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拿巴在聖赫勒拿島認為我在根特出了大力,我不知道他這番見解是從何得來的:他雖然把我的作用看得過大,但至少在感覺上對我的政治才幹作出了評價。
根特百日續篇——不發願修女的修道院——我受到怎樣的接待——盛宴——德?夏多布里昂夫人到奧斯坦德旅行——安特衛普——一個口吃的人——一個英國少女之死
在根特,我盡一切可能避開陰謀;我生性厭惡那些陰謀,覺得那些陰謀卑鄙可恥;因為,在我們平常的災難深處,我看到了社會的災難。我躲避游手好閒的傢伙和鄉下佬的地方,就是「不發願修女修道院」:我跑遍了那個小小的女人天地,裡面的女人都披了面紗,或者包了頭巾,做著各種教會的活兒。那個地方安靜,其位置就像非洲風暴邊緣的沙洲。在那裡,我的思想沒有產生任何不和諧的地方,因為宗教感情是那樣崇高,再重大的革命也不可能不熟悉:上埃及的孤獨隱居者,還有摧毀羅馬人世界的蠻族,都不是不協調的事實和互不相容的存在。
我作為《基督教真諦》的作者,在修道院裡受到了熱情的接待:不論我走到哪兒,只要在基督徒中間,那些本堂神甫就來迎接我,然後那些做母親的就領著孩子來見我;那些孩子就背誦我寫的《初領聖體》那一章。接著就來了一些不幸的人,他們告訴我,我有幸給他們帶來了什麼好處。我途經一座天主教城市的消息被人當作傳教士和醫生途經該城的消息傳揚出去。我被這種雙重的名聲感動了:這是我保留的惟一有關自己的愉快回憶;至於有關我個人和名聲的其他回憶,我並不喜歡。
奧普斯夫婦經常請我去他們家吃飯。這對可敬的父母身邊有三十來個子孫重孫。在柯邦斯先生家,有一場盛宴請我參加,盛情難卻,我只好接受。這頓飯從午後一點吃到了晚上八點。我數了數共有九道大菜:開始上的是果醬,最後上的是排骨。只有法國人才知道有條有理地吃喝,正如只有法國人才知道怎樣寫書一樣。
我的部長職務把我留在根特。德?夏多布里昂夫人沒有我這麼忙,就去奧斯坦德觀光。一七九二年我就是從那兒登船去澤西島的。當年我從那些運河下海,流亡異鄉,病得要死,後來我流亡國外,仍在那些運河邊散步,不過身體健康:我一生中總有一些奇聞!第一次流亡的貧困與快樂又在我的頭腦裡復活;我想到了英格蘭,想到了那些患難夥伴,想到了我以後還會瞧見的那個夏洛特。誰也不像我,在憶起一些影子時,便給自己創造出一個真實的社會。達到了我記憶中的生活同現實生活的感覺合併為一。有些我從未掛念過的人,死後反倒進入我的記憶:好像只有去墳墓走一遭,才能成為我的夥伴似的。這一點使我認為自己已是死人。在別人認為是永訣的地方,我卻認為是永遠的團聚。某個朋友辭別人世,就好像是來到我家居住;他不會再離開我。隨著當今世界漸漸退隱,過去的世界又回到我身邊。如果當今一代瞧不起年老的幾代,他們在涉及我的事情上便會白費氣力:我甚至沒有意識到他們的存在。
我的金羊毛勳章還不在布呂日1,德?夏多布里昂夫人沒有替我把它帶來。一四二六年,在布呂日,有一個叫讓2的人發明或者改進了油畫技藝:讓我們感謝讓?德?布呂日吧;他的方法要是沒有宣傳出來,拉菲爾的傑作今日都會褪色,變得模糊不清。佛蘭德畫家是從哪兒采光,來照亮他們的畫作的?希臘的哪道光束偏離了方向,照到了巴達維亞海灘?
