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還真不是一般得冷!」孫劍把手中的煙蒂扔在地上用腳碾熄,把衣領拉拉,努力縮了縮脖子。
他站地地方是個路口,風毫不阻攔地吹過,把人身上僅有的溫度也一併帶走,令人不停地在原地打著轉跺腳,還是不住地發著抖。在孫劍面前不遠的地方,一棟居民樓上的燈光正在逐漸熄滅,那些溫暖的房間裡的人們已經開始各自進入夢鄉。不過孫劍時刻注意著的那個窗口始終黑著燈,要不是孫劍清楚地知道對方就在家裡,也許他會以為那間房子的主人深夜未歸。
夜越來越深,整棟樓的居民終於都進入了夢鄉,樓房陷入了黑暗的包圍之中,這時,一扇樓道門發出輕響,接著一個人影探頭探腦地看看,最後走了出來,快步上了停在偏僻角落中的一輛車。車輛駛去之際,孫劍馬上向自己的隊友通報,不多會一輛同樣藏在暗處的車子便尾隨而去。
孫劍伸伸手臂,重新回到了監視的位置。
又過了良久,時間已經過了午夜,凍得發僵的孫劍一個激靈從迷糊中清醒過來,雙眼緊緊盯著前方的樓房。果然又有一個人影從那個地方溜了出來。他幾乎是無聲無息地鑽出樓門,躲在一叢樹木之後張看了一陣子,才上了一輛藏得更加隱蔽的車。車輛發動的聲音傳來時,孫劍連忙向隊友們再次通報。看著那輛車駛去,孫劍凍僵了的臉上露出一抹笑容,自言自語地說:「這次看你死不死!」
目送走了那個「獵物」,一直到天快亮的時候孫劍的崗位都沒有再出現狀況,天空中浮出第一抹彩霞的時候,他的電話響起:「小孫回來吧,已經把他們一網打盡了,馬上回來突審。」電話那邊的聲音十分興奮,孫劍自己雖然沒有親身參與抓捕,但是也可以想想當時的激烈程度。一邊想著不知道隊友們有沒有受傷,一邊又慶幸這幾天沒白沒黑的苦日子總算煎熬到了頭,他活動著僵硬了的肢體沿著路口向馬路對面走去,想在公園門口看看能不能招到出租車,心裡還在盤算:不知道周影下了班沒?不如找他來接我吧?
雖然是冬日的清晨,但是公園裡已經有了人跡,一些晨練的人,遛狗的人,紛紛到達這塊附近唯一的綠地,開始享受這個晴朗的早晨。孫劍的前邊就走著一對老夫婦,兩人身穿白色的運動裝,老太太手中還提著一把寶劍,看來是要舞上一段鍛煉身體。兩位老人不緊不慢地走著,嘴裡聊著一些家長裡短的話題,顯然正在悠閒的度過著晚年時光。孫劍心中對這種悠然的老年生活倒是極為羨慕,但是他自己現在的工作忙得腳不沾地,連與女朋友一起看場電影的時間都不夠,想要享受到這樣的生活,看來只能指望退休以後了。
孫劍跟在兩位老人的後面向路口走去,雖然清晨時分路上行人稀少,但是老人們還是在路口停下來,等待著人行道的綠燈亮起。自己固然身為警察但是卻從來不把交通法規放在眼中,把闖紅燈、超速當作家常便飯的孫劍這次居然有些心虛,實在不好意思在這兩位老人家面前公然的闖紅燈,於是站在他們的身後,靜靜地等著綠燈亮起。
綠燈在孫劍電話鈴聲響起的同時亮了起來。孫劍在馬路邊收回腳,接起了電話:「喂,我是孫劍,你哪位?……什麼二舅?我沒姐妹,你打錯了吧?……靠,打錯電話連句對不起都沒有!」孫劍對著已經掛斷的電話咒罵一句,抬腳跟在已經走到路中央的老夫婦身後向馬路對面走去。
就在這時,一輛汽車以驚人的速度從街道前方疾駛而來,孫劍連反應的時間都沒有,眼睜睜地看著那輛車掛到了閃躲不及的老先生,把他甩出在路邊的綠化帶裡。孫劍驚叫一聲向前衝去,卻看著那輛車居然連減速都沒有就揚長而去。他氣憤地衝過去跑著追了十幾米,卻又想到了地上的老人,馬上又跑了回來。
老頭還半邊身子在綠化帶裡、半邊身子在馬路上的躺在地上,雙目緊緊地閉著,老太太正半跪在他身邊握著他的手低聲地呼喚著他。
孫劍連忙幾步過去,焦急地問:「這位大爺怎麼樣了,傷到哪兒了?我給您叫救護車!」還沒等老人們接話,他已經摸出手機撥打起了120。
