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畔回憶錄(墓中回憶錄) 中卷 第09節
    波拿巴在瑪爾梅宗宮——全面放棄

    要是一個人突然一下從轟轟烈烈的人生舞台轉到冰海那靜悄悄的岸灘,他那種感受,我在拿破侖墓旁也感到了,因為我們突然一下就來到了這座墳墓。

    拿破侖六月二十九日走出巴黎,住進瑪爾梅宗宮,等著從法國動身時刻的到來。我現在又來敘述他的事情:回憶逝去的日子,預料未來的時光,我只在他去世後才離開他。

    皇帝歇腳的瑪爾梅宗宮空蕩蕩的:約瑟芬已故;波拿巴孤獨一人待在這個偏僻的住所裡。在這裡他開始了飛黃騰達之路;在這裡他曾經十分幸福;在這裡他曾經陶醉在世人的奉承之中;在這裡,在他的墳墓之中,曾發出驚天動地的命令。從前群眾的腳踩得花園沙徑上寸草不生,如今花園裡雜草瘋長,荊棘叢生,一片蔥綠,我在其中散步要先探明路徑。由於缺乏照料,那些異國林木已經逐漸枯萎;溝渠裡再也見不到大洋洲來的黑天鵝;籠子裡也失去了熱帶鳥的身影:它們已飛到故鄉,等候主人的到來。

    不過,在回首往事時,波拿巴應該找到一條安慰自己的理由:垮台的國王們尤其悲傷,因為在他們跌落的上方,他們只看到先輩的輝煌和童年的奢華:可是拿破侖在自己發跡之前看到了什麼呢?科西嘉一個村莊裡他出生的舊屋。脫下皇袍之後,他變得更加大度,本會自豪地穿起農夫的寬袖外套;可是人們難以退回過去卑微的起點,他們覺得,命運在讓他們失去贏得的東西之後,不公平的老天也奪走他們的祖產,然而拿破侖的偉大就在於他是白手打天下:他既沒有高貴的出身可以依靠,也沒有家世的力量可以繼承。

    看到這些荒蕪的園子,空蕩的房間,被歡慶活動磨蝕得黯淡陳舊的走廊,歌聲樂聲已然消逝的大廳,拿破侖可能回顧了他的一生:他可能捫心自問,如果稍微節制一點,他能否保住幸運。現在不是外國人,不是敵人把他驅逐出境,他並不是在打了一八一四年那神奇的一仗之後,幾乎以征服者的身份離開祖國,讓萬民在他途經之處瞻仰他的風采的;他是敗退下來的。要他下台的,催他快些離開的,連將軍也不想讓他當,一封接一封信逼他離開這塊他為之爭光也危害過的土地的是法國人,是一些朋友。

    除了這個如此慘痛的教訓之外,還有一些別的警告:普魯士人在瑪爾梅宗附近轉悠;布呂歇爾喝醉了,踉踉蹌蹌地下令,抓住那個“把腳踩在各國君主脖子上的”征服者。我擔心運氣的速生速滅,風俗的平淡無奇,現代人物的倏忽沉浮會把歷史的高尚磨掉幾分:羅馬和希臘都不曾說過要絞死亞歷山大和愷撒。

    一八一四年的那些場景,一八一五年又出現了,但更有些令人不快的意味,因為那些忘恩負義的家伙受了驚嚇:必須趕快擺脫拿破侖,同盟國的軍隊來了;亞歷山大起初不在那兒壓制勝利的氣焰,抑制幸運的驕橫;巴黎不再是潔淨的未受過侵犯的城市;第一次入侵玷污了聖殿;落在我們頭上的不再是天主的盛怒,而是蒼天的輕蔑:連驚雷都不再震。向了。

    在百日王朝,所有卑怯的行為都達到了邪惡的新地步:它們打著熱愛祖國的旗號,假裝超脫了個人的恩恩怨怨,大叫波拿巴違反一八一四年的各個條約,罪大惡極。可是真正有罪的難道不是幫助他實現意圖的那些人?如果在一八一五年,他們不幫他重組軍隊,而是在拋棄他一次之後再次拋棄他,在他人住杜伊勒利宮時對他說:“您的天才欺騙了您;輿論並不向著您;憐惜憐惜法國吧。這次回了陸地,不要再拋頭露面了。到華盛頓的國家去生活吧。誰知道波旁家族會不會犯錯誤呢?當您在自由學校裡學會了尊重法律,誰知道法國會不會把眼睛轉向您呢?那時您回國來,就不是一個撲向獵物的掠奪者,而是一個給祖國帶來和平的偉大公民。”

    可惜他們沒有對他說這番話,而是迎合了卷土重來的首領的狂熱;他們都清楚,無論他是勝是敗,他們都可以得到好處,因此他們贊成讓他失去理智。惟有士兵是帶著可歌可泣的真誠為拿破侖送命的,其余的人只是一群吃草的羊,這裡吃一口,那裡啃一撮,好把自己養肥。哈裡發雖被剝奪得干干淨淨,可是只要這些家伙願意背棄他,他還有救!然而他們不願意,他們要在他最後的時刻來撈取好處。他們提出種種可鄙的要求,把他壓得喘不過氣來,每個人都想從他的貧困中搾點油水。

    從來沒有比這更完全的拋棄;這種拋棄是波拿巴自找的:他對旁人的痛苦不聞不問,毫不關心,世界對他也就還以冷漠。正如大多數專制君主,他對僕人很好;其實他什麼也不看重:作為孤家寡人,他有自己就足夠了;不幸只是使他回到生活的荒漠。

    當我回憶往事,想起在費城的小屋裡見到華盛頓的情景,又想起波拿巴住在宮殿裡的排場,便覺得隱退到弗吉尼亞州田園的華盛頓,決不至於感受到在瑪爾梅宗花園裡等待放逐的波拿巴那番辛酸苦辣的滋味。前者的生活中沒有任何變化;他只是恢復了往日儉樸的習慣;他雖然解放了農夫,卻只和他們享受一樣的幸福;而波拿巴生活中的一切都被攪亂了。

    從瑪爾梅宗出發——朗布依埃——羅什福爾

    拿破侖由貝爾特朗、羅維戈和貝克三位將軍陪同,離開了瑪爾梅宗。貝克是以監視者或者特派員的身份前去的。走到路上,拿破侖臨時起念,要在朗布依埃停一下。他從這裡出發,去羅什福爾上船,就像查理十世從這裡出發去瑟堡上船一樣。朗布依埃是一個不凡的偏僻地方,最偉大的家族和人物都在這裡隱遁;弗朗索瓦一世就是在這裡駕崩的;亨利三世逃出街壘後途經此地,連靴子也沒脫就在這兒睡了一覺;路易十六也曾在這裡留下身影!如果路易、拿破侖和查理只是朗布依埃默默無聞的放羊人1,那該多麼幸福啊!

    1路易十六在朗布依埃建有田莊,並從西班牙引進了美利奴綿羊。

    到達羅什福爾後,拿破侖又不想走了:於是行政委員會發來強制命令:“著羅什福爾與拉羅捨爾駐軍提供有力支持,協助拿破侖登船……可以動用武力……務必讓他動身……他的要求不可接受。”

    拿破侖的要求不可接受!可是你們沒有受過他的恩惠或者奴役嗎?拿破侖不是自己離開的,是被驅逐的:驅逐他的是誰?

    波拿巴只相信命運;對於不幸,他既不燒火,也不潑水;他預先就原諒了那些忘恩負義的家伙:一場公平的同等報復使他受到他自家體制的庭審。當勝利不再激勵人心的時候,他這個人就化成了另一個人,而弟子們則為了學校而拋棄先生。我這個人相信善事都是正當的,災禍有絕對權力;如果我曾為波拿巴效過力,那我是不會離開他的;我會以自己的忠誠來證明他的政策有錯。我會像一個失望的,靠他枯燥無味的理論和沒有多大用處的成功權利維持生命的人,留在他身邊,分擔他受黜失勢的痛苦。

    從七月一日以來,幾艘三桅戰艦就停泊在羅什福爾錨地等待波拿巴:從未破滅的希望、與永訣連在一起的回憶把他拉住了。他—定懷念童年的歲月,那時他明亮的眼睛尚未見過下雨!他留出時間讓英國艦隊駛近。此時他還可以乘上兩條三桅帆船,在深海與一條丹麥船會合(這是他兄弟約瑟夫的決定),可是看到法國海岸,他的決心動搖了。他仇恨共和國,厭惡美國的平等自由。他傾向於向英國人要一個避難所。他向一些人征求意見,問他們:“你們覺得這辦法有何不妥”——“有損您的尊嚴。”—個海軍軍官回答,“您不應該死在英國人手裡。他們會把您捆上稻草,拿去展覽,票價是—先令。”

    波拿巴上英國艦隊避難——他給攝政親王寫信

    皇帝沒有接受這些意見,決定接受征服者的處置。七月十三日,在路易十八進入巴黎五天以後,拿破侖給英國軍艦“柏勒洛豐”號的艦長寄去這封信,請他轉交攝政親王:

    “親王閣下,鑒於我已成為分裂祖國的搗亂集團利用的對象以及歐洲列強憎惡的目標,我已結束政治生涯,並像地米斯托克利1一樣,來到英國人民家裡坐一坐。我置身於英國法律的保護之下,並祈求親王殿下作為我最強大,最恆久,最慷慨的敵人的保護。