1金羊毛榮譽勳位團是一四二九年在布呂日建立的。夏多布里昂只到—八二三年才得到該勳章。
2即下文提到的佛蘭德畫家讓?德?布呂日(一三八六—一四四○)。
在奧斯坦德遊覽之後,德?夏多布里昂夫人跑了一趟安特衛普。她在那兒的一座公墓裡見到了用石膏雕塑的煉獄裡的靈魂,它們身上亂塗著煙薰火燎的顏色。在盧萬,她給我領來了一個口吃的人。那是一個博學的教授,專程來根特看看我妻子的丈夫這樣一個不同凡響的人物。他對我說:「著著……著名的……」他表達不出頌揚之意。我請他吃飯。這個研究古希臘的學者喝了幾杯柑香酒以後,舌頭放開了。我們開始讚揚修昔底德的功績。酒使我們覺得他像水一樣清澈。由於長久與客人對話,我想我最終說起了荷蘭話;至少,我已經不明白自己在幹什麼了。
德?夏多布里昂夫人在安特衛普的客店裡淒慘地住了一夜:有一個英國少婦,剛剛生過孩子,在那裡離開了塵世;她哼哼唧唧了兩個鐘頭,接著聲音漸漸弱了下去,最後的呻吟消失在永恆的靜寂之中,一隻聽不懂她的話的耳朵勉強聽到這些。這個孤獨的,被人遺棄的遊魂的叫喊,似乎為滑鐵盧即將傳來的千萬個死者的叫喊拉開了序幕。
根特百日續篇——根特罕見的運動——威靈頓公爵——御弟——路易十八
當時成群的外國人湧入根特,使根特變得熱鬧,不久,這些外國人撤走了,根特慣有的清靜變得更為明顯。一些比利時和英國的新兵在廣場上、在散步場所的樹下學習操練。一些炮手、器材供貨商、龍騎兵在把炮兵的輜重物資和牛馬弄上岸。那些馬匹懸在帆布帶上,人家把它們牽下船時,它們仍在空中掙扎。賣酒食的隨軍女販子背著大包小袋,牽著孩子,拄著丈夫的步槍走下船來:這些人也不知為什麼,也不為絲毫利益,就去赴波拿巴為他們設下的毀滅性的約會。人們看見一些政治家沿著一條運河,在一個一動不動的釣漁人周圍比劃著手勢說話,還看見一些流亡者在匆忙奔走,從國王行宮走到御弟的住所,又從御弟的住所趕到國王的行宮。法國的掌璽大臣德?昂布萊先生穿著綠禮服,戴著圓筒帽,臂下夾一部舊小說,前往樞密院修正憲章。德?萊維公爵趿一雙開了邊,露出腳趾頭的拖鞋去上朝,他是個勇士,堪稱阿喀硫斯再世,打仗時腳跟負了傷,所以只能趿拖鞋。他很有思想,大家可以根據他的隨想錄1作出評價。
1德?萊維公爵(一七五五—一八三○)的《關於若干問題的箴言與思考》於一八○八年出版。
威靈頓公爵近來不時檢閱部隊。路易十八每天吃過晚飯,就帶著首席侍從和衛兵,坐一輛六匹馬拉的四輪馬車,在根特城兜一圈,就好像他仍在巴黎。國王要是在路上碰到威靈頓公爵,他會擺出恩主的派頭,在經過時向公爵稍稍點一下頭回禮。
路易十八從沒有忘記他的優越出身;他走到哪兒都是國王,就像天主走到哪兒都是天主,不論是在民宅還是在神廟,是在金子還是黃泥砌的祭壇。落難從不曾剝奪他半點特權。他的威權下降了,傲氣卻增大了;他的王冠就是他的姓氏;他似乎在說:「殺死我吧,但你們無法刮去刻在我額頭上的世紀。」即使有人刮掉羅浮宮裡他家的紋章,他也無所謂:它不是刻在地球上了嗎?難道人們會派出專員,去世界各個角落把它們刮掉?在印度,本地治裡、美國、利馬、墨西哥,在東方,在安蒂奧克、耶路撒冷、聖—讓?達喀爾、開羅、君士坦丁堡、羅得島、摩裡亞半島,在西方,在羅馬的城牆上,在卡塞塔和埃斯柯裡亞宮的天花板上,在雷根斯堡和威斯敏斯特大廳的穹頂上,在各國國王的盾形紋章上,都可以見到他家的徽記,難道它被抹去了嗎?它被安在羅盤指針上,似乎表示百合花徽在世界許多地區的統治,難道它被人從那上面拔下來了?
