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外,梯也爾先生把高尚的本能和卑劣的習俗混為一談,當那些已變得貪婪的封建制度的幸存者,讓自己成為他們土地的代管人時,他,梯也爾先生,這位重生的大老爺,作新阿迪卡斯1狀旅行,他在路上購買藝術品,使古代貴族的奢侈之風死灰復燃:這是一個區別,但如果太容易播種收獲的東西,就應更加警惕舊習俗的復活:這是公眾人物考慮的一個因素。
1西塞龍最好的朋友的綽號,他以有雅典味為榮。
被水銀般不安的天性所激勵,梯也爾先生已打算去馬德裡消除我於一八二三年在那時推翻的無政府狀態2:因為反對路易·菲利普的意見,這個計劃更顯大膽。可以想象成一個波拿巴,可以認為他的削尖的羽毛筆只是拿破侖利劍的延伸;可以想象是一名偉大的將軍,可以幻想征服歐洲,他因此為自己定下了敘述者,而且過分輕率地運回了拿破侖的遺骸。我同意所有這些奢望,我只是說說,至於在西班牙,當梯也爾先生想入侵它時,他打錯了算盤;他會在一八二六年失去他的國王,而我則在一八二三年拯救了我的國王。主要還是在於及時做想做的事情;存在著兩種力量:人的力量和事物的力量;當一種力量與另一種力量對抗時,什麼也做不成。目前,米拉波還沒有驚動任何人,盡管他的貪污腐敗沒有損害他:因為現在,還沒有任何披露他惡習的描寫;人們只是被他的美德所中傷。
2他想干涉反對卡洛斯派,路易·菲利普阻止了他。
梯也爾先生可以做出三個決定中的一個:宣布自己為未來共和國的代表,像一只猴子伏在駱駝背上一樣棲息在七月革命變形的君主制身上或恢復帝國的秩序。最後一個主意應該對梯也爾先生的口味;但是沒有皇帝的帝國,這可能嗎?更自然會相信《革命歷史》一書的作者聽任被一種庸俗的野心吸引:他想延續或重獲權力;為了保住或重新得到他的位置,時機或利益需要的話,他便會完全變卦:在公眾面前曝光是要有勇氣的,但是梯也爾先生還是那樣年輕以至於他的美麗可充作他的面紗嗎?
德茲和朱達除外,在梯也爾身上我看到了一種圓滑的、狡猾的、順從的習性,可能是未來所包含的除了道德范疇的崇高之外的未來一切的繼承者;沒有嫉妒,沒有小器,沒有偏見,他清晰地呈現在時代庸碌的黯淡無光的底部。他過分的驕傲還不是那麼可憎,因為它並不在於蔑視他人;梯也爾先生有變化多端的手段,巧妙的才能;他很少為不同意見所妨礙,不記仇,不怕受牽連,公正對人,並不是針對這人的正直或他所想的,而是對於他所值的;這就在必要時會阻止他扼殺我們所有人。梯也爾先生不是他能夠成為的那個人;歲月會將他改變,除非他的自愛膨脹與之作對。如果他的腦子保持好使,沒有被重擊破壞的話,事情便會使一些未被覺察的優勢在他身上顯露出來。他應該迅速地生長或縮減。有很多機會可以讓梯也爾先生成為一位偉大的部長或繼續做一個糊塗蟲。
當梯也爾先生把世界命運1掌握在自己手中時,他就已經沒了解決辦法。如果他曾下令在地中海進攻英國艦隊這支和我們一樣最強大的力量,我們肯定會成功;土耳其和埃及的艦隊集結在亞歷山大港,它們會趕來增援我們的艦隊。取得對英國的勝利,會激勵法國。我們應該立刻派遣十五萬人進入巴伐利亞州並沖向意大利幾個對攻擊毫無准備的地方。整個世界能再一次改變面貌。我們的侵略是正義的嗎?這是另外一回事,但是我們應該可以質問歐洲在那些濫用勝利的條約中是否公正地對待我們,俄羅斯和德國過度地擴大,而法國被縮小至原先截短的邊界線。無論如何,梯也爾先生不敢玩他最後一張牌;看著他的生命沒有足夠的依靠,然而這就是為什麼在他應孤注一擲的賭博中他什麼注也不下。我們已倒在歐洲的腳下:一個重新站起的同樣的機會也許會要很久才能到來。
1一八四○夏天,梯也爾欲軍事干預反對英國,國王對此表示反對。
最後的結果,梯也爾先生為挽救他的體系,把法國縮小到15裡的布滿堡壘的空間;我們將清楚地看到是否歐洲有道理嘲笑這個偉大思想家的稚氣。
就這樣,被我的羽毛筆牽引著,對於一個未來不明確的人我所寫的已超過了我有著可靠記憶的人物。這是活得太久的一種不幸,我來到了一個法國只看到貧乏的幾代人經過的貧乏的時代:一只母狼在它的消瘦中背負著所有的希望。這些回憶錄隨著突如其來的日子降低了意義,減少了它們可以從這些重大事件中獲得的東西;它們將完結,我害怕像美人魚一樣。蒂特一利弗宣稱的那個輝煌的羅馬帝國,在卡西若多爾的記敘中逐漸衰落直至消失在黑暗中。都西迪德和普魯塔克,沙魯斯特和塔西特,當你們講說分開雅典和羅馬的主張時,你們更幸運些!你們至少肯定能使它們生動,不僅是通過你們的才能,而且也因為希臘語的光彩和拉丁浯的莊重!我們這些野人1,用我們用狹窄野蠻的界限幽閉的難懂的語言,對於我們這個正在結束的社會,我們能說什麼呢?如果這最後的幾道再現了我們講壇上的嘮叨,我們權利的這些永恆的定義,我們大臣們的毆斗,距此五十年後,會是與一張舊報紙上不可理解的欄目不同的東西嗎?在一千零一種猜測中,僅只有一種會感到是正確的嗎?誰能預見法蘭西精神變幻不定的奇特的跳躍和間隔?它的嫌惡和迷戀,它的詛罵和降福,沒有明顯的理由是怎樣轉化的?誰知道猜測和理解他們怎樣依次地熱愛和討厭;怎樣從一種政治體制中派生,怎樣掛在嘴邊的是自由,心中想的卻是農奴制,怎樣朝秦暮楚?拋給我們幾粒灰塵吧:作為維吉爾的蜜蜂,我們將終止我們的混戰飛到別的地方去1。
1這是伏爾泰用在法國人身上的詞。
1影射喬治尼克的一句詩:“往空中拋一點灰塵,蜜蜂將停止互斗而變得安靜。”
德·拉斐耶特先生
如果碰巧這裡發生一些什麼大事的話,我們祖國仍在沉睡。一個腐爛的社會,母腹是不孕的;甚至它孕育的罪惡都是注定要失敗的,可與他們原則的無用相媲美。我們進人的時代是一個牽引的過程,通過它一些注定要被審判的人拖著舊世界走向一個未知的世界。
這個一八三四年,德·拉斐耶特先生剛剛去世。我以前曾對他有過不公正的評價;應把他作為有著兩個面目和兩種名聲的一種傻瓜來重新介紹:大西洋彼岸的英雄,此岸的傻瓜。經過了五十多年人們才認清德·拉斐耶特先生身上人們固執地拒絕的一些品質。在講台上,他表達流暢,並且是用很好的伙伴般的聲調。他生活上沒有任何一點污點,他和藹、樂於助人、慷慨大方。帝國時期,他是貴族並置身其外;復辟時期,他沒有保持同樣的尊嚴,他降低身份直至讓人任命為出賣燒炭黨人的大師和一些小密謀的首領;幸好他在貝佛爾如同一個平庸的冒險家,逃過了上法庭2。在大革命開始的時候,他沒有和劊子手混在一起;而是手持武器與之搏斗,他想救路易十六,但是在憎惡大屠殺,被迫遠離大屠殺的同時,他對人們用梭鏢挑著頭顱的場面大加贊賞。
2指一八二一年十二月貝佛爾密謀。
