她繼續注視著金葵,一直到金葵的目光不得不試圖迴避的那刻,她才發出聲音。
「有件事想請你幫忙。」周欣表情平平,她幾乎沒有表情地對金葵說道:「我想請你替我去一趟上海,上海,你去過嗎?」
金葵是在當天中午一點半鍾走的,也就是說,是在周欣到廚房要她去上海辦事的一刻鐘後離開三號院的。她走得很急,只是回她住的小屋裡去拿了一件背包,塞進幾件換洗衣服和洗漱用具,就匆匆走了,匆忙得甚至沒有機會與高純說聲再見。
她離開三號院去的第一個地方是獨木畫坊,畫坊的人顯然已經接到了周欣的通知,將一幅已經用硬紙殼包裝好的畫框交給她帶走。她帶著這幅畫從畫坊直接去了火車站,買票登上了傍晚前往上海的列車。
這天三號院的晚飯是由周欣親自下廚做的,晚飯端上餐桌時,她才向高純說了金葵出差的事情。高純對金葵的突然離去顯然感到意外,似乎一時難以適應。
「什麼,金葵走了?她……她怎麼沒說一聲?」
高純的反應對李師傅的舉報幾乎接近於一種證實,證實高純對金葵的關切顯然超出尋常。周欣故作平淡,問道:「金葵幫我辦事,需要提前跟你說嗎?」
高純怔了一下,無法回答。想了一想,換言再問:「那……她走了,誰來照顧我呢?」
「我!」周欣說:「我照顧你,我是你的妻子,以後就由我來照顧你的生活。」
周欣看得出來,她的話沒讓高純感到高興。他張了張嘴,似乎還想再問什麼,但終又忍住,沒再開口。
晚飯吃得相當沉悶,周欣為高純盛飯盛湯,高純吃得很少很少。兩人之間,沒有交流。
飯後,周欣為高純擦臉擦手,感覺他體溫偏熱,便問他有無發燒。高純說沒有吧,不知道。周欣翻藥箱找體溫計,找了半天沒有找到。問高純,高純說東西放哪裡他都不管的,都是金葵管著的。於是周欣找來一把鑰匙,打開了金葵的小屋。
小屋裡的燈泡瓦數很低,開了燈屋子也是昏昏暗暗。周欣瀏覽表面,未見體溫計類器物。她猶豫了一下,拉開小桌的一隻抽屜,粗略翻翻,仍無所獲。又拉開另一隻抽屜,屜內裡端,有一小小木盒,頗似藥匣之物。周欣開啟匣蓋,撲眼刺目的,是一塊碧綠的掛墜,正是那件心形的琉璃,看得周欣煞是眼熱。琉璃的出現也是一個證據,若無特別關係或特別情節,高純的珍愛之物,怎會臥於金葵的屜藏之中。周欣再翻那只木匣,將匣中所藏盡行倒出,壓底的一件是個半舊信封,信封裡裝著一張底片,周欣對著燈光辨別良久,看不出底片裡的二人眉目貴姓。周欣把底片收入懷中,把琉璃放回原處,關燈鎖門,走到前院來了。
到前院她敲了李師傅的房門,隔門問李師傅有沒有體溫計借用。屋裡李師傅連聲答應,一陣窸窣之後開門送出。周欣謝過,說用完即還。李師傅忙說不用,這體溫計本來就是從金葵那裡借的,一直忘記還了。周欣愣了一下,說:噢。
周欣的感覺沒錯,那天晚上高純確實發了低燒。半夜時周欣再試,燒又悄然退了。周欣為高純煮了點菊花茶,讓他喝了,讓他接著睡去。而她那一夜則幾乎沒有合眼,高純的無名低燒和金葵私藏的琉璃,都像一個卑鄙的秘密,讓她安枕不得。
第二天她帶高純去醫院做了檢查,醫生向她通報了檢查的結果——高純的血壓、心率、脈搏等等,幾乎所有指標都不及上次檢查時的狀態。醫生問她這一陣高純的飲食怎樣,睡眠如何,情緒是不是穩定,有沒有不開心的事情……前幾句周欣答得還算肯定:這幾天他吃得挺多的,睡得也還行吧。情緒……後面說到高純的情緒,周欣不能不想到了金葵,不能不想到金葵和高純之間的曖昧,想到昨天金葵走後高純的反應……醫生見她遲疑,啟發說:病人的身體相當虛弱,免疫力極為低下,所以對情緒干擾的耐受力就大大低於常人。有時你可能沒有注意到的心情波動,都會對他的身體狀況產生明顯影響,所以,簡單安靜的生活環境,對他非常重要。周欣說:好,我知道了,我會讓他在安靜的環境下生活的,我不會讓他再受任何人的干擾。