他的家族高貴、古老、尊榮、威嚴,這些固定不變的觀念給了路易十八一個真正的帝國。我們感覺到他對這個帝國的統治。便是波拿巴手下的將軍們也承認這一點:他們在這個殘疾老頭面前,比在指揮他們打過上百次仗的可怕主子面前更為惶恐。在巴黎,當路易十八給予獲勝的各國君主以與他同席的榮幸時,他總是毫不客氣地打頭,走在那些君主前面,而那些君主的軍隊就駐紮在羅浮宮院子裡;他把他們當附庸看待,宗主國的主子有了事,他們領軍前來支援,只是盡自己的義務。在法國,只有一個君主國,就是法蘭西君主國,其他君主國的命運都與法國聯繫在一起。與於格?卡佩家族比起來,歐洲所有王族都嫩得很,幾乎都是它的後代。我們古老的王權就是世界的古老王權:從卡佩家族被放逐之日起,開始了國王們被趕下台的紀元。
聖路易的後代這股傲氣越是不得當(在路易十八的繼承人那裡這股傲氣變得有害了),它就越是迎合了民族自尊心:各國君主過去作為戰敗者,戴上了一個人的鎖鏈,而現在作為戰勝者,卻戴上了一個家族的桎梏,法國人看到這種狀況一個個都歡欣不已。
路易十八對自己的血統毫不動搖的信念是使他重握權杖的真實力量;這種信念兩次把一頂王冠戴在他頭上,當時歐洲都失去了信心。而且這種信心並不曾打算耗盡他的人力財力。被逐的國王沒有一兵一卒,卻打贏了並非由他發動的每場戰鬥。路易十八就是正統王權的化身;當他去世之後,正統王權也就見不到了。
根特百日續篇——根特歷史回顧——德?昂古萊姆公爵夫人來到根特——德?塞茨夫人——德?萊維公爵夫人
在根特,一如在任何別處,我獨自作了一些郊遊。船隻在狹窄的運河裡航行,在到達大海之前,不得不從綿延百里的草場中間穿過,那種滋味,就像是在草地上滑行。那些船讓我想起在密蘇里長滿野燕麥的沼澤裡行駛的筏子。停在水邊,當別人把一匹匹坯布浸下水的時候,我的目光則在城裡座座鐘樓間遊蕩;我覺得歷史出現在天空的雲彩上面:
根特人民奮起反抗支持法國的總督亨利?德?夏蒂庸;愛德華三世生下了讓?德?根特,蘭開斯特家族的鼻祖;阿特威爾德1深得人心的統治:「善良的人們呵,是誰傷害了你們?你們為什麼對我這麼不客氣?我什麼地方得罪了你們?」——「你得去死!」民眾吼道。這是時代對我們所有人發出的吶喊。後來我見到了歷代勃艮第公爵;西班牙人來了。接下來是媾和、圍城,拿下根特城。
1阿特威爾德(Artevelde,約一二九五—一三四五),十四世紀佛蘭德人的領袖,領導根特人民保持中立,驅逐原統治者路易一世。後在暴亂中遇害。
當我在以往的世紀中浮想連翩的時候,一支小號,或者一支蘇格蘭風笛的聲音把我拉回現實。我看見一些活生生的士兵跑步前進,去與巴達維亞被埋葬的部隊會合:仍舊是那些毀滅啊,被推翻的強權啊,最後,是一些消逝的幽靈,一些往日的名字。
沿海的佛蘭德是克洛迪昂1和克洛維的戰友們最先安營紮寨的地區之一。根特和布呂日兩城,以及周圍的鄉村給老近衛軍的擲彈兵提供了將近十分之一的兵源:這支可怕的部隊部分是由我們祖先出生地的兵丁所組成的,而它又來到這個出生地附近讓人殲滅。對我們歷代國王的部隊,利斯河會獻上它的鮮花嗎?