德·拉斐耶特先生聲譽上升了,因為他死了,他有本能的脫口而出的才能,而他的死亡將他的才能永葆青春並增加了它的光芒;還有另一種名聲,是年齡的產物,是時間的晚產兒,這種名聲本身並不大,而是因為偶然將其置身於革命之中才顯得大。靠這個名聲;他經常插手一切,他的名字成了一切的招牌或旗幟:德·拉斐耶特先生將永遠是國家的衛兵。通過非凡的影響,他行為的結果經常與他的思想背道而馳;說他是保皇黨人,他是一七八九年推翻了八個世紀的王權;說他是共和黨人,他又在一八三○年建立了街壘王權:他去把他從路易十六頭上摘下的王冠獻給了菲利普。當我們不幸的沖積層加固時,和事件一起揉搓著,人們將重新找到他嵌在革命面團中的形象。
在美國贏得的歡呼1更提高了他的聲譽;一國人民站起來向他致敬,表示感謝的歡呼聲將他淹沒。艾萬雷特用這樣的呼語結束了他在一八二四年所作的演講:
1一八二四—一八二五年他重回美國。
“歡迎你到我們這邊來,我們父親的朋友!享有這份勝利以至於它不能與世上任何一個君王和征服者分享。唉!華盛頓,您青春的朋友,那個僅是他國家的朋友的人,在他還其自由的土地的深處靜靜地安歇。他長眠在波多馬克兩岸的和平與光榮之中。您將重見蒙一威隆2好客的樹蔭;但是您尊敬的那個人,您在門檻上再也找不到他。代替他並以他的名義,心懷感激的美國的兒子向您致敬。歡迎您三次到我們這邊來!在這塊大陸您涉足的某一個方向,所有能聽到您聲音的萬物都將為您祝福。
2華盛頓的住所。
在這個新世界,德·拉斐耶特先生為一個新社會的形成作出了貢獻;在舊世界,他為一個舊社會的毀滅作出了貢獻:在華盛頓,自由祈求他;在巴黎,無政府狀態祈求他。
德·拉斐耶特先生只有一個想法,幸好對他來講這是一個世紀想法;這個想法的堅定造就了他的統治;這個想法為他充當護眼,阻止他左顧右盼;他在僅僅一條線上邁著堅定的步子;他在懸崖間前行不掉下去,不是因為他看到了懸崖,而是因為他看不到它們;盲目便是他的才能:所有固定不變的都是必然的,而所有必然的都是強大的。
一七九○年我看見過德·拉斐耶特先生走在國民衛隊的前頭,經由林蔭道去聖·安托尼郊區。一八三四年五月二十二日,我看見他躺在黑棺材裡,沿著同樣的林蔭道。在隨行隊伍中我們注意到有一隊美國人,他們每人的鈕孑L上都帶著一朵黃花。德·拉斐耶特先生讓人從美國弄來一些足夠數量的泥土來覆蓋他的棺材,但他的目的沒有達到:
您將要幾罐美國的泥土
作為神聖的紀念物。
您將帶回這崇高的枕頭,
以便死後,他珍愛的遺物,
至少能有六尺在他的祖國,
那片他長眠的自由之土。
在命定的時刻,同時忘卻他的政治夢想和生活中的浪漫故事,他想長眠在比克普斯他善良的妻子身旁:死亡讓一切恢復到有序。
在比克普斯埋葬著一些從德·拉斐耶特先生開始的這場革命的犧牲者,那裡立起了一座小教堂,人們作著永恆的祈禱,紀念這些死難者。我在比克普斯陪著馬蒂厄·德·蒙莫朗西公爵先生,他是德·拉斐耶特先生制憲議會的同事,在墓坑底部,繩子把這位基督徒的棺材朝旁邊一轉,如同為了再祈禱,他側起了身子。
當德·拉斐耶特先生的送殯隊伍縱列行進時,我在人群中,在格蘭吉—巴特裡耶大街的人口。在林蔭道斜坡的高處,柩車停住了,我看見了他,全身染上了一層太陽的轉瞬即逝的光彩,頭盔和武器閃閃發光:然後,陰影重回,而他也消失了。
人群散去,賣“開心”1的人叫賣著她們的“忘記”,賣小玩意的到處拿著一些紙風車,在吹動著柩車上羽毛的同樣的風中轉動著。
1圓錐形蛋卷,人們稱之為“忘記”或“開心”。
一八三四年五月二十日在眾議院會議上,主席說:“德·拉斐耶特將軍將名垂青史……在向您表達議院的哀悼之情的同時,我在其中加進了,哦,先生,我親愛的同事(喬治·拉斐耶特),我特別的依戀之情。”在這段話旁邊,會議記錄整理者加上了兩個括弧:(高聲大笑)。
這就是最嚴肅的生命之一簡化成的東西。那些最偉大的人死後能留下什麼?一件灰色的大衣和一個稻草十字架,如同在布盧瓦被暗殺的吉茲公爵身上的東西一樣。
在杜伊勒利宮的柵欄處,叫賣者為一文錢在叫賣著拿破侖死亡的消息,我聽見了兩個江湖醫生開始大事吹噓他們賣的藥;而在一七九三年一月二十一日的《箴言報》上,我讀了關於處決路易十六的這些話:
“執行後兩個小時,除了不久前還是國家首腦的這個人剛被執行死刑的消息外,什麼也沒有宣布。”接著這幾句話是一則廣告:“安布瓦茲,喜劇。”
表演了五十年的最後一個戲劇演員,德·拉斐耶特先生仍留在舞台上;希臘悲劇的結束合唱曲宣告了這幕劇的寓意:“噢!必死的瞎子,學習將目光轉向生命的最後一天。”而我,坐在空曠大廳中的觀眾,包廂冷清,燈光熄滅,在落下的幕布前,伴隨著寂靜與黑夜,我獨自一個人呆著。
阿爾芒·卡雷爾
拉斐耶特將軍困擾著菲力普的過去,而阿爾芒·卡雷爾卻威脅著他的將來。你們已知道我是如何結識卡雷爾先生的;從一八三二年起一直到他安息在聖芒代墓地那天止,我從未間斷過與他的交往。
阿爾芒·卡雷爾心情郁悶;他開始擔心法國人不會把自由當作一件合理的事情來接受;他有一種我說不清的預感,感覺他會活不長;生命是個靠不住的東西,他從不把它看得很重,並隨時准備拿它出去賭一把。如果他死在與小拉博裡的決斗中,他的死對於亨利五世1來說至少會是一件大事;很可能他的葬禮還會因這場流血之戰而增添不少榮耀;可是他卻為了一點雞毛蒜皮的事就離開了我們。
1一八三三年二月二日,卡雷爾身受重傷。——拉博裡是一個正統派記者的兒子。
由於一時的傷感,他在《國民》報上發表了一篇關於我的文章,我因此給他寫了這樣的一張便條作為回答:
一八三四年五月五日巴黎
先生,您文章中充溢著的高貴優雅的情感使您超然於當今所有政壇文人之上。我並非稱贊您的曠世之才;您知道,在有幸認識您之前,我就已經給它以充分的肯定了。我也不想感謝您的誇獎;目前我更樂意將它歸結於您的老交情。先生您已經站得足夠高了;像所有頗有名望的大人物一樣,您已經開始脫離民眾;當人們漸漸地跟不上他們的步伐的時候,就會把他們視為異類,將他們拋棄掉。
夏多布裡昂
一八三四年八月三十一日我盡力在另一封信中安慰他,因為他由於犯了出版罪而被判了刑,我收到他這封回信;信中表明了他的觀點、遺憾和期望:
致夏多布裡昂子爵先生
先生:
到了巴黎我才收到您八月三十一日的信。我早該向您致謝了,可是消息靈通的警察知道我回來了,我不得不花些有限的時間去為蹲監獄做些准備。是的,先生,法官是根據莫須有的法律給我定了莫須有的罪名,判了我六個月監禁,因為雖然反動派被認為有權出版,可是路易——菲力普國王卻認為我是有罪的,起訴理由充分,辯護也遠沒能減輕我的罪名,但是陪審團卻有意將我無罪釋放。我很高興地注意到,隨著時間的推移,一個大膽論斷的重大阻礙似乎已差不多被消除了——您已讀過那份辯護詞,十八年前,在一些權威性著作裡,您向您的政黨講述憲法義務的原則1,辯護詞正是因為引用了那些條例,才變得對我十分有利。
1符合憲章的君主政體。