聽到「救護車」幾個字,正在裝作受傷以掩人耳目的老頭立刻就想從地上彈起來,卻被老婦人用力又按了下去。老婦人向孫劍撇撇嘴,給他使了個眼色,同時伸手重重在他的腰間擰了一把,老頭馬上就大聲呻吟呼痛起來,臉上的表情宛如剛剛受了一輛坦克的碾壓一般。
孫劍一邊輕聲安慰老人,一邊焦急地計算著救護車花在路上的時間,直到救護車呼嘯而來,老人被抬上了車,得到了隨車的醫護人員「似乎沒有什麼大礙」的保證,他才算是鬆了口氣。
到達醫院之後,自己主動跟了過來的孫劍忙著為兩位老人承擔了應付交警詢問的工作,在反覆而詳細地把那輛沒有牌照的肇事車的外貌描述了多次之後,他送走了對於他的嘮叨有些受不了的交警同行們,推開了已經從急診室轉到病房區的老人的病房門。
白色的病房內老人靜靜地躺在床上,雙目緊閉,頭上的繃帶已經湧出了血跡。老婦人坐在他的身邊,雙手緊緊握著他的手,雙眼緊緊盯著他的面孔,彷彿一眨眼就會失去對方的蹤跡似的。聽到孫劍進來的聲音,老婦人過了片刻才回過頭,臉上浮現出疲倦的笑容說:「他睡著了。」沙啞的聲音中竟然還有著一絲的欣慰。
孫劍有種想落淚的的滋味。
白頭攜老,那將是多麼幸福的事情。如果自己在工作、生活中有了這樣的意外,自己的她會不會像這位老婦人這樣傷心、關切、焦急……那個超速行駛、撞人後逃逸的司機真是混蛋!隨便就破壞別人的幸福!千萬別讓我抓住你,不然的話……
他有些歉意地向老婦人解釋:「不好不意思,我沒看清楚對方的長相——他的車上沒有掛牌子,所以,所以……。」
老婦人慈祥的擺手一笑:「這已經多虧了你了,要不是有你幫忙……唉,反正老頭子也沒什麼事,得饒人處且饒人,算了吧……」
「那怎麼行!」孫劍義憤填膺地叫,「那種人讓他逍遙法外的話,他下次還會幹出同樣的事來,又會增添無辜的受害者!我就是個警察!大娘,你放心我一定把他繩之以法的!」他看了看表說,「我單位還有點事,我先走了,下午再來看二位,你放心,那個肇事司機我一定幫你們抓住他!」說著告辭而去。
孫劍一離開病房,老頭立刻便從被子下面睜開一隻眼問:「走了嗎?」
老婦人白他一眼說:「走了。」
「可算走了,悶死我了。」老頭長出口氣,從床上骨碌爬了起來,自言自語地說:「現在人類不是說人際關係冷漠,都不管別人的閒事嗎?這個人人怎麼這麼跟不上潮流!我就說應該乾脆消除掉他的記憶算了,還得我還要裝病,還要打針。」
老婦人在他額頭伸手一戳:「你不知道他是周影的朋友啊,消除他的記憶,也不怕周影找上門來!」
「找上門來又怎麼樣?周大侄子還能把我怎麼著不成?」老頭死要面子地咕噥著,卻不再堅持自己的意見了,又躺回了床上。
老婦人為他掖掖被角說:「你就安安生生地在這裡躺幾天吧,既然要裝成人類就裝得像點,哪有人類老頭子出了車禍還能又叫又嚷的!」
「那倒是,要是真的是個人類老頭子,那一下子肯定死得不能再死了。你說怎麼會有那麼缺德的人,撞了人連車都不停,不用等那個警察找他,我這就去把他好好教訓上一頓,讓她做肥料最合適了。」老頭越說越生氣起來,覺得要是就此放過那個撞自己的人類,會對自己的一世威名有所損害,於是摩拳擦掌的準備去教訓對方。
老婦人又白了他一眼:「你最好老老實實地呆在床上,那個孫劍說下午還要來看你呢。」
「我才不希罕他來看我。」
「那也要給我裝出個受傷的樣子來,不然看我怎麼收拾你。」
老頭兒哼了一聲,拉過被子蒙住了頭。
下午,孫劍果然又提了幾斤水果出現在病房中。
老頭已經甦醒了,但是精神十分萎頓,說話也前言不搭後語,彷彿有點老年癡呆的先兆。孫劍問他對肇事司機還有沒有印像,他也也囁嚅著說不出什麼來。
「看來大爺傷著了頭,別急著出院,多休息幾天吧。」孫劍自己揉著自己因為熬夜加加班而通紅的眼睛對老婦人說,「大娘,你也別自己在這裡硬撐著,叫子女們都來陪陪床吧,自己的身體要緊,別在這個時候您再累著了。」