從醫院回來後的午飯,依然由周欣親手製作。她讓李師傅從胡同口的副食店裡買來兩隻冰鮮的大對蝦,用西餐的方式在火上烹好,又打開了從國外帶來的一瓶好酒,她試圖讓三號院中的夫妻生活,盡量豐富多彩,充滿情調。席間她對高純呵護有加,她想讓高純在沒有金葵的日子裡,更加安樂無憂。
高純很順從,吃完了蝦,也喝了點酒。飯後接了周欣送來的水,吃了周欣遞來的藥。但周欣始終分辨不出,他的表情究竟是幸福,還是僅僅為了配合;究竟是快樂,還是僅僅表達感激。
但至少,這頓飯表面上的氣氛還是融洽的。飯後周欣囑咐高純好好睡個午覺,她有事要趕去獨木畫坊。下午兩點,畫坊的小侯果然開車過來接她。她走後不到半個小時,一輛出租車開到三號院的門口,李師傅推著高純出了院門,上了這輛出租匆匆開走,整個三號院只剩下了李師傅的妻子,躺在床上病病殃殃。
同一時刻的上海,金葵專程護送的畫作抵達了黃浦江畔。沿江大道上的一座老式洋樓,就是她此行的終點。在這座洋樓的某層,設有全上海最知名的一座畫廊,畫廊裡展出的畫作和雕塑,個個風格怪異,主題晦澀,看得金葵沒頭沒腦,似懂非懂,如入迷宮。
高純去的地方,也是一座老式的洋樓,那洋樓坐望天安門的紅牆黃瓦,位於北京古老的東郊民巷。那座洋樓的某層,掛著一家律師事務所的招牌,這家事務所地方雖然狹窄,但坐落在這樣的風雲際會之地,其本身的萬千尊貴,似已無須言說。
在這家律師事務所的一個房間裡,劉律師在高純的輪椅之前,打開了一份臨終遺囑,這是根據高純的委託,起草的一份法律文件。這份文件對高純一旦去世財產如何處置,做了明確的安排。高純在劉律師的面前閱讀這份遺囑時,方圓與李師傅都在場見證,他們看到還掛了一臉孩子氣的高純默默地讀著自己的遺囑,每個人的沉默裡,都含了一份各不相同的酸楚。
在高純閱覽的同時,劉律師做了簡要的提示和確認:「根據你上次交待的意願,你的遺產分了兩個部分,即現金部分和房產部分,現金部分由你的妻子周欣和你的朋友金葵共同分享,房產部分則由金葵獨自受贈。是這樣嗎?」
「是。」
高純明確地回答,他問:「這份遺囑,還需要做公證嗎?」
「如果做個公證。當然更穩妥一些。」
「我拿著這份遺囑去,他們就給做嗎?」
「公證處提供公證,除了要確認你訂立這份遺囑是否出於自願,還要審查遺囑的內容是否真實與合法。」
「我這份遺囑,有不合法的地方嗎?」
「就這份遺囑而言,公證處主要審查的,恐怕是遺囑中所涉及的房產是否完全歸你擁有,它的產權是否明晰無誤。還有,你把它遺贈給法定繼承人以外的人,是否侵害了其他人的合法權利,等等。」
「我把那所房子送給我的朋友,侵犯其他人的權利了嗎?」
「從你的具體情況看,應該沒有吧。你沒有未成年的法定繼承人,也沒有需要贍養的或者生活不能自理的法定繼承人,所以不存在你剝奪他們繼承權的問題。你的這份遺囑,應當是合法的,也就是說,應當是有效的。」
高純點頭,說:「好,那我要公證。」
在高純離開了那家律師事務所不久,周欣也離開了獨木畫坊。她去了離獨木畫坊不遠的一家圖片社,在那裡取出了她一天前送洗的那張照片。也許就在她看到那張被洗印出來的神秘照片的同一個時刻,金葵終於看到了那幅神秘的油畫。那幅她親手帶到上海的畫作始終包裝嚴密,直到此刻才被打開。她看到一層層紙板被畫廊的工作人員小心剝下,一張俊美的面孔漸漸顯露,那是一個年輕男子的半身肖像,被畫廊的工作人員懸掛上牆。在場的目擊者人人讚歎,用專業的評價賞析著作品的力量。金葵沒有說話,她走近前去,凝視著畫中那位英俊的青年,她幾乎已經忘記了這僅僅是一幅油畫,她幾乎以為它就是一張照片,一個窗口,窗內的人就是她的愛人,她的愛人滿目憂愁。
那張「照片」的下方,鑲著一個銅牌,銅牌上鐫刻的小楷,標出了畫作的名稱——《汽車司機》。
金葵心撞如鼓!
