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些生氣地馬上回答道:
「夫人,我看德·奧爾良公爵先生已下定了決心,他衡量了其後果,他看到了他將度過的那些艱難而悲慘的歲月;我沒有什麼可說的了。不是出於對波旁王族後裔的尊重,我是不會到這裡來的;另外,我只能感謝夫人的好意了。因此,把那些大的分歧和那些從原則和事件中得出的結論擱在一旁吧,我只求王后陛下同意聽聽與我有關的事。
「她很想同我談談她稱之為我在輿論界的強大影響。確實!如果這種強大的影響確實存在,它只是建立在公眾評價的基礎上的;但是,在我改換旗幟之後,我將失去它。德·奧爾良公爵先生要是以為能得到支持,那為他效力的也只會是一個言詞浮華的人,一個講話沒有人再聽的變節的人,一個人人都有權在他臉上抹污泥、吐唾沫的背教者。如果他為路易·菲力普結結巴巴地說些模稜兩可的話,那些人們就會拿他為那個已倒台的家族出版的全部著作來反對他。夫人,那部《波拿巴和波旁王朝》、以及一系列關於《路易十八來到貢比涅》的文章、還有《在根特樞密院裡的報告》和《德·貝利公爵先生的一生》等這些著作,難道不是我寫的嗎?我不知道在這些書中,是不是會有一頁,僅僅一頁上,沒有我過去的國王們的某件事的記述,或者沒有我的愛、我的忠誠的保證洋溢其間,或者沒有與夫人說我不信任國王一樣引人注目的、帶有我個人愛慕的個性的東西?一想到要背叛,我就臉紅,說不定我明天還會跳進塞納河呢。我懇求夫人原諒我的直率,我將會把這當作一個刻骨銘心的回憶的,但請您不要讓我的名譽受到玷污,懲罰我吧!夫人,懲罰我吧!」
我站了起來,鞠了個躬,準備離開,德·奧爾良公爵夫人一句話也沒有說。後來,她也站了起來,走近我,對我說話說得這麼簡短,聲調這麼激動,我對此感到十分驚訝。
這就是我最後的政治上的願望。根據聖伊萊爾1說的,我簡直可以自認為我是個正人君子了,因為他認為:所有的人都會因為他們的聖潔而遭到魔鬼的誘惑:Victoriaeiestmagis,exactadesanctis(他的勝利是帶給聖徒們最偉大的財富)。我的拒絕是一種欺騙:判斷它們的公眾在哪裡?難道我不能置身於這群人——不顧一切為國家效命的大地母親的勇敢的兒子們中間嗎?不幸的是,我不是風派人物,而且我也並不想向命運屈服。在我和西塞隆2之間,不存在任何共同之點;他的脆弱不能當他的擋箭牌,子孫後代沒有原諒一個大人物為了另一個大人物3。一時間的軟弱。是我貧窮的一生使我失去了他唯一的財富——對德·奧爾良·路易·菲力普的忠貞?
1聖伊萊爾(SaintHilaire),四世紀普瓦提埃的主教。
2西塞隆(Cic&on公元前一○六—公元前四三),政治家和演說家,典型的風派人物。
3指不能原諒西塞隆為了塞扎爾(即愷撒)的利益而一時的軟弱(影射瞢羅·馬塞羅)。
在王宮進行的最近一次談話的那天晚上,我在雷卡米耶夫人家裡遇見了德·聖奧萊爾先生4。我不想刺探他的秘密,但他卻刺探起我的來了。他剛脫離他所經歷的、現在還熱著的人民運動。
4聖奧萊爾先生(Saint-Aulaire)一八二九年繼承了他父親的貴族爵位,後來他歸順路易·菲力普,井讓他當了大使。
「呀啊!」他叫道,「見到您我多麼高興啊!真是天賜良機!我希望我們這些人能在盧森堡宮一起盡我們的職責。由貴族院議員來安排亨利五世的王位,真是怪事!我敢說,您不會讓我一個人涼在一旁的。」
由於我的決心已下,我十分鎮靜;我的回答對德·聖奧萊爾先生的熱情來說,像是一瓢冷水。他出去看他的朋友去了,卻把我涼在一旁了:真是話不投機,半句多。
共和黨的末日
共和黨在背叛了它的朋友的壓力下,仍在拚命掙扎。八月六日,由巴黎十二個區的中央委員會指定的二十名成員組成了一個代表團,來到眾議員遞交了一份請願書,但蒂阿爾將軍和迪律一迪費雷納先生1迴避了它。請願書上這樣寫著:
1這兩個人在復辟時期曾是自由黨人。
作為憲法權力機關的國家,既不能承認一個由選舉產生的議會,這個議會是在被它推翻的君主王權的影響下產生並存在的,也不能承認貴族議會,它的宗旨與讓人們拿起武器戰鬥的思想是背道而馳的。作為革命的必然產物,巴黎十二個區的中央委員會只承認當前的、事實上的、但是是非常臨時性的政權,它是屬於當今的眾議院的。考慮到採取一切緊急措施,它希望能實行自由選舉並選出真正能代表人民利益的代表,它希望月前的所有議員能獨自完成這個任務。如果不能這樣,國家要懲罰那些無用並且企圖妨礙國家行使權力的人。
這一切的動機都是很純潔的,但是王國總兵早窺視著王位,而且,由於害怕與野心交織在一起,加速了他竊取王位的行動。這時的老百姓想再來一次革命,可不知道應如何著手。於是他們以雅各賓派為榜樣,雅各賓派差點要把王宮裡的人和兩院裡那些喋喋不休的人扔進海裡。德·拉菲特先生近來意志消沉,值得慶幸的是他使國民衛隊復活了,但他卻像不懂事的孩子一樣被菲力普玩弄於股掌之間。他把菲力普當做奶媽,在這份幸福中他刀槍入庫,馬放南山了。這位老將軍有的只是欺騙性的自由,就像一七九三年的革命,只是死亡的開始。
事實是一個沒有支配權、被削弱—了的議會沒有任何權力可以控制王權:這就是特別聯合國民公會:由上議院和新選出的下議院組成,它支配著第二代雅克政權。我們可以肯定,眾議院的殘餘,那二百二十一個1在查理十世傳統的世襲君主制度下的元老,對選舉制的君主制度不會帶來任何支配權,他們一開始工作就得停止,並會使這種支配權朝著半合理的原則倒退。那些為新王權鑄劍的人們已坐到了一座活火山頂上,那火山遲早會爆發的。
1指一八三○年那些投票贊成以書面申明的形式對國王進行諫淨的議員。
八月七日這一天——貴族議院會議——我的演說——我離開盧森堡宮是為了一去不復返——我的辭職
八月七日這一天對我來說,是一個值得回憶的日子:正是那一天,我幸運地結束了我的政治生涯,像當初開始時一樣。這是今天足以讓人高興的少有的幸福。有人從眾議院給貴族議院帶來一則關於王位空缺的申明1。這時我正走去坐在我的位子上;我的座位在最高的那排,在會議主席座位的對面。貴族們給我的印象是即忙碌又沮喪。如果有人把他們最近的一次背叛當作驕傲,那麼其他的人會把他們沒有勇氣去聽取悔恨當作恥辱的。我一面觀察這個悲慘的議會,一面感慨道:「什麼!曾接受過查理十世恩惠的那些人,現在竟要在他處於不幸的時候背棄他!那些人的特殊使命就是保護世襲王權;他們和那些與國王朝夕相處的人真會出賣他嗎?他們在聖克盧時,時時刻刻密切關心著他,在朗布伊埃時,他們支持著他,而且在最後一次見面時,國王還緊緊握著他們的手,那麼,他們會舉起曾在最後一次擁抱過國王時的那雙手來反對他嗎?十五年以來,在這個議院裡聽到都是他們信誓旦旦的誓言,難道今天會聽到他的背叛的誓詞嗎?然而,正是為了他們,查理十世才會完蛋,正是他們,促使他發佈了敕令;當敕令公佈以後,在雷電交加、暴風驟雨來臨前那一分一秒寂靜無聲的時候,他們是何等的歡欣雀躍,樂不可支。
1它剛由眾議院表決。
這些想法在我腦海裡纏綿悱惻,不是滋味。貴族議院已成了舊的、君主制、共和政體和帝國的腐敗、墮落的三合一聚集地。至於一七九三年的共和黨人,他們已成了參議員,至於波拿巴的將軍們,我只期望他們向來所做的事:他們廢黜了他們一切要歸功於他的那個特殊人物;他們正要廢黜在財富和榮譽上使他們飛黃騰達的國王——他們的第一個主子。狂風怒吼吧,他們還將廢黜這位篡權者,儘管他們當初準備把王冠扔給他。
我登上講壇,下面一片死寂,每個人的臉上都顯得很難堪,每個議員都在位子上側過身去望著地上。除了幾個像我一樣決心隱退的議員以外,沒有人敢抬頭看著講台。我把我的講稿保存了下來,它不僅概括了我的一生,還因為它是我對未來的嚮往的第一章:
先生們:
給這次會議帶來的那項申明對我來說,遠沒有比對那些與我持不同意見的先生們那樣變得複雜化。在我看來,申明中的一件事支配著其他所有的事,或者不如說把其他的事都給毀滅了。如果我們處在正常的情況下,毫無疑問我會仔細推敲大家要在憲章中進行修改的條款的。這些要修改的條款中,有相當一部分是我提出來的。我感到驚奇的僅僅是,有人竟能在這次會議上談關於由查理十世創建的貴族議院的反動措施。我不會因為這夥人而變得軟弱的,你們知道,我還同他們的恫嚇作過鬥爭;你們也知道,互相詆毀,為所欲為地把我們的議員從名單中勾掉,做得過火了,這無異於被流放。他們是不是想把貴族議院搞垮?可以這樣說:與其任人宰割,不如一死了之。
我對事情的細節談得不多,我已表示了自責;不管它有多麼重要,它終歸會大大方方消失的。法國沒有方向,但我將去料理那只起錨的、被拔去了舵的航船,去增加或減少它的桅桿的!因此,我要從選出的議會的申明中刪去那些次要的東西,而且我堅持要弄清王位是真正空缺還是所謂的空缺這個唯一的事實,我將徑直朝著既定的目標一直走下去。
一個首要的問題應該解決;如果王位空缺,我們是不是能自由選擇我們政府的形式。
在把王位給某人之前,有必要弄清楚我們把社會制度建立在什麼樣的政治制度上。是建立共和制還是建立新的君主制?