    1地米斯托克利(ThemisCocles,公元前五二五—四六○),古希臘雅典政治家,將軍,民主派首領。晚年曾流亡國外。

    一八一五年七月十三日

    於羅什福爾

    如果波拿巴沒有在二十年間對英國人民、英國政府,英國國王及其繼承人大加侮辱,那我們也許會覺得這封信的語氣是恰當的;可是被拿破侖那樣蔑視,那樣凌辱的這位親王殿下,怎麼突然一下又變成了最強大、最恆久、最慷慨的敵人呢?難道僅僅是因為他是勝者嗎?他不可能相信自己所說的話;而假的東西是沒有說服力的。寫信給一個敵人、陳述一個偉人被廢黜事實的話很漂亮;但是推出地米斯托克利那個平庸榜樣就過分了點。

    更糟的是,波拿巴這封求情信缺少真誠;他在信中遺漏了法國:皇帝關心的只是個人的災難;既然他下台了,我們在他眼裡就算不上什麼玩意兒了。更不用說,他喜歡英國甚於美國,這種選擇本身就是對祖國悲哀的一種侮辱。他向二十年來一直收買歐洲反對我們的政府祈求一處避難之所。而這個政府派駐俄軍的聯絡員威爾遜將軍在莫斯科大撤退時,曾向庫圖佐夫施加壓力,讓他徹底消滅我們:英國人因為在最後決戰中僥幸獲勝,便在布洛涅樹林裡安營扎寨。地米斯托克利p阿,安安穩穩去坐在英國人家中吧,法國人為你在滑鐵盧流的血,大地還沒有喝完呢!逃亡者也許受到熱烈歡迎,當他到了泰晤士河邊,面對被外國軍隊侵犯的法國,面對成了羅浮宮的獨裁者的威靈頓,他會扮演什麼角色?拿破侖的好運幫了他的大忙:英國人聽任自己采取一種狹隘的記恨的政策,錯失了他們最後的勝利;他們把祈求者關進他們的巴士底獄或者請上盛宴,在後人看來,都沒有斷送他,反而是把他們以為奪走的皇冠還給了他,而且擦得更為燦爛奪目。他雖被囚禁,列強的恐懼卻有增無減:大洋的阻隔是徒勞的,武裝的歐洲在海濱扎營,眼睛緊盯著海面。

    波拿巴在“柏勒洛豐”號艦上——托貝——將波拿巴囚禁在聖赫勒拿島的法令——波拿巴登上“諾森伯蘭”號,揚帆遠航

    七月十五日,“鷹”號把波拿巴轉送到“柏勒洛豐”號艦上。這只法國小艇是那樣小,以至於從英國艦上看出去,只看到巨人站在波濤之上。皇帝走到艦長梅特蘭身邊,對他說:“我來把自己置於英國法律的保護之下。”蔑視法律的人至少曾經承認過法律的權威。

    軍艦揚帆向托貝駛去:有許多小船在“柏勒洛豐”號周圍來來去去,在普利茅斯,一樣的繁忙景象。七月三十日,凱特勳爵把將波拿巴送往聖赫勒拿島囚禁的法令交給他本人。“這比帖木爾的籠子1還要糟糕。”拿破侖說。

    1一四○二年,韃靼征服者帖木爾俘虜土耳其蘇丹巴耶塞特,將他囚禁在籠子裡。

    這種做法是令人憤慨的,因為它侵犯了人權,侵犯了交戰雙方人員在對方得到食宿保護的權利:如果你在任何一條船上誕生,只要船上掛著帆,你就生來是個英國人;按照倫敦的古老習俗,波濤被稱作“阿爾比庸(英國古稱)的陸地”。對一個祈求保護的人來說,一艘英國船決不是一座不受侵犯的神壇,它決不會把選擇了“柏勒洛豐”號艦船艉的偉人置於大不列顛三叉戟的保護之下!波拿巴提出抗議;援引法律作為論據,說人家出賣他,干出背信棄義勾當,並且向未來求助:可是這於他適合嗎?他不是嘲笑過正義嗎?他現在祈求一些神聖之物保護,可他得勢時,不是踐踏過它們嗎?他不是劫持過圖森—路維杜爾1和西班牙國王嗎?他不是命人逮捕亞眠條約中止時處在法國的英國旅行者並將他們囚禁多年嗎?他過去這些做法,素來講究有來有往的英國是可以仿效的,而且可以進行卑鄙的報復;只是人家也可以以另外的方式行動。

    1圖森—路維杜爾(Toussaint-Louverture,一七四三—一八○三),海地歷史上的黑人領袖。一八○二年被入侵的法軍打敗,被囚。

    在拿破侖這邊,頭腦雖然博大,心胸卻狹窄:他與英國人的爭吵十分可悲,激起了拜倫勳爵的反感。他怎麼肯說幾句好話,來給看守他的人增光添彩呢?看到他自降身分,在托貝與凱特勳爵斗嘴,在聖赫勒拿島與哈得遜?洛2爵士吵架,並且因為人家對他缺乏誠意,就發表一些謗文,對某個銜頭,對金子多了少了一點,或者敬意多了少了幾分而橫加評論,亂找碴兒。波拿巴回落到他本人,也就是回落到了他的光榮,而這於他也就足夠了:他對於人類毫無所求,他談起厄運來並不太憤懣;人們也許會原諒他把最後的囚禁當作災難。他對英方侵犯他得到食宿保護權利的行為表示抗議。我只發現抗議書的日期與簽名值得注意:“拿破侖,寫於海上航行的‘柏勒洛豐’號艦上”。這裡奏出了巨大無邊的和弦。

    2哈得孫?洛(Hudsonlowe,一七六九—一八四四),英國將軍,一八一六年任聖赫勒拿島總督。

    波拿巴從“柏勒洛豐”號轉到“諾森伯蘭”號軍艦。兩條運載聖赫勒拿島未來駐軍的三桅戰艦在後面護航。其中有幾個軍官曾在滑鐵盧打過仗。英方允許波拿巴這位全球探險家把貝爾特朗夫婦和德?蒙托隆、古爾戈以及德?拉斯卡斯諸先生留在身邊。這幾個人是自願留在沉船上的乘客,義薄雲天。按照船長的一條訓示,波拿巴應該被解除了武裝:拿破侖孤身一人,被囚禁在一條軍艦上,四周是茫茫汪洋,還要下了他的武器!可見人們對他的力量是多麼懼怕!不過對於濫用武力的人,老天給予的教訓又是多麼深刻!愚蠢的海軍法庭常常把發配澳洲植物學灣1的罪犯看做危害人類的罪魁禍首:當年黑皮親王愛德華三世不是讓人下了法國國王善良的讓的武器?

    1澳大利亞新南威爾士州小海灣。一七七○年庫克船長在此首次登上澳洲大陸,發現了許多新植物,因此得名。

    艦隊起錨開航。自從愷撒坐船跨海以來,還沒有一條船艦載運過如此重要的人物。波拿巴靠近了那片神奇的海域,當年西奈的阿拉伯人目睹他經過那兒的風采。拿破侖見到的最後一塊法國土地是烏格海岬;那又是英國人獲得勝利的地方2。

    2一六九二年英軍在烏格錨地擊毀了法軍的圖爾維爾艦隊。

    皇帝本來希望留在歐洲,免得被人遺忘,可是他想錯了;他很快就成了個平常的或者絕望的囚徒:他古老的角色已經演完了。不過,在這個角色之外,一種新處境給他帶來新名聲,使他變得年輕。任何有世界聲譽的人都沒有拿破侖這樣的結局。人家並不像前次那樣,宣布他是幾處采石采鐵場的專制君主,因為采鐵場可以給他提供利劍,采石場可以給他打制雕像。既然他是雄鷹,那就給他一處巖礁。在那礁尖上,他至死都沐浴著陽光;住在那裡,整個陸地都見得到他。

    評論波拿巴

    在波拿巴離開歐洲、放棄生活去尋找生命的歸宿之時,對這個過著兩種生活的人作一番審查,對真假拿破侖作一番描繪是合適的:真實與謊言攪作一團,使得真假拿破侖混為一體。

    從這些評價中可以得出一個結論:波拿巴是一個行為詩人,是一個戰爭天才,一個精明強干,不知疲倦的管理之神,一個勤奮理智的立法者。他有那麼多的辦法控制民眾的想象力,那麼大的權威左右講究實利者的評價,原因就在這裡。但作為政治家,在國務活動家眼中,他永遠是一個有缺陷的人物。這種見解是從大多數吹捧他的人嘴裡流露出來的,我深信,它將成為對他的最終看法;它將解釋他的神奇作為為什麼總是帶來可悲結果。在聖赫勒拿島,他在西班牙和俄羅斯戰爭這兩件事上面嚴厲批評了自己的政治行為;他本來還可能把懺悔擴及其他罪過。他的熱烈支持者也許不相信,他在反省自責時還在欺騙自己。讓我們來回顧一下吧:

    波拿巴不顧一切,悍然行動,殺害了當甘公爵,且不說他的行為包含了新的卑鄙成分,光是這件事,就給他的生活綁上了沉重的負擔。盡管有一些無知的人為他辯護,但正如我們所看到的,這次殺戮,是後來亞歷山大與拿破侖,以及普魯士與法國失和的內在根源。

    對西班牙的戰爭完全是多此一舉:半島本就在皇帝的控制之下,他可以從中獲取最大的利益:可是結果並非如此,他把西班牙變成了英軍士兵的訓練基地,和民眾對抗,導致他自己覆滅的起源。