我常憂心忡忡地尋思著,先生您和那些見解最傑出的人物,包括我自己,都持有相同的觀點,如果全國的精英這樣齊心協力為獲得異議權進行不懈的斗爭,尚且不能在法國產生一個仁人智士自己的政黨,一個任何成功的、合法行使職權的政體都需要的、擁有必不可少的思想、言論、著書自由的政黨,那您和那些先生們的作品還有何用呢?先生,在上屆政府您提出的完全的爭論自由,難道像您的政界同僚運用陰謀詭計反對他們大權在握的對手一樣,是為了一時的政治目的嗎?一直以來,有些人就是這樣利用新聞界的;但是,您,先生,您是為了公眾的利益,為了戰斗,為了普遍捍衛一切思想(古老的和新興的)自由才提出爭論自由的;正因為如此,在七月革命引起的新爭論中,您才受到持各種觀點者所感激和尊重。我們的事業因此而聯結在一起,我們引用您的作品,這並非只是仰慕您舉世無雙的才華,而是渴望遠遠地追隨您的事業,我們是小兵,而您已是赫赫有名的老將。
先生,您三十年來所追求的也正是我追求的,如果可以追隨您的話,我們要讓美麗的法國擁有比國內戰爭更為人道、更加文明、更為友愛、更具決定意義的戰斗法令。那麼什麼時候才能只有相異的見解而沒,有黨派紛爭,只有合法公眾的利益而沒有虛偽、自私和貪婪呢?通過說服和講話,黨派和解是必然的,但什麼時候我們才能看見?盡管黨派紛爭和流血犧牲也會帶來妥協和解,但卻已是精疲力竭,兩敗俱傷,死者已矣,傷者和幸存者也未必會得到什麼好處。先生,正如您曾痛心疾首地說過的一樣,法國好像已失去了向導,仿佛不知道蜷縮於安寧平靜的專制制度下需要付出多大的代價。我們仍然必須不停地說,不停地寫,不停地發表出版,只要堅持不懈,有時會有意想不到的辦法出現的。而且,先生,有您這樣的好榜樣,我的心裡只有一句話:堅持就是勝利。
先生,請允許我懷著始終不渝的熱愛永遠做您最忠誠的奴僕。
阿·卡雷爾
一八三四年十月四日於靠近納伊的皮托
卡雷爾先生被關在聖佩拉熱,我每周去看他兩三次:他老是站在窗戶的鐵欄桿後面。這令我想到他的鄰居,植物園的一只非洲小獅,可憐的荒漠之子一動不動地站在鐵籠之中,憂郁的目光茫然地注視著外面的一切,它死了。然後,卡雷爾先生和我走下來;院子裡潮濕、陰暗、狹窄,四周圍著高牆,如同一口井,亨利五世的奴僕和王室的敵人都在這裡散步。其他的共和黨人也在這裡散步:這些蓄著大胡子、小胡子,或長頭發的,戴著德國或希臘式軟帽的年輕狂熱的革命黨人,面色蒼白,目光冰冷,模樣可怕,看起來就像是韃靼人尚未投身凡體的先存靈魂1:他們時刻准備著闖入生命。他們的衣服如同戰士的軍裝,又像是勇士身上血跡斑斑的襯衣:這是現實社會後面潛藏著的一個可怕的復仇世界。
1或許此處有段維吉爾的回憶,見《伊尼特》。
晚上,他們聚集在他們的頭阿爾芒·卡雷爾的房間裡;談論掌握政權後他們如何執政,以及流血的必要性。他們開展關於恐怖時代的偉大公民的討論、一些人擁護馬拉,他們信仰無神論和唯物主義,其他的人則崇拜羅伯斯庇爾,認為他是新世紀的救世主。聖·羅伯斯庇爾不是曾在一篇關於上帝的演說中講道:“信仰上帝給人以對抗災難的力量。”“斷頭台上的無辜令凱旋戰車上的暴君也黯然失色?”劊子手裝出上帝式的憐憫,這是災難、暴政、斷頭台的制造者的眼淚,使出這樣的伎倆為的是讓人們相信他們只殺有罪的人,並且還是出於道德良心才這麼做的;而那些犯人,早已料到要受懲罰,於是搶先一步在法官面前擺出一副蘇格拉底的模樣,竟然企圖用他們的無知來威脅審判官!
呆在聖佩拉熱對卡雷爾先生是有害無益的:與那些頭腦發熱的人關在一起,他反駁、痛斥和藐視他們,莊重地拒絕在一月二十四日裝飾彩燈;同時,他也因痛苦而發怒,凶殺的詭辯總是縈繞在耳邊,動搖著他的理智。
這些年輕人的母親、姐妹、妻子上午過來照料他們,幫他們縫縫洗洗。有一天,我走在通往卡雷爾房間的昏暗走廊上,聽到隔壁房間裡傳出一個迷人的女聲:一位漂亮的婦人脫了帽子,散著頭發在簡陋的床邊縫補著破衣爛衫;男人則跪在她的膝蓋前,仿佛他不是菲力普的囚犯,而是女人腳前的奴僕。
從監獄出來後,卡雷爾先生轉而來看我了。就在去世的前幾天,他給我拿來一期《國民》報,上面刊載著一篇他頗費了一些心思寫的文章,是關於我的《論英國文學》的,文章引用了我的書的結束語,並大加贊賞。自從他死後,人們把全部由他親手所寫的這篇文章送交給我,我將它作為他友情的象征保存下來。“自從他死後!”我用了什麼樣的字眼呀,自己居然還沒有意識到!
盡管對未設立侵犯榮譽罪的法律強加了補充條款,但是決斗仍然是令人不快的,尤其是當它摧毀了一個滿懷憧憬的生命,而且它使社會失去了一位一個世紀的某些觀念和某些事件才能造就的曠世奇才的時候。就在昂吉安公爵1倒下的森林裡,卡雷爾也倒下了:大孔代的孫子的亡靈目擊了這位傑出的平民之死,並帶走了他,這座死亡森林兩次讓我落淚:至少我對這兩起事故是充滿了悲痛和同情的。
1他在萬森森林與埃米爾·德吉拉爾當的決斗中被殺。決斗的原因仍不清楚:這兩位記者曾進行過言辭激烈的筆戰,但也可能其中還有個人原因。
在別的決斗中,卡雷爾先生從未想到過死,但這一次他預先考慮到了:他利用夜裡的時光寫下了遺囑,仿佛他早已知道了決斗的結果。一八三五年七月二十二日早晨八點,他步履輕盈地走進了綠林中,小扈還在那裡戲耍。
到了測量好的距離,他步伐敏捷,毫不躲閃地就開了槍,仿佛這是他一向的作風;似乎大的災難從不會降臨於他。奄奄一息的他被朋友們支撐著走過也受了傷的對手身旁時,他反而還對他說:“先生,很痛吧?”阿爾芒·卡雷爾就像一位大無畏的勇士一樣平靜。
二十二號很晚我才得到消息,二十三號早晨我趕到聖芒代:卡雷爾先生的朋友們一個個心急如焚。我想進去見他,但醫生提醒我,我的出現會讓病人情緒過分激動,而這將抹滅大家尚存的一絲希望。我只好沮喪地卻步。第二天二十四號,當我再度准備去聖芒代時,在我之前派去的亞森特來告訴我說:不幸的年輕人在經受了難以忍受的痛苦之後,已於五點半離開人世:他就這樣把自己風華正茂的生命支付給了一場毫無希望的決斗。
葬禮於二十六號(星期二)舉行。卡雷爾先生的父親和兄弟從魯昂趕來。我在一間小房子裡找到了他們,同時在場的還有我們剛痛失的先生的三四個密友。他們擁抱了我,卡雷爾先生的父親對我說:“阿爾芒本可以同他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一樣是個基督徒:只要再過幾個小時,指針就會指向十二點了。”沒有在病床上見上卡雷爾先生最後一面將成為我永遠的遺憾,如果能在他彌留之際挽留他片刻,讓指針指向基督徒的時刻再讓他離去的話,我也就不會抱憾終身了。
阿爾芒·卡雷爾並非如人們想象的那樣反對宗教:他確實存在懷疑,但當人們一旦從堅定的不信教轉向猶豫不決時,他也就接近確信了。就在去世之前不幾天,他說道:“我會用整個生命去換取另一個信仰。”得知索特萊先生自殺的消息,他寫下了這樣雄渾有力的篇章!