1克洛迪昂(Clodion,死於四四七年),法國墨洛溫王朝的祖先。
西班牙人的風俗體現了他們的個性:根特的建築物讓我又想起了格林納達的房子,只是少了閃耀著織女星的那片天空。一座幾乎無人居住的大城,空蕩蕩的街道,同樣空蕩蕩的運河……由運河分割出的二十六座島嶼,不是威尼斯那樣的運河,而是中世紀一個巨大的炮陣。在根特,就是它們取代了切格利城區,杜羅河,塞尼爾,熱內哈利夫夏宮和艾勒漢人拉古城:我昔日的夢想啊,我還能再見到你們嗎?
德?昂古萊姆公爵夫人乘坐吉倫特號船,經英國來到我們這裡,同行的有唐納迪厄將軍和德?賽茨先生。後者遠渡重洋,外衣上還戴著藍色勳章。在王妃之後到來的,還有德?萊維公爵夫婦:他們是乘坐公共馬車,從通往波爾多的大路逃出巴黎的。他們的旅伴,馬車上的乘客都在談論政治。其中—個人說:「夏多布里昂那個壞蛋總不至於那麼蠢吧!他的馬車裝滿了行李,停在院子裡有三天了:鳥兒都在上面做了窩。拿破侖要是把他逮住,是不會講什麼1客氣的!……」
1上述地名,都是夏多布里昂在西班牙格林納達城遊覽時足跡所到之處。
德?萊維公爵夫人是個很美麗很善良的女人。德?迪拉公爵夫人有多麼好動,她就有多嫻靜。她總是與德?夏多布里昂夫人待在一起,在根特是我們家的常客。我十分需要安寧,但我一生中從未遇到像她這麼安詳的人。我平生最無煩惱的時刻,就是在諾瓦齊埃這位夫人家裡度過的那些日子。這位夫人的話語和感情深入你的靈魂,把安寧引到你心中。我至今仍然懷念在諾瓦齊埃栗樹下度過的時光。那時我精神得到了撫慰,心情得到了康復,注視著瑟堡修道院的廢墟,和馬恩河畔垂柳下停泊的小船射出的如豆燈光。
對我來說,回憶德?萊維夫人,就像回憶一個寧謐的秋夜。她過了不久就去世了2。她融人死亡,就像融進安寧的源泉。我目送她無聲無息地下到拉雪茲神父公墓的墓坑裡。她被葬在德?封塔納先生上方。德?封塔納先生旁邊,安息著他死於決鬥的兒子聖馬爾塞蘭。因此,我在向德?萊維夫人的墳墓鞠躬時,又碰到了另兩座墳墓。人在感受一個痛苦時,不可能不喚醒另一個痛苦:夜裡,種種只在暗處開放的花全都開了。
2德?萊維夫人死於一八一九年。——原注
德?萊維夫人對我親切善良,德?萊維老公爵先生則對我友好:我現在只能按輩分來談這家人。德?萊維先生很會寫文章;他的想像豐富多彩,透露出他的名門氣息,就像基貝隆灣海灘上的鮮血讓人感到流血者出身高貴一樣。
一切都不該在此終結。友好的情誼傳到了第二代。德?萊維少公爵先生雖然今日依附了德?尚博爾伯爵先生,當時卻向我靠攏;我與他家老輩人有交情,自然不會虧待他,正如我對他令人敬畏的主子也少不了表示忠誠。少公爵的妻子,可愛的德?萊維少公爵夫人,把心靈和才智方面最閃光的優點都彙集在歐比松這個高貴的姓氏裡:當美惠女神向歷史借用那永不疲倦的翅膀時,就有足夠的東西來維持生活了。
根特百日續篇——根特的馬爾桑公館——王國宮廷顧問蓋雅爾先生——德?維特羅爾男爵夫人秘密來訪——御弟手書——富歇
在根特一如在巴黎,都有馬爾桑公館1存在。每天,從法國各地給御弟傳來許多新聞。這些新聞是信譽所關製造出來的或某些人想像出來的。
1德?阿爾圖瓦伯爵本人住在馬爾桑公館。此處指他的黨派。