    拘禁教皇,把各個教會國並人法國,這兩件事只是暴政的心血來潮,但由於它們,波拿巴失去了宗教復興者的好名聲。

    波拿巴娶了奧皇的女兒後本應罷手,可是他沒有這樣做。如果他罷了休,俄羅斯和英國會大聲感謝他。

    當歐洲的安全取決於波蘭的重建時,他沒有恢復這個國家。

    他不聽手下將軍與顧問們的勸阻,一頭撲向俄羅斯。

    他開始失去了理智,越過了斯摩稜斯克;種種跡象表明,他第一步不應跨這麼遠,他的第一次北方戰役已經結束,第二次戰役(他自己感到了)將使他成為沙俄帝國的主宰。

    在莫斯科大家都推算日子,預見氣候的影響,他卻既不會推算日子,又預見不到氣候的影響。我們姑且站在他的位置,來看看我所稱的“大陸封鎖”和“萊茵聯盟”情況如何。第一件,構想十分宏偉,執行如何卻要存疑;第二件是一個巨大工程,但是在實行中卻被拉幫結派的本能和收稅的意圖弄糟了。拿破侖作為送上門的禮物,收下古老的法蘭西君主國時,法蘭西還是一個又一個世紀、一代接一代偉人把它造就成的模樣,還是路易十四的神威和路易十五的聯姻所留下的模樣,還是共和國將它擴展之後的模樣。他坐在這雄偉的基座之上,伸出手臂,抓住一些民族,將它們安置在自己周圍;但是,他得到歐洲有多麼快捷,失去歐洲就有多麼迅速;盡管他的軍事智慧屢創奇跡,他卻兩次造成同盟國軍隊侵入巴黎。他把世界踩在腳下,可是從中得到的好處只是自己被監禁,家族流亡,征服來的國土和自古就有的部分國土淪喪。

    以上所述,是為事實所證實的歷史,是任何人都無法否認的歷史。我剛才指出的帶來如此迅速又如此不幸結局的錯誤,是從哪兒來的呢?它們來自波拿巴在政治上的偏頗。

    在他的同盟中,他僅僅通過出讓領土才控制了其他國家的政府;但他很快又改變了這些領土的界限。他不斷流露出收回許人之物的私下想法,總是讓人家感到他的壓迫;在他侵占的地方,除了意大利,他什麼也沒有重組。他並不是每走一步就停下來,以別的形式扶起身後被他打倒的東西,而是不停地踏著廢墟往前走:他走得是那樣快,幾乎沒有時間在他經過的地方喘一口氣。假如他通過類似於威斯特伐利亞條約的東西,確立並保證德意志、普魯士和波蘭諸小邦的存在,那麼他第一次敗退時,也許可以得到那些小邦心滿意足的民眾支持,在他們那裡找到避難所。可是他富有詩意的勝利大廈沒有基礎,只是由他的天才懸系在空中,萬一天才往後抽走,大廈就要坍塌。馬其頓人在奔逐中建立了一個個帝國,波拿巴在奔逐中卻只會將它們一個個摧毀;他惟一的目標是成為全球主宰,卻沒有考慮用什麼辦法來維持這個地位。

    有人想把波拿巴描繪成一個完美的人,一個有情有義、正直高尚、公正有德的人,一個像愷撒和修昔底德的作家,一個和狄摩西尼1和塔西佗一樣的演說家。拿破侖的公開演說,他的哄騙或者勸告並未受什麼先知靈感的啟示,尤其因為它們宣告的災禍並未發生,它們也就顯得更是空話,而代表神的裁判權的耶西2卻不見了:類似於耶西宣告尼尼微將要毀滅的話追逐著各個小邦,卻沒有追上,也沒有將它們毀滅;這些話始終顯得幼稚,並不崇高。波拿巴在十六年間曾是地道的命運之神:命運之神是緘默的,波拿巴本來也應該緘默。波拿巴並不是愷撒;他受的教育並不廣博,亦不良好;作為半個外國人,他不知我國語言最重要的規則:他的話有些語病,說到底,那又有什麼關系?他照樣向全世界發號施令。他的戰報富有勝利的說服力。有幾次,在成功的陶醉之中,人們喜歡把戰報扎在一只鼓上。從一片極淒傷的話語之中爆出要命的笑聲。我曾認真讀過波拿巴的作品:他童年的手稿,他寫的長篇小說,他給布塔弗奧柯寫的小冊子——《博凱爾的晚餐》,他寫給約瑟芬的私信,他的五卷演說辭,他的命令和戰報,他未發表被德?塔萊朗先生的機構編得一塌糊塗的書信集。我在這方面較為內行,只在留在厄爾巴島的一部蹩腳手稿裡發現過一些與那位偉大島民本性相似的思想:

    1狄摩西尼(Demosthenes,?—公元前四一三),雅典將軍,政治家,口才極好。在伯羅奔尼撒戰爭中是個深謀遠慮的戰略家。

    2耶西(Isaie)《聖經》中以色列國王大衛的父親。

    “我的心既不接受普通的快樂,也不接受平常的痛苦。

    “我既沒有給自己生命,也不會把它奪走,因為生命需要我。

    “我的災星出現了,向我預報結局來臨。其實我在萊比錫就發現了結局。”

    “我驅走了傳遍世界的可怕的新思想。”

    這些話肯定出自真實的波拿巴的手筆。

    如果說,波拿巴的戰報、演說辭、聲明通告以筆力雄健出名,那麼這種力量並非為他所特有,它屬於他的時代,來自革命的影響。這種影響在他身上已經衰微,因為他與之背道而馳。丹東曾說:“金屬沸騰了;要是你們不注意爐子,都會被燙傷的。”聖茹斯特1說:“敢作敢為!”這句話含有我們革命的全部政策;那些干半吊子革命的人只是為自己掘墓。

    1聖茹斯特(Saint-Just,一七六七—一七九四),法國大革命時的領袖人物,曾任國民公會主席。

    波拿巴的戰報超過這些豪言壯語嗎?

    至於以下列書名發表的作品:《聖赫勒拿島回憶錄》、《流放中的拿破侖》等,不是由別人從他嘴裡采訪得知,就是他向別人口授的紀實作品,其中不乏精彩的戰爭描寫,亦不乏對一些人的傑出評價;但歸根結蒂,拿破侖只是在為自己寫辯護詞,只是在為自己的過去解脫,只是在一些已完結的事件上,建造一些新生的想法。在這些輯錄的作品裡,褒貶交錯,每種看法既有肯定的依據,也有斷然否定的道理,難以分出哪是拿破侖的東西,哪是他那些秘書的私貨。很可能他們中間每人都有一個版本,由讀者憑愛好選擇,以便在將來按自己的意願創造拿破侖。拿破侖願意留給後人什麼樣的歷史,他就口授什麼樣的歷史;這是一個寫文章評論自己作品的作者。對一部多人文集傾倒,再沒有比這更荒謬的事,因為這些文章不像《愷撤回憶錄》,是一部篇幅不大的作品,出自一個偉人的頭腦,由一個卓越的作家撰寫(不過維吉爾的朋友阿西尼烏斯?波利翁認為那些短小的回憶文章既不准確,又不忠實)。《聖赫勒拿島回憶錄》寫得很好,對坦率而自然的贊頌受之無愧。

    拿破侖生前有一點最招人仇恨,那就是他事事都喜歡貶低人家:在一座被攻占的城市,他把重新安排幾個演員的法令與廢黜一些君王的命令放在一起簽發。天主擁有萬能權力,既支配整個世界的命運,也決定一只螞蟻的一生,拿破侖的做法,就是對這種權力的滑稽模仿。在攻陷人家帝國的同時,他還加進對婦女的侮辱1。他從被他打倒的人所受的屈辱中感到滿足。對於敢於反抗他的人,他尤其加以誹謗與中傷。他的傲慢等同於幸福。他認為壓低別人他就更顯得高大。明明是他的過錯,但由於他嫉妒手下那些將軍,就硬說是他們的過錯,因為他是決不可能出錯的。他們的功勳他不放在眼裡,他們的過錯他卻總是揪住不放,橫加指責。在拉米伊戰役失敗之後,路易十四對維爾盧阿元帥說:“元帥先生,到我們這把年紀,我們是不會快活的。”換了拿破侖,他是決不會這樣說的。因為這種感人的大度,他根本沾不上邊。路易十四的世紀是由偉大路易創造的:波拿巴創造了他的世紀。

    1作者寫這句話時,尤其想到了昔魯士王後路易絲。——原注

    皇帝的歷史被一些虛假的傳統改變了,還將被帝國時代的社會狀況進一步曲解。如果存在新聞自由,任何記載的革命都可以讓目光直達事實的深處,因為各人都如實說出他所見到的情況:克倫威爾的統治是眾所周知的,因為人們都把自己對護國公的行為與為人的看法告訴他。在法國,即使是在共和國時期,盡管劊子手實行嚴格的新聞檢查,真理還是顯現出來;得勝的並不始終是一伙人;先上台的那幫人很快覆亡了,後上台的那幫人便把前面那幫人掩瞞的真相揭露出來:在兩座絞架之間、在兩顆掉落的頭顱之間存在著自由。但是波拿巴掌權之後,思想受到鉗制,人們聽到的只是一個專制政府的聲音,它自吹自擂,卻不允許人家談論別的事情,真理消失了。

    那個時期所謂真實的文章都是被收買的;不管是書籍還是報紙,都有得到主子的命令才能出版:波拿巴注意著《箴言報》上的文章;他的省長們按照巴黎權力當局口授的和傳達的命令,從各個省份發來祝辭、賀辭和歌功頌德的文章,盡管它們與實際輿論完全不同,卻還要裝腔作勢,表達“民眾的心聲”。你們就按照這些資料來寫歷史吧!給你們查考過的真實資料編上號,以證明你們的研究是公正的:你們只能引用一段謊言,以支持另一個謊言。

    如果有人不相信拿破侖會做出欺騙天下的事情,如果一些並未在帝國生活過的人執意認為他們碰到的,或是在衙門卷宗裡翻出來的白紙黑字的材料是真的,那麼只要求助於一個不容置疑的證據,求助於保守的元老院就足夠了,在那裡,在我上面提到的法令裡,你們可以見到這些話:“鑒於新聞自由經常被置於他的警察的專橫檢查之下,同時,他總是利用新聞在法國與歐洲散布捏造的事實和虛假的准則,還有,在元老院宣讀過的法案和報告出版時經過篡改,等等。”這裡面有沒有東西可以回答那些人的疑問呢?