“通過想象,我曾可以將我的生命持續到這一刻,疾如閃電,所有的看見的事物動作、聲音、感情一切都將離我而去,思維用盡它最後的力量匯聚成一個觀念;我死了;但是緊接下來的每秒每分都讓我有種莫名的恐懼;我從不運用我的想象力去猜測什麼。這種普遍的捉摸不定遠比深不可測的地獄要可怕一千倍:
Todie,tosleep,
Tosleep!perchancetodream1!
1哈姆雷特的獨白:“去死吧,沉睡吧,沉睡吧!或許是去夢想!”
我看到每個人——不管他有多麼堅定的意志和信仰——都無法超脫世俗的框架;他們仿佛這時被懸吊在萬丈深淵之上,嚇得手足無措。為驅散這種可怕的念頭,他們到決斗中去互相廝殺,去進攻堡壘,或去迎擊怒海;他們似乎視生命如兒戲,他們有一張張怡然、愉悅而祥和的面孔;但是假想中成功總是比死亡多,他們只想到怎樣擺脫困境,卻很少考慮過其中的危險。
這些話出自一個很可能在決斗中喪生的人之口,是精彩絕倫的。
一八○○年1返回法國的時候,我並不知道就在我登陸的岸上又有一位朋友降生了。而一八三六年我卻親眼見他死去,只是沒有給他如同我在本世紀第一年給予法國一樣的宗教式慰藉。
1卡雷爾出生的那一年。
從他死去的房屋到墓地,我一直跟在棺材後面;我走在卡雷爾先生的父親身旁,並攙扶著阿拉戈先生:我歌頌上天,而他卻親手去測量它。2
2天文學家阿拉戈(Arago一七八六—一八五三),巴黎天文台台長。
送葬隊伍在鄉間墓地的人口處停了下來;有人開始宣讀悼詞。沒有十字架,這就告訴我,悲傷的表示將只能保留在我的靈魂深處。
六年前的七月王朝統治時期,一天路過盧浮宮的柱廊前,在一條敞開的溝渠旁,我碰到了一些年輕人,是他們把我帶回到盧森堡公園,在那裡我要捍衛的君主制卻正是他們剛剛推翻的;六年後的七月王朝周年慶典中,我回來分擔這些年輕共和黨人的遺憾,正如他們也曾分擔我的忠誠一樣。多麼奇怪的命運!阿爾芒·卡雷爾在一個從未向菲力普宣誓效忠的皇家衛隊軍官家中咽下了最後一口氣;作為保皇堂人和基督徒,我很榮幸地托起掩蓋著那高貴遺體的帆布一角,但帆布並未能將遺體遮住。
許多國王、王子、大臣以及自以為權大勢大的人物都一個個在我面前閃過:我不屑於在他們的棺前脫帽致意,也不會去為悼念他們寫一個字。我覺得社會的中間階層比這些沽名釣譽的人更值得我去研究和描繪;金絲玉縷衣不如射中卡雷爾腹部的子彈帶進的法蘭絨衣的碎片有價值。
卡雷爾,誰還記得您?那些庸人懦夫,見您的死結束了您的優越感,也消除了他們的畏懼心,還有我,一個與您持不同意見的人。誰想著您?誰還記得您?我恭喜您一步就跨完了您如此冗長寂寞的旅程,恭喜您一槍就到達了您的終點,跑步前進,將那原本還顯得過於漫長的路程縮短得只有一劍之長。
我羨慕那些先我而去的人:如同在布蘭德的愷撒的士兵,我站在海岸的懸崖上放眼大海,如果運送了第一批軍團的船只還沒有返回來接我,我便朝埃皮魯斯觀望。
一八三九年重讀這篇文章,我又作了補充:一八三七年我拜訪了卡雷爾先生的墓地之後,發現它竟無人打理,只有他的姐姐娜塔莉在旁邊樹了一個黑木十字架。我給了修墓人沃德朗十八法郎,叫他去圍上柵欄;我叮囑他照看墓地,並種上草皮和花卉。每當換季的時候,我都要去聖芒代付清費用,並檢查他的工作是否盡如人意。*
*修墓人收條:“我收到夏多布裡昂先生的應付款項十八法郎,用來在阿爾芒·卡雷爾先生墓地周圍修建柵欄。”
一八三九年九月二十八日於巴黎
一八三八年六月二十一日,於聖芒代
付訖:沃德朗
茲收到夏多布裡昂先生二十法郎,用於維修聖芒代的卡雷爾先生墓地。
付訖:沃德朗
幾個女性
路易安娜州的女人
准備結束我的文集並審視我的生活時,我看到一些我不願意忘記的女人:一些聚集在我的圖畫下面的天使,她們倚靠著框邊看著我生命的結束。
我以前遇到過一些出名或著名的不同的女人。今天這些女人已改變了方式:她們是更好,還是不如以前呢?很簡單我傾向於過去:但過去被一種水汽所籠罩,通過其它事物染上了一種悅目的且常常是騙人的色彩。我已無法返回到受到我祖母的影響的青春歲月;我幾乎回憶不起這些,而我會高興再見到她。
一個路易安娜州女人從梅查瑟貝來到我這裡,我相信見到了最後愛情的處女1。塞勒斯蒂爾2給我寫了幾封信:這些信應署期“花月”;她給我看了她在阿拉巴馬的熱帶草原所寫的幾段回憶錄,不久之後塞勒斯蒂爾寫信告訴我她正忙於梳妝准備去菲利普的王宮:我重新披上我的熊皮。塞勒斯蒂爾變成了佛羅裡達井裡的鱷魚:1但願上天給她和平和愛情,如同那些東西一樣永存!
1指阿達拉(Atala)。
2她名叫塞勒斯蒂爾·索尼亞(CelestineSoniat)。
1在《阿達拉》中關於阿拉處阿熱帶草原自然井的描寫:“表面顯得平靜且清潔,但當您看井底時,您會看到一條寬大的鱷魚……。”
塔斯圖夫人
有一些人,居於您和過去之間,阻止您的回憶來到您的記憶中;另外一些人剛開始就介入到您的過去之中。塔斯圖夫人2產生的便是這種影響。她說話的方式自然;她將高盧隱語留給了那些相信躲藏在我們祖先的寬袖外套中能重煥青春的人。法渥理勒斯3對一個偏愛“十二誡”拉丁語的羅馬人說:“您想和埃旺德赫母親講話。”
2阿馬巴爾·塔斯圖夫人(AmbleTastu一七九五—一八八五),流行詩人,經常去“叢林修道院”。
3生活在阿德裡讓朝代的希臘詭辯者。
既然我剛才說到了古代,那麼就讓我來說說古代民族的婦女。希臘婦女有時頌揚哲學;她們也常常信奉另一個神:沙佛成為格尼德不道德的女巫;人們一點也不知道在戰勝班達爾之後科裡勒的所作所為;阿斯巴細曾給蘇格拉底講授過維納斯:
“蘇格拉底,認真聽我的課。你的心中要充滿詩的激情:正是通過它巨大的魅力你才能知道鎖住你熱愛的目標;正是因為詩才的聲音,你才能鎖住目標,並將激情所致的影像通過他的耳朵帶到他的心中。”
詩神的氣息從羅馬女人們頭上吹過而沒有激發她們鼓舞克洛維的民族,她仍在搖籃中。奧依爾語曾有過法國的瑪麗;奧克語有迪爾夫人4,她在她的沃克呂茲的純潔中,抱怨著一位殘忍的朋友:
4迪爾(Die)女伯爵(十二世紀)。
“想知道,我可愛而漂亮的朋友,為什麼您對我如此殘忍和如此野蠻。”
這些詩歌從中世紀流傳到文藝復興時期。路易斯·拉貝1曾說:
1《美麗的賣繩者》。
“噢!如果我是在這令人欣喜的美麗的懷抱,從那裡我將為此而奄奄一息!”