共和制或新的君主制,它能給法蘭西以長期的、有力的和安寧的足夠保障嗎?
一個共和政體,或許首先反對它的,就是對共和制本身的回憶。那些回憶一點都沒被抹去。人們沒有忘記,在那個時期,在自由和平等之間,死亡就是依憑它們的臂膀遊戲於人間的。當你倒在新的無政府狀態下,你能在崖邊喚醒唯一能戰勝魔鬼的海格立斯嗎?在許多年以後,你的子孫後代也許能看到另一個拿破侖,而你本人,就指望他了。
再說,在我們今天的道德狀態下,在與我們周圍各國政府的關係中,共和體制,除了它的不足之處,在我看來,現在是實行不了的。首要的困難是要引導法國人形成一致的決議,巴黎居民有什麼權力能迫使馬賽居民或其他城市的居民建立共和政體?是一個共和政體還是二十個、三十個共和政體?它們是聯邦制的還是相互獨立的?先撇開這些障礙不談,就算只有一個共和政體吧,我們的民族有著親善和洽的傳統,但是,一個總統,儘管他多麼嚴肅認真,儘管他多麼受人愛戴,儘管多麼能幹,一旦他獨攬大權,你設想一下,那時他會願意自動退休離職嗎?那時法律和輿論都約束不了他,而且他日日夜夜受到隱密的對手和搗亂分子的禍害、貶責和辱罵,他無心去搞貿易和房地產業,他既沒有足夠的尊嚴去和外國政府打交道,也沒有足夠的勢力維持好內部的社會秩序。如果使用武力鎮壓吧,那末共和政體就會變得讓人厭惡。那時動盪不安的歐洲會乘機破門而入,進行挑撥離間、武裝干預,人民又會陷入可怕戰爭之中。議會制共和政體無疑會是世界未來的政府形式,但它的時代還沒有到來。
我們再看君主制。
由議會任命或由人民選舉國王,不管怎麼說,都是一件新生事物。於是,我在想,人們需要自由,特別是新聞的自由;正是通過自由,也正是為了自由,人民剛剛取得了一個如此令人震驚的勝利。不過,請注意,一切新的君主政體,遲早會不得不壓制這種自由的!拿破侖,是他本人同意這種自由存在的嗎?我們不幸的寶貝、我們光榮的奴隸——新聞自由只有在一個政府深深地紮穩了根之後,才能得到可靠的保障。一個君主政體,是鮮血淋漓夜晚過後的產物,難道它對輿論獨立沒有什麼可擔心的嗎?如果一些人能鼓吹出共和政體,而另一些人能鼓吹出另一種政體,難道你不擔心會不得不立即求助於特別法,儘管它已取消了一八一四年的憲章中第八款增加的議會彈劾權1?
1這裡指取消了「議會彈劾權不會被恢復」這一條款。
那麼,得到了自由的朋友們,你們會從人們向你們提出的改變中得到什麼呢?你們將會深深地陷入共和政體裡面或合法的奴役之中。君主政體將會被民主法制的洪流淹沒和捲走,或者是君主被亂黨運動打垮。
人們被初步的勝利陶醉了,他們以為一切都易如反掌;他們希望能滿足他們的一切需要,一切情感和一切利益;他們以為每個人都會把個人的觀點和虛榮擱置在一旁;以為知識的優勢和政府的才智會克服數不清的困難,但是,幾個月之後,事實推翻了這些設想。
先生們,對一個新的共和政體或一個新的君主政體,以及與它們相隨而來的諸多不便,我只向你們介紹了這幾點。如果它們兩者都有其許多缺陷,那麼還有第三條路可走,它很值得我們談談。
一些不得人心的大臣玷污了王位,而且他們支持謀殺犯罪;他們陰一套陽一套,當面是人背後是鬼,詭計多端。
外國先生們,你們兩次進到巴黎,沒有受到阻攔,但是你們要知道你們成功的真正原因;你們是以合法政府的名義進來的。如果你們今天跑到這裡來要挽救專制政權,想想吧,文明世界首都的大門是不是同樣在你們面前也能輕易地為你們打開?法蘭西民族在你們走後,在法制的保障下,已經變得強大了;我們十四歲的孩子已成了巨人;我們在阿爾及爾的新兵,我們在巴黎的中學生們剛剛向你們顯示了他們戰勝奧俄2、馬朗戈3和伊埃納4的勇氣,而這些孩子在自由加光榮的戰鬥中變得更為強壯了。
2指一八○五年十二月二日拿破侖與奧地利和俄羅斯之戰。在這次戰爭中,拿破侖戰勝了奧地利和俄羅斯的兩個皇帝,故又稱「三個皇帝之戰」。
3指一八○○年六月十四日波拿巴戰勝梅拉斯的奧地利人的戰爭。梅拉斯在亞歷山大(埃及)附近。
4指一八○六年十月十四日拿破侖戰勝荷昂洛貝王子指揮的普魯士士兵的戰爭。這次戰爭打開了通往柏林的道路。
沒有比巴黎人民的自衛戰更為正義、更為英勇壯烈的戰鬥了。人民奮起戰鬥並不為了反對法律;只要是牽涉到遵守社會公約時,人民便安分守己;他們忍受著辱罵、挑釁和威脅,不出怨言;他們用金錢和鮮血換來了憲章,他們對金錢也好,犧牲也好,從不吝惜。
但是,當他們忍受到最後一刻時,他們突然吹響了戰鬥的號角;當愚陋和虛偽的陰謀忽然暴露,當太監們策劃宮廷恐怖以為能取代共和黨的恐怖和帝國的枷鎖時,人民於是用自己的智慧和勇氣武裝自己;他們發現工場主們很容易製造出火藥的煙霧來,而且認為只要幾個士兵和一個頭頭便能使這種恐怖大為減少。一個世紀不能像三個最後的大陽一樣,使一個民族的覺悟成熟起來;這三個大陽剛剛照耀在法國的上空。這時發生了一莊重大的罪案,並且對一條原則產生了巨大的反響:難道就因為這莊罪案以及隨之得到的政治上和道義上的勝利,我們就能顛倒事務本來的順序嗎?我們來看看吧:
查理十世和他的兒子已經下台,或者說已放棄王位,你們喜歡怎麼說就怎麼說吧;但是,王位並不空缺:他們走後又來了一個孩子;難道我們能說他無知嗎?
今天什麼人大喊大叫反對他呢?你們敢說反對他的是他父親嗎?這個孤兒是在立憲政府的關懷下、在這個世紀的思想教育下,在學校裡成長大的,他有可能成為一個能滿足未來需要的國王。在他的監護人的監護下,可能會要讓他發表繼位宣言;你們將對這個宣言進行表決。獲得多數票通過後,這位年輕的君主將重新宣誓。目前實際上的國王會是德·奧爾良公爵先生;他是攝政王,曾是生活在人民群眾身邊的王儲,他明白如今的君主政體只能是個得到民眾擁護的、明智的政體。這些因素自然地歸結在一起,這在我看來,會是一種解決王位繼承問題的最佳方式,也許能在平復國家因為那些劇烈的變更引起的動盪後拯救法國。
說那個孩子離開了他的老師,在長大成人之前一直都不會忘記他們的名字;說他在接受長時間的平民教育以後,在那把兩個國王推向黑暗深淵的可怕教訓之後,他會因為他的出身而自命不凡,這些是合乎情理的嗎?