    波拿巴的一生是個無可爭辯的事實,但是被人家作了虛假的撰寫。

    波拿巴的性格

    一股魔怪般的傲氣,一種不斷的做作,這兩樣東西損害了拿破侖的性格。在他統治時期,當軍隊之神向他提供了那輛由活人做的輪子的戰車時,他何必要誇大自己的身高呢?

    他是意大利血統;他的性格復雜。人世間的偉人為數太少,不幸只能在彼此間互相仿效。拿破侖既是模特兒,又是模仿者,既是實在的人物,又是表現這個人物的演員,因此,他模仿的就是他自己;如果他不穿上英雄服裝,他就不相信自己是個英雄。這個離奇的弱點給他驚人的現實蒙上一層虛假和曖昧的色彩;人們擔心把王中之王當作古羅馬演員羅西烏斯,或者把羅西烏斯當作王中之王。

    在報紙、小冊子,詩,甚至充滿帝國思想的歌謠中,拿破侖的品質受到那樣的美化,以至於完全認不出來了。在拿破侖關於囚犯、死人和士兵的《嘉言錄》裡,人家吹捧為感人至深的話,全是些謊言,被他一生的行為所戳穿。

    我名聲赫赫的朋友貝朗瑞那支歌《祖母》1只是一首民謠:波拿巴決不是個老好人。他實行的是人格化的統治,冷漠無情;這種冷漠對他熱烈的想象力是一種化解劑;他在自己身上找不到話語,只找到事實,一個隨時准備對最輕微的獨立傾向生氣的事實:一只小蠅,如果沒有奉他的命令飛動,在他看來就是反叛的昆蟲。

    1真名為《人民的回憶》。

    哄住耳朵還不夠,還得蒙住眼睛:在一幅版畫上,這邊,畫著波拿巴在奧地利的傷兵面前脫帽致禮的情節,那邊,有一個小士兵攔住皇帝的去路;再遠一點,是拿破侖接觸雅法那些鼠疫病人的細節,其實他根本沒有碰過他們;畫面上他騎一匹烈馬,在漫天大雪中穿過聖貝納爾,其實那一天天氣再好不過了。

    今日,有人不是想把皇帝改變成早年阿文提努斯峰的羅馬人,改變成自由的傳道士,改變成一個只是因為喜歡相反的道德才實行奴役的公民?讓我們從兩件事情,來看看平等的偉大締造者是個什麼人:他命人打破熱羅姆與帕特松小姐的婚姻,因為拿破侖的兄弟只能娶王家血統的女子;後來,他從厄爾巴島卷土重來以後,他給新的民主憲政抹上貴族色彩,並戴上“附加法案”。

    有人說拿破侖作為共和國所獲勝利的繼承人,到處撒播獨立的原則,他的勝利有助於緩和各國君主和民眾的關系,使民眾擺脫古老習俗和陳舊觀念的統治,從這個意義上說,他對社會的解放作出了貢獻,對這些話我不打算否認:如果說他出於本身的意願,有意致力於各民族的政治解放和民眾解放;他建立最嚴酷的專制統治,為的是給歐洲,尤其給法國以最寬松的憲政;他其實只是化裝成暴君的民權保衛者,這是我無法接受的假話。

    波拿巴作為君王一族,想的只是權力,追求的只是權力,不過他是通過自由才到達權力之巔的,因為他是在一七九三年才開始走上世界舞台的。革命本是拿破侖的乳母,不久在他看來就像是敵人了。他不斷地打擊革命。話說回來,當邪惡並不是直接出自皇帝本人時,皇帝對邪惡還是認識很清的;因為他的道義感並沒有喪失。有人使出詭辯,以論證波拿巴熱愛自由,但它只證實了一件事,就是人們可以濫用情感。如今理智不是可以用於任何事情嗎?它不是論證恐怖時期是一個人道的年代嗎?確實,人家在屠殺那麼多生靈的時候,不是在要求廢除死刑嗎?偉大的教化者——借用人家對他們的稱呼——不總是使人類作為犧牲品嗎?人家不正是以此來論證羅伯斯庇爾是基督的接班人嗎?

    皇帝什麼事都要插手;他的智力從未得到休息;他思想上總是躁動不安。他生性急躁,走起路來不是從從容容,持續不停,而是昂首挺胸,大步前沖,撲向世界,讓它經受一陣陣震動。對這個世界,他雖然不得不期待,其實卻並不想要:作為不可理解的人,他發現了通過蔑視自己最高貴的行為來將它們貶低,以及將他最下流的行為一直提升到他的高度的訣竅。拿破侖性子本來不急不躁,但一想到辦事就迫不及待,為人並非全面,似乎尚未發育完全,既很有天才,毛病也不少:他的智力活像南半球的天空,活像一塊塊空白把星星隔開的那片天空。不久他就客死在那片天空之下。

    人們尋思,波拿巴的貴族氣是那樣重,與人民是那樣敵對,是通過什麼影響得到他所享有的那份民心的:因為在一個曾經打算為獨立和平等築起神壇的國家,這位打造桎梏的鐵匠肯定是深孚眾望的;下面就是謎底:

    一種日常的經驗使人看出來,法國人的本能適合掌權;他們並不喜歡自由;他們崇拜的只是平等。因此,平等與專制有些暗中聯系。在這兩方面,拿破侖在法國人心中自有根源,因為法國人在軍事上傾向於強權,在民主上熱愛平等。登上寶座之後,拿破侖讓人民與他一起就座;作為無產的國王,他在前廳侮辱各國君王與貴族;他讓各個階層平等,但不是降低而是提高它們:降低也許會減輕平民的嫉妒,但是提高卻更迎合他們的自尊心。波拿巴使我們優越於其他歐洲人,因此法國人的虛榮心而膨脹。拿破侖有名望,另一個原因還在於他晚年的痛苦。他去世後,隨著人們日漸了解他在聖赫勒拿島所受的苦難,便開始動起了惻隱之心。人們忘記了他的暴政,卻想起他起先戰勝敵人,接著招致敵人侵人法國,又為保護我們而抗擊敵人;我們想象,他會為我們洗卻今日的羞恥:他的苦難使他恢復了聲望;他的不幸成全了他的光榮。

    最後他軍隊的奇跡使年輕人著了魔,讓我們學會了崇敬暴力。他前所未聞的幸運給每個野心家的自負留下一個希望,就是爬到他所達到的地位。

    然而這個用壓路滾筒碾過法國而獲得那麼大名望的人,卻是平等的死敵,是民主政治中貴族的最高組織者。

    我想給波拿巴的一切行為找出理由,但我卻不能采納人家侮辱他的假惺惺的贊頌;我不能拋開理性,在令我生出恐懼或者心懷惻隱的行為面前傾倒。

    要是我能把自己的感受說清道明,也就將成為第一流的歷史人物;可是從這個由謊言拼湊成的神奇人物身上我沒有采納任何東西;我是看著那些謊言炮制出來的,起初它們還是被人當作謊言,以後由於人們自以為是,又愚蠢地自信,就把它們當成了真理。我不願欺人自欺,傻愣愣地發出贊歎。我致力於老老實實地描繪人物,有就有,無就無,決不給他們作一分增減。要是成就被人當作真誠,要是成就一直帶壞了後人,給後人套上它的鎖鏈;要是後人出生自過去的奴隸,又淪為未來的奴隸,不論是誰獲勝,都充當他的同謀,那麼哪兒又有權利?犧牲豈不是白作了?善與惡只是相對的,人類的行為抹去了一切道德觀念。

    這就是顯赫名聲給一個公正作家造成的障礙;但作家盡力排除障礙,以便不加任何修飾地描繪出真實;只是光榮像一團耀眼的霧氣卷過來,立刻罩住畫面。

    如果波拿巴把用武力奪走的東西用名望給我們留下

    現在這一代人不肯承認波拿巴給我們帶來的強大衰退了,疆域縮小了;他們想象波拿巴用武力奪去的東西,又用名聲給我們還了回來,以此來安慰自己;他們說:“從此我們不是名揚四方了嗎?一個法國人在哪塊海灘不被人敬畏,不引人注意,不讓人追求,不為人所認識呢?”

