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路線上白天
列車呼嘯駛過,把田野河流漸次拋遠。
海邊夜
與劉川的想像相當接近,那是臨海而立的一片土崖,陡而不高、峭而不險,一如單成功描述的那樣。此時雖然厲風撲面,卻未有絲毫冷意,遠處濤聲擊岸,轟鳴不絕於耳。
此刻,他們終於到達了終點,單鵑的眼角還凝結著干涸的淚珠。
單鵑的母親已經疲憊得不能支持,她一拐一拐地把劉川和單鵑帶到記憶中的纏綿之境,那片泥土上雜陳的草葉和嫩枝,與二十多年以前幾乎別無二致。
銀色的月光把海水的波紋反射在長滿植物的崖壁上,半明半滅的星星照不見那上面是否還怒放著火紅的杜鵑。單鵑的母親不知是激動還是疲乏,雙腿一軟癱在了地上。劉川沒多說話,即用備好的一只鐵鍬從這裡挖了下去。
單鵑站在一邊為劉川望風,風聲和海聲其實遮掩了一切,雖然近在咫尺,可連她都難以聽見鐵鍬挖土的響動,難以聽見劉川急促喑啞的喘息。仿佛知曉今夜這個秘密的,只有頭上的月亮,和滿天的繁星。
海邊的泥土很濕潤,很松軟,但劉川的全身還是很快就被汗水濕透。他挖的坑寬大得足以栽下一棵參天大樹,但挖地三尺也沒有挖到任何異物。挖出的泥土攙雜著大量粗沙,還有雜蕪的草根碎石,一鍬一鍬被劉川揚得到處都是,坑的四周狼藉不堪。挖著挖著劉川停下來了,他挖得太猛了,挖得筋疲力盡。他把鐵鍬扔在坑裡,坐下來大口喘氣。地上濕漉漉的泥沙帶著陰邪的涼意,像被海風吹冷的汗水一樣,一下子浸透了他的全身。
單鵑也失望地蹲下身子,兩眼向坑內茫然探看。她母親的目光也湊了過來,在一覽無余的坑裡徒勞地搜尋,然後又疑問地投向劉川。
單鵑母親:“沒有?”
劉川喘著氣:“沒有。”
單鵑問母親:“是這個地方嗎?”
母親說:“是啊,就在這個凹口,這上面當時還開了一大片杜鵑花呢。”
母女一齊舉目,向頭上的崖頂看去,崖頂被夜色吞沒,草木黝黑一片。她們低下頭來,彼此相顧無言,只好再次把目光投向劉川。劉川喘息了一會兒,一聲不響地從坑內爬出,從裡面拽出鐵鍬,在這個剛剛挖出的大坑旁邊,又是一鍬挖了下去。
挖了左面,又挖了右面,三個坑很快連成了一體,變成了一個更加巨大的大坑。劉川繼續挖,坑越挖越大,大到足以放下一張雙人的大床。單鵑也上來幫忙,她和劉川互相替換,足足挖了三個時辰。很快單鵑也沒勁兒了,累得大仰八叉躺在大坑的旁邊。這時,她在劉川那一下周而復始的挖土聲中,突然聽到幾聲匡匡的變異,那變異的聲音響了幾下之後就消失不見了,但緊接著又再次響起,匡!匡!匡……像是鐵鍬的端部撞上了一個空心的樹根。
那聲音讓單鵑從地上爬起,她的目光還未觸及深深的坑底,便從劉川的表情和動作上,看出陡然而生的希望。劉川奮力揮鍬的樣子似乎已經告訴她們,這一聲聲匡匡的聲響肯定不是什麼樹根或石塊。接下來她們很快就能用肉眼看清,從泥沙中露出來的,是一個黑色平滑的硬物。她們看到劉川扔掉鐵鍬,用手扒開那硬物表面和四周的沙土,當浮沙散盡的時候她們都能確認,劉川雙手撫摸著的,是一只大號的皮箱。
劉川的心,在喉頭跳動,跳得他手尖不停發抖。
單鵑也跳進大坑,手腳並用,和劉川一起將皮箱從沙土中拖出。他們發現這只皮箱的下面,還有一只同樣的皮箱——同樣的黑色,同樣的沉重……他們同樣將它用力拉出。
皮箱沒有上鎖,用手撥動鎖扣,啪的一下,箱蓋應聲而開。箱子裡,是緊緊纏裹的無色的塑料布,劉川和單鵑手忙腳亂,將厚厚的塑料布快速撕開。月光在那一刻仿佛忽然亮起來了,他們的雙目不約而同,被一片鍍了銀光的色彩灼痛。灰藍色的美金,粉紅色的人民幣,在這個濤聲響徹的夜晚,竟是如此斑斕,如此炫目!