老婦人眼圈一紅:「我們一輩子都沒兒沒女的,本來指望老倆口平平安安過一輩子也就知足了,誰知道……唉,他萬一要有點什麼三長兩短,我也沒什麼活頭了,我那裡也不去,死活我是要守著他的!」(走路的時候連時速不到二百的汽車都躲不過去,簡直是老糊塗了!在醫院裡不看著他,他再給我弄出個什事情出來怎麼辦!)
「唉……」孫劍聽得一陣心酸,長長歎了口氣,不由脫口說:「大娘,不然你回去歇歇,我在這裡幫您守著大爺?」
「不用了,怎麼能這麼麻煩你。」老婦人連忙婉拒,「你自己也是一副累壞了的樣子,快回去休息吧,年輕人的身體更重要。」
「那我先走了,大爺,您好好休養身體。放心,那個肇事司機的事包在我身上了,我一定負責給你抓住他!明天我再來看你。」難得的週末,孫劍卻毫不吝嗇打算把自己寶貴的休息時間用在了陌生人身上。
孫劍與老婦人退讓了半天,才百般不放心地走了。老婦人看著他的背影歎息:「真是個不錯的人類,難怪周影都會跟他成了朋友。」
「哪裡不錯?多管閒事又囉嗦。」老頭兒拿起孫劍帶來的水果狠狠咬了一口說。
老頭兒說得沒錯,孫劍確實是個喜歡多管閒事又熱情的過頭的人。自從老頭兒住院之後,他就每天都來看望,對這個本來是萍水相逢的老頭子噓寒問暖,弄得本來想像征性的在醫院住幾天就出院的老頭不得不一直住了下來。
好在他還知道不要打擾老人休息的道理,每次都是坐了一會便起身告辭,並且拍著胸脯保證自己一定會將肇事者繩之以法。
此時,老頭兒在聽到他說出那句「我先走了」剛剛喜上眉梢,就聽見孫劍後頭又扔下一句:「今天要是沒任務的話我晚上再來陪您說話。」這才出門而去。
「他說晚上還來。」孫劍一出門,老頭便嚎叫一聲,從床上彈了起來,「他有完沒完了,一天兩次,他也不嫌麻煩!」
老婦人連忙摀住了他的嘴:「小聲點,他還沒走遠呢!」
老頭耍賴似得向床上一躺:「我不管,我晚上還有想看的節目,我要回家看電視!我要回家!」
老婦人安撫他說:「你就別鬧了,他這麼熱心,你能保證他不會跑到咱們家去嗎?咱們家是能讓他去的地方嗎?你還是安安全全地在醫院裡住幾天,遮遮他的眼,讓他死了這份好心之後再回去吧。」
「那怎麼行,選美大賽今天是泳裝組的比賽,錯過的話我會後悔一輩子的!」老頭情急失言,脫口說出了不該說的話。老婦人眉頭一揚,臉上那老婦人特有的和藹慈祥頓時消失的無影無蹤,雙目如火一般地在老頭身上掃了幾遍,聲音象萬年寒冰中倒出來的一樣問:「你很喜歡泳裝嗎?用不用我幫你討個小老婆,天天讓她穿著泳裝陪著你啊?」
老頭尚不知已經死到臨頭,正沉浸在對泳裝美女們的幻想中,完全沒留意到妻子的異常,做夢似得說:「那到是好!不過我不知道你那個脾氣嗎?給我納妾?我多看別的女人一眼你不跟我鬧三五天彆扭我就謝天謝地了,男人啊,娶了老婆就算把欣賞美女的權利交待了,難怪劉大兄弟說,男人啊,你的名字叫做風箏,線的那一頭拉在老婆手中,想要你飛你就飛,向要你落你就落,想要你……」
「砰」一條不知從何處冒出來的粗壯籐蔓重重拍下,把老頭象棒球一樣打出去,撞到牆上以後貼著牆壁滑落在地上。「你還敢打討小老婆的主意,還敢背著我跟劉地來往!我不發威你以為我是病貓是不是!」老婦人吼聲震天,一把提起老頭斥責著。
老頭自知失言,連連求饒:「夫人,夫人啊,你怎麼可能是病貓呢!你是母老虎,真真正正的母老虎啊!」
「敢說我是母老虎!大了你的膽了!你天天把母老虎掛在嘴邊上,是不是跟斑家那個『母』的有什麼勾勾搭搭的事了!你給我說!給我說!」
「沒有啊,沒有啊,我跟黃妹只是普通朋友,因為你不喜歡,我們已經二十多年沒見過面了啊!」
「還敢一口一個黃妹!」
「沒有啊,我冤枉啊……」