    可是我們不是處於這兩個條件之間嗎?要麼沒有實力。但是不朽,要麼實力強大,卻不可能不朽。亞歷山大讓全世界知道了希臘人的名字;但他仍給他們在亞洲留下了四個帝國;希臘人的語言與文明從尼羅河傳到了巴比倫,又從巴比倫傳到了印度。亞歷山大去世後,他祖傳的馬其頓王國非但沒有縮小,反而強大百倍。波拿巴讓五湖四海的人都認識了我們;他指揮法國人把歐洲摔在腳下,摔得那麼慘,以至於至今法國人仍以名字取勝,以至於星形廣場的凱旋門仍能建起來,並不顯得是個幼稚的紀念碑;但是在我們失敗之前,這個紀念碑就已經是個證物而不是一段歷史了。不過,杜莫裡埃1率領舊時征召的士兵,不是給了外國人最初的教訓?儒爾當2不是打贏了弗勒魯一仗?皮什格呂不是征服了比利時與荷蘭?奧什渡過了萊茵河,馬塞納在蘇黎世獲勝,莫羅在霍亨林登取得大捷,他們不是立下了這些最艱難的,為其他戰事掃清障礙的軍功?波拿巴使這些分散的勝利結為一體;他繼續擴大勝利,將它們發揚光大:但如果沒有這些最初的奇跡,他又如何得到最後的奇跡?只有當理性在他身上實施詩人的靈感之時,他才超過了所有人。

    1杜英裡埃(Dumnouries,一七三九—一八二三),法國將軍,在大革命早期指揮北方軍團,多次打敗普魯士和奧地利軍隊,並占領比利時。

    2儒爾當(Jourdan,一七六二—一八三三),法國元帥,一七九四年在比利時的弗勒魯打了勝仗,使比利時對法國人開放。

    我們每年只付出二三十萬人的生命,就為封建君主贏得了名聲;我們為此付出的代價不過是三百萬士兵,不過是我們同胞在十五年中喪失自由,飽嘗痛苦: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值得一提麼?後來的幾代人不是很榮耀嗎?前面死掉的就自認倒霉吧!在共和國時期的災難有助於拯救所有人;而我們在帝國時期的不幸作用更大:它們把波拿巴捧上了神壇!這點讓我們心滿意足。

    我卻並不滿足,因為我不至於卑躬屈膝到把波拿巴捧到民族之上的地步;他並沒有造就法國,是法國造就了他。不管你有多大的本事,有多大的優勢,都不可能叫我贊同一個一句話就可以剝奪我的獨立,離散我的家庭和朋友的政權;我之所以不說運數與榮譽,是因為我覺得運數不值得保衛;至於榮譽,它可以避開暴政。

    這是受難者的靈魂;繩索把它團團圍住,卻不能將它束縛;它穿過監獄穹頂,帶著受難者一同飛升。

    真正的哲學不會原諒的波拿巴的罪過,就是使社會習慣於盲目服從,把人性推向道德淪喪的時代,並在心靈開始因高尚的情感而怦怦跳動的時候,以不可言喻的方式使人的品性變壞。我們面對自己和面對歐洲的軟弱,我們現時的沉淪,都是拿破侖奴役的後果:我們身上剩下的,只有扛枷鎖的能力。波拿巴甚至把未來都攪亂了;要是人們看到我們在無能為力的苦惱之中步步退縮,閉關自守,不是去尋求與歐洲交往,而是將它拒之門外;看到我們交出內部的自由,以便擺脫外部的恐懼;看到我們迷失在違反天性以及十四個世紀形成的民族習俗可惡的深謀遠慮之中,我是不會感到半點奇怪的。波拿巴留在空中的專制,又變成堡壘落在我們頭上1。

    1梯也爾於一八四○年決定在巴黎修築環城工事,夏多布裡昂持反對意見。

    今天,用冷笑迎接自由,把它和貞操看成廢品已是時髦。我不趕時髦。我認為沒有自由,就沒有世上的一切;因為有自由,生命才有價值;即使最後剩下我一人為自由辯護,我也要繼續宣告它的權利。以陳年往事的名義抨擊拿破侖,用廢舊觀念來指責他,其實就是為他准備新的勝利。人們只能用比他更偉大的東西——自由來打擊他:因為他對自由,因而對人類犯了罪。

    上述真理無用

    上面說的都是空話!我比誰都清楚地感到它們沒有用。從此以後,任何批評,不論多麼溫和,都被看做是瀆神的;你得有幾分膽量,才敢傾聽民眾的吶喊,才不至於擔心別人認為你智力有限,由於惟一的原因,即人們雖對拿破侖表達出強烈而真實的崇敬,卻無法恭維他的種種缺陷,而理解不了和感受不到拿破侖的天才。世界屬於波拿巴;破壞者沒有徹底征服的東西,他的名聲奪取了;生前他沒有占領世界,死後卻擁有了世界。你再抱怨也是白搭,一代代人從你身邊經過,卻不聽你的。古代人讓普裡阿摩斯2兒子的陰魂出來說話:“不要憑赫克托耳1的小墳來評判他:伊利亞特,荷馬,逃走的希臘人,這就是我的墳墓:我被埋在所有這些壯舉下面。”

    2普裡阿摩斯(Priamos),希臘神話中的特洛亞國王,有五十個兒子和多個女兒。

    1赫克托耳(Hector),普裡阿摩斯的兒子,特洛亞最勇敢的戰士。

    波拿巴不再是真實的波拿巴,這是個傳說中的人物,由詩人的怪念頭,士兵的閒聊和民眾的故事所組成;這是我們今日見到的中世紀史詩中的查理曼與亞歷山大。這個虛構的英雄將長期是現實的人物;其他的肖像則將消失。波拿巴如此頑強地屬於獨裁統治,以至於我們在忍受了他本人的專制之後,還得忍受他身後名聲的專橫統治。後面這種專制比前面那種更壓迫人,因為拿破侖在位時還有人反對他,但他死後人們卻普遍願意接受他扔給我們的鐐銬。他是未來事件的阻礙:一個從軍營裡出來的政權在他之後怎麼坐得穩江山?他在超過這個政權時不是把所有軍事方面的光榮都消滅了嗎?當他在人們心中腐蝕了自由原則之時,自由政府又怎麼可能產生?從此任何合法政權都不可能從人心中驅除篡位者的陰魂:不論士兵還是公民,是共和派還是君主派,是富人還是窮人,都把拿破侖的半身雕像和肖像供奉在宮殿或者茅屋裡的家中;從前的戰敗者與戰勝者握手言和;在意大利每走一步都見得到拿破侖的影子;一深入德意志就可以感到他的存在,因為這個國家厭惡他的年輕一代已經過去。通常各世紀都在一個偉人的肖像前面坐下,以長久不斷的工作來把他畫完。這一次人類卻不願等待;也許那支粉筆塗抹得太快了一點。現在是把偶像不完善的部分與已完成的部分作對比的時候了。

    從話語、演說、文稿以及從他從不曾熱愛自由,也從不曾打算實行自由這一事實來看,波拿巴並不偉大;他的偉大在於建立了一個合乎規定的強大政府。一部為眾多國家所采納的法典,一些法院、學校和一套強有力的積極聰明,至今還在發揮作用的管理體系;他的偉大在於使意大利復興,並且出色地予以引導和管理;他的偉大在於使法國在一片混亂之中恢復了秩序,重立神壇,壓制了那些瘋狂的煽動家、傲慢的學問家,無政府主義的文學家、伏爾泰式的無神論者,十字街頭的演說家,監獄與街頭的劊子手,論壇、俱樂部和斷頭台的窮人的氣焰,讓他們在自己手下出力;他的偉大在於控制住了無政府的烏合之眾,在於制止了下層百姓的放肆,在於使曾經與他同等的士兵,曾經領導他或者曾經是他競爭對手的將領服從他的意志;他的偉大尤其在於他是白手起家,除了才華再無別的權威,卻能在王座周圍失掉幻影的年代,使三千六百萬臣民服從他的統治;他的偉大還在於打敗了所有敵對的君王,擊潰了軍紀兵力迥然不同的各國軍隊,讓文明國度的人民知道了他的名字,超越了在他之前的一切勝利者,還在於十年之間他的魔力無處不在,到了今天的人們幾乎不可理解的地步。

    如今那位著名的打勝仗的囚徒已不在人世;為數不多的還理解高尚情感的人能夠無所懼怕地向光榮表達敬意,卻不用為自己曾經宣稱這份光榮是不祥的而懊悔,也不必承認破壞各國獨立的人就是各國解放的領頭人:拿破侖不需要別人給他貼金;他天生就帶來了足夠的豐功偉績。

    因此,脫離他的時代後,他的歷史結束了,但他的史詩卻開始了。現在我們去看看他死亡吧:我們離開歐洲;隨他在把他神化的天空下行走!他的船只在海的顫栗中降下帆篷,波瀾給我們指示他消失的地方。塔西佗說:“在我們這個半球的極端,人們聽見落日在沉人海中時發出的聲響。”

    (無日期)——聖赫勒拿島——波拿巴橫渡大西洋

    葡萄牙航海家讓?德?諾亞在分隔非洲與美洲的水域迷失了航向。一五○二年八月十八日是第一個基督教皇帝的母親聖赫勒拿的聖名瞻禮日。那一天,在南緯十六度和經十一度,讓?德?諾亞遇到一座島嶼,便靠了上去,並給它命名為聖赫勒拿島。

    葡萄牙人與這座島嶼來往幾年之後,便捨棄它了;荷蘭人接管了該島,不久又扔下它,去了好望角;接下來英國印度公司占據了它;荷蘭人於一六七二年又重占該島,但後來英國人又占領該島,並定居下來。

    當年讓?德?諾亞突然來到聖赫勒拿島時,島上沒有人煙,只有一片森林。後來葡萄牙的背教者費爾南德斯?洛佩斯被放逐到這塊綠洲,在島上養了許多奶牛、山羊、母雞、珠雞和世界各地的鳥類。從此人們源源不斷地把大自然的種種動物帶上島來,就像送上諾亞方舟。

    島上現有五百白人,一千五百黑人,以及一些黑白混血兒、爪哇人與中國人。詹姆斯鎮是島上的城市和港口。英國人在掌握好望角之前,印度公司的船隊從印度駛回時,要在詹姆斯鎮停泊。水手們在檳榔樹下擺攤出售他們攜帶的私貨:沉寂的森林每年一度變成喧鬧擁擠的市場。

    島上氣候宜人,只是多雨:這座海神的城堡主塔,環繞一圈只有七八裡,竟引來了大洋上的水汽。中午赤道的陽光把一切呼吸的生物都驅趕到了陰處,甚至迫使小蠅蟲都停止喧鬧和飛動,人和動物都不得不藏起來。夜裡波濤被所謂的“海光”照亮。那是無數昆蟲發出的光。它們在風暴中帶了電,彼此交配時便以集體婚禮的燈飾來照亮深淵的表面。島嶼的影子黑魃魃的,一動不動地停在波光粼粼的萬頃平疇之中。據我那位博學而有名的朋友洪堡1說,天上的景象很是壯觀。他寫道:“駛近赤道,尤其是從一個半球駛入另一個半球,我們看到自幼熟悉的星晨漸漸落下,最終消失時,不免生出一種說不出來的陌生感覺。當我們看到天邊升起巨大的阿爾戈船星座,或者麥哲倫海峽磷光閃閃的雲團,便覺得自己不是在歐洲。”