兩個箱子都打開了,單鵑母女激動得熱淚奔流。劉川的眼睛也濕了,全身一下松懈下來,他一屁股坐在地上,仿佛再也不能起身。他要尋找的,幾乎用生命作為代價,苦苦尋找的這個東西,就在眼前:兩只大號的皮箱裡,那個被塑料布包裹著的險些永沉地下的秘密——三百八十萬人民幣,九十九萬美元,總值一千二百余萬的國家財產!
他全身濕透,說不清是汗還是海的潮氣……敞開沾滿沙土的衣襟,呼吸起伏的胸膛像塗了油似的亮光閃閃。他和單鵑一人拖了一個皮箱,扶著單鵑的母親,從崖壁一側陡峻的羊腸小徑,向崖頂攀援。他們就是從這條惟一的小路走下海邊的,現在依然要從這裡踏上歸途。
此刻,在向崖頂攀爬的三人中間,只有單鵑顯得身體矯健,她並未像劉川那樣在剛才的挖掘中耗盡體力,她拖著皮箱,拖著母親,最先攀上了崖頂。崖頂是一片闊大平坦的空坪,空坪上灌叢疏落,草木斑駁。單鵑和母親走上空坪時喘息未定,就像釘子一樣釘在了地上,定定地不能移動半步。從她們僵硬的表情和僵硬的動作上,已經可以想像她們看見了什麼。
劉川也爬上了崖頂,他的目光越過單鵑母女僵直的背影,投向坪地的前方。在距離他們不到三十米的遠處,在目光終止的盡頭,數不清有多少燈火熄滅的警車,多少荷槍實彈的武警,合圍著一道密不透風的人牆!
劉川腫脹的胳膊再也提不動那只沉重的箱子了,他的雙手已經布滿鐵鍬磨破的血泡,皮箱在他的身側脫手而落,砰的一聲落在崖頂堅硬的地上。警車的大燈幾乎在皮箱落地的同時一齊燃亮起來,車頂的警燈也一齊威風凜凜地隨之閃動。一群警察大步向他們走過來了,為首的一個正是東照公安局那位久已不見的林處長。
他繞過已經完全呆掉的單鵑母女,徑直走向崖口的劉川,他伸出手來有力地一握,握得劉川流血的右手鑽心疼痛。在疼痛之後劉川遲鈍的耳中,正式聽到了這位金庫大劫案的偵辦主管,鄭重地宣告一切結束!
“謝謝你劉川同志,你干得很好!你為我們破獲這個案件做出了很大貢獻,我代表東照市公安局,代表東照市人民政府,對你表示衷心的感謝!”
劉川頭腦麻木,他沒有說話。他也沒有話說。他麻木地看著林處長從他的面前轉身離開,走向已被警察們繳獲的那兩只皮箱。皮箱被打開來了,在眾多警察的包圍中,在七八只手電光柱的照射下,林處長審視了箱內那一捆捆耀眼的現金,臉上露出了勝利的笑容。
劉川全身都酸乏得失去了知覺,不能向前行走半步,不能和他們一樣歡笑和歡呼。他呆呆地看著單鵑和她的母親被警察分別銬住拉走,呆呆地凝視著那一個個紅藍變幻的燦爛的警燈,他凝視著這個盛大的場面,他對這個場面的歡愉無動於衷。只有當景科長分開眾人走上前來,將他擁在懷裡用力地一抱,他的眼淚才從心底奔湧出來,如噴泉一般奪眶而出。
環海山路清晨
天亮了。武裝警察的大隊人馬班師回朝。
劉川看到了海。
浩浩蕩蕩的警車車隊行駛在環海的山路上,晨霧剛剛散去,太陽尚未出來,海的顏色和形狀,在這個時辰顯得朦朧不定,像多種極不透徹的顏料在巨幅畫布上塗出的一片混沌——胡藍、青綠,還有雲一樣的灰白……
省際公路白天
那一天陽光萬道,省區公路上車流如潮,車隊拉著警笛,押解著一千二百萬贓款和兩名嫌犯,長驅而過。警察們按捺不住勝利的喜悅,車箱內歡聲笑語此起彼伏,人人都在談功論賞,但沒人聽到劉川的笑聲,劉川歪在面包車的後座上,不知何時睡過去了。從睡相上可以看出,他似乎心事重重。
東照市公安局白天
兩個刑警在為劉川做證詞記錄。
劉川:“……單成功對我說,我會報答你的,我會讓你一輩子都過上吃穿不愁的日子。”
刑警做著筆錄。
劉川:“……單成功說,那筆錢就埋在那棵大樹下面了,他說那個時候是枯水季節……”
劉川:“單成功說,你出去,讓你干媽帶你到海邊去,去找我們懷上單鵑的那個地方,我把咱家的東西都放在那兒了。”
東照公安局白天
預審民警繼續向劉川搜集證據:“單成功的老婆和女兒在知道單成功搶劫銀行的行為後,有沒有向公安機關檢舉報告單成功的藏身之處?”