青年坐在沙發上發呆,正對面的電視在「哇啦哇啦……」地響的著,但是他根本什麼都沒聽進去、看進去。他的腦海中不住盤旋著的,是兩天前的那次意外的車禍。
那天他本來在一個交往了一年多的女人家中過夜,卻在無意中發現了那個女人除了他之外,同時還在與其他幾個男人交往的事實。雖然兩個人只是普通的交往,還遠沒有到談婚論嫁的地步,但是這樣的事他還是難以忍受,與女人爭吵了幾句,在女人一句:「你也可以去找別的女人啊,我們不過是玩玩,你以為我是你老婆嗎?」的刺激下,他抓起衣服便衝了出去。
帶著被怒火燒得發燙的頭腦,在沒有多少行人和車輛的道路上,他開著車狂颶,完全忘記了世界上還有交通規則這回事。到了那個一個路口時,雖然看到了紅燈,但是他還是速都沒減就衝了過去,根本沒有考慮路上會不會有行人。人倒霉了真是什麼事都倒霉,在那麼早的清晨,本來應該路上沒什麼人才對,結果他卻偏偏就撞到了一個早起晨練的老人。
他已經有了好幾年的駕齡,這還是第一次出事故,原本就陷入在混亂中的頭腦更加成了一團漿糊,完全不知道應該何去何從,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卻發現自己已經在開車逃逸的路上了。
「……在××路與××立交橋處發生了一起交通事故,一輛轎車撞上了一輛公交車,造成了……」雖然不是在報道自己闖下的禍,但是關於交通事故的報道還是令他打了個寒顫,從胡思亂想中清醒過來。
不知道那個被撞的老人怎麼樣了?他的年紀那麼大了,自己當時的車速又那麼快,萬一……每當思路到了這個地方,他都不願意再繼續下去,也許那個老頭根本什麼事也沒有,自己開車離開後,他站起來罵幾句,拍拍屁股就走了(事情本來是會如他所幻想的發展的,可惜有個孫劍冒冒失失地插了進來,使事情偏離了他原有的軌道)。青年反覆這樣安慰著自己,站起身來,想再去拿一瓶冰鎮啤酒。
「就是你!」一個老人憤怒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青年驚訝地回過頭,見一個怒目圓睜的老頭正站在自己的身後。「你,你是誰?怎麼進來的?」獨居的房子裡出現不相識的陌生人,任何人都會像這個青年一樣表現出驚訝。他一隻手扶著冰箱門,一隻手抓著一罐啤酒,準備向對方砸過去。
「就是你開車把我撞了,然後不管不顧地逃走!」老人怒氣沖沖地指著青年大罵,「年紀輕輕的居然這麼沒有良心,開車撞了人馬上就逃走,也不管傷者的死活,你父母是怎麼教育你的,一點公德心也沒有!害得我這麼慘,我不會放過你的!」老頭連氣都不換一口地喝罵著,「缺德帶冒煙,你將來生兒子沒屁眼,生女兒……」
豐富的人生閱歷使老頭口中的詞句如同淘淘江水一般連綿不絕,青年被他罵得頭昏眼花,一時分不清東南西北,等他終於準備不顧一切地開口問問對方是什麼人,怎麼來到自己家中的時候,牆上的時鐘敲響了七下。
老頭忽然閉上了口,站在那裡自言自語地說:「糟了,時間到了,他馬上就要來了!」說完狠狠地一把奪過青年手中的啤酒,「砰」地拉開來大口喝了幾口,「小子,算你運氣好!等我回頭再來收拾你!」不等青年再做出什麼反應,老頭就忽然不見了——對,就是那們憑空消失了,周圍平靜的連空氣的流動都不曾有,可是就是有一個剛剛還在的人完完整整地失去了蹤影,青年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呆了十幾秒,伸手試揮似的觸摸了一下那個地方的空氣。
也許是自己這幾天精神過於緊張,產生了幻覺?可是他回頭數一數,冰箱裡的啤酒確實少了一罐,地上,有一個小小的拉環靜靜地躺在那裡,可是那罐啤酒卻消失了,跟隨剛才那個奇怪老頭一起……
他到底是什麼「人」?對了,他開始的時候說過,自己開車撞了他之後逃走了,那麼他是那天的那個老人嗎?