從亨利四世嬰兒時期到年輕亨利的嬰兒時期,這樣一代又一代我都為其辯護,這既不是因為感情上的忠誠,也不是乳母般的憐憫,而且事情一旦成功,可能一切都會對我不利。我這樣做,不是追求離奇,不是追求榮譽,也不是要自討苦吃;我不相信王室的神權,但我相信革命的力量和事實。我甚至不引證憲章,我把我的思想看得更高;我這些思想是從我這一生為之奮鬥的這個時代中的哲學範圍裡得出的:我就這麼很簡單地建議這位波爾多公爵作為王室的繼承人,他比大家討論的人選要強得多。
我明白大家在疏遠這個孩子的同時,想制定人民王權的方針,因為舊學校的愚昧證明,在政治上,我們老一輩的民主人士沒有做出王國老戰士那麼多的成績。任何地方,絕對的王權是沒有的;自由不會從政治權利中得到,就像我們從十八世紀的情況看出來的那樣。自由來自自然的權利,正因為如此,才使得它存在所有形式的政府中,因此,一個君主政體也許是自由的,比共和政體要自由得多。但是,要講一堂這方面的政治課,現在既不是時候,也不是這個地方。
我只想指出,當人民掌握了王權的時候,他們也擁有了他們的自由;我請你們注意,君主世襲制的原則一開始也讓人覺得荒謬,但慢慢地也就被認可了,它比君主選舉制更可取。其理由十分明顯,我不需要在這裡發揮了。你們今天選一個國王,誰明天會阻止選另一個呢?你們會說,是法律。法律?法律難道不是你們制定的嗎?
還有一種更為簡單的方式解決這個問題,就是說,我們不再要波旁王朝的長房掌權了。為什麼你們不要他了呢?因為我們勝利了,我們在正義的、聖潔的事業中得勝了,我們要行使戰勝者的雙重權利。
很好:你們顯示了王權的強大力量,很好地保存這股力量吧,因為,如果你們在這幾個月內失去了它,那時會悔之晚矣。這就是人類的本性!最明智、最正直的人是不會居功自傲的。他們首要的,是運用手中的權利來反對暴力;他們用他們智慧的全部優勢來維護這種權利;而且,在他們指出的事實是通過權力的濫用和權力的被顛覆所證明的時候,那些戰勝者們,會奪取他們手中的破爛武器的!那時候,那些危險的破銅爛鐵,還沒有使用就會傷著自己的手的。
我把戰鬥放到了我的對手的地盤上;我過去從來沒在那面死人的旗子下角逐過:那面旗子並不是不光榮,但它吊在那旗桿上一動不動,死氣沉沉。當我撥動那三十五個卡佩家族的遺骸時,我找不出任何哪怕只讓人聽一聽的論據。對一個名字的狂熱崇拜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君主制不再是人們追求的目標:這是那個時候優於其他形式的政治形式,因為它使得秩序更好地進入了自由的領域。
卡桑德爾真無用,我已很厭惡那些輕視我的警告的王室和貴族議員1了:我現在只是坐在我曾預言的災難的殘局上了。我在不幸中承認了各種勢力,但使我違背誓言的勢力除外。我也應該使我的生活保持一致:在我為波旁家族做過、說過、寫過的一切之後,如果我在他們最終落得過流亡生活的時候,來否認他們,那我會是個最可憐的傢伙。
1「貴族議員」(pairie)在原文為「祖國」(patrie),一九四六年雅克·夏特萊先生在《夏多布里昂社會新聞簡報》第四十六頁中指出,這是個筆誤,應為「貴族議員」,而不是「祖國」。
我把恐怖留給那些沒有為王國作過一點貢獻的高貴王室成員們,留給那些不久前把我當做叛徒、叛教者、革命者的教會和王室的捍衛者們。叛徒稱你們為御用文人!那麼,來吧,來為那個賦予了你們才能、但已被你們拋棄的可憐的主人說一句話吧,只說一句話!政變的策劃者們,制憲政權的鼓吹者們,你們在哪裡?你們躲在污泥濁水的底層,你們在那裡伸出頭來誹謗那些國王的忠實的僕人;你們今天的一言不發跟昨天洋洋萬言如出一轍。那些顯赫的勇士動刀兵把亨利四世的後代趕走,現在讓他們蹲在三色旗下發抖吧,這是必然的。他們用高貴的色彩塗抹在自己的臉上,這或許能保護他們的個人,但掩飾不了他們的卑鄙行徑。
另外,當我在這個講台上直言諤諤時,我一點也不認為這是英雄主義的行為。我們今天不再是那種發表一種不同的見解就要搭上一條命的時代了,再說,即使是那樣的時代,我也會大聲地說上一百遍的!最好的掩蔽體是一個向敵人敞開的心胸。不,先生們,我既不用害怕其良知與他們的勇氣相等的人民,也不用害怕我所欽佩的那英勇無畏的年輕一代;我同這些年輕人坦誠相見,相處得十分融洽協調,我祝願他們,像我的祖國一樣,榮耀、光榮和自由。
我遠遠沒有去想要在法國散佈分裂的思想,這就是為什麼我不讓我的講話有一絲的激情的原因。我之所以從內心裡主張讓孩子在寒微貧賤而幸福的生活行列裡成長,就是為了確保三千三百萬人民的安寧。一切與時需相矛盾的言詞,我都會看成是罪行;我沒有這種穢行。如果我有權支配王權,我將會自願地把它交給德·奧爾良公爵先生。但我在聖德尼只看到缺一座墳墓,而不是王位。
等待的王室攝政王先生的命運不管如何,只要他為我的祖國謀幸福,我永遠不會是他的敵人。我只要求保持我心靈上的自由和去到我感到獨立和寧靜的任何地方去死的權利。
我反對草議聲明。
我開始演講時,心情相當平靜,但後來我漸漸激動起來了。當我說到:「卡桑德爾真無用,我已很然厭惡那些輕視我的警告的王室和貴族議員了」時,我的聲音哽咽起來,我不得不拿起手帕去擦掉我臉上揪心而苦澀的眼淚。憤怒的情緒使我接著說了下列這段話:「叛徒稱你們為御用文人!那麼,說一句話吧,只說一句話!」說到這裡,我把目光投向了那幾行我對著他們說話的人。
不少議員一副頹喪的樣子:他們把自己深深地埋在扶手椅裡,躲在他們那些同樣一動不動的同事後面,以致我無法看到他們。這篇講演引起了一些反響,在座的各政黨成員都受到了刺激,但誰也沒有吭聲,因為我費了許多勁,擺了大量事實。我從講台上走下來,離開大廳,去到了存衣處。我脫下了我的議員服,取下我的劍和我那頂有羽飾的帽子;我御下三色標誌中的白色標誌,並把它放在我穿著的黑色禮服胸前左邊的小口袋裡。我的僕人送走了我的議員服,我抖了抖鞋子上的灰塵,離開了這座背叛者們的宮殿,我再也不會回到那裡去了。
八月十日和十二日,我結束了一切工作,並送去了下面這些辭呈信件:
貴族議院議長先生1:
1從八月四日以來,由帕基埃(Pasquier)先生任議長。
由於不願為路易·菲力普·德·奧爾良效力,他儼如法國人的國王似的,我覺得自己已別無良策,不能繼續參加世襲議院的會議了。承蒙路易十八國王的好意和王室的慷慨,給我留下的唯一標誌:一萬二千法郎的議員養老金還在。給我這筆錢,如果說不是榮譽的標誌,至少也是解決我日常生活之需的標誌,我當時被招了來擔任了這個顯職。如果我繼續保留這項恩賜,而又不能繼續履行我的職責,那是不合適的。因此,我榮幸地放棄這筆養老金,交由您去處理。
一八三○年八月十於巴黎
財政大臣先生2:
2從八月一日起,由路易任此職。
承蒙路易十八國王的好意和王室的慷慨,留給了我一筆一萬二千法郎的養老金。這筆錢已改為終生年金,並登記在國家債權人的名冊上,而且這筆錢只能由所持人的第一代直系親屬繼承。我已不能為奧爾良公爵先生效命,他儼然成了法國人的國王似的,故此,如果我繼續領取那筆我已不擔任其職務的補貼,顯然是很不公正的,我決定放棄這份補貼,交由你們處理。八月十日,我就此事已給貴族議院議長先生寫了一封信,並告訴他,強求我宣誓效忠是不可能的。從這個時候開始,我已停止領取這份養老金了。
順致崇高的敬意。
一八三○年八月十二於巴黎
尊敬的掌璽大臣先生1:
1賽蒙維爾(Sononville)繼續留任此職。
我很榮幸地能給您送去我寫的這兩封信的抄件:一封是寫給巴黎貴族議院的議長先生的,另一封是寫給財政大臣先生的。您在這兩封上可以看到我已放棄了貴族議員的養老金,因此我的代理人不能再去領取這筆津貼了。這筆錢,在八月十日,即我聲明拒絕效命的那天起,已被凍結了。
順致崇高的敬意。
一八三○年八月十二日於巴黎