劉川沉默了一陣,緩緩說:“單鵑和她的母親在金庫大劫案的案發前一年,就與單成功分居兩地了,她們對單成功在外面犯下這樣的彌天大罪……並不知情。”
東照公安局白天
預審員繼續向劉川取證:“單成功平時有沒有向他老婆孩子說過他藏著一筆巨款?他有沒有向她們說過……”
劉川:“不,她們不知道單成功私自藏著這筆贓款。單成功也沒有跟她們說起這筆錢來。”
預審員:“那你帶著她們到了海邊,你們去挖那個東西,她們是不是知道她們要去挖的,是什麼東西?”
劉川表情不太自然,但他堅持說道:“不,她們什麼都不知道,她們是在我帶她們到海邊挖出那兩只箱子以後,才知道裡面裝的是錢。”
在一邊旁聽的景科長與預審的民警面面相覷,啞然無語。
東照公安局林處長辦公室白天
辦案民警和預審民警在向局長和林處長匯報結案情況。
景科長:“現在已經可以證實,單成功是金庫大劫案的主犯而不是過去認為的協從,北京天河監獄司機老楊的那位前任情婦佟寶蓮,現在也確定的確是死於單成功之手。所以,現在已經可以以搶劫罪、故意殺人罪、脫逃罪等罪名,將單成功移送檢察院提請起訴。”
局長:“他的老婆,還有他的女兒,審得怎麼樣了,可以一並移送檢察院嗎?”
景科長和其他民警對視一眼,說:“按照我們現在掌握的證據,恐怕很難向檢察院移送了。”
局長:“為什麼?”
景科長:“我們原來准備對單成功的老婆和他女兒追究的窩藏罪、包庇罪,現在因為劉川的證詞都無法成立了。”
林處長對局長解釋說:“劉川否認單成功的老婆和女兒知道單成功搶劫銀行的罪行,也否認她們知道在海邊挖出來的那些錢是搶劫的贓款。”
局長有幾分驚訝:“噢?”
林處長:“現在我們還搞不清劉川是出於什麼心理,要這樣保護單家的兩母女。劉川這份證詞如果不改口的話,單成功的老婆女兒……看來只能放人了。”
景科長:“劉川倒是沒饒小康。劉川在秦水的一個煤廠差點被殺,小康涉嫌這起案子。我們前天通過秦水公安局對范小康依法進行拘傳,可惜在拘傳令實施之前,范小康已經聞風而逃,不知去向了。”
東照看守所白天
單鵑母女被無罪釋放,走出了東照公安局看守所的大門。她們走出大門後,站在門前低聲商量了一會兒,然後朝著夕陽墜落的方向,並肩走了。
火車白天
東照至北京的火車翻山越嶺,穿越平原。
劉川在車廂的洗漱間洗漱,他看到自己手上疤痕未消的血泡,似乎才確信,他曾經在一條布滿荊棘的險路冒死穿越,現已進入另一段嶄新的時間。
北京火車站白天
劉川走出火車站,他在站前人來車往的馬路上,凝望著城市的天空。這一刻他幾乎忘了他在秦水究竟藏了多長時間,此刻歸來竟說不清北京到底是親切還是陌生。
北京街道白天
劉川乘出租車穿街過市,他似乎還沉浸在對往事的沉思中。
劉川家晚上
劉川敲了自己家的房門。小保姆把門打開了。劉川看到,奶奶扶著拐杖顫顫巍巍地走過來向大門這邊張望。
劉川走進屋子,他張開雙臂抱住奶奶,奶奶微微地笑了。
晚上,劉川與奶奶吃了久別重逢後的第一頓晚飯。
看到劉川終於游子歸家,奶奶的病似乎一下好了大半,有劉川扶著,她能從餐廳一直走到劉川臥房。那天晚上,她在劉川臥房的沙發上和劉川聊天一直聊到深更半夜,小阿姨過來叫了幾次,她才戀戀不捨地回房休息。
劉川臥室夜
劉川躺在干淨松軟的被子裡,兩腳無論伸到哪裡,都是那麼平滑干爽,不再陰潮,不再酷熱,沒有臭蟲,沒有蚊子,沒有難聞的霉腐味道,枕頭和被子散發著一股淡淡的清香,這種皂液的清香已然久違。
劉川家白天
第二天劉川早早起床,幾個月來第一次如此仔細地梳洗打扮。一套登喜路的休閒服被洗熨得板板挺挺,一雙愛馬仕的軟底鞋也打理得不染一塵。
劉川家外白天
劉川開了那輛久已不開的沃爾沃S80離開了他家的院門,在他剛剛駕車離去之後,王律師的車子開進了劉川的院子。
劉川把沃爾沃開上了擁擠的東三環路,半小時後他趕到了酒仙橋季文竹那裡。
季文竹家白天
劉川敲開季文竹的房門時季文竹還穿著睡衣,她見到劉川後立刻露出幸福的笑臉,並且緊緊擁抱了劉川,他們彼此相擁,彼此長吻。
一束耀眼的陽光從窗外進入,投射在鋪了白色床單的單人床上。白色床單襯著兩個光滑新鮮的肉體,那肉體完美的顏色和質感,令陽光也變得輕盈嬌艷。晶瑩透徹的汗珠潔如晨露,像天地造物般地自然清新。
劉川的目光,落在窗台上龐建東送來的那盆文竹上面,他問:“誰送你的文竹?”