青年努力回憶,可是在那次意外的車禍中受害者並沒有給他留下任何印象,他最多只能想起對方確實與剛才那個老頭一樣,穿了件灰色的外衣而已。如果真的是他到好,看起來他沒受什麼傷。那麼即使他沒有受傷他又是怎麼找到自己的?怎麼進到自己家裡來的?怎麼那樣憑空消失的……天色正在慢慢暗下來,夕陽最後的幾抹餘輝從天邊透進了廚房的窗子,把所有的景象鍍上了一層暗色調的紅色,青年的影子拉的長長的,從他的腳下一直延伸到門上。他忽然打了寒顫,一股恐懼從心中蔓延到了全身。
「大爺,我又來看您了!」孫劍提著一個大西瓜,高高興興地走了進來。
老頭今天的氣色不錯,臉頰紅通通地正靠在床上看電視。電視裡的人物咿咿呀呀唱個不停,卻是孫劍最害怕的京劇。
糟了,今天有選美比賽的泳裝組!孫劍驀地想了起來。這可是重要的節目,呆會一定得趕回家看!早知道不來醫院看他了,不行,得趕快嘮幾句就走人。剛想到這裡,他心裡忽然生出了對老人家的極大歉意。想想看一位老人在醫院中,躺在病床上不能動彈,身邊只有老伴陪伴,是件多麼寂寞的事情啊。他心裡肯定很想找人說說話聊聊天,自己難得來了,心裡卻想應付一下就回去看選美,實在太自私了。自己怎麼也變成這種人了?
於是孫劍在內心的自責中頂著刺耳的京劇聲,硬是與老頭聊了四十分鐘,其間還順著老頭的話,對電視上那個京劇演員的唱腔,身段作了一番點評,一老一少談的是熱火朝天,極為投機。等孫劍一告辭,騎上他的摩托車風馳電掣地趕回家看泳裝選美之後,本來在對著京劇唱段搖頭晃腦十分陶醉的老頭也用不遜於孫劍的極其快捷的速度,抓過遙控器把台調到了那個孫劍一直期待著的節目之上。一邊氣哼哼地說:「小小年紀居然喜歡京劇,難怪像個七老八十的一樣那麼囉嗦!不懂得欣賞的笨蛋,耽誤了我看選美比賽!」
熒屏上的選美比賽還在繼續著,不過泳裝的項目已經結束了,選手們正在舞台上接受主持人種種古怪的問題,身上穿的是絕對稱不上暴露的服裝,老頭對著屏幕發出了一聲失望地咆哮。當然,匆匆地趕回家的孫劍打開電視的時候,更是只看見了選美節目片尾的字幕,失望地坐在了沙發上。
「至少我是為了做好事才耽誤了的。」孫劍在心裡這麼安慰自己。「不過為什麼老年人就一定會喜歡那種嗚嗚嗦嗦地戲劇呢?他們年輕的時候一定也喜歡過美女吧?為什麼老了就會產生那麼大的變化?但願我老了之後不要變成那樣……」
幻想著自己上了年紀之後還可以帶著飽滿的熱情躺在沙發上欣賞泳裝美女的青年與本來想悠閒地躺在醫院的病床上觀賞泳裝美女的老人之間,明明有著相似的愛好,卻因為年齡的代溝而失去了彼此交流的機會,並且對對方的審美觀大加抱怨。
老頭躺在病床上,耳邊聽著老太婆的嘮叨,胸口的火氣越積越多,已經到了爆發的邊緣:「我要出院,我要回家!我恨那個黑皮警察,我再也不想看見他了!」
「不行!」老婦人頭也不抬地反駁,「醫生說你至少還要觀察幾天。」
老頭咆哮:「從來沒見過你這樣的老婆,非要把好好的老伴關在醫院裡不可!你想這樣作對嗎?誰不盼著自己的老伴好,你卻偏偏相反,巴不得我住院。」
老婦人把手中正在整理的衣物一扔,霍地站了起來,用手指戳著老頭的額頭,一字一句地說:「是誰變成血淋淋地樣子跑到醫院來的?是誰在醫生檢查的時候故意裝作昏迷不醒的!到了這種時候你還能怎麼辦?忽然好起來?打破人類的醫學常識?你會被送去當試驗品的知不知道!提前出院回家休養?那個警察窮好心,就不會跟到咱們家裡去『探望』你?你想把他引到咱們家裡去不成?」