蓋雅爾先生這位昔日的演說家,如今王國宮廷的顧問,富歇的密友來到我們中間。他得到大家的承認,並且與卡佩爾先生有了來往。
我很少去御弟那兒,但每次去,御弟身邊的人總是用隱晦的話語和頻頻的歎息,跟我提到一個「表現極為出色的人(應該承認這點):他牽制了皇帝的一切行動;保衛了聖日耳曼郊區,等等,等等」。忠心耿耿的蘇爾特元帥亦是御弟偏愛的人物。而且,他也是富歇之後,法國最忠誠的人。
一天,一輛馬車在我的旅館門口停下,我看見德?維特羅爾男爵夫人走下車:她是帶了德?奧特朗特公爵(即富歇)的前途來的。她帶來御弟的一封親筆信,親王在信中表示,對救過德?維特羅爾先生性命的人,他永懷感激。對這件事,富歇也不指望得到更大的酬報了。有了這封信,王朝再次復辟後,他的前途就確保無虞了。從此時起,在根特,人家感謝傑出的富歇德?南特先生的大恩大德就不成問題了,除了通過這個正人君子的良好意願,再沒有其他辦法回法國也是很明白的事情了:難的是讓國王欣賞這個君主政體的新救星。
百日政變結束後,德?居斯蒂納夫人硬拉我去她家吃飯,與富歇同桌。五年前,在我的堂弟阿爾芒受審判期間,我曾見過富歇一面。從前的大臣知道我在盧瓦、貢納斯、阿爾努維爾反對過對他的任命。他猜測我很有勢力,便有意與我言和。他身上最大的資本,就是路易十六的死亡:判處國王死刑體現了他的清白。一如所有革命家,他嘴巴靈活,空話連篇,搬出的大套陳詞濫調裡充滿了「命運」「需要」「事物的權利」之類詞語;他把社會進步、社會發展的無意義歸於哲學的荒謬,把無恥的道德行為準則用來為強者欺壓弱者服務;他厚顏無恥地承認人成功是公道的,承認砍掉一顆頭顱沒有多大意義,承認人們幸運是合理的,人們受苦則不公平;他裝出最輕描淡寫,最不在乎的口氣,來談論最可怕的災難,就好像他是一個超脫這類無聊事的神靈。不論談到什麼問題,他總要表露出一個不同凡響的想法,要作一番引入注目的概述。我無法與這位罪人相處,只好聳聳肩膀,走了出來。
我對富歇先生冷淡,他從未原諒過;他拚命拉攏我,卻收效甚微,對這點也始終耿耿於懷。他曾經打算舉起命運的大刀,在我眼前晃動,就像西奈半島1的榮光,來迷惑我;他曾經認為我會攀住著魔的巨人。那巨人談到里昂的土地時曾說:「這片土地會動盪不安;這座傲慢的造反之城,在它的殘磚碎瓦上面,會零零落落地建起一些茅屋,那些平等的朋友會競相趕來居住……我們將有充足的勇氣,穿過陰謀家們巨大的墳墓……把那些血淋淋的屍首扔進羅納河,得讓它們給兩岸和河口留下可怕的印象,擺出人民有至高無上的權力的圖像……我們將慶祝土倫的勝利;我們今晚就要打發二百五十名造反者去領受那驚雷一般落下的大刀。」
1據說在西奈山上,耶和華將《十誡》授予摩西。
這些可怕的小事並不能叫我產生敬畏之情:因為德?南特先生噦噦嗦嗦敘述的,是共和派在帝國的爛泥裡犯下的暴行;因為無套褲漢雖然變成了公爵,用榮譽團勳章的飾帶包起了絞死過人的路燈繩,在我看來卻並不比原來精明,也不比原來高貴。對於根本不把雅各賓黨人的暴行當回事,根本不把他們的殺戮放在眼裡的人,雅各賓黨人恨之入骨;因為他們的自尊心受了刺激,就像才華遭到別人否認的作者一樣。