季文竹:“我自己買的。”
劉川:“你好像特喜歡文竹。”
季文竹:“是啊,我就是文竹。”
他們赤身躺在窄窄的床上,身上只蓋了一條薄薄的床單。季文竹細細的手指若即若離,順著劉川的皮膚慢慢游走。她岔開話題說:“你皮膚真好,像緞子似的。”
劉川馬上回敬道:“你的才好呢,你是我見過的最白的女孩。”
季文竹用一只胳膊支起腦袋,突然側身盤問:“你見過多少女孩?”
劉川說:“見得可多了,大街上到處都是。”
季文竹笑笑,說:“你真的是第一次?”
劉川不笑,說:“你不信呀?”
季文竹說:“不信。”
劉川說:“為什麼不信?”
季文竹說:“現在你們這幫男孩,從上中學開始就跟饞貓似的,沒有一個不偷腥的,你的條件又好,你不偷人人家還偷你呢。”
劉川說:“人家偷我?我倒想。”
季文竹用枕頭砸在劉川頭上:“呸!”
劉川也用枕頭砸她,他很喜歡這樣,做愛之後,光著身體,和自己相愛的女孩躺在床上,漫無邊際地說話,無憂無慮地嬉笑。有時又互相撒野,互相哄勸,光著身子在屋裡打成一團……
劉川家白天
不僅在季文竹的小屋,連劉川那間寬大向陽的臥房,那張二乘二米的大床,也成了他們瘋狂的愛巢。只要奶奶讓小保姆陪著去醫院了,劉川就把季文竹接到這裡,在他家樓上的大臥室裡,胡侃、瘋玩兒、做愛。玩兒累了他們就躺在床上聊天。
劉川說:“你不了解我奶奶,你不知道我上中學那會兒她管我都管成什麼樣了,就是女生打電話到我家來,她都能盤問得讓人家把電話摔了。”
季文竹笑:“盤問人家干什麼,她干嗎不盤問你?”
劉川說:“問啊,怎麼不問。”
季文竹說:“問你你怎麼辦?”
劉川說:“我摔門。”
季文竹說:“那你上大學的時候呢,你上大學不是住校嗎,你奶奶管不住了吧?”
劉川說:“我們那是公安大學,跟軍校一樣,有紀律,規定不許談戀愛的。”
季文竹說:“嘁!規定還管得了你們。”
劉川說:“當然管得了啦。”
季文竹嘲笑:“老實。”
劉川也笑:“那是。”
春宵苦短,樓下的大門發出砰的一聲響動,兩人嚇得說笑頓止,季文竹悄聲問:“你奶奶?”
劉川戰戰兢兢地下床:“她去醫院了,怎麼回來這麼早?”
季文竹見劉川走到臥室外面探看,連忙穿好外衣,下床跟了出去。
劉川奶奶讓小保姆扶著站在樓梯口,臉朝上笑著問:“劉川,小珂來啦?門口那是誰的鞋呀?”
劉川和季文竹出現在樓梯的另一端,劉川說:“奶奶,不是小珂。啊,她叫季文竹,是我朋友。”
奶奶沒理會季文竹投來的微笑,疑問:“朋友?哪兒的朋友?”