克雷蒙斯·德·布爾日,綽號叫“東方珍珠”,因其美麗而露著面部,頭上戴著花環埋葬,兩個瑪槽麗特2和瑪麗·斯圖阿爾,所有這三位王後都在一種樸實的語言中表達了天生的弱點。
2瑪格麗特·德·昂古萊姆,納瓦爾的王後,弗朗索瓦一世的姐姐,《七日談》的作者。
我有一個姑母,將近是在我們的帕爾那斯這個年代,名叫克羅得·德·夏多布裡昂夫人;但我再也不為克羅得夫人而只是為布瓦斯得勒小姐操心。克羅得夫人,以情人的名義矯揉造作,將她的七十首十四行詩送給他的情婦。讀者,原諒我姑母克羅得的二十二年:必須寬恕青春。如果我姑母德·布瓦斯德勒更謹慎些,她歌唱時,便會有十五倍半的聲譽,而叛徒特雷米儂也只能像鷂子一樣表達他先前鶯的想法。無論如何,這是克羅得夫人的幾注韻腳3,它們將她很好地列位於先前的女詩人之間:
3似乎是第二首四行詩和一首十四行詩的二段三行詩節。
十四行詩
噢!在愛情中我被奇特地對待
因為我不敢按我的願望描寫真實
而且我不敢對你抱怨你的嚴厲
也不敢要求我曾如此希望的東西
為了更確切地表達我的獻詞
如果你能用眼睛聽到我用眼睛所說的東西
多麼可愛的發明,如果我們能夠聽到
用眼睛所說的並通過眼睛聽到
我們不敢大膽說出來的話語
當語言凝固,感情和思想的自由便會收縮。人們一點也想不起,在路易十四朝代,德祖利埃夫人時而被過度吹捧,時而被過度貶低。悲歌通過女人的悲痛延續,在路易十五的統治下,一直到路易十六的統治,在那時開始了人民的大悲歌;對於布爾迪克夫人來說,先前的哲學派已消亡,今天已不怎麼為人知曉,然而它給沉寂留下了一首了不起的頌詩。
新的流派在另一個模式中拋棄了它的思想,塔斯圖夫人走在散文詩或韻詩的女詩人的現代合唱隊中,阿拉爾、瓦爾多爾、瓦爾莫爾、塞加那、勒瓦爾、梅爾格爾,等等;一個繆斯群體,以詩為例,必須為它未曾頌揚過這種激情感到遺憾嗎?根據古代史,這種激情,它撫平了科西特額頭的皺紋,並使他對著奧爾菲的歎氣聲微笑。在塔斯圖夫人的音樂會中,愛情只是重唱一些借用了一些奇特聲音的頌歌。這使人想起人們對瑪麗布朗夫人1所作的敘述:當她想讓一種她忘記了名字的鳥為人知曉時,她便模仿它的聲音。
1瑪麗布朗(Malibran一八○八—一八三六),女歌手,繆塞悼念過她的逝世。
喬治桑夫人
喬治·桑夫人,或稱之為迪德旺夫人,在《兩個世界》雜志中談過《勒內》,我感謝過她;她沒有給我任何答復。不久之後她給我寄來了《萊莉婭》,我沒有回復她!不久我們相互作了一個簡短的解釋。
“我在《觀察者》上談過(勒內)後,我冒昧希望您能原諒我對於您寫給我的過譽的信我未作答復。我不知道怎樣感謝您對於我的書所作的所有善意的表示。
我給您寄去了《萊莉婭》,我非常希望您能同等地重視它。如同您的榮耀一樣為人普遍接受的榮耀的最美好的特惠便是對於那些沒有您的幫助並不會有持續的成績的沒有經驗的作家,在他們初出茅廬時接受並鼓勵他們。
請接受我崇高的敬意,先生,您最忠實的信徒。
喬治·桑
十月底,桑夫人讓人給我捎來了她的新小說《雅克》:我接受了這件禮物。
“我向您致以誠摯的謝意。我將在楓丹白露的叢林中或在海邊讀《雅克》。越年輕,我就會越缺乏勇氣;但歲月助我消除寂寞,卻一點也磨滅不了我對您才能所表示的熱情的贊美,並且我不會向任何人隱瞞。夫人,您已將一種新的魅力賦予這座夢想之城1。以前,我和一個完全幻想的人從這裡出發去希臘:勒內回到了起點,他近來在裡多帶著他的遺憾和回憶在已歸隱的智爾德——阿羅德之間散步,而萊莉婭准備露面了。
1指威尼斯。
夏多布裡昂
一八三四年十月三十日
桑夫人有一流的才華,她的描寫可以與盧梭在他的《夢想》及貝爾那旦·德·聖皮埃爾在他的《研究》中的那種真實相媲美。她率直的風格不會被當今任何一種缺點所玷污。《萊莉婭》很難讀,它沒有《印第安那》和《瓦朗蒂內》的某些精彩場景,然而它是這一類題材的代表作,輝煌的本性,沒有激情,而且它像激情一樣模糊不清;其中沒有靈魂,但它壓在人的心頭;腐蝕格言,侮辱生命的正直已登峰造極;但是在這個深淵作者降低了她的才能。在戈摩赫河谷,露水在死海上將夜晚打翻在地。
桑夫人的作品,這些小說,詩的題材產生於這個時代。盡管她才能卓越,但仍害怕作者因她作品本身的類別使得她的讀者圈變小。兩個同等才能的人,其中一個宣揚秩序,另一個則宣揚無序,前者吸引了最大數量的聽眾:人類拒絕給損傷道德的事情以一致的掌聲,不允許一個枕頭上同睡著軟弱的人和正直的人;人們沒有將讓我們第一次感到臉紅的書與他們一生所有的回憶結合起來,而人們走出搖籃未曾用心讀過這些書;一些書人們只是私下讀過,它們不是我們承認的、親密的伴侶,它們既未滲入我們純真的感情,也未與我們的純潔融為一體。天意嚴格限制沒有善舉的成功,而為了鼓勵眾生,她賦予美德以普遍的榮譽。
我為此思索過;我知道,作為人,他有限的視力不可能窮盡寬廣的人道主義的天際,作為守舊的人,被拴於一種可笑的道德:先時的腐朽的道德,它只是在社會的孩提時代,對於無光的精神才有用。將會不斷產生一種遠遠高於這種因襲的智慧的《福音書》,這種智慧使人類的進步停滯不前,使飽受靈魂誹謗的肉體的名譽得不到恢復。當女人們在街上奔跑;當為了結婚只須打開一扇窗並叫上帝作為證婚人,神甫和賓客來出席婚禮時:那麼所有的假正經將蕩然無存;到處都有婚禮,而人們也會像鴿子一樣,達到自然的高度。我的關於桑夫人作品類的批評只是對於過去事情的世俗領域有意義,因此我希望她對此不會生氣:我對她表示出的欽佩應該能讓她原諒緣於無福年事的我的批評。以前我也受過繆斯的訓練;這些天上的姑娘曾是我美麗的情人;她們今天只是我的老朋友:她們在爐旁充當我的伴侶,可是她們又很快離開我;因為我睡得早,而她們將去桑夫人家守夜。
也許桑夫人這樣將證明她智慧的萬能,但是它不逗人喜歡因為它不夠新穎;她認為進入到這些下面埋葬著我們其他人的夢想的深度便可以增加她的能力,可憐平庸,她錯了:因為她太高於這個洞穴,這個浪潮,這個驕傲的胡言亂語。同時必須用一種少有但過於靈活的才能以防止做高級蠢事,也必須通知她幻想作品,私人油畫(像那些變得隱諱的)是受限制的,它們的源泉是在青年時代:每一刻便干枯幾滴並且在產生出某一數量之後,便會因反復使用而以衰竭告終。
桑夫人肯定將總能找到她今天寫作的同樣魅力嗎?在她的思想中,二十年激情的功效和誘惑一點也沒有像我早期的作品在我的思想中已經貶值那樣降低嗎?只有古老的繆斯的產品,由高貴的習俗、美麗的語言以及從全人類出發的這些莊嚴的情感支撐著而一點也不會改變。埃內依德的第四本書永不為人們所頌揚,因為它高懸天空。艦隊載著羅馬帝國的締造者,在告訴阿尼巴爾後,迦太基的女締造者迪東心如刀扎:
“現身吧,不管你是誰,生自我的骨頭,我的復仇者。”
愛情讓羅馬和迦太基的敵意從它的火把中噴射出來,將火連同火把置於火化柴堆,而逃跑的埃內在波濤上看到了柴堆的火焰,夢想家在叢林中散步或是一個浪子溺於水潭而失蹤,這完全是另外一碼事。桑夫人,我希望,有一天能將她的才能與跟她的天賦一樣持久的人結合起來。
桑夫人只有通過禿頂、白須的被稱之為“時間”的傳教士的說教才能改弦易轍。一種不夠嚴厲的聲音拴住了詩人逃避的耳朵。不然的話,我相信桑夫人的才能有某種墮落的因子;她變得膽小怕事的同時會變得平庸。如果她總呆在男人不光顧的教堂內殿會發生另外一件事;包含和藏匿在處女頭帶中的愛情的力量從她的胸中拔出這些取自女人和天使的適當的旋律。不管怎樣,大膽的主張及快感的習俗是一塊從未被亞當的女兒開墾過的土地,它被交付給一種女性文化,已收獲了未知的花朵。我們讓桑夫人創造冒險的奇跡直至冬天的臨近;當北風吹來的時候她便不會再唱;不無先見之明,我們一直要等到蟬為了未來的快樂的饑饉時刻而作好榮耀的准備。米沙裡恩的母親對她反復說:“你不會總是只有十六歲。夏雷阿總是回憶她的誓言、淚水和吻嗎?”