尊敬的司法大臣先生2:
2指杜邦·德·厄爾(Dupontdel-Eure)。
我很榮幸向您呈上我辭去國務大臣的呈文。
司法大臣先生,請接受我崇高的致意。
您的卑微而恭順的僕人
一八三○年八月十二於巴黎
我像一個小聖讓一樣,已一無所有了,但長期以來,我已習慣以野生蜂蜜為食3,而且我不用擔心埃羅迪埃德的女兒會喜歡上我這個白頭老翁1的。
3像當年聖讓·巴蒂斯特(JeauBaptiste)在荒原上以野生蜂蜜為食一樣。
1猶太王妃埃羅蒂埃德(Herodiade公元前七年—公元後三九年),大埃羅德的孫女。她先後嫁給了兩個年歲很大的埃羅德:埃羅德·菲力普和埃羅德·昂蒂帕。
我的裝飾物:劍上的穗子、流蘇、螺旋狀的流蘇和肩章,全賣給了一個猶太人,由他拿出熔化後,給我送來了七百法郎,這是我們有榮譽的產物。
查理十世動身去謝爾堡
查理十世此時怎樣了?他由他的衛士陪伴,在三個警察押送下,走上了他的流亡道路。在穿過法國境內時,竟沒有引起路旁正在耕種的農民的驚訝。在兩三個小鎮裡,出現了一些敵對行動;在其它城鎮裡,一些有錢人和婦女對他則有憐憫的表示。要知道,波旁王朝再也不會有在從豐泰納布洛到土倫途中所引起的那種轟動了;法國不再那麼激動了;那麼多戰役的那個戰勝者差點在奧裡貢被暗殺。在這個疲憊的國家裡,最重的事件也只不過是為了讓我們消遣的悲劇而已:幕布揭起時,它佔據著觀眾的心,可幕布落下時,它留給觀眾的只是空洞洞的回憶。有時,查理十世和他的家人在那些蹩腳的驛站停下來,在一張骯髒的餐桌一角用餐;在他之前,往往是車伕們用餐的地方。亨利五世和他的姐姐則在餐館的院子裡逗雞和鴿子玩。我曾早就說過,君主制完蛋的時候,人們會爬到窗子上去看它路過。
這時天上下起雨來,它是在詛咒那得勝的黨和失敗的黨吧。當人們認為整個法國是被敕令激怒了的時候,菲力普國王收到了來自外省寫給查理十世國王的許多信件,稱讚他采的回憶的,他的回憶掛在斯圖阿城堡的城牆上,由於時間的流逝,它已變成了古舊而發黃的雕刻了。
七月革命會是什麼
我把在我面前流逝的這三天逐一進行了描繪。某種時代色彩在事件進行時顯得繪聲繪色,可是事件過後,就顯得子虛烏有了;這種時代色彩展現在整個畫面上。這場革命聲勢浩大,就是縮小到最小的比例,也要一分一秒地細細描述。事件是從事物的內部引發出來的,就像人是從娘胎裡出來的一樣,都有其天生的缺點。可憐和偉大是孿生姐妹,她們同時出生,隨著差別逐漸擴大,可憐在某個時候會死去,只留下了偉大。為了公正地判斷留下正確的東西,應該站在子孫後代的立場上,讓子孫後代去判斷好壞。
我已去掉了氣質上和行動上我曾有過的那種狹隘的情感,我心裡裝著七月的那些日日夜夜。在貴族議院裡我的發言中,我一針見血地指出:「人民於是用自己的智慧和勇氣武裝自己;他們發現工場主們很容易製造出火藥的煙霧來,而且認為只要幾個土兵和一個頭頭便能使這種恐怖大為減少。一個世紀不能像三個最後的太陽一樣,使一個民族的覺悟成熟起來;這三個太陽剛剛照耀在法國的上空。」
事實上,切實地說,是人民在二十八日那一天裡十分勇敢和大度。衛隊死的死,傷的傷,損失了三百多人;它給了廣大窮人階層廣泛的公道平允,正是這些窮人在這一天中獨自作戰,他們中雖然混進了一些不乾不淨的人,但並沒有給他們丟臉。巴黎綜合工科學校的學生二十八日那天出來得太晚沒有趕上參加,但是二十九日那天,人民群眾把他們放到了隊伍的前面,他們的單純和天真令人敬佩。
那些傑出的人物在人民堅持的這場鬥爭中不在場,只在二十九日,也就是說,當最危險的時刻過去之後,他們才來加入他們的隊伍,其他的人,也就是說,那些戰勝者們,也只是在三十和三十一日,在取得勝利之後,才趕來加人人民的行列。
部隊方面,也大體差不多,參加進去的士兵和軍官為數可數;把波拿巴棄置在豐泰納布洛的參謀部,站在聖克盧的高地上觀戰,以便看風使舵:當查理十世如日方升的時候,他們對他投其所好,如蠅逐臭;當他日薄西山的時候,他們乘人之危,溜之大吉。
平民的克制同他們的勇氣一樣,社會秩序頓然混亂起來。在公園門口守門的那些半裸的工人,我們大概都見過吧,他們根據上頭的命令阻止其他衣衫襤樓的工人進去,為的是用這種義務的力量為自己形成一個概念,這種義務的力量控制著仍是主人的人們。他們能為自己付出血的代價,能經得住苦難的煎熬。像一七九二年八月十日一樣,人們一點都沒有看到逃亡中被殺害的那些瑞士人。所有的意見都得到尊重,除了個別的例外,人們從來不濫用已經取得的勝利。戰勝者們抬著衛隊的傷員穿過人群,他們大聲叫道:「向勇士們致敬!」士兵一旦去世,他們就說:「安息吧!」在立憲制度下,復辟的十五年使得我們中間有了人道、平等和公正的精神,這在二十五年的革命和戰爭的精神下是沒能培養出來的。進到我們習俗中的特權似乎已變成了普通的權利。
七月革命的影響將是令人難以忘懷的。這次革命宣佈反對王權已告結束,如今國王們只能通過戰爭的暴力才能行使其統治了,而且那也只是權宜之策,是不能長久的:用暴力維持其統治的時代已經結束了。
蒂西迪德和塔西特不會把這三天的事件很好地講給我們聽的;我們大概會要波舒哀為我們解釋一番天意中的事件的;天神能看到一切,但超越不過它那明智和光輝的界限,就像在兩個光極上滾動的、東方人稱它為上帝的奴隸的太陽那樣。
我們不要在我們身邊尋找離我們很遠的事件的動機:人的平庸、極度的恐懼、說不清的爭執、仇恨、野心、一部分人的自負、另一部分人的成見、密謀、堂會1、採取的好的或壞的措施、勇氣或缺乏勇氣,所有這些都是一些偶然的事,而不是事件的原因。當人們說他們不再需要波旁王族、波旁王族已變得可憎可恨時,他們是說,他們認為波旁王族是外國安置在法國的,這純粹是無稽之談,沒有任何事實根據。
1指秘密的社會集會。
嚴格地講,七月革命不是政治原因,而是沒完沒了的社會變更。通過這一連串的變更,一八三○年七月二十八日的事件只不過是一七九三年一月二十一日事件的繼續。我們第一次評議會的工作已經中止,但並未結束。在這二十年的時間裡,法國人已習慣於生活在別的首領的統治下,而不是在他們以前的君主統治下,像英國人生活在克諾偉伊的統治下一樣。查理十世的倒台,是路易十六被斬首的產物,如同雅克二世被趕下王位是查理一世被暗殺的產物一樣。革命的火焰在拿破侖的光榮和路易十八的自由中似乎已經熄滅,但是革命的胚芽沒有被毀壞,它存在在我們的心底裡;當復辟的謬誤喚醒它時,它仍會發展壯大,它甚至很快就會爆發。
神靈的裁奪顯現在正在進行的反君主政體的變化之中。智力淺薄者在革命中只看到了三天的毆鬥,這再簡單不過了;但有識之士卻明白已邁出了非同尋常的一步:人民君主制的信條已取代了王室君主制的信條,世襲君主制已變成選舉君主制。一月二十一日聽說有人控制了國王,七月二十九日表明人們可以控制王權。然而,所有顯現出來的好的或壞的事實,都掌握在人民群眾的手裡。一項變更,當它不再是以大逆不道的形式出現時,當它是出自於人民群眾的思想時,就不再是聞所未聞、顯得格外特別了。法蘭克人集體行使王權,然後他們把王權授與某些首領,這些首領然後又把王權授與某一個人,然後,這個唯一的首領為了他家族的利益,篡奪了王權。現在人們把世襲王權推向選舉王權,從選舉王權推向共和政體。這就是社會發展史,這就是在某種程度上政府從人民中來,又回到人民當中去。
因此,我們不要以為七月的事業是多此一舉,不要以為通過長子的權利來繼承王位恢復王位繼承權,也不要對我們說,七月革命會夭折。毫無疑問,德·奧爾良家族支系的根不會扎牢的;半個多世紀以來,流了那麼多的血、經歷了那麼多的災難、費去了那麼多的才智,並不會是這樣的結果的!七月,結果它不是帶來法蘭西的最終毀滅和所有民主的消亡,那麼,它必將結出自然的果實:那就是民主。這果實也許會是苦澀的、流血的,但是,從國外移植過來的君主制,它決不會長在共和政體的莖上!