劉川搪塞:“就是要好的朋友唄。您剛從醫院回來呀。”
奶奶:“啊。”又說,“我還以為小珂來了。”
奶奶讓小保姆扶著離開了梯口,相對季文竹來說,奶奶似乎更喜歡小珂。小珂那種類型的女孩,相對更討老人的歡心。
天河監獄白天
天河監獄為劉川協助公安機關追回國家巨款一事,召開干警大會,宣布給劉川記個人二等功一次,幾個月前單成功在河北靈堡村脫逃的事件,於此真相大白,劉川不僅恢復了名譽,而且成了一個英雄。
當劉川從監獄長鄧鐵山手中接過二等功證書和證章時,小珂熱烈地鼓著掌。龐建東雖然也和大家一樣鼓了掌,但散會後他很快就悄悄離場,沒有和小珂那幫年輕人一起,圍在劉川身邊親熱敘舊,問長問短。劉川那天被年輕伙伴們擁出監獄禮堂時看到龐建東獨自離去的背影,他心裡當然知道其中因為什麼。
送劉川出來的還有副監獄長強炳林和遣送科的科長老鍾,老鍾當然又借機勸劉川留下來工作:“劉川,我看你就別再提辭職的事了,你看領導和同志們這麼信任你,你應該留在咱們監獄和大家一起好好干一番事業,啊!”
領導們也都附和地說了鼓勵和挽留的話,劉川當面難拂領導的好意,紅著臉推托說要回去和奶奶商量。
劉川:“好,好……這事,我得回家跟我奶奶商量商量,我得……”
小珂馬上接了他的話:“你要真想留下來,我跟你一起去做你奶奶的工作。”
劉川推托:“呃,我,我還得跟我爸公司裡的人再商量一下……”
領導們都笑,鄧監獄長說:“好,你去商量。老鍾,老強,你們到我那兒去一下,我有個事跟你們談談。”
領導們走了,周圍的人也散去。只有小珂陪著劉川向遣送科那邊走去,小珂沉悶地說了句:“其實我知道,你一點也不想留下來。”
劉川試圖解釋:“說心裡話,我其實真挺喜歡咱們這兒的,領導也對我確實不錯。但是,我已經耽誤了好幾個月的時間了,我爸的公司也確實需要我去。而且,我覺得我和季文竹一交朋友,我也沒臉再見龐建東了。如果留在這兒,和建東每天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那該多別扭啊。”
小珂沒有接話,她甚至沒有去看劉川的面孔。她默默地向前走著,臉上只有無望與失落。
劉川跟在她身後問道:“你不高興嗎,你生氣了?”
小珂站住,說:“沒有,我當然為你高興。”
劉川:“因為我立了功?”
小珂搖頭:“你立了功,而且,你又有了那麼漂亮的女朋友。你不用別扭,你有你的生活,你的生活和我們不同,我應該為你高興。真的,只要你開心,我就為你高興。”
劉川啞然,半晌才說:“謝謝。”
商場、飯店、游泳池白天晚上
劉川和季文竹相擁相攜,興高采烈地逛商店買東西,找各種口味的飯館吃飯,還去飯店裡的游泳池裡游泳。去飯店的游泳池游泳是一種享受,他們穿著浴衣躺在陽光下的沙灘椅上,喝著雞尾飲料,慢慢消磨掉整個下午。
萬和公司白天
劉川把財務經理叫到辦公室,跟她要錢。
財務經理:“公司的賬已經讓法院封了,要動賬上的錢,只能等官司打完,法院把賬號解凍才行。”
劉川:“我現在急需要錢,你反正得給我想想辦法。娛樂城呢?娛樂城不是還在營業嗎,營業就有現金收入,你去跟娛樂城的經理說,就說是我要用。”
財務經理:“……好吧,我想想辦法。”萬和娛樂城餐廳晚上
劉川與季文竹在一個單間裡吃晚飯,財務經理和娛樂城經理走了進來,把三萬元現金放在了餐桌上,並且讓劉川簽了領款單。
娛樂城經理:“這是三萬元。娛樂城最近的收入主要是支票轉賬,今天收的現金只有四萬元。大部分都拿過來了。”
財務經理:“老板,這種事只可偶爾為之,讓法院知道了,很可能連娛樂城也給咱們停了。”
劉川:“我知道。”
萬和城外晚上
劉川與季文竹走出娛樂城,上了汽車。
季文竹說:“哎,那事到底行不行啊?”
劉川:“你以後整天在外面拍戲,要手提電腦有什麼用啊?”
季文竹:“就是因為我整天在外面拍戲,才需要手提電腦呢。我前兩天看見我們那個戲的投資老板有一台IBM的手提電腦,挺棒的,大概兩萬五左右吧,你不是剛拿了三萬嗎,夠了。”
劉川:“我上次不是跟你說過我想給我一個干姐寄點錢去嗎?”
季文竹:“你干姐?你欠她錢呀?”
劉川:“……嗯,怎麼說呢,就算欠吧。”
季文竹:“你借她錢了?你這麼有錢!”
劉川:“咳,也不是借……其實我也不欠她,我就是……就是想幫幫她,我想她現在肯定需要人幫她。”
季文竹疑心了:“她到底什麼人呀,你那麼惦記!”