維也納會議——富歇的特使德?聖萊翁先生參加談判——關於德?奧爾良公爵先生的提議——德?塔萊朗先生——亞歷山大對路易十八的不滿——形形色色的求職者——拉貝斯納迪埃爾報告——亞歷山大給會議的突然提議:克蘭卡爾西勳爵挫敗該提議——德?塔萊朗先生改變態度:他給路易十八的快信——同盟國的聲明,在法蘭克福官方報紙發表時遭刪節——德?塔萊朗先生希望國王從東南各省進入法國——貝內文托親王到維也納的數項交易——親王給身在根特的我寫信:他的信文
在富歇把蓋雅爾先生派來根特,與路易十六的兄弟談判同時,他在巴爾1的代理人正在與梅特涅親王的代表討論如何處置拿破侖二世的問題,而受這同一個富歇委派的代表德?聖萊翁先生則來到維也納,討論是否可能給德?奧爾良公爵先生戴上王冠的事宜。德?奧特朗特公爵的朋友對他的信任,不可能超過他的敵人:在正統親王們歸國時,他在流亡貴族的名單上留下了從前的同事蒂博多先生的名字,而塔萊朗先生則隨自己的喜好,刪去或者添上某個流亡者的名字。這樣一比較,聖日耳曼郊區的人信任富歇先生,不是很有理由麼?
1巴爾即巴塞爾。
德?聖萊翁先生帶了三封信來維也納,其中一封是給德?塔萊朗先生的:德?奧特朗特公爵向路易十八的大使提議,如果有機會,把平等的菲利普之子2推上寶座。這場交易是多麼正直啊!與這樣誠實的人打交道是多麼幸運啊!然而我們曾經讚美、恭維、祝福過這些市井無賴;我們曾經巴結他們,稱他們為閣下!這就說明了現實世界的複雜。在德?聖萊翁先生之後,富歇又增派了德?蒙特隆先生。
2指德?奧爾良親王。
德?奧爾良公爵先生沒有參與陰謀,但這件事得到了他的同意。他讓那些意氣相投的革命黨去策劃陰謀:多麼愜意的圈子!在那座樹林深處,法蘭西國王的特命全權大使側耳傾聽富歇的提議。
在提到德?塔萊朗先生在地獄門遭到拘捕時,我曾說過迄至當時為止德?塔萊朗先生對瑪麗—路易絲執政的固定不變的看法:他不得不順應事變,接受波旁王朝上台的可能性;但他始終不自在;他覺得在聖路易的直系繼承人統治下,一個娶妻的主教位置沒有保障,因此用幼系替代長系的主意正合他的心意,尤其是他過去曾與德?奧爾良公爵那一支住的王宮有過來往,就更覺得這個想法可行。
打定主意之後,他就冒險把富歇的方案向亞歷山大作了簡要的透露,不過並沒有完全暴露他自己的想法。沙皇對路易十八已經不再感興趣:在巴黎,路易十八擺出一副血統高貴的架式,傷了他的面子;後來不許德?貝裡公爵與沙皇一個妹妹結婚,更是傷了他的心;路易十八拒絕俄國公主有三條理由:第一,她是分立派教徒;第二,她的家族不太古老;第三,她的家族裡出過瘋子。這些理由不便直說,而是轉彎抹角地提出來的,亞歷山大隱隱約約悟出來後,更是覺得受了冒犯。沙皇對流亡的老邁君主最後一點不滿的原因,是有人提出了英國、法國和奧地利三國聯盟的設想,因此他指責這個設想。再說,他覺得繼位已是公開的事了;大家都打算繼承路易十六之子的權位:邦雅曼?龔斯唐以米拉夫人的名義,為拿破侖的妹妹辯護,她認為自己擁有統治那不勒斯王國的權利;貝納多特遠遠地朝凡爾賽投來一瞥,表面上是因為瑞典國王來自波城。