因此,不要把這個偶然產生的國王和這次革命混同在一起;這場革命,像我們看到它發生的那樣,它是與他的那些原則背道而馳的。它不像是個能成活的嬰兒,因為它受到王權的懲罰。不過,這場革命,它也只能維持幾年的時間,因為將要來的和將要過去的東西都將改變有待我們認識的許多東西。上了年紀的人都將死去,或再也看不到他們看過的事情;青少年達到了懂事年齡;新的一代將對老一代進行更新;醫院裡洗傷口的髒水流到大江裡,只會弄髒伴隨這些髒水沿江而下的水流,而大江的上游和下游的水流卻保持著或重新變得清澈。
原本自由的七月,產生了一個極不自由的君主,但是去掉他的王權的時刻即將到來,他將被迫接受已成為自然規律的變更;只有這樣做,他才能生活在適應他的氣質的環境裡。
共和黨的錯誤,正統派的幻想,一個個都是可悲的,而且它們都超越了民主和王權:共和黨認為暴力是成功的唯一手段,而正統派則認為只有回復到過去才是唯一的安全港。殊不知,有一個支配社會的道德準則,有一個高於個別合法性的普遍合法性;這個偉大的準則,這個偉大的合法性,就是人們享有自然的權利,這是由義務所規定的,因為是義務創造權利,而不是權利創造義務;慾念和罪惡使你們降到了奴隸階層。普遍的合法性不會有任何障礙要克服,按照同一原則,如果它保存了個別合法性的話。
另外,注意一下就足以讓我們弄懂,我們古老王族的那不可思議而威嚴的力量:這個我已經說過了,我不會老去重複它的,一切王權將隨著法國王權的滅亡而滅亡。
事實上,在沒有君主的時候,同時也就沒有君主思想了;人們在自己的周圍有的只是民主思想。我的年輕的國王將把世界上的君主制攬在他的懷裡帶走。就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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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寫這一切關於一八三○年革命在未來的歲月裡會是什麼時,我很難抵禦那種要我從相反的方面推斷的本能。我有這種本能是因為一八三○年的混亂使我不快;我不相信我自己,也許,我的認理不認人,幫理不幫親過火了一點,也許我誇大了這三天未來的作用吧。然而,查理十世的垮台已經過去了十年了,英雄的七月不是傲然屹立嗎?現在已是一八四O年十月初了,法國衰落到了何種地步!如果我能在法國政府的恥辱中嘗到一絲歡樂,在維羅納的代表會議上重新念一念我給坎寧先生的信,我會感到某種自豪的:當然,不是剛才在眾議院會議上公佈的那封信1。錯誤出在哪裡?出在被選出的王子身上嗎?還是大臣們的無能?或者還是由於其才智與骨氣似乎已經耗盡的民族本身?我們的思想是進步的,難道是我們的道德觀念在支持著它?一個有著十四個世紀歷史的民族,由於一場意想不到的爆炸而結束了它漫長的生涯,走到了它的盡頭,這不會奇怪的。如果您把這本《回憶錄》繼續讀下去,您將會發現我認為最後的結果就是舊社會的完蛋,而且您會公正地看待在我們的各個不同歷史時期一切我認為美好的東西的。
1一八四○年,東部問題差點引發了一場歐洲戰爭。年底,梯也爾和吉佐在這次會議上公佈了他們在這次危機中與英國政府交換的信件。
《雜記》,一八四○年十月三日於巴黎
我的政治生涯結束了
我的政治生涯就此結束了,我的這部只概述我的宮廷經歷的《回憶錄》也該就此擱筆了。三次災難標誌著我過去生活中的三個部分:在我的旅人和士兵生涯中,我目睹了路易十六的駕崩;在我的文學創作生涯結束時,波拿巴消失了;查理十世的垮台結束了我的政治生涯。
我在文學創作中確立了一個革命的年代,同樣,在政治上,我提出了代議制政府的原則2;我的外交通信,我想,它抵得上我的文學作品。也許兩者皆不足觀;不過,兩者可等量齊觀,這是肯定的。
2見第二卷,第447頁。
在法國,在貴族議院的講壇上,在我的通信中,我施加了某種影響,使得德·瓦萊爾先生先是進了內閣,後來他成了我的政敵之後,又迫使他退出了內閣。這一切,您讀了這部《回憶錄》之後,就可以得到證實。
在我的政治生涯中,西班牙戰爭是個重大事件。這次戰爭對我來說,在我的政治生涯中,恰如我在文學生涯中寫《基督教真諦》。命運選擇了我,讓我承擔了那次巨大的冒險;在復辟時代,它本可以調整世界邁向未來的步伐的。它讓我擺脫了夢想,把我變成了事件的指揮者。在它的牌桌上,它讓當時的兩位首相,德·梅泰民親王和坎寧先生成了我的對手,我戰勝了他們。各國內閣中的嚴肅之士一致認為,他們在我身上看到的是一位政治家的風采。波拿巴在他們之前已經預見到了這點,儘管我的書他沒看過。因此,我可以認為,在我身上,政治家和作家的能耐不相上下,這不是自我吹噓。不過,我認為國務活動家的聲譽一錢不值,正因為這樣,我才指天畫地,舌無留言。
半島事件的時候,如果不是一些目光短淺的人把我排斥在外,我們的命運就會改變,法國就會重新獲得它的邊界,歐洲的平衡就會重新建立,復辟就會大加增光,長久地存在下去,而我的外交工作也會在我國的歷史上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在我的兩種生涯之間,不同的只是它們的結果。我的文學生涯是圓滿的,產生了它應該產生的一切,因為它只取決於我自己。我的政治生涯是在其成功的途中突然中斷的,因為它取決於別人。
儘管如此,我承認我的政治方針和才略只適用於復辟時期。如果原則方針、社會和人本身發生了變化,昨天還是好的東西,今天就會過時無用了。關於西班牙,王族之間的關係,因撒利克法典的廢止而不復存在,因此重要的已不再是在比利牛斯山之外建立起不可穿透的邊界了;必須接受有朝一日奧地利和英國有可能對我們重新開戰的這一事實;必須持那種把他們已經到來了的觀點;必須放棄一種堅定而理智的行動,儘管不無遺憾,儘管其肯定的利益的確是長遠的。我堅信,我為正統派盡了我的努力,就像它本應該做的那樣圓滿完成了。我當時和此刻一樣,對未來看得一清二楚;只是,我希望到達的路途不那麼險峻,以便讓有利於我們的憲政教育的正統派在其匆忙的奔跑中不至跌倒。現在我的計劃實現不了了;俄國將轉向他方。假如我現在去半島,那裡的精神早就產生了變化,那麼我要同不同的思想的人打交道了;我將只關心人民的聯合,無論這種聯合多麼令人懷疑,讓人眼紅,情緒激昂,猶豫不決和搖擺不定,我不會再考慮同國王們的關係。我將對法國說:「你離開了既定的道路,走上了崎嶇的小徑;那好吧,你就去探索一條最好的然而充滿危險的道路吧!改革、事業、創新,全由我們自己來幹吧!來吧!如果需要,讓武器來幫你們的忙吧。新事物在哪裡?在東方嗎?那麼就到那裡去吧。我們的勇氣和才智應該去哪裡施展?朝哪裡跑去?讓我們站在人類騰飛的前頭;別讓別人超過我們。在這一次十字軍東征中,讓法國的名字排在別國的前面吧,就像昔日裡前往基督的墳墓時一樣。是的,如果祖國採納了我的建議,我將竭力在它所採取的危險原則中對它有用;現在去拉住它,無異於宣判它的死刑。我不會滿足於講演,我會把事業同信仰聯繫起來,我將訓練士兵,準備幾百萬,我將建造船隻,如同挪亞,以防洪水。倘若有人問我為什麼,我會回答道:「因為這是法蘭西的意願。」我會用電報通知歐洲所有的內閣,沒有我們的介入,誰也別想在世界上動一動;若要瓜分世界,最大的一份將是我們的。我們不會再去卑躬屈膝乞求我們的鄰居讓我們生存下去;法蘭西的心臟將自由跳動,任何人都不敢用手去數它脈搏跳動的次數。而且,既然我們是在尋找新的太陽,我將迎著輝煌衝在前面,不再等候曙光自然升起。