「去就去,誰怕誰!惹急了我吃了他!」d
「你敢嗎?」老婦人瞄了他一眼悠然地問。
「氣死我了!氣死我了!」老頭氣地拍床大叫。「都是那個肇事司機不好!害得我不得不住院!我不會放過他的!」他不敢真地把孫劍怎麼樣,於是把怒火轉嫁向了罪魁禍首,那個肇事司機。
青年躺在床上,額頭上敷著熱毛巾,他相信自己一定是因為自己這幾天過分的緊張而起了幻覺,所以希望用好好休息的方式來緩解症狀。雖然心中反覆地對自己說,這個世界上沒有鬼,一切都是幻覺,但是他還是打開了屋裡所有的燈,並且把母親以前為自己買的,早已被他扔進了抽屈角落的所謂開光了的佛像翻了出來,珍重地套在了頭上。看來自己是太累了,好好睡一覺,明天早上一切都會好的,他一直這樣催眠著自己,卻不知道為什麼精神地偏偏十分振奮,一點兒睡意都沒有。只要一閉上眼,那個老人沖沖大怒的樣子便會出現在腦海中。
對,就是那樣,一張滿是皺紋但是紅通通的臉龐上,一雙圓睜的怒目,彷彿要噴火一樣的看著自己,並且近在咫尺的看著自己……青年低低呻吟著,企圖伸手去觸摸一下自己眼前的所見到底是不是真的。
「混蛋!都是因為你!」老頭一把拍開青年試探著伸過來的手,拽著睡衣的領口地把他拎了起來,「你害得我這麼慘,自己到是可以悠閒地躺在床上看電視!向你這種人一定不會放過看泳裝選美的機會吧?可是我卻因為你沒有看成!你這種沒有公德心的畜牲!不知道尊老愛幼的混帳,把握的泳裝美女還給我……」老頭的話語再次淘淘不絕而來,這次由於他與青年的距離較近,所以青年甚至可以感受到他口中晚餐中大蒜的氣味和飛濺唾液。
如果是「那種東西」,不是應該沒有影子,沒有體溫,而且害怕大蒜的嗎?且不說青年由於長久以來接受西方文化太多,對於本國土生土長的鬼魂的習性出現了誤解,但是在他心目中疑惑卻大起來,不管怎麼看對方也像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他原本以為的鬼魂。這個老頭一定是用了什麼途徑打聽到了自己的住址,並且用不法的手段潛入了自己的屋子,想到這裡他膽子陡然壯了起來。
青年抬手拍開老頭抓住他的手,一把老頭從床上推了下去:「你是誰?怎麼跑到我家裡來的?告訴你,再不給我說明白的話,我就打電話報警!你說我開車撞了你?證據呢?誣陷也是犯法的你知不知道。」事情已經過去了這麼多天,現場肯定是不可能還保留著了,而自己的車也已經維修完畢,什麼痕跡也沒有。當時時間那麼早,路上肯定根本沒有目擊證人,反正已經肇事逃逸了,索性不如不承認到底。如果說青年心中本來還有幾分愧疚的話,在被老頭子這樣幾番的胡攪蠻纏之後,也已經消失的無影無蹤
老頭猝不及防被他從床上推下去,摔了個難看之極的四腳朝天。「好小子,你還敢打我!」他難以置信地用完全不像老年人的動作蹦了起來,手指幾乎指點到青年的頭上,「你自己做了虧心事,還敢動手打受害人!報警!你報啊,報啊,看看到時候坐牢的是誰。」