此外,很多女人在她們年輕時被引誘如同被誘拐:近暮年時回到娘家,她們給她們的弦樂器加上低沉或哀怨的琴弦並在上面表達宗教情感或者不幸。年邁是夜晚的旅行者;大地藏起來,他再也看不到頭頂上一方發光的天空。
我沒看到過桑夫人身著男裝或穿著長衫拿著山裡人的鐵棍;我沒有看到過她如一個女蘇丹模樣坐在沙發上用蕩婦的酒杯喝酒或者懶洋洋地抽煙:自然的或不自然的特性,對於我來說絲毫也沒有增加她的魅力和天賦。
當從她嘴裡升騰起來的雲霧圍繞著她的頭發1,她更富有靈感嗎?萊莉婭穿過一陣煙霧,從她母親的頭腦中逃逸出來,不就像彌爾頓所說如同在一陣煙的旋風中罪孽從美麗的至尊天使頭上生出來嗎?我不知道神聖教堂前的廣場所發生的事情;但是,這下面,雷梅阿德,菲拉,拉依,風趣的格拉岱勒,弗裡勒,阿貝勒毛筆及普拉細岱爾剪子的失望,被阿摩迪尤斯愛著的雷娜,綽號叫阿菲的兩姊妹,因為她們苗條並有著大大的眼睛,多裡卡2從她這裡將發帶及散發著芳香的裙子獻給維娜斯的殿堂,所有的這些迷人者最後僅識得阿拉伯的香味。的確,對於她自己來說,桑夫人有阿拉伯姬妾的權利以及墨西哥女人的讓雪茄在唇上跳舞的權利。
1喬治·桑(GeorgeSand),因吸雪茄而引起議論。
2眾多的名妓,其中夏多布裡昂特別借用了阿岱勒及魯西安的名字。
在遇到一些優秀的女人和如此多迷人的女人之後,在見過這些像桑夫人一樣說話帶著薩福體味的大地的女兒之後,桑夫人的看法對我產生了什麼呢?“來我們這裡美餐一頓吧,愛情之母用玫瑰花蜜盛滿我們的酒杯。”瓦朗蒂娜的作者將我輪流置於幻境和現實之中,她給了我兩種明顯不同的印象。
在幻境中,我不談她,因為我再不必理解語言。在現實中,高齡的人有誠實的觀念,作為基督徒給予女人羞澀的美德以最高的評價,我不知道怎樣表達,揮霍浪費這些時間,花費如此多的精力,我是多麼的不幸。
德·塔萊朗先生
一八三八年春天,我正忙於“維羅納會議”。這時我剛履行了我的文學契約,那都是些不得不寫的東西:我已在《回憶錄》中適時地提過了。一位先生已經過世1;這位貴族階級的衛士從後面護衛著那些已經逝去的庸俗權貴。
1一八三八年五月十七日,塔萊朗(Talleyrand)在聖·佛羅倫丁街的府邸中逝世。
塔萊朗先生第一次在我的政治生涯中出現的時候,我對他只提及了幾句。而現在——已如一位古人所說的——他生命的最後一刻使我了解了他整個的人生。
我同塔萊朗先生有些交往;正如人們所看到的那樣,作為一個重視榮譽的人,我對他的友誼是忠誠的,尤其是關於蒙斯不和的事情上,當時我心甘情願地為他破了產。道理很簡單,因為我分擔了他那些不快的事,莫布勒伊1打他耳光的時候,我很同情他。有一段時間,他用一種很雅致的方式想與我結交:有人看過他在根特給我寫的信,說我是一個“了不起的人”;我住在卡皮西納街府邸2的時候,他很殷勤地給我寄來了一個刻有奇怪玩意兒的圖章,可能是根據他的星座刻的一個護身符吧。或許因為我並未濫用他的慷慨,而我沒有挑畔他,他卻成了我的敵人,只因我取得了幾個與他無關的成功。他的言論流傳於世界,這並不冒犯我,因為塔萊朗先生不會冒犯任何人;但他說話過於放肆,我因此也就開口說話了,既然他敢於評價我,那麼他也就給予了我運用相同的權利來評價他的自由。
1參看第二卷的二百八五頁,noteI。
2塔萊朗(Talleyrand),當時任外交大臣。
塔萊朗先生的自大蒙蔽了他的眼睛:他把自己變成天才;他什麼都弄錯了,卻自認為是預言家;他並非是預言未來的權威人士:不是“先知”,而是“後知”。由於缺乏眼光和覺悟,他沒能像一位智者一樣去發現些什麼,沒能像一個正直的人一樣去評價些什麼。當他從未料想到的好運降臨的時候,他從中獲得了不少好處,但這僅是對他個人的。這種野心將與公共榮譽息息相關的利益變成了服務於私人利益的寶藏。由於歪曲或是失望,輿論界不斷運用自己的想像力創造了一批虛幻的角色,但從以上情況看來,塔萊朗先生不居其中。然而,可以肯定的是,出於種種原因,某些輿論還是會促使形成一個幻象的塔萊朗。
首先是國王、內閣、老外交部長、大使們。從前,這些人上了他的當,非但不能識破,還堅持要證明他們服從的是一個真正的權威。但他們卻只是在向波拿巴的一個小學徒脫帽致敬罷了。
其次是跟塔萊朗先生有交情的前法國貴族成員,他們也為自己的隊伍中有這樣一個確實偉大的人而驕傲。
最後是那些革命者和缺乏道德的一代人。他們嘴上大罵,暗中卻親近貴族政府;這些獨特的新信徒極願接受洗禮,還打算學習他們的高雅舉止。他們既否定了君王的魅力,又傷害了青年民主黨人的自尊心:因為他們由此得出結論,認為他們的事業是高高的,而貴族和教士都是可鄙的。
盡管了解真相會有些困難,塔萊朗先生也無力長久維持這個幻象了。即使是權力的擴大也不足以讓他將欺騙說成是道德。人們把他看得太清楚了;他是活不下去了,因為在他的生命中沒有民族的觀念,沒有著名的舉動,沒有無雙的才華,也沒有有用的發現,更沒有劃時代的構想。他也缺乏美好的德行來使他永生;危難也不屑於賜給他榮譽;他在國外渡過了恐怖統治時期1,直到公眾論壇都變成了候見廳時才回國2。
1一七九二年初至一七九六年九月,他曾在英國和美國小住。
2督政府時期。
那些外交遺留物顯示出,德萊朗先生是個相對平庸的人物:你們從中找不到一件值得欣賞的東西。波拿巴統治時期的重要談判中沒有一場是他的政績;單獨行事的時候,他總是白白地錯過了時機,或是抓住也被弄糟了。千真萬確的,是他造成了當甘公爵的死,這灘血跡是抹滅不了的。得知王子的死訊,我遠沒有想過要去控告他,我對他太寬容了。
塔萊朗先生曾異常厚顏無恥地說出與事實相悖的言論來。在貴族院中,他就西班牙戰爭發表了演說。我在“維羅納會議”上未對此作出任何評價。演說的開頭莊嚴而鄭重:
“十六年前,應當時世界之王的要求,我就對西班牙人民作戰一事談了自己的看法。我向他展示未來的圖景,告訴他伴隨著這場魯莽的、非正義的侵略戰爭將會出現的種種危險,於是很不幸地,我惹他生氣了。災禍源於我的心直口快。多年以後,命運卻奇怪地讓我在合法君主面前再次提出了同樣的建議,要求做出同樣的努力!”健忘1或者欺騙令人害怕起來:你豎起了你的耳朵,擦亮了你的眼睛,卻不知道是誰在醒著還是睡著的時候,欺騙了你。當“零售商”沉著地說完那些論斷,走下主席台,面無表情地朝他的座位走去時,你的視線追隨著他,眼神中有些敬畏,有些崇拜;你卻不知道,這個人沒有天生賦予的權威,以至於擁有更改或毀滅事實的權力。