劉川:“她就是我干姐。”
季文竹:“干姐至於這樣嗎,是干姐嗎?”
劉川:“你還以為我騙你呀,不是我干姐是誰呀。她以前對我不錯,我有麻煩的時候她也保護過我。”
季文竹:“她對你不錯?那你就快點找她去吧!”
季文竹這樣賭氣,劉川卻無動於衷,繼續若有所思地念叨:“……對,我真應該找找她去,我可以出錢讓她到北京來,讓她找個學校好好學點本事,也算是我對她的一點補償吧,可惜我找不到她了。”
劉川的自言自語,終於讓季文竹抓到了把柄:“補償?你為什麼要補償她,你做了什麼對不起她的事了?”
劉川懵懵懂懂地應道:“也許吧,也許我是做了對不起她的事。”
季文竹狠狠一笑:“做了就是做了,還什麼也許,做了就應該老老實實地承認。你究竟對她做了什麼,啊!說給我聽聽!”
劉川愣了半天,半天才從季文竹鐵青的臉上看懂了什麼,但要辯解為時已晚:“沒有啊,我對她沒做什麼,你想到哪兒去了這是!”
季文竹:“你剛才還承認做了,怎麼一轉臉又不承認了?你不承認也晚了,反正我已經知道了。別說了別說了,你說什麼我也不聽了!”
劉川還是說,還是解釋,但又怎麼解釋得清呢。關於東照金庫大劫案的偵破內幕,關於他受命臥底的情節細節,仍屬公安偵查工作的絕對機密,在解密之前不可外傳。所以,他沒法把單鵑的來龍去脈,把他和她究竟有何關聯,向季文竹述說清楚。
火車站白天
季文竹要去外地拍廣告,劉川到車站送行。他拎著季文竹的包往站台走,說:“你們拍個廣告怎麼要拍那麼長時間啊?”
季文竹:“當然了,要轉好幾個景呢。”
在站台上,季文竹再次提醒劉川:“哎,我這一走至少得五六天,你一個人在北京,可得老實點。”
劉川:“怎麼叫老實怎麼叫不老實啊?”
季文竹:“你還問我,別再認一大堆干姐干妹妹就行。”
劉川不說話,季文竹追問一句:“聽見沒有?”
劉川答:“啊。”
季文竹上了車,火車開走了。
劉川走出火車站,猶豫了一下,他走進售票廳,來到售票窗口,問:“請問去秦水坐哪趟車?”
火車站晚上
北京至秦水的列車徐徐開動。劉川透過車窗,凝望著北京天空的蒼茫暮色。
秦水火車站晚上
列車在鐵路線上走了一天一夜,在第二天的傍晚到達了秦水車站。
秦水街頭晚上
劉川從火車站出來後駕輕就熟,直接打車去了他住過的那個小院。這條路他曾經無數次往返,感覺一切仍然詳熟。
小院晚上
小院大門緊鎖,劉川從門縫中往裡探看,裡面漆黑無人。
雜貨店晚上
劉川離開小院沿街信步,路過那家雜貨店冷清的門口,此時店門洞開,還在營業,門口燈泡刺眼,店內卻光線暗淡。雜貨店的面目依舊竟讓劉川感到一絲驚奇,這間雜貨店從某種意義上說,對他也有救命之恩。
劉川站在小店的門前,上下打量,然後走了進去,店裡那個中年女人已然不在,換上了一個戴眼鏡的禿頂老頭兒。他向那老頭兒買了一瓶兩元錢的飲料,交了五元錢也沒讓找,喝著飲料踱出門去,信步走遠,別無他言。街頭晚上
走出這條小街,飲料尚未喝完,劉川站在街口發了陣愣,然後向他第一次來到秦水時曾經到過的另一個地方,邁步走去。
大富豪夜總會晚上
劉川走進大富豪夜總會的第一感覺和當初一樣,暗影裡依然若隱若現著那些女郎的媚眼。如同幾個月前的初來乍到,劉川還是找了一個顯眼的桌子獨自落座。一個面目生疏的服務生手執飲料單走了過來,他不用看那副冷淡無神的面孔,也能領教此處的宰客之道。
為了避免麻煩他擺擺手說:“我不喝飲料了,我是來找個人的。”
服務生問:“你找誰呀?”
劉川說:“你們這裡有沒有人認識一個叫單鵑的女孩,她過去跟你們這裡很多人都認識的。”
服務生說:“你等我去問問。”
服務生走到吧台那邊去問別人,很快來了一個年輕男子,矮矮的個子,其貌不揚。走過來先問了一句:“誰找單鵑?”