上天保佑,讓我們在其中尋求一種新的繁榮方式的工業效益不至騙人,讓它們和舊社會從其中走出的那些道德利益同樣富有成果,同樣富於教化!時間會告訴我們,這些工業效益是否只是那些思想貧乏之徒無結果的夢想?他們設法走出物質世界。
儘管我的作用和正統派一起結束了,我仍對法蘭西有著美好的祝願,無論它的不可預料的任性讓它服從的是什麼政權。至於我,我毫無所求;我只想不要在腳下跨過太多的崩塌的廢墟。然而,歲月猶如阿爾卑斯山:剛越過幾座山峰,又有別的山峰聳起。咳!那些最高的、最後的山嶽無人居住,荒蕪不毛,白雪皚皚。
引言
三天的喧嘩終於結束了。我非常驚訝自己能平心靜氣地打開這部作品的第四部分,看來我已渡過了難關,且在不知不覺之中溜進了一方和平安寧的地帶。假如我在今年八月七日死了,那麼,我在貴族議院的最後一篇演講將成為我歷史的終止線;長達十二個世紀的災難性往事將填塞我的回憶,悲劇也將圓滿地畫上一個句號。
但是,我不會馬上死去的,因為我並未被擊敗。皮埃爾·德·勒埃圖瓦爾在亨利四世遇刺以後不久在報上寫下了這樣一段話:
在這裡,伴隨著我的國王(亨利四世)生命的結束,我亦將結束第二本記載著憂鬱、虛浮的消遣和好奇探索的手冊。公眾也好,個人也好,一個月以來,由於亨利四世的死,個個憂心殷殷,懾怛傷悴;我個人更是愁腸百結,日夜憂心如焚。這便是這本手冊此時此刻的最後一段。
我想以此為標誌,結束我的這本歷年大事記。然而,由於出現了由這一重大事件引發的這麼多的奇特的新的變故,我若在它取悅上帝之前就把它傳遞給另外一個人就好了。我猜想這將為期不遠了。
勒埃圖瓦爾目睹了第一位波旁王室成員的死,我也剛剛見到了最後一個的垮台,我是否也該在這種時候結束我這本記載著憂鬱、虛浮的消遣和好奇探索的手冊呢?也許吧,然而由於出現了這麼多的由這一重大事件引發的奇特的新的變故,我若在它取悅於上帝之前就把它傳遞給另一個人就好了。
如同勒埃圖瓦爾那樣,我對聖路易家族的厄運深表哀傷;然而我又不得不承認,在我的痛苦之中夾雜著某種發自內心的歡愉;我為此曾自責過,可還是無法抗拒:這種歡愉就像奴隸掙脫了鎖鏈時的那股高興勁兒那樣。當我告別了旅人和土兵生涯時,我嘗到了憂鬱的滋味。現在,作為一名解放了的宮廷苦役犯,我體驗到了歡愉。我對自己的原則和誓言忠貞不渝,從未背叛過自由和國王;我既不帶走財富也不帶走榮譽,就像平時一樣貧窮的離開。幸虧結束了那令我膩味的政治生涯,帶著滿腔的歡愉,我回到了自己的墓地。
啊,為我的同胞和可貴的獨立祈禱祝福吧。那是我生命的靈魂!來吧,把您視為知己密友,當偶像崇拜和繆斯看待的《回憶錄》帶給我吧,休閒時光本來就是用來講述故事的,我將繼續向漁夫講述我在海上遇難的經過。回到我原始的本性,我又變成了旅人,可以自由自在豪放不羈了。我是怎樣地開始我的旅程,我將怎樣地來結束它;已畫上圓滿句號的有生之年,又將我帶到了新的起點線上。一路上,在那些我過去跑遍過的路途中,我是無憂無慮的新兵,但卻像老練的養老兵那樣緩慢前進:筒子狀的軍帽裡插著休假專用的卷軸裝飾1,臂膀上戴著人字形袖章,背上背著多年以前用過的軍用背囊。誰知道呢?也許一個旅站一個旅站過後,我又會重新找到年輕時的夢想呢。像龍騎兵躲在廢墟裡一樣,為了抵制這群所謂真理的化身、實為烏合之眾,我將向眾多的夢想求救;將生命的兩頭重新接上,把遙遠的年代和今天相互摻合,讓不同年齡階段的幻覺彼此相融,這一切全在我了,而當年我從父親的家裡外出時遇到的王子2遭流放,今天在我走進墳墓時遇到的他又遭放逐。
1帶著裝飾物和普通印章的官方休假信件。
2即查理十世。
一八三○年十月於巴黎瑪麗·泰雷茲診療所
大臣們的訴訟案——聖日耳曼——奧塞爾教堂——總教區遭劫
去年十月,我飛快地寫完了《回憶錄》中關於本章節的小段引言;但我不能繼續寫下去了,因為手中有另一件事要辦:這關係到我的《作品全集》3的結束工作。我的寫作被打斷了,先是大臣們訴訟一案4,後是聖日耳曼——奧塞爾教堂遭劫一事5。
3指《歷史研究》的四卷、五卷、五卷乙和五卷丙,由拉德沃卡出版社出版。這四卷已於一八三一年出版發行。
4四個簽署敕令的大臣被逮捕,人民群眾聲討索要他們的腦袋。
5一八三一年四月十四日,保王黨人為悼念貝裡公爵遇難一週年,在聖日耳曼——奧塞爾教堂舉行彌撒慶典儀式,人群衝進了該教堂。
大臣們的訴訟案和巴黎的忐忑不安對我個人來說,算不了什麼大事。在路易十六一案和造反分子暴動一事之後,有關審判和起義方面的一切都退居到次要地位了。在宣佈審判結果期間,大臣們從樊尚趕到盧森堡監獄,然後又回到樊尚。一路上輾轉反覆,取道地獄街緩步向前。我在隱居地就聽到了他們車子的滾動聲。世事滄桑,難料啊!大臣們的辯護人依然力不從心,無人能從足夠高的高度去看事物:律師在辯論中佔著太多的優勢。我的朋友波利尼亞克王子若選了我做他的副手,我會睜大眼睛仔細審視那些在法官面前立下的偽誓的。我會對他們吼道:「什麼!你們膽敢審問我的當事人!是你們自己玷污了自己的誓言,卻敢拿他丟失了自己的主子來給他定罪,而你們還以為自己在為主子效勞!你們自己是煽動者,是你們煽動他頒布敕令的!與你們審判的對象換一個位置吧,讓被告來審判你們吧!如果我們要受審,也不是由你們來審判;如果我們有罪,那是對人民有罪,而不是你們!人民在審判廳裡等待著你們呢!我們扛著自己的腦袋去見他們吧。」
大臣訴訟案之後,隨著來的是聖日耳曼一奧塞爾教堂裡發生的醜聞。優秀得過分的保王黨人有時很蠢,常常喜歡捉弄人,他們從來不考慮自己行動的後果,總以為只要在領帶上繫上高級勳章的授帶,鈕扣眼中插上一朵花就表示重新擁有合法王位的繼承權,其實他們上演了一幕又一幕蹩腳的可悲鬧劇。很明顯,革命黨人將有可能利用貝裡公爵之死而滋事生非。然而,保王黨人卻無能阻止他們,甚至連一個用來維持秩序的機構,政府也沒有建立一個。大禍臨頭了,教堂也遭到了洗劫。一個進步的伏爾泰派的藥劑師1,膽大妄為,攻下了一三○○年前建成的教堂鐘樓,而一座十字架是由九世紀末的野蠻人所推倒的1。
1指卡代——加西庫爾(Cadet-Gassicourt一七六九—一八二一),他在些文章中抨擊過夏多布里昂和斯塔爾夫人。
1聖日耳曼一奧塞爾教堂原址上建立起來的第一座教堂,九世紀末被諾曼底人所毀。
緊接著這位高明藥劑師的突出事件是洗劫主教區、褻瀆聖物以及在里昂出現過的辱沒迎神儀式的隊伍。就只缺劊子手和犧牲品了,但卻不乏雞胸駝背式的滑稽小丑、稀奇古怪的面具和狂歡節才有的花樣百出的狂歡。十分荒唐的是,當塞納河另一側假裝跑來營救的國民衛隊在排隊行進時,塞納河這邊褻瀆聖物的遊行隊伍卻暢行無阻。河對岸井然有序,河這邊亂七八糟。後來有人說,當時一個很有見地的人在那裡,看到塞納河上漂浮著祭披和書本時覺得很奇怪,他說道:「遺憾啊!真該把主教扔進這河裡去!」這話說得多深刻,因為,淹死主教的確是件逗人高興的事兒,但含義深遠,它道出了自由與光明向前邁出了一大步!而我們,作為歷史的見證人,我們不得不對你們說,你們所看到的只不過是蒼白和悲慘的仿製品。你們的革命天性未泯,然而力量卻不夠;你們只能在想像中成為罪犯;你們想幹壞事,心裡卻缺乏勇氣,臂膀也缺乏力量;你們耳聞目睹到殺戮,自己卻無法下手。如果你們希望七月革命偉大,永遠偉大,那麼不能把卡代一加西庫爾當做真正的英雄,馬耶2才是理想的人物。