1塔萊朗的“健忘”不可否認。但對於夏多布裡昂的“健忘”又該說些什麼呢?他以為“聽”到了的這篇演說,塔萊朗卻從未宣讀過。辯論持續了很久,貴族院議員在他發表演說前就投票同意閉幕。塔萊朗僅僅發表了他的“論點”,因此夏多布裡昂只“讀”到了他的“論點”。
我沒有反駁他,因為我覺得拿破侖的亡靈將起來說話,將像從前所做的那樣,毫不留情地揭穿他的謊言。那個場面的目擊者仍然坐在貴族院中;其中有孟德斯鳩伯爵;跟我講述過這個場景的正直的杜多維爾公爵——孟德斯鳩先生的妹夫,他的擁護者;當時在場的塞薩克伯爵也不厭其煩地向別人述敘著這個場景;他以為這個重要的選民一出內閣就會被逮捕。拿破侖當時火冒三丈,大聲質問嚇得臉都白了的這位大臣:“叫囂著反對西班牙戰爭對你可真合適。正是你建議我發動西班牙戰爭,你給我寫了一大堆信件,並試圖證明這場戰爭是與政治策略一樣重要的。”一八一四年杜伊勒利宮檔案館遭竊,這些書信從此不知去向。**
**參看塔萊朗先生書信失竊的批注,談及了當甘公爵的死。
塔萊朗先生在他的演說中講道,他向他展示未來的圖景,告訴他伴隨著這場“魯莽的,非正義的侵略戰爭”將會出現的種種危險;“很不幸地”,他惹波拿巴“生氣了”。塔萊朗先生在墳墓裡盡管放寬心,因他並未有過的這種“不幸”;他絲毫不該將這件事也算到他人生的不幸當中去。
對於正統王位繼承權,塔萊朗先生的主要錯誤是使路易十八放棄了貝裡公爵與俄羅斯公主的婚事;而對於法國,同意簽訂了可惡的維也納條約則是他不可饒恕的錯誤。
塔萊朗先生的談判導致我們的邊疆不保:只要在蒙斯或者科布倫茲一次戰役失敗,不出八天,敵人的騎兵就可殺到巴黎城下。舊君主國時代,法國不僅有四周堡壘的保護,而且德國獨立的各州也保衛著萊茵河一線的安全。要侵人我國,必須先闖入他們的領土或是跟他們談判才行。另一條邊界上有中立和自由的瑞士;要進犯此國是絕無途徑的。比利牛斯山有西班牙的波旁內人守衛著,無法通行。塔萊朗先生對此並不了解;作為一個政客,這些錯誤使他成為千古罪人;因為這些錯誤讓路易十四的偉大工程和拿破侖的光輝業績頃刻化為烏有。
有人斷言他的策略優於拿破侖:首先應該清楚,那時他不過是個幫征服者拿公文包的小辦事員,征服者每天上午向包內放人得勝的戰報並改變著國家的疆域。正當拿破侖洋洋自得的時候,卻犯了一個驚人的彌天大錯:很可能塔萊朗先生和眾人一樣注意到了這一點;但這並不表明他目光銳利。在當甘公爵事件中,他莫明其妙地毀了自己的聲譽;而在一八零七年西班牙戰爭問題上,他更使自己受到了蔑視,盡管事後他也想否認有過這些建議,並想收回他的話。
然而,若是一個演員完全吸引不了後排觀眾的注意力,那他就毫無魅力可言:王子的死亡事件即是一個長久的失望。因為知道自己缺少什麼,他躲開一切可能認識到這一點的人,他的打算就是永遠不讓人掂量出他的分量來;他很合時宜地讓自己歸於沉寂;他整整三個小時躲在紙牌游戲中,一言不發。人們驚訝於這樣一個能人居然會甘心沉醉於市井娛樂中:可是誰又知道這個能人手中玩著紙牌的時候,心裡是不是正算計著帝國呢?在這退隱的時光裡,早晨一本小冊子或是傍晚一場對話也可能讓他靈光一現,想出一個好詞來。如果他把您拉到一旁,要告訴您他會談的內容,為了吸引您,他會對您大加吹捧,說您是未來的企盼;他會預言光輝燦爛的前途,並把一封大人物寄來的見信付款信件展示給你看。但是一旦他發覺你對他略持懷疑態度,或是發現你聽了他故作高深的簡短陳詞之後並無絲毫欽佩之意時,因害怕被你看透的擔憂便使他與您疏遠起來。他的講話頭頭是道,只不過是向屬下或傻子開個玩笑而已,無關痛癢,而你卻成了他的犧牲品,一個嘲笑的對象。他不可能一本正經地跟你談話;到第三次開口的時候,你便看不出他的觀點了。
古雕刻《佩裡戈爾教士》向人們展示了一個英俊男人;漸漸衰老的塔萊朗先生已站在死神的面前:呆滯的目光令人捉摸不透,這正合他意;從他嘴角的神態可以看出,他曾飽受蔑視。
高貴的出身,嚴格的禮儀,冷傲的神情,使得貝內旺王子周身洋溢著一種神秘的色彩。他的舉止影響了四周的小人物和新社會中那些瞧不起舊時代的人。從前,人們經常遇到一些舉止風度酷似塔萊朗先生的人物,並未在意;但幾乎只有一樣仍保存在人眾習俗中,似乎就是這樣一種現象;受部長教育的影響和自身規范的約束,他迎合了記者的自尊心,滿足了部長的意願。
身居要職,你覺得自己卷入了一場奇異的變革當中,很偶然地,它使你顯得重要起來,並讓民眾誤以為是你的功德,一度被波拿巴的光芒遮掩的塔萊朗先生,在法國復辟王朝時期,借別人的運氣也風光了一陣子。貝內旺王子憑借自己的身份,將推翻拿破侖、重立路易十八都歸功於自己;我呢,像所有旁觀者一樣,是不會遇笨到相信這樣的無稽之談的!而且我更了解內情,塔萊朗先生不是政治上的瓦爾維克1。他沒有推倒或重立王位的能力。
1裡夏爾·納維爾(RichardNeville一四二八—一四七一),這位瓦爾維克伯爵,被稱為“國王的創造者”。
一些不偏不倚的糊塗蟲說:“我們滿意了。這個人雖然道德敗壞,但是您瞧他多麼能干!”唉!事實遠非如此。不該抱有這樣的期望,以為塔萊朗先生是個足智多謀的魔鬼,從而使得興奮的人們如此快慰,王子的行為也由此變成是眾望所歸。
在某些平常的談判中,他的能干實質上就是將個人私利放在第一位。對於塔萊朗先生,我們不應有任何期望。
塔萊朗先生恪守的習慣和准則成了造謠者的把柄和私生活的題材。他仿效一位維也納部長,在大庭廣眾之下梳洗整理,這成了他的一個外交手腕。他吹噓說,他從來都是從容不迫的;聲稱時間是我們的敵人,應該消磨掉:據此,他提及他很少有忙不過來的時候。
但最終,塔萊朗先生並未能在游手好閒中做出什麼豐功偉績來,所以,可能他運用時間的原則並非真理:只有創建了不朽的事業才能說是戰勝了時間;至於那些沒有前途的工作和毫無意義的消遣,那不是運用時間,而是揮霍時間。