    1洪堡(Humboldt,一七六九—一八五九),德國自然科學家,自然地理學家,近代地質學、氣候學、地磁學、生態學創始人之一。

    他繼續寫道:“我們僅是在七月四日與五日間的夜裡,在南緯十六度,才清楚地看到南十字星座。

    “我想起但丁那次輝煌的航行。最著名的評論家都認為他發現的正是這個星座:

    “我朝右邊轉過去……2

    2但丁:《煉獄》第一章二十二節。

    “在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心裡,宗教感情使他們依戀一個形狀像十字的星座,因為它使他們想起祖先插在新大陸荒漠中的信仰記號。”

    法國和盧西塔尼亞(葡萄牙)詩人把哀歌的場面置放在梅蘭德和附近島嶼的岸上。這些虛構的痛苦,與拿破侖在貝雅特裡齊的歌手3詠唱過的那些星辰下面,在艾蕾奧諾爾和維爾吉妮4生活的那片海域所感受的現實的煩惱相去甚遠。羅馬那些貴人如果被放逐到希臘的島嶼上,會留心海岸的美景和克裡特與尼克索斯兩個島崇拜的神祗嗎?曾經讓瓦斯柯?德?伽馬和卡蒙斯1陶醉的景物不可能讓波拿巴動情:他睡在軍艦尾部,除了頭頂上頭次見到的陌生星座在閃爍,他什麼也沒有注意到。這些星星從未在他的帝國上空閃耀,他也從未從宿營地見過它們,它們與他有什麼關系呢?然而顆顆星星與他的命運有關:蒼天有一半照耀過他的搖籃,另一半則留給他的葬儀。

    3貝雅特裡齊是十三世紀的意大利貴婦,是但丁長久愛慕的對象。她的歌手即指但丁。

    4法國作家帕爾尼與貝納爾丹?德?聖—皮埃爾作品中的人物。

    1伽馬(Gama,約一四六○—一五二四),葡萄牙航海家,由歐洲繞好望角到印度的海路的開拓者。卡蒙斯(Carnoens,一五二四—一五八○),葡萄牙著名詩人。

    拿破侖跨越的這片海洋並不是把他從科西嘉的小港、阿布基的沙漠,厄爾巴島的峭壁帶到普羅旺斯海岸的友好海洋;而是將他關閉在德意志,法蘭西、葡萄牙和西班牙,僅僅在他的航船前面敞開,等他一過去又重新關閉的敵對海洋。看到海浪推著他的艦只前進,信風緩緩地將軍艦吹遠,拿破侖對自己的災難的思考,很可能與我的思考不同:各人都以自己的方式感受生活;給世界表演威武雄壯大戲的人,自然沒有看戲的人那樣受感動與教育。波拿巴一心想著過去,仿佛他還可能再生;他在回憶中懷抱著希望,因此幾乎沒有發覺他已經跨越了赤道,也不問是哪只手劃出了限定星球永恆運轉的圓圈。

    八月十五日,在最後一站停泊地,這群漂泊的移民在載送拿破侖的軍艦上慶祝聖拿破侖的聖名瞻禮日。十月十五日,“諾森伯蘭”號駛近了聖赫勒拿島。乘客登上甲板,好不容易才在茫茫碧波之中發現了一個細小的黑尖尖。他抓起望遠鏡,細細地觀察這彈丸之地,就像昔日觀察湖中一座堡壘似的。他發現聖詹姆斯小鎮鑲嵌在峭壁懸崖之中;在那寸草不生的崖壁上,每一道褶皺都懸吊著一門炮:似乎人家打算以拿破侖所擅長的一套來接待他這位俘虜。

    一八一五年十月十六日,波拿巴走上礁島——他的陵墓,一如一四九二年十月十二日克裡斯托弗?哥倫布走上新大陸——他的不朽紀念碑。瓦爾特?司各特寫道:“在那裡,在印度洋人口,波拿巴被剝奪了一切能讓他再次在陸地化身或者顯形的手段。”

    拿破侖在聖赫勒拿島登陸——他在朗伍德安身——防護措施——在朗伍德的生活——來訪

    在被送到朗伍德寓所之前,波拿巴在大商人巴爾孔布的別墅附近一座小屋裡住下來。十二月九日,朗伍德由英國艦隊的木匠匆匆擴建之後,正式接待它的主人。屋子坐落在一片坡地上。有一間客廳,一間餐廳,一間書房,一間工作室、一間臥房。房子是不多;不過比關在聖殿塔樓上和萬森監獄塔堡的人住的要好多了;當然那些人可以指望縮短關押期。古爾戈將軍、德?蒙托隆夫婦及孩子、德?拉斯卡斯先生父子暫時住在帳篷裡;貝爾特朗夫婦住在朗伍德屋坪邊緣的小房子“草廬門房”裡。

    波拿巴有一塊十二英裡的沙地,作為散步的地方;沙地周圍布置了哨兵,最高的幾處地方安排了嘹望崗。獅子可以跑到沙地以外的地方,但必須接受英國斗獸者的看守。有兩座兵營守護著與外界隔絕的禁區:晚上,文官們便集中在朗伍德;一到九點,拿破侖便被禁止出門;士兵們開始在周圍巡邏;到處安排的騎哨步哨監視著下到沙灘的小灣和沖溝。兩條雙桅帆船在附近海域巡游,一條在下風處,一條在島的上風處。在萬頃海濤中看守一個人,竟采取了這麼嚴密的措施!日落之後,任何船只都不許下海;漁船都被登記了數目,天黑以後必須留在港口,由一個海軍中尉負責看管。當年騎在馬上指點江山的至高無上的大元帥,如今一天兩次要在一個步兵軍官面前點名報到。波拿巴不肯被這樣點名。即使偶然他躲不過勤務官的目光,那軍官也不敢說出曾在哪兒,又是怎樣見過他。其實發現他不在比證實他在要難得多。

    制訂這些嚴格規定的喬治?科伯恩爵士被哈得遜?洛爵士替換下來,於是開始了所有的回憶錄1都向我們講述的爭吵。要是相信那些回憶錄的描述,新總督便是來自聖赫勒拿島的巨型蜘蛛家族,或者是那些棲滿異蛇的樹林裡的爬行動物。英國缺少幾分高尚,拿破侖缺少幾分尊嚴。為了結束他的禮節需要,波拿巴有幾次決心用一個假名來掩蓋自己的身份,就像一個君主在外國徽服出游一樣;他打算就用在阿爾柯爾戰役陣亡的一個副官的名字。法國、奧地利和俄羅斯都任命了特派員駐守聖赫勒拿島的下台皇帝官邸:被囚的拿破侖已經習慣接待後面兩個強國的使節:法國的合法王權不承認拿破侖是皇帝,但是本可以表現更高尚一些,也不承認他是囚犯。

    1夏多布裡昂指的是拉斯卡斯和蒙托隆的《回憶錄》。

    一座巨大的木屋,在倫敦搭建好,運到了聖赫勒拿島;但拿破侖身體每況愈下,沒有福氣住它了。他在朗伍德的生活起居是這樣規定的:起床時間不定;躺在床上時,由貼身僕人馬爾桑先生朗讀書報;起床後,向蒙托隆與古爾戈將軍,以及德?拉斯卡斯先生的兒子口授指令,安排工作。他十點吃早餐,約摸下午三點騎馬或坐車出去兜風,六點回府,十一點上床睡覺。他樂於自己穿衣,就像伊薩貝2所描繪的那樣:早上他裹一件東方男人的皮袍子,頭上纏一條印度人的帕子。

    2伊薩貝(Isabey,一七六七—一八五五),法國著名畫家,為拿破侖畫了三十二幅畫,以畫像酷似真人而出名。

    聖赫勒拿島處在兩極中間。從一極駛往另一極的航海家都要在這第一站錨泊。船員們看慣了海洋的景色,這裡的土地可以驅除他們眼睛的疲勞;同時它還提供水果和清涼的淡水,滋潤船員們被鹽漬得火辣辣的嘴巴。波拿巴在島上,把這塊福地樂土變成了一個人人退避三捨的巖礁:外國船只再也不來停靠;島上的人一旦在二百裡外發現外國船只,便派一支巡航艦隊前去確認它們的來意,並命它們駛往遠海;除非是躲避風暴,一般只允許英國船只靠岸停泊。

    有幾個英國旅行家,剛剛欣賞過,或是前去欣賞恆河的奇跡,順路又觀看了另一個奇跡:被人征服慣了的印度,卻有一個征服者被囚禁在它門口。

    拿破侖勉強接受這些來訪。阿默斯特勳爵1從駐中國使節任上回國時,拿破侖同意接見他。海軍上將普特奈?馬爾科姆爵士讓拿破侖感到高興。有一天他問上將:“您的政府是不是打算把我囚在這巖礁上,直到死了才算完呀?”上將說恐怕是的。“那麼我很快就會死的。”——“先生,希望不會很快。您要有足夠的時間來寫您那些豐功偉績;它們是那樣多,您得活久點才寫得完。”

    1阿默斯特(Amherst,一七七三—一八五七),英國外交官,一八一六年曾到中國商談貿易工作。

    拿破侖對“先生”這個平常的稱呼並不反感;他這時認識到了自己真正的偉大。對他來說,幸好沒有寫自己的一生,不然他會低估的:像他那種天性的人應該把自己的生平回憶留待出自人民與時代之口,不屬於任何人的聲音來敘說。只有我們這種平凡之輩才能評說自己,因為我們不說,就再也沒有人會說。