2漫畫家們創造的典型人物形象,他屬於巴黎小資產階級,不信宗教,永不滿足的愛國者。
一八三一年四月於巴黎
我的關於王朝復辟和選舉君主制的小冊子
七月過後,我原以為會進入一方和平安寧的地帶,然而現實與我原來的估計相差甚遠。三位君主的垮台使我不得不向貴族議院作出解釋,說明原因。國王們被放逐不允許我再三緘其口、沉默不語了。一方面,菲力普的各家報紙問我為什麼拒絕為那場革命效勞,而那場革命的宗旨正是我曾大力捍衛、廣為傳播的。為了澄清事實和解釋我個人的行為,我不得不開口講話了。這裡有一本今後也許會被遺失的記事本(《記王朝復辟與選舉君主制》)1,我將繼續用它作為我講演的題材和我這個時代歷史資料:
1這裡記載著夏多布里昂論戰的精華。
去掉了現在,就只有一個在我墳墓之外的不確定的未來。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是不要讓我的回憶無聲無息。我不應該在我曾致力參與、天天受到人們辱罵、最後又在我的眼皮底下被放逐的復辟王朝一言不發了。在中世紀那多災多難的年代裡,人們信奉宗教,為了拯救民族,僧侶把自己關在塔樓裡靠麵包和清水守齋禁食。我同十二世紀的僧侶差不多了。透過贖罪監獄的天窗,我向過往的行人布講最後的福音。瞧,這就是講道的大致概要。在貴族議院的講台上,在我最後的講演裡,我大聲講道:七月王朝處在絕對的天福裡,或者處在特別法的保護下。它靠人民養活,而人民把它殺害了。沒有天福,它將被自由毀滅;如果它攻擊自由,便會自取滅亡。我們不難發現,為了人民的自由,用內戰驅逐三個君主,又為反對這種自由而重新來一場革命,其實是白費勁。然而,怎麼辦呢?難道為了遏製作家,加大法官、法律的作用就行了嗎?一個新政府只不過是個只能用布帶拉著蹣珊學步的嬰兒,我們的國家又回到了嬰兒時期。這個在母親的懷抱裡吸足了勝利的血液的可怕嬰兒,難道它不會撕破包裹它的襁褓嗎?只有在過去深深紮穩了根的樹墩才不致被新聞自由的風景所刮倒。
聽到這些誇張的日課經,愛丁堡1的流放者們似乎是人間最渺小的同伴了,而且他們無論在什麼地方都不缺少。現在缺少的是過去,這不打緊!像以往各個世紀都不注重打好基礎一樣,願新來的世紀能做得更好。我們的虛榮心無論怎樣違背記憶,擦掉代表王室的百合花徽,取消貴族的頭銜和符號,一切都無濟於事。這個家族,半個世紀的繼承者,它的隱退留下了一片廣袤的空白,這一點我們到處都能感受得到。這些在我們眼裡如此不堪一擊的君主,他們的衰亡卻震撼了整個歐洲。這些事件只要能稍微產生一些正常的效應和嚴峻的後果,查理十世便會在讓位的同時使所有的哥特國王和加佩王朝的附屬大國國王讓位。
1查理十世首先逃到了愛丁堡,在奧利洛德城堡避難。
我們正在走向一場總體的革命。如果正在進行的改造順坡而下不遭遇任何阻礙,如果人民大眾的理智繼續高漲,如果中產階級的教育不中斷,那麼各民族將在自由的世界裡會彼此平等。然而,倘若這項改造中途流產的話,那麼各民族將生活在專制政權下。專制政權不會持續很久的,因為光明的曙光就在前面;但它會很嚴酷的,而且接下來便是漫長的社會解體。
考慮到我對這些思想持的贊同態度,大家便會明白為什麼我個人必須堅貞不諭地繼續擔當起公眾自由的最佳捍衛者,並且執意選擇那些危險最小的通往徹底自由的道路。
我並不想有意做一名哭哭啼啼的、多愁善感的政治說教者,也不想做佩戴著白色羽毛飾的亨利四世式的饒舌者。用眼睛巡視一下耶穌教堂塔和愛丁堡城堡的中間地帶,我發現,也許這裡面有幾個世紀以來堆積在貴族身上的重重厄運。尤其是那位悲痛欲絕的婦女1,她像最強壯的婦女一樣肩負著最沉重的負荷,那些回憶使她心碎,她的遭遇如此深重,以致後來成了革命偉人之一。但是,並不見得非得讓她當上國王。上天把它特殊的愛送給願意接受的人;這種愛總是很短暫的,因為人生是短暫的;而且這種愛在人類整體的命運中從不吝嗇。
1指昂古萊姆(Angouleme)公爵夫人。
然而,讓把喪失了權力的家族永遠地驅逐出法蘭西領土的建議2是衰落家族的必然後果吧,必然結果這一套說服不了我,我會在與現實社會秩序緊密相連的不同階層的人中徒勞地尋找著自己的位置。
2指議員博德(Baude)提交給議會辦公室的那項建議。
有這樣一些人,他們有發不完的誓,繼看不見的第一共和國、五人督政府、三人執政府、一人獨裁的法蘭西帝國、第一次復辟、帝國憲法附加條例、第二次復辟之後,仍有誓言向路易·菲力普可發。我可沒有這樣富有。
有這樣一些人,他們做羅馬的牧羊人七月份在廢墟3中玩配對遊戲時一樣,他們議論著,說只有那些傻瓜和笨蛋才不把政治作為個人利益的資本。我就是這種傻瓜和笨蛋。
3在「廢墟」一詞之後,在這本小冊子裡,夏多布里昂還有下面這段話:「這些人在這最後一場革命裡看到的僅是表面的、純屬巧合的事件;但願這場革命繼續下去,以便他們獲得一筆意外之財,不管發什麼財!他們說……」
有這樣一些人,他們膽小如鼠,本不想再起誓的,但一看到他們的祖父母、孩子及所有的產業主屢屢被割喉殺死,便也顫顫巍巍地發起誓來。這一肉體懲罰我至今未得到證實,但我會等待這一懲罰的。如果要發生在身上,到時候再看吧。
還有一些人,他們同養老金密切相關、靠神聖紐帶緊緊拴在一起的帝國大老爺們。不管他們落在誰的手裡,在他們看來養老金是神聖不可侵犯的東西,它的重要性同頭銜、婚姻一樣重要。所有靠養老金生活的人不能沒有養老金;養老金由國庫負擔,他們也就由國庫來負擔了;我不習慣向財富伸手,我太老了,不要它了,我放棄了它,我怕它不離開我。
還有高貴的王權和教權的捍衛者男爵們,他們從來沒有背叛過敕令;不過,也未必,為了把這些敕令付諸實現,運用的手段不得力使他們大為光火,他差點要遷怒於專制政府了1,他們已在設法改換門庭了。我可不能分擔他們這種憤懣和恚恨了。
還有一些屈服於壓力、為立偽誓而立偽誓的良知未泯的人;他們的權利並不因此而受到削弱;他們為可憐的查理十世哭泣過;他們對於查理十世,先是由於他們出的主意導致他的失敗,後又由於他們的偽誓把他置於死地。但是,如果他或他的家族有朝一日復甦重新掌權,他們就會成為正統派的叱吒風雲的人物。而我,我向來視死如歸,像窮人家的狗一樣,願做一個舊君主制的馱畜。
1他們對查理十世鎮壓革命不力很不滿。
最後,還有一些口袋裡裝著榮譽證書和傷殘證明的皇家騎兵。而我是沒有這樣的證書的。
我是可以接受的王朝復辟派人物,有著各種自由的王朝復辟派人物。這種王朝復辟卻把我當做敵人;它完蛋了,我也跟著要倒霉。在我剩下的為數不多的年月裡,難道我也去像那些東遊西逛、任人糟蹋自己的裙褲的婦女那樣去賺一筆新的財富嗎?作為年輕一代的領路人,我難免會讓人說我靠不住;而落在他們的後面,那又不是我的位置。我所有的器官依然健壯,對此我感覺良好。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瞭解自己的世紀,也比任何人都更勇敢地探索它的未來。然而,命中注定的厄運開始了,體面地結束一生是從事社會活動者的必備條件。