劉川轉頭和那人打了照面,看出那人嚇了一跳,腳步戛然而止,一臉的漫不經心蕩然消失,倉促間還堆出些尷尬的假笑,沖劉川一通點頭哈腰:“喲,是您呀,您什麼時候來的,您找單鵑是嗎,我去給您問問,我去給您問問……”
那人一邊說一邊退了下去,那幾步退得有點像是倉皇逃跑。他跑後四周角落裡正待饞貓撲食的小姐們被夜總會的經理領班暗中指揮著,一個個貼著牆從後門做鳥獸散,眨眼之間散得無影無蹤。
那個其貌不揚的矮個兒劉川似曾相識,但一時叫不出姓甚名誰,好像是小康手下的一個嘍囉,過去跟小康去城外一起收過賬的。那人走到吧台邊上,吧台裡的兩個男人小聲問他:“這是原來單鵑的男朋友吧?”
矮子同樣小聲:“什麼男朋友,是公安局的便衣。”
吧台裡的男人:“哎,他以前不是也跟著小康混過嗎,一直不太愛說話的那個……”
另一男人補充:“就是當時不太敢打架,真打起架來又不要命的那小子?”
矮子用更低的聲音說:“他是個警察,是公安局派來收拾單鵑老爸的探子。”
吧台男人:“他現在干什麼來了?”
矮子:“誰知道。”
矮子匆匆走進吧台一側的小門裡去了。
吧台裡的那兩個男的,劉川看著也是面熟,但同樣叫不出名字。劉川遠遠地看看他們,他們也遠遠地沖劉川點頭干笑。
劉川的警察身份,通過單成功的被抓,通過范小康的逃跑,顯然在秦水,在范本才的勢力范圍內,在范家的嘍囉們當中,傳得沸沸揚揚。劉川此時在“大富豪”裡這麼一坐,當然讓他們心驚肉跳。沒人知道劉川是干什麼來的,沒人知道他來尋找單鵑,對單鵑來說,是福是禍,是吉是凶。
劉川坐了一會兒,不見矮子出來,便起身往夜總會的後屋走去。吧台裡的人只能張皇地看著,不敢阻攔。這地方劉川再熟不過,他在秦水的那段日子裡,白天去外面收賬,晚上通常就在這裡護場。客人不多的時候,他們就在後面的小屋裡坐著,抽煙發呆,或者看小康和幾個親信賭牌。
劉川推門走進後屋,後屋裡有三個男人,包括矮子在內,正在悄聲嘀咕,大概還在嘀咕劉川,見劉川推門進來,三個人全都嚇了一跳,忽隆一下站了起來,驚怔著不知說什麼是好。劉川終於在他們當中認出一個人來,他不由開口叫出聲來:“嘿,小蟲!”
那個叫小蟲的,是個三十來歲的干瘦漢子。他本來就瘦,在隆城那架打的,幾乎廢了一只胳膊,現在更是瘦成麻稈了。劉川關切地問道:“你的傷徹底好了嗎,你現在還在這兒干啊?”
小蟲沒想到劉川會這麼熱情地叫他,一時慌張得不知所答。旁邊的兩個人看著劉川在小蟲對面坐下,對小蟲問長問短,便點個頭說:“你們聊你們聊。”然後互相踩著後腳跟溜出去了。小蟲溜不掉,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手裡夾著根煙,看上去很尷尬。
劉川並不想和他敘舊,只問他單鵑的事情:“單鵑現在還在秦水嗎,還來這兒嗎?”
小蟲結結巴巴:“我,我也不知道,我也好久沒見她了。”
劉川:“小康還在不在秦水啊,單鵑還跟他在一起嗎?”
小蟲支支吾吾:“這個,呃……我不知道,我一直沒見著小康。”
劉川看實在問不出什麼,只好說:“你要是見到單鵑,就跟她說我來找過她,我給你留個電話。”
劉川在一張紙上寫了自己的電話,給小蟲,說:“如果見到單鵑或者她母親,你就交給她們,你跟她們說,要是她們生活上有什麼困難,可以和我聯系。”
秦水火車站白天
劉川正待搭乘返回北京的火車,在站台上他接到了王律師打來的一個電話,從他接電話的表情看,王律師告訴他的顯然是一個不好的消息。
北京火車站白天
劉川走出車站,與前來接他的王律師和公司辦公室主任一邊匆匆交談,一邊乘上了一輛轎車。
汽車裡白天
王律師:“這個消息目前還不能完全證實,但從這些跡象看,法院的裁決我想已經出來了,根據我聽到的內容,對萬和公司恐怕非常不利。”
劉川:“什麼內容?”