而周欣手中的照片,已經不像底片那樣朦朧,那是一張彩色的婚紗照,俗艷不堪。站在右側的新郎,是一個粗壯憨厚的漢子,而左側的新娘,周欣嚇了一跳,她幾乎懷疑自己看錯,照片上的新娘明明白白,就是她家的那位緋聞保姆。
金葵離開了畫廊。
她穿過畫廊靜無一人的長長的走道,推開那座大樓的窄窄的樓門,門外的街上車水馬龍,巨大的城市噪聲充滿耳鼓。上海外灘的繁華擁擠,更加凸顯出她的渺小孤獨。她在茫茫人海中漫無目標,彷彿與世間萬物格格不入,唯一擁有的只是自己的內心,因為內心裡還有一個寄托,那就是她遠在北京的愛情。
她知道在她離開三號院的日子裡,高純同樣孤獨,但她不知道這一天對高純來說,意義極為特殊。他在這一天立下了自己的遺囑,讓那座祖傳的宅院確定了歸屬。
在高純從律師處回到家的半小時後,周欣也匆匆趕回三號院來。她回來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將那張底片重新放回金葵的小屋。她至此已經確定,金葵來到這個院子,是個蓄謀已久的陰謀,她不僅隱瞞了有夫之婦這個重要的身份,以保姆的面目進入他們的生活,並且迅速出手,勾引高純。高純已經是個身殘體弱的廢人,可她仍然利用他的孤單,入侵他的感情。正如李師傅所說,她這樣做的目的除了謀財,還能有什麼?
周欣回到三號院做的第二件事,是到高純的臥室去看高純。高純沒在床上,周欣不禁疑心,急忙四處尋找,一直找到花園,才在合歡樹下,看到高純的背影。輪椅在他身下有些過分小器,一園草木與他同入沉思。周欣在他身後遠遠默立,片刻離去,她沒有要求高純回屋,沒有打斷這個意義不明的獨處。
周欣做的第三件事,是打電話約來了谷子,她在與谷子交談時並未從頭說起,只問谷子可否再幫她一個小忙。谷子對她的求助未覺意外,但還是想證實其中的原委。
「為什麼?」谷子問:「這個保姆不是才來幾個月嗎?幹嗎這麼快就要換掉?」
周欣沉默了一下,似乎不想糾纏理由,尤其在谷子面前,更不願外揚家醜。這件事已經迫在眉睫,她索性讓話題直奔目的。這件事本來可以找方圓幫忙,但金葵原是方圓領進三號院的,如今要將她驅逐出去,再找方圓當然彆扭。
她對谷子說道:「我已經把她辭退了,所以接替她的人必須趕快請到,你要是一時請不到合適的,可以讓老酸小侯他們也幫忙找找。小侯這方面的路子比較多吧?」
谷子點頭,說:「你放心,我馬上幫你去找。你有什麼特別要求的條件,或者特別忌諱的方面嗎?」谷子很自然地又把話題轉向了金葵,「你這個保姆到底有什麼問題呀,是你要換她還是高純要換她?」
周欣遲疑一下,如實回答:「是我要換!」
「你跟她合不來?」谷子問:「她怎麼了,不聽話,還是太懶?」
周欣不知該怎樣回答,她的口氣幾乎是一種控訴,一種抑制不住的憤怒:「這個女孩,太有心計了,太有手段了!」她從谷子的反應中知道,谷子對她的激動,對她的所指,不可能完全知會。
谷子茫然點頭,說:「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