    探險家巴齊爾?霍爾1船長來到朗伍德:波拿巴記起曾在勃裡安納見過這位船長的父親。他說:“令尊是我見過的第一個英國人;所以我一輩子都記得這件事。”他和船長聊起新近發現的大瀘洲島。船長說:“島民們沒有武器”——“沒有武器廠波拿巴叫起來。——“是的,沒有槍也沒有炮。”——“至少有長矛和弓箭吧?”——“都沒有。”——“小刀也沒有?”——“沒有。”——“那他們怎麼打仗?”——“他們不清楚世界上發生的事情;不知道有法國英國存在;從沒有聽說過陛下。”波拿巴微微一笑,那模樣給船長留下了強烈印象:那張面孔越是嚴肅,笑容就越是燦爛。

    1霍爾(Hall,一七八八—一八四四),英國海軍軍官,一八一五年曾指揮護航船陪送英國駐清朝大使威廉?阿默斯特去北京。發表過《發現朝鮮西岸和大瀘洲島的航行記》、《一八二○、一八二一、一八二二年智利、秘魯和墨西哥海岸記述選輯》以及《一八二七和一八二八年在北美的旅行》等著作。

    這些旅行者都注意到,波拿巴臉上沒有絲毫血色:他的頭活像一尊大理石雕像,由於時間太久,白裡微微泛黃。他的額頭上面頰上沒有皺紋,靈魂似乎平和。這種表面的安詳讓人以為他天才的火焰熄滅了。他說起話來慢條斯理,表情親熱,算得上溫柔;有時他的目光一閃,炯炯有神,但馬上又變得黯然、憂郁。

    啊!?拿破侖認識的一些旅行家從前曾經到過這些海岸。

    在一個暗殺裝置爆炸之後,一八○一年元月五日的元老院法令不經判決,僅通過普通的警察調查,就宣布將一百三十名共和黨人流放海外:他們被押上三桅戰艦“希福納”號和輕巡洋艦“箭”號,送到塞舌爾島,不久就分散到了非洲大陸與馬達加斯加之間的柯莫爾群島;幾乎全部死在那兒。有兩個被放逐的人勒弗朗和索諾亞搭一條美國船逃了出來,於一八○三年到達聖赫勒拿島。十二年後,天意把迫害他們的最高統治者囚禁在那裡。

    他們的難友,大名鼎鼎的羅西約爾將軍1在咽氣前一刻鍾叫道:“我太痛苦,我要死了;若能得知統治祖國的暴君將遭受同樣的痛苦,我會高高興興地死去。”這樣,甚至在另一個半球,自由的詛咒也在等待著背叛自由的人。

    1羅伯斯庇爾的朋友,一八○一年被放逐到柯莫爾群島,次年死在那兒。

    曼佐尼——波拿巴生病——奧西昂——拿破侖見到大海的沉思——劫持的打算——波拿巴最後的工作——他一病不起——口授遺囑——拿破侖的宗教感情——指導神甫維亞利——拿破侖斥責醫生昂托馬西——接受臨終聖事——壽終

    意大利長久昏睡,被拿破侖喚醒,把眼睛轉向想恢復它光榮的卓越年輕人,但是它卻和年輕人一起重新被套上了桎梏。繆斯的兒子,最高貴最知情知義的人,當他們尚未變得最卑鄙、最忘恩負義的時候,都注視著聖赫勒拿島。維吉爾的祖國的最後一位詩人,寫詩歌頌愷撒的祖國的最後一位戰士:

    曼佐尼說:他經受了一切:

    危難之後最大的光榮。

    逃亡與勝利,

    權勢與可悲的流放,

    兩度落入泥塵

    兩次又登上神壇。

    兩個世紀,全副武裝,

    互相為敵,聽他自報家門,

    一齊轉向他,

    仿佛等待命運的判決:

    他不動聲色,

    坐在中間主宰一切。

    波拿巴走近了末日;體內的傷口1受到憂愁感染,折磨著他;他曾把這個傷口帶到成功的懷抱之中:這是他從父親那裡獲得的惟一遺產;其余的都來自天主的慷慨賞賜。

    1波拿巴患了胃癌。

    他已經在流放中度過了六年;當年他征服歐洲都沒有用這麼多時間。他幾乎整天閉門不出,閱讀切薩羅蒂2翻成意大利文的《奧西昂詩集》。在那片天空下面,生命似乎更加短促;比起我們這個半球,那個半球要少三天太陽。因此那裡的一切都讓他憂愁。波拿巴每次出門,都要跑遍崎嶇不平的小徑。小徑旁邊生長著香氣四溢的染料木和蘆薈。他要麼在開著少見花朵的桉樹林中散步,風兒從整個樹林吹過,把桉樹吹得都向一邊倒,要麼隱身在地上漫卷的濃厚雲霧之中。人們慣常看見他坐在“黛安娜峰”、裸石巖和裡德山的底部,從山口靜觀大海。在他眼前翻騰的海洋,一邊洗濯著非洲海岸,另一邊連接著美洲大陸,就像一條無邊的河,注入南方的海。離這個島最近的文明陸地就是風暴角。這個被死亡活生生地撕裂的普羅米修斯,當他手撫疼痛的胸口,眼光掃視著波濤的時候,誰能說出他在想什麼?基督被送到一座山的頂峰,從那兒他看到人間的所有王國;只是對基督而言,他已經給人類的誘惑者點明:“你別想迷惑天主之子。”1

    2切薩羅蒂(Cesarotti,一七三○—一八○八),意大利詩人,散文家,翻譯家。

    1聖馬蒂厄編《福音書》第四節第七行。

    波拿巴忘掉了我曾敘及的一個想法(要是人家不給我生命,我也就不會剝奪自己的生命了),打算自殺;他也記不起一個士兵自殺那天他下了什麼命令。他對被囚的難友們的愛戴寄予相當大的希望,認為他們會同意與他一起燒一盆炭火,吸炭氣自盡:真是癡心妄想。在台上統治久了,就會生出這種不切實際的想法。但是在拿破侖的焦灼不安之中,應該考慮到他忍受了多大的痛苦。德?拉斯卡斯由於違反規定,用一塊白絹給呂西安寫信,奉命離開聖赫勒拿島:他的離去更使被放逐者感到空虛。

    一八一七年五月十八日,霍蘭勳爵2就蒙托隆將軍轉給英國的報怨,在參議院提出一個建議。他說:“後人不會考察拿破侖是否受到恰如其分的懲罰,而是會注意英國是否表現了與一個大國相稱的寬大。”參議員巴瑟斯特勳爵反對這一提案。

    2霍蘭(Holland,一七七三—一八四○),英國政治家,曾任掌璽大臣。

    菲捨紅衣主教從意大利給外甥派去兩名教士。博蓋塞公主要求准許她去見兄長。拿破侖說:“不行,我不願意讓她看到我受屈辱。”這個丘比特的妹妹,拿破侖喜歡的小妹便沒有渡海去探望兄長;後來她死在拿破侖留下聲名的地方。3

    3波利娜?博蓋塞一八二五年死於佛羅倫薩。

    有些人制訂了一些劫走拿破侖的計劃:一名叫拉塔匹的上校,領導一群美國冒險家,准備進攻聖赫勒拿島。大膽的走私者約翰斯通打算用一條潛水船把波拿巴偷運出來。有一些年輕貴族參與其事;人們暗中策劃,要砸斷壓迫者身上的鎖鏈;要是換了人類的解放者,人們也許會聽任他戴著鐐銬死去,想都不會想他。波拿巴指望歐洲的政治運動會解救他。他要是活到一八三○年,也許會回到我們身邊;但他在我們中間又能干什麼?在新思潮新觀念之中,他會顯得衰老、落後。昔日對我們的奴役而言,他的專橫似乎是自由;如今對我們的渺小而言,他的偉大都似乎成了專制。在眼前這個時代,一切事物一天就變老了;活太久的人,無異於行屍走肉。在人生道路上往前走時,我們留下三四幅不同的畫像,過後又在朦朧的往昔中重新見到它們,就像見到不同年紀的肖像。

    波拿巴身體衰弱,只像孩童一樣玩耍:他在花園裡掘一個小水池,在裡面養了幾條魚:水池充填料中間嵌了銅,魚兒不久就死了。波拿巴歎道:“跟我有關的東西,都躲不過打擊。”

    將近一八二一年二月底,拿破侖被迫躺在床上,再也沒有起來。“我這次真是垮了!”他囁嚅道,“當年我攪得世界天翻地覆,現在卻連眼皮也抬不起了!”他不相信醫學,反對讓昂托瑪奇1和詹姆斯鎮的幾個醫生來給他診治。不過他卻同意讓英國醫生阿諾爾德接近他臨終的床。四月十五到二十五日,他口授遺囑;二十八日,他吩咐把他的心送給妻子瑪麗?路易絲,並表示不許任何英國外科醫生碰他的遺體。他認為自己患的是與父親一樣的病,便囑咐隨從把屍檢記錄轉交賴希施塔特公爵2:可惜父親的資料變得多余;現在拿破侖二世已經與拿破侖一世會合了。

    1昂托瑪奇(Antomarchi,生卒年月不詳),原籍科西嘉的醫生,受菲捨紅衣主教的委派,前來給拿破侖治病。

    2賴希施塔特(Reichstadt,一八一一—一八三二),拿破侖一世與瑪麗—路易絲皇後的獨生子。

    在臨終時刻,波拿巴始終深藏在心中的宗教感情蘇醒了。蒂博多在《執政府回憶錄》中提到恢復宗教信仰時,敘述說,第一執政告訴他:“上個星期天,在天靜地寂之中,我在(瑪爾梅宗)花園裡散步;突然聽到了呂埃爾教堂的鍾聲,年輕時的所有景象頓時浮現出來;我很受感動,早年的習慣是多麼頑強呀。我尋思:對我都是如此,對那些輕信的普通人來說,這種回憶又該產生怎樣的效果呵?!對這種情況,你們哲學家真該作出回答!……”他把雙手舉向天空,問道:“這一切究竟是什麼人安排的呢?”