王律師:“據說這份裁定書認定了萬和公司出具的那份抵押書合法有效,一旦認定了這個抵押行為的合法性,萬和公司就肯定要依法履行相關責任了。也就是說,萬和公司就必須向債權方支付七千萬元人民幣的擔保金額,為華豐實業公司償還逾期債務。”
劉川一臉無措,問:“那現在我們該怎麼辦,要不要再找法院談談?”
王律師遲疑一下,說:“除了繼續向法院提出申訴外,還有一步棋不知道你願不願意走。”
劉川:“什麼棋?”
王律師:“我想其實可以由你直接向法院起訴,起訴萬和公司的董事長,也就是你的奶奶。”
劉川驚愕:“我?起訴我奶奶?”
王律師:“對,你起訴你奶奶,起訴她違反公司章程,背著你擅自對外擔保,侵犯你作為公司股東的合法利益,要求你奶奶賠償你的損失。因為公司的章程明文規定,公司的重大投資項目,貸款項目,須經股東方一致同意,才能進行。對外擔保等同於貸款負債,你奶奶在沒有征得你同意的情況下簽署這份擔保函,簽署董事會決議書,可以認定屬於欺詐和違約的行為,你可以請求法院先行追究,先行賠償。如果能將你在萬和公司的百分之四十的股份保全下來,那也比全賠出去強。”
劉川:“我起訴我奶奶,萬一讓我奶奶知道怎麼辦,這不是刺激她嗎?”
王律師:“這她肯定得知道。雖然她可以委托律師代她出庭,但各項訴訟文件的簽署,還是需要她親自來簽。所以你要告她她肯定得知道。老太太會受刺激嗎,她現在身體行嗎?”
劉川愣了半天,搖頭說:“不行。”
辦公室主任:“不過,王律師這個意見,可能是現在惟一能想的辦法了,你要不要再……”
劉川:“不,我不同意讓我奶奶再攪到這種事裡去,這種事差點要了她的老命,不行不行,肯定不行。”
律師不便再說,只好晦著臉看看坐在前座的辦公室主任,主任也只能一臉無奈。
其實他們的臉色劉川看得很清。那臉色讓他知道,也許就在明天一早,他從床上醒來的時候,劉家已經一貧如洗。
首都機場、北京公路白天
所以,當第二天中午劉川接了從桂林回來剛下飛機的季文竹後,沒有另外花錢在路上的飯店吃飯,而是讓司機開車穿過半個北京,帶他們去了萬和城的餐廳。
萬和城白天
劉川和季文竹坐在餐廳的一個包房裡,季文竹翻著菜牌,對劉川說:“我這次在桂林,就沒吃幾頓飽飯,桂林的菜都辣得不行,現在我一吃辣椒就長疙瘩,你看我這臉上。”
劉川:“沒有啊。”
季文竹:“你這人我發現了,一點都不心疼人,這不是疙瘩嗎!”
劉川:“這個呀,這個沒事,我也長。”
季文竹:“哎,你想吃什麼,咱們吃個紅燒大鮑翅怎麼樣?”
劉川:“魚翅屬於海鮮,海鮮都是發的,吃了不更長疙瘩了嗎。”
女孩的心都是敏感的,季文竹疑心地問:“怎麼了,你捨不得了吧?”
劉川強打精神,掩飾說:“沒有沒有。”
但季文竹火眼金睛,並且馬上把問題想到極致:“我不在這些天,你是不是又喜歡上誰了?”
劉川皺眉:“誰呀,我又喜歡上誰了。”
季文竹理直氣壯:“男人心裡有沒有事,女人不用看,聞都聞得出來。”
劉川心中坦然,於是嘴硬:“我再借你一個鼻子,你聞出什麼來了?”
季文竹似是有意地盯了他片刻,然後單刀直入:“我問你,前兩天你是不是去了一趟秦水?”
“誰說的!”劉川吃了一驚。
“剛才你們家司機說的,是他送你去的火車站!”
“啊……是啊,我是辦事去了。”
“你找干姐去了吧。見著了嗎,怎麼沒把她帶到北京來呀?”
“我真不是找她去了,我真是辦事去了。”
幸好這時餐廳經理殷勤地過來了:“喲,老板今天想吃什麼,要不要我讓廚師長給您開個菜單?”
劉川於是岔開季文竹的話題點菜:“行,要兩份紅燒大鮑翅……”
經理堆著滿臉笑容:“好的。”
季文竹家外晚上
劉川開車送季文竹回家。
季文竹下車前吻了劉川,劉川直到季文竹的身影消失在樓門裡才啟動了車子。
劉川家外晚上
劉川駕車回家,他把車子開進公寓院門,然後又開進地下車庫入口。這時候他並不知道,他的身後正有一雙銳利的眼睛,緊緊地盯著他的行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