自從進入由斯塔爾夫人推薦,經謝尼埃2任命的內閣,正處於貧困之中的塔萊朗先生又獲得了五六筆財富:葡萄牙欲與督政府簽訂和約,支付了百萬法郎,但未成功;固亞眠和約而購買的比利時的息票,而塔萊朗先生在和約公布前就已知曉了;曇花一現的伊特魯立亞3王國的建立;德國教會財產的世俗化;維也納會議上的舊話新說。他還沒有利用到王子不願出讓給奧地利的那些老檔案資料:這一次是上了德梅特尼克先生的當,此人將它們制出附件之後,才將原件完璧歸趙。
2瑪麗·約瑟夫(Marie-Joseph)。
3意大利古地區名。
塔萊朗先生自己寫不出一個句子,就叫能干的下屬寫:秘書塗塗改改地令他滿意後,他便再親手抄一遍。我曾聽他念過他在回憶錄開頭部分有關青年時期的美好描述。因他的口味變化很快,前一天喜歡的東西第二天就會惹他厭煩;所以,如果他的回憶錄仍保存完整的話——對此我深表懷疑,且如果存在意思相悖的版本的話,那麼很可能對於同一件事,特別是對於同一個人的評價都會是自相矛盾的。我不相信在英國存有作者的手稿;有所謂的指示說要在四十年後才發表,依我看,這不過是在死後留了一手。
貝內旺王子懶惰而不學無術,本性又無聊放蕩,這些本該挫損他的驕氣的秉性,他反而引以為榮,並得意洋洋,因為帝國倒塌了他還紋絲不動。發動革命的第一等級的人消失了;而得益於他們的第二等級的人卻還在。這些屬於工業的未來的人們參與了換代游行;他們的職責就是核准護照,批准判決;塔萊朗先生就是這樣一個下等人;他在那些他從未做過的事件上簽字。
有的人歷經幾屆政府,當一代政權被推翻時仍堅持著,並聲明說他們會永遠堅持。他們吹噓說只屬於國家,他們只辦事而不是為那個人而活著。因為對自己的自私自利仍自鳴得意,所以感到局促不安。因而竭力要用高尚的言語來掩蓋。今天,這種處之泰然的公民,在地球上比比皆是。從前如果像在競技場遺址的隱士一樣在生活中體面的老去,需要把他們與十字架保存在一起;而塔萊朗先生卻把十字架踐踏在腳下。
這些人奇怪的分成兩類:一類是死了卻被死神愛戴著的人,這些優秀的信徒們將會永生;另一類是活著卻被生命忘卻的人,他們不足掛齒,也不會獲得永生。後者依附於他們的名字、勢力、地位和財富而暫時存在;一旦死去,音訊全無,職位、權力也都隨之而去:客廳的門和棺材一同關上,這就是他們的命運。這樣的命運已降臨在塔萊朗先生身上;他木乃伊似的軀體在走進墳墓之前就已在倫敦展露過一段時間了,1那時他身為統治著我們的死氣沉沉的君主政體的代表。
1路易·菲力普曾任命他為駐倫敦大使。任期從一八三○年九月到一八三四年十一月。一“木乃伊似的軀體”:他面無表情;認識他的人說他“目光呆滯”,“面如死屍”。
塔萊朗先生背叛了每一屆政府;並且,我再次強調,他不曾推翻或建立它們。就這兩種能力來說,他毫無優越感可言。一個庸人,單依靠貴族生活中些許屢見不鮮的幸運事件,得勢於一時,卻並不能就免於一死。奴才們為了主子的利益不聲不響,小心謹慎地干著卑鄙的勾當。罪惡滋生出的墮落潛入他們的肌體內。假設塔萊朗先生是個貧窮、卑微的平民,沒有貴族的傷風敗俗的言行和思想,那人們永遠不會聽說到他的名字。假設塔萊朗先生並非可鄙的大貴人,並非已婚的教士,也非墮落的主教,那他又算個什麼東西呢?他的名聲和成功正是得益於這三個方面的腐化墮落。
這位高級神職人員在他八十二年的生涯中有一件特別拙劣可笑的事情:首先,為了證明自己的權威,他去學院2褒揚了一個他瞧不起的可憐的德國人3。盡管對於此類表演早已屢見不鮮,但人們為了觀看這位大人物仍蜂擁而至;而後,他將像迪奧克萊蒂昂一樣在家中死去,並暴露於世人面前。人們張口呆望1著。王子臨死前,身體己幾乎全部腐爛,體側有一個壞疽性的開口,雖然借助了頭帶支撐,腦袋還是耷拉在胸前,做著垂死的掙扎;他的侄女2在被蒙在鼓裡的神父和小姑娘3面前做著早已准備好的表演:當他無力說話的時候,他才不再堅持,簽字宣告退出憲法教會,也可能他根本沒有簽字;但他沒有任何懺悔的表示,沒有履行基督徒的最後義務,對他生命中的丑聞和惡行毫無悔過之意。從未見過有人傲慢到如此可悲,崇拜到如此愚昧,虔誠到如此被愚弄的程度:一向謹小慎微的羅馬也沒有在公眾面前讓他懺悔一下,原因則不必明說了吧。
2一八三八年三月三日,八十四歲的他在政治和精神科學院宣讀了對蘭哈爾德伯爵的頌詞。此人曾在一七九九年繼他之後,擔任了短期的對外關系部長。
3蘭哈爾德(Reinhard),符騰堡人,終身從事法國外交工作。
1由於專注和激動而大張著口。
2多羅泰·德·庫爾朗德(DorosheedeCourlande),與塔萊朗的侄子愛德蒙結婚。一八一七年,愛德蒙成為迪諾公爵。
3迪龐盧普(Dupanloup)教士,他的懺悔神甫,三十六歲;波利娜,塔萊朗的侄孫女,迪諾公爵夫人之女,十八歲。
很久以前,天庭就在傳訊塔萊朗先生了,但他一直抗傳,死神以上帝的名義尋找他,終於還是找到了。塔萊朗先生的一生就如同一度正直的拉斐耶特先生一樣腐敗,要對他做出精確的分析,必須面對我永遠也無法消除的厭惡感。遍體傷口的人就如同娼妓的身體:潰瘍已嚴重損壞了他們的軀體,以至於用解剖的辦法也無濟於事。處於舊世界中的法國革命是一場政治大破壞。恐怕革命的消極面還會帶來一場更為致命的大破壞,一場道義上的大破壞。如果一味地去為惡劣的品行平反,去為我們列舉可憎的榜樣,去展示世紀的進步,自由的確立以及卑劣德行中的優良天性,那人類將會變成什麼樣子?有人不敢明目張膽地提倡邪惡,於是就鑽了牛角尖:請留神別把這個野蠻人當成了魔鬼;他可是個天使!一切的丑惡都是美麗的,一切的羞恥都是光榮,一切的荒謬都是高尚的,一切的罪惡都將受到贊賞。我們又回到了信奉異教的粗俗世界:所有的墮落都有自己的祭壇供人膜拜。在這些無恥的頌歌背後,騙子、罪犯們扭曲了公共道德,帶壞了青年,使好人洩氣,他們違背了美德,恰似羅馬土兵當著基督面前吐了一口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