青年當然不會真的去報警,因為對於他來說,想把一個老頭子趕出自己家門的力量應該還是綽綽有餘的——至少他自己是真心誠意地這麼認為。所以他拉起老頭就把他向大門口推去:「出去!給我出去!誰給你的權利三番五次的跑到我家裡來!我的脾氣可不是一直那麼容讓!給我滾出去!」
老頭這下更是火上澆油,掰開他的手吼:「你居然一點認錯的打算都沒有!做錯了事還敢囂張到這種地步,我今天要是不教訓教訓你,你就不知道馬王爺長著三隻眼!」說著捲起袖子向青年伸出了拳頭。青年當然也不甘落後,對著這個兩次進入自己住宅,把自己嚇得夠嗆的老頭一點忍讓之心都沒有的迎面一拳打過去。
一個二十五、六歲的青年與一個門十出頭的老漢之間的斗歐,如果正常的情況下勝負是沒有什麼懸念並且馬上就會見分曉的,今天也是這樣,青年自以為馬上就可以給來戰鬥的想法並沒有錯,只是令戰鬥結束的一方並不是他,而是那個貌不驚人的老頭。
老頭迎著青年的拳頭竄過來,隨手一拔便把青年弄了個跟頭,接著抬腳把青年踹倒在地,跨到他的身上拳腳齊下,對著他就是一頓暴打!口中還罵聲不絕:「叫你撞我!叫你害我看不上電視!叫你衝我吼!叫你敢對我動手動腳!我打得你以後再也不敢欺負別人!」
青年格擋幾下便全無了招駕之力,在如雨點般的拳腳下打著滾的求饒:「大爺,大爺,我下次不敢了,不敢了……」
「還想有下次。」
「我是再也不敢了,永遠不敢了……」
陽光穿過窗簾的縫隙落在床上時,青年睜開了眼,身體彷彿還帶著極度地疼痛,使他一時分不清昨晚的事情是不是夢境。他試著移動了一下身體,沒有到什麼不妥,當然身體上也沒有被毆打之後的任何痕跡。那個身手堪比成龍、李連傑的老頭當然也不存在。他長吁了口氣,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因為那個幻覺,自己連睡覺也不得安心。當放下心來的他抬起頭時,卻看見屋子的地面上的狼籍:翻倒的茶几,打碎的杯子,打爛的博古架……應該說是夢中的斗歐場影卻在眼前重現出來。
他伸手按住太陽穴,靠在門框上無法動彈。
「大爺,我來看您了……」隨著孫劍陽光燦爛的聲音,老頭因為暴打肇事者而恢復了一些的心情立刻再次降到了冰點之下。他躺到床上,用被單蒙上頭向老婦人吩咐:「告訴他我送去太平間了。」
老婦人根本不理他,笑容滿面地迎向孫劍,與他熱情的寒暄起來。
「大爺明天就出院了吧?身體感覺怎麼樣了?」
「好多了,回家再休息幾天就沒事了,這幾天麻煩你天天往這裡跑,真是過意不去。」
「大娘,你這是哪裡話,到現在也沒能抓住那個肇事司機,我過意不去呢,不過你放心,我一定會把他繩之以法的。」
「其實得饒人處且饒人,反正我們家老頭子也沒什麼事,就算了吧。」老婦人一臉慈祥地說。
老頭兒在床單底下小聲咕噥:「憑什麼算了?他害得我住了這麼多天院,我決不會放過他的!昨天打他一頓你都趕著給他治療,是不是很不能得我被撞死了,你好再找個後老伴。」
老婦人接著為他掖被子伸手到床單下狠狠地在他大腿上狠狠一擰,臉依舊笑著說:「算了,老頭子沒有事我們就謝天謝地了,不計較了,你們警察平時已經那麼忙了,別再把精力用在了我們這些小事情上。」
多麼好的老人啊,自身經歷了那樣的災禍承,受了那樣巨大的痛苦之後,依舊對待那個肇事者抱著這樣的寬容。同樣是人,有的撞傷老人家之後逃逸,有的卻對施加傷害自己的人都如此寬容,孫劍為此感歎不已。