一八三一年三月底於巴黎
《歷史研究》
我的《歷史研究》在不久前終於出版了。下面是這本書的《前言》:這是我的《回憶錄》的真正的篇幅之一,因為它記錄了此時此地我正在寫著的我的歷史:
前言
為了防止看不見世界歷史之車起見,記住吧,當時(即羅馬帝國滅亡之時),一些市民像我一樣在現在的廢墟中翻尋著應新革命之聲而記載著舊革命編年史的過往檔案。他們像我一樣,在一片搖搖欲墜的建築物中,把砸在自己的腳邊、極有可能打破腦袋的石頭當作一覽表。
《歷史研究)(第五卷第175頁)
在我一生餘下的日子裡,我不想過那剛剛度完的一年半的那種日子了1。別人大概永遠不會像我一樣有那種篤行不倦的思想了,我強制自己起早搭黑,一天十小時、十二小時、十五小時地對周圍發生的事物舒懷命筆、仰屋著書。當人們費力地閱讀報紙上連載小說的章節或片段時,誰還會去翻閱我的那厚厚的四大卷呢?我寫古代史時,現代史來敲我的門了。我對它嚷道:「等一等吧,馬上輪到你了。」可是沒有用,現代史縱身投入了大炮的轟隆聲中,捲走了三代國王。
1這個《前言》刊載在拉德沃卡版本裡的第四卷卷首。
那麼,讓時間與《歷史研究》的性質協調一致吧!有人推倒十字架,有人追捕神甫,而在我的講述裡每一頁都有國王和神甫;有人把加佩王族驅逐出境,而我卻出版了一部有關加佩王朝的歷史書,其中加佩王族的統治達八個世紀。這是我一生中寫得最長、也是我的最後一部書;寫這部書,我花的研究、精力和時間最多,我花的心思和記敘的事實恐怕也是最多的;它問世後,其讀者為數戔戔,就像我把它扔進井裡,讓它在隨後扔下的大堆瓦礫的重壓下沉下去一樣。當一個社會形成又瓦解的時候,當每個人和大家都能在那裡生存下去的時候,當人們連未來的一個小時都無法把握的時候,誰還會去在意、關心鄰居的所做、所說、所想呢?當我們發現自己身陷現代社會的災難當中的時候,還會去關心德·內隆、德·康斯坦丁、德·朱利安、基督使徒、殉教者、神父、哥特人、匈奴人、達爾人、法蘭克人、克洛維王朝、查理曼大帝、胡格·加佩和亨利四世,以及舊世界的災難嗎?在這個時候去操心史學,難道不是本末倒置,不是精神上的一種軟弱嗎?話雖這麼說,但這種本末倒置與我的大腦沒有聯繫,它只是我個人倒霉不幸的產物。我如果不是為了國家的自由而如此賣命的話,我也不會被迫去鑒定那些在雙重環境裡對我來說充滿了不幸的文約。任何一個作家都不會寫出這樣的作品,感謝上帝,它總算快到分娩期了。我只需坐在廢墟上,對我年輕時就一直不屑一顧的生活繼續不屑下去。
在極不情願地結束這通合乎情理的怨言之後,我的腦子裡閃過一個自我安慰的念頭。我通過寫一部以詩與道德的關係去預測基督教的書開始了我的文學生涯,然後我又通過寫一部以哲學與歷史的關係去思考這個宗教的書來結束了我的文學生涯;我在復辟時期開始了我的政治生涯,又伴隨著復辟的結束而結束了我的政治生涯。我毫不掩飾自己的心滿意足,覺得自己一貫如此。
一八三一年五月於巴黎
我絕不放棄七月事件時設想的解決方案。我操心的是如何在外國的領土上艱難地生存下去,我已一無所有了。買下我所有作品的出版者也許要讓我破產了1,而滿身的債務也不會讓我去找到願意借錢給我的人。
1《作品全集》的出版者拉德沃卡已不得不靠普拉的接濟了,很多次本該屬於夏多布里昂的收人都被削減了。
無論如何,我都得帶著賣掉我最後一本小冊子(《論王朝復辟和選舉君主制》)的錢前往日內瓦,留下我寫這篇文章的房屋出賣代理權以便安排目前的日子。如果能找到買我這張床的商人,我在法國之外還可以找到另一張床的。在這種變化不定和顛沛流離之中,到我初步安頓下來,我都無法重新拾起《回憶錄》中被中斷的部分2繼續寫下去了。因此,我將只會繼續寫些我現實生活中的一些事情;我會在路途中或各個落腳點用書信形式讓世人瞭解這些東西;我將用一本記著信件日期的日記把這些情節串聯起來。
2這與我後面要講的我的文學生涯和政治生涯有關,這個空白現在已由我在一八三一—一八三九年這些年裡剛剛補上了。(一八三九年巴黎手記)
致雷卡米耶夫人的信和寫給她的詩作
致雷卡米耶夫人1
1亞森特習慣抄寫我發出和收到的信函,固執得差不多不顧我的反對了,因為他發現我經常被一些人攻擊,而這些人正是寫信給我、沒完沒了地吹捧我或求我幫助的人。他這種興趣來了的時候,就在他一個人所熟悉的紙堆中翻來翻去,然後把辱罵我的文章和奉承我的信件作比較,井對我說道:「您看,先生,我幹得不錯吧!」但我卻一點都不這麼認為:對那些人的意見,我既不相信也不過於著重,它們是什麼我就把它們當做什麼,但我重視它們的價值。我永遠也不會因為他們公開說我或私下裡說我而考慮拒絕他們的信件,但亞森特很在乎這個。我給雷卡米耶夫人寫信從不留底稿,她很樂意把我寫給她的信借給我。(一八三六年巴黎手記)
我現在離您很遠很遠了;我從來沒有這樣憂鬱地旅行過。宜人的氣候,披上盛裝的大自然,囀鳴啼叫的夜鶯,繁星滿天的夜晚,這一切都是為了誰?如果您不來救我,我一定會要回到您那兒去的。
一八三一年五月十八日於里昂
致雷卡米耶夫人
昨天,我一整天都在羅納河邊踱來踱去,東遊西轉,眼睛注視著您出生的那座城市以及您在那裡曾被選為第一美女的那座聳立著修道院的小山丘:真希望您一點都沒有說謊;您沒回過這裡了,好多年已過去,您還在搖籃時代就被放逐過,史塔爾夫人久辭人世,我亦離了法國!在這些過去的年代裡,一位怪人出現在我的面前:因為出乎意料,又令人吃驚,我把他的一張便條寄給您。我從來沒有同他謀過面的這個人在里昂的山上種了一些松樹。離那裡很遠的地方,在費多街和售房街,各類角色在這塊土地上的變化真大啊!
亞森特把報紙上的道歉和文章告訴了我,我覺得他們這樣做一點都不值得。你知道我一天有二十三小時真誠地信任他,只有一小時用在虛榮心上,但這種虛榮心一閃即過。我在這裡不想見任何人;但回到南方的梯也爾先生敲開了我的門。
五月二十日(星期五)於里昂
附:信中夾帶的紙條:
我是您的一位鄰居,您的同鄉。我對您的傑出的才華和個性佩服得五體投地,而沒有別的意思。我希望能有幸拜謁您,向您呈上我的一片崇敬之意。旅館裡的這位鄰居、這個同鄉叫埃勒維庸1。
1埃勒維庸(Ellevion)是法國男高音歌唱家。他在費多劇院十分走紅,尤其在達拉亞拉的售房街更是紅得發紫。後來退出樂壇歸隱,居住在里昂附近,那裡有他自己的土地。
致雷卡米耶夫人
明天我們將去日內瓦,在那裡我可以找尋到您的另外一些回憶。一旦越過邊境線,我還能見到法蘭西嗎?當然是能夠的,只要您願意,也就是說,只要您一直呆在法國。我不希望出現一些提供讓我回去的別種機會的事件。我真願意不踏進那不幸的祖國一步。我會在24日(星期二)在日內瓦再給您寫信的。什麼時候我能再見到您那娟秀的字體,我年幼的小妹?
五月二十二日(星期日)於里昂
昨天到達日內瓦後,我們到處找房子住,我們有可能安頓在湖邊的一個小亭子裡。我簡直無法告訴您我們在尋找棲身之處時我是多麼的憂傷。又是一個未來!當我以為一切已經完了的時候,又要重新開啟新的生活的航船!我本打算稍微休息之後給您寫封長信的,但我害怕這種休息,因為那樣我又會想起那枯燥無味、沒有輕鬆可言、成天一顆心繃得緊緊的黑暗年代的。
五月二十四日(星期二)於日內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