    一七九七年,波拿巴發布馬切拉塔通告,允許前往教皇國避難的法國教士回國居留,嚴禁驚擾他們,要求各修道院給他們提供膳食,發給薪俸。

    他在埃及的變化,他對教會的怒氣(其實他是復興教會的人)表明在他即使失去理智的時候,宗教本能也支配著他,因為他的墮落與惱怒並非出於一種達觀的本性,而是打上了宗教特性的印記。

    波拿巴向菲捨派來的教士之一維亞利詳細說明了對停屍房的要求:他希望在遺體周圍點多少蠟燭,但他認為察覺到昂托瑪奇對這個囑托不快,便向醫生解釋,說:“您當然超脫了這些弱點:可您要我怎麼辦,我一不是哲人,二不是醫生;我信奉天主;我信仰父親的宗教。凡是想……的人就不是不信神的人……您能不信奉天主嗎?因為畢竟一切都表明天主存在,連最有才華的人都相信這點……您是醫生……醫生只跟物質打交道;他們什麼都不相信。”

    現今理智的人們,放棄你們對拿破侖的景仰吧;從這個可憐人身上,你們沒有什麼可做的:他不是想象有一輛屍車來接他,就像從前帶走愷撒一樣?此外,他“信奉天主,與他父親信仰同一種宗教”,他不是“哲人”,也不是“不信神的人”;他和你們一樣,並沒有向神開戰,盡管他曾戰勝為數不少的國王;他覺得“一切都表明天主存在”;他聲稱:“最有才華的人都相信天主存在”,並且願意像先輩那樣信仰。最後,咄咄怪事!這位現代的第一人,這位存在於所有世紀的人,在十九世紀竟成了基督徒!他的遺囑開篇就是這一條:

    “五十多年前,我出生在來自使徒的羅馬宗教懷抱裡,現在,我也死在這種宗教的懷抱裡。”

    在路易十六的遺囑第三段,我們讀到這樣的話:

    “我死在我們的神聖母親來自使徒的羅馬,天主教的和睦之中。”

    革命給了我們許多教益;但是,有沒有某件事可以與下面這件事相比呢?拿破侖與路易十六聲明信仰同樣的宗教!你們想知道十字架的價值嗎?去全世界尋找最適合不幸的德行,或者最適合垂死的天才的東西吧。

    五月三日,拿破侖讓人給自己作敷聖油的聖事,並接受了臨終聖體。房間裡寂然無聲,只有垂死者的呃逆和鍾錘均勻的擺動聲才打破這種沉寂:暮色在停在鍾面上之前,還繼續走了幾圈;用光亮勾出掛鍾外形的星辰,好不容易才收起光輝。五月四日,刮起了克倫威爾臨終時也刮過的風暴。朗伍德幾乎所有的樹木都被連根拔起。最後,五月五日下午五時四十九分,在風雨交加和波濤喧囂之中,波拿巴把曾經給捏成人形的泥土賦予活力的最有力的生命之氣還給了天主。從征服者唇邊聽到的最後的話是:“軍隊……頭腦。”或者是:“軍隊首領。”他的思想仍然在戰火之中游走。當他永遠閉上眼睛時,與他一同辭世的寶劍就躺在他左邊,他胸脯上則放著一枚耶穌受難十字架:貼著拿破侖心口的和平象征止住了他的心跳,就像一縷天光撫平了浪潮。

    葬禮

    波拿巴起初希望自己被埋在阿雅克肖大教堂,後來,他通過一八二一年四月十六日的追加遺囑,願意把遺骨留給法國:老天為他盡了力;他真正的陵墓就是看著他落氣的巖礁:請大家再讀一讀我關於當甘公爵遇難的記述吧1。拿破侖預計英國政府會反對自己的遺願,或許在聖赫勒拿島選定了一處墳址。

    1見本書第一卷第六百四十八頁。

    島上有一條狹窄的山谷,過去叫斯拉納山谷,或叫老鸛草山谷,如今叫陵谷。山谷中流淌著一道清泉。拿破侖的中國僕人就像卡蒙斯筆下的爪哇人一樣忠誠,習慣於用雙耳甕來山谷汲水。泉邊立著兩棵垂柳,周圍長著一片青草。“粲巴花,絢麗多彩,芳香撲鼻,可是因為它開在墳頭上,人們都不喜歡它。”梵語詩裡說。在光溜溜的巖礁斜坡上,稀稀落落地生長著幾株苦澀的檸檬樹,椰子樹、落葉松和產膠的柯尼子樹。人們從山羊胡子上采摘這種樹的膠汁。

    拿破侖喜歡泉邊那兩棵垂柳;他在斯拉納山谷求得安寧,就像但丁被放逐以後,在科爾沃隱修院得到安寧一樣。在生命的最後日子領略到這種暫時的休息之後,他指定這個山谷作為他永遠的安息之地。提到山泉時,他說:“要是天主肯讓我康復,我會在泉眼邊立一塊紀念碑。”這個紀念碑就是他的陵墓。在普魯塔克的時代,在斯特裡蒙河邊一處供奉山林水澤仙女的地方,有一張石椅,亞歷山大常在上面坐一坐。

    拿破侖穿著馬靴、系了馬刺,穿著近衛軍上校制服,佩著榮譽團的勳章,躺在他那張小鐵床上;面容平靜,毫無驚懼之色;靈魂在離去之前,留下了最後的木然表情。木工和板材工制作了四層棺木,把波拿巴裝殮進去,封死。最裡面一層是桃花心木的棺材,外面釘一層鉛皮,再套上一副桃花心木的棺材,外邊用白鐵皮封死。人們好像擔心他關得還不夠嚴似的。昔日的勝利者在馬倫戈那場大葬禮上披的斗篷,被當作棺罩蓋在靈柩上。

    葬禮於五月二十八日舉行。天氣晴好。四匹健馬由徒步的馬夫牽引,緩緩拉動靈車;二十四名英國擲彈兵徒手守護在靈車周圍;拿破侖的馬跟在後面。守島部隊立在道路的險隘地段。送葬隊伍前面,是三個龍騎兵中隊;接下來是第二十步兵團、海軍士兵和聖赫勒拿島的志願送葬者,王家炮兵也拖了十五門大炮跟在後面。巖礁上,每隔一段距離,就有一支樂隊。奏著哀樂,樂聲彼此應和。到了一個隘口,靈車停住了,二十四個徒手的擲彈兵搬起棺榔,放在肩上,把它一直抬到墓地。在拿破侖的遺體人土之際,炮兵發射了三響禮炮:他在這個塵世造成的所有聲響都人不了地下兩分深。

    有一塊石板,本來應該用於建造流亡皇帝的新居,現在則壓在棺材上,作為波拿巴最後的囚室的蓋板。

    有人背誦聖詩第八十七首:“我年輕時貧窮勞碌;我被養大成人,遭受屈辱……我曾被您的憤怒洞穿。”英軍旗艦隔幾分鍾就發射一炮,這種落在浩瀚海洋裡的戰爭的轟鳴回答了願靈安眠的祈願。皇帝被在滑鐵盧打敗他的人埋進土裡,聽到了那次戰役最後的炮聲;英國攪擾他同時又紀念他在聖赫勒拿島的長眠的禮炮,他並沒有聽見。參加葬禮的人都走了,每人手裡抓著一根柳枝,就像是參加慶祝勝利的活動歸來。

    拜倫勳爵認為眾王之主放棄了名望與寶劍,將黯然逝去,被人遺忘。這位詩人本應知道,拿破侖的命運本是繆斯,就像一切高貴的命運一樣。這位繆斯善於將一個失敗的結局化為一個使主人公新生的突變。拿破侖在流放期間以及在九泉下的孤寂,給他死後的顯赫名聲注入另一種魔力。在希臘人看來,亞歷山大沒有死;他是消失在那遙遠的奢華的巴比倫。在法國人看來,波拿巴沒有死;他是失落在熱帶那壯麗的地平線上。他像一個隱士,或者像一個被排斥的人,在一個小山谷,一條荒僻的小徑盡頭睡著了。此刻壓在他身上的沉寂與當年包圍他的喧鬧是等量齊觀。各個國家沒派代表,各族民眾離開了;布封所說的“給太陽的戰車拉套的熱帶鳥”從光明之星一頭扎下來;今日它在哪兒棲息?在把地球壓得傾斜的遺骨上。

    拿破侖世界的覆滅

    他死後他們都戴上王冠……

    於是罪惡在大地繁衍。

    (馬加比)

    《馬加比傳》1對亞歷山大作的這段概述仿佛是為拿破侖寫的:“王冠被瓜分一空,罪惡在大地叢生。”波拿巴死後不過二十年,法蘭西和西班牙的君主國就不復存在了。世界版圖改變了;必須學習新的地理學;一些民族與他們的合法君主分開了,被拋給了偶然冒出來的君主,一些著名演員走下舞台,而一些無名之輩則登上了舞台;在高高的松樹尖梢飛翔的雄鷹落進海裡,而脆弱的貝類則攀附在仍然提供保護的樹干上。

    1馬加比是耶路撒冷附近的猶太教世襲祭司長家族。該家族曾於公元前二世紀領導猶太人反抗鎮壓猶太教的敘利亞國王安條克。《馬加比傳》是該家族幾個重要成員的傳記,敘述了公元前二世紀的猶太歷史,是收入天主教《聖經》的次經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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