老頭對老婦人的話不以為然:「你看著吧,我才不會放過他呢,非把他……」大腿上又是狠狠一擰,老婦人藉著轉身為孫劍倒水之際向他惡狠狠地警告:「你昨天晚上把他打成那樣,花了老娘多少工夫為他治療!你要敢再多說話,看我不把你真的送進停屍房去!」老頭兒撇著嘴不出聲了。
孫劍接過老婦人送來的水問:「明天出院的時候用不用我借輛車來送送你們?雖說可以出院了,醫生還是交待要多多休息是吧。」
「不用了,我們自己打個車回去就行了,又沒有什麼東西要拿,我們家的老頭子身體好著呢,你看著吧,出院用不了幾天就又活蹦亂跳的了。」
「我現在就……」老頭的話音又被一次「轉花擰」打斷,在孫劍耳中只聽見了他似乎夢囈的一串聲音。「那我就不打攪大爺休息了,那我們說好了,明天我來接你們出院。」孫劍完全不考慮對方的立場,自顧自地就做了決定,「你們不用跟我客氣,到時候我保證來。」
第二天,孫劍開著騙來的公車來到醫院,兩位老人卻已經辦理了出院手序走了。
他們一定是為了不麻煩我才悄悄的出了院,真是好人啊,社會上這樣的人再多一些,也許我們的工作也就不用整天這麼忙。孫劍這樣感歎著,轉身離開醫院時與一行人擦身而過。
那群人由四、五個男子按著、駕著一個躁動不安地青年正匆匆趕向精神病科,孫劍依稀聽見他們議論著「好端端地上著班怎麼突然發了神經!」
「他滿口都是說這幾天見了鬼,被鬼罵被鬼打什麼的。」
「你怎麼也相信這些,他一定是平時工作壓力太大,最近又被女人甩了精神受了刺激才發瘋的。」
「不管怎麼說你們先按住他,現在他的力氣太大了,也不知道我的手指頭被他咬斷沒有……」
「你才要小心抓著他的手,我的眼睛現在還在冒金星呢。」
「……」
人們的議論與青年男子瘋狂的大喊大叫在走廊上漸去漸遠,孫劍聳聳肩,感歎一句現在社會的工作壓力真大,又向前走他自己的路去了。
與此同時此時,在立新市郊外的一所裝飾的十分像電影中吸血鬼豪宅的住宅中,老頭正躺在豪華的大床上,一邊喝葡萄酒,吸煙,一邊看著電視,雖然泳裝的項目錯過了,但是低胸露背,裸露出大片肌膚的晚禮服同樣十分好看。老頭看著自己最喜歡的十九號帶著迷人的笑容在舞台上翩翩來去,滿意地歎口氣:「還是自己家裡好啊!」
「哼,」面容恢復成二十出頭模樣的「老婦人」穿著比舞台上的美女更加暴露的服裝,斜倚在窗台下邊塗著指甲邊問:「你把那個人弄瘋了?」
老頭的注意力全集中在電視屏幕上,頭也不抬地說:「先讓他瘋個三五年再說吧,免得那個黑皮警察找到他,又來找我們的麻煩。」
「真是個倒霉鬼。」「老婦人」歎息一聲,她本來還可憐那個人,想要救他一命的。不過這樣也許是最好的辦法了,畢竟那個孫劍遇事有點兒熱情的過火,還是以防萬一他真地找到那個肇事者吧。她的心思也馬上就被電視上的時裝吸引,轉個身子身上的服裝變成了舞台上的那套,向老頭問:「死鬼,這件衣服我穿怎麼樣啊?」
「胸口太鬆腰太緊。」
「那麼這套。」
「顯得人比原來還黑。」
「這套……」「露出蘿蔔腿來了。」
「老頭子,你看我這樣怎麼樣啊?」
「咦,你顯出原形來幹什麼?小心把屋頂撐破了!啊,你要幹什麼,別過來,別打撓我看電視!別過來!啊……」
「你竟然敢說老娘壞話,去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