外交部門的長官拉貝斯納迪埃爾來見德?科蘭古先生;他就正統王位草擬了一份報告:《法蘭西的申訴與反駁》。使出這一招之後,德?塔萊朗先生設法把報告交給了亞歷山大:沙皇本就心懷不滿,態度變化無常,看了拉貝斯納迪埃爾的小冊子,深受影響,便在開會時突然提出,是否可以將審查德?奧爾良公爵先生擔任國王在哪些方面可以使法國和歐洲滿意列為議題,使與會代表大吃一驚。這也許是那非常時期最讓人覺得意外的事情之一。雖說那段時間人們是那麼少地提及,但它也許比人們提到的還要不尋常。克蘭卡爾西勳爵讓俄羅斯的提議落了空。這位大人聲稱無權討論這樣重大的問題:「至於我嘛,」他像普通人似的發表意見說,「我認為把德?奧爾良公爵先生放到法國的王位上,無異於用家族成員的篡位來取代軍事的篡位,對於君王們來說,這種篡位比其他任何形式的篡位都要危險。」與會代表去吃飯時,在他們會議記錄的紙頁上,作為記號,畫了聖路易的權杖,就像畫一根草稈似的。
看到沙皇碰了釘子,德?塔萊朗先生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他預料這一幕會傳出去,便向路易十八作了報告(在我見到的一封快信裡。那封信標號二十五或者二十七號):他認為有義務把一個如此過分的動作報告陛下,因為,——他說——這個消息不久會傳到皇上耳朵裡:德?塔萊朗親王先生真是少見的天真。
當時的問題是,同盟國要發表一個聲明,清楚地告訴全世界,他們憎恨的只是拿破侖;他們並不打算把法蘭西不喜歡的政府形式和君王強加給它。聲明這後一部分被刪去了,但是法蘭克福的官方報紙卻確實作了宣示。英國在與各國政府談判時,總是使用這種自由的語氣,其實只是為了防止議會辯論時有人批評.
我們看到,第二次復辟時,同盟國並不比第一次復辟時更關心確立正統王權的統治:一切都是由事件自身安排的。這些君主目光是那樣短淺,歐洲各國君主政體的母親被人扼殺與他們有什麼關係呢?難道這會阻止他們花天酒地,豢養衛隊嗎?如今這些君主一手抱住地球,一手持劍,穩坐江山!
德?塔萊朗先生的利益當時在維也納。那時英國人的看法對他不再那樣有利。他擔心英國人會在各國軍隊做好準備之前發動軍事行動,從而使聖詹姆斯內閣獲得優勢:這就是他想讓國王從東南部各省回國,以便得到俄帝國和奧地利內閣軍隊保護的原因。因此,威靈頓公爵得到明確指示,不許開戰。是拿破侖想打滑鐵盧之仗。人們無法攔擋這麼一個人的命運。這些歷史事實雖然是世界上最離奇的,卻鮮為人知;同樣人們對維也納有關法國的條約形成了一種模糊看法:人們認為那是一群得勝的君主炮製的不公正東西,因為那些君主熱衷於整垮我們。不幸的是,那些君主雖然苛刻,卻是受了一個法國人的挑唆:德?塔萊朗先生如果沒有玩弄陰謀,就是作了交易。
普魯士想得到薩克森,這個地區遲早是它的獵物;法國應該支持這個願望,因為薩克森會在萊茵河流域獲得補償,而蘭道則會連同我們那些飛地一起留給我們;柯布倫茨和別的要塞劃歸一個友好的小國,該國橫隔在我們與普魯士之間,阻止兩國接壤;法蘭西的要害之地便沒有受到腓特烈的陰影威脅。因為薩克森為此要遭受三百萬法郎的損失,德?塔萊朗先生就反對柏林內閣的方案。但是,為了使亞歷山大贊同古老的薩克森存在下去,我們的大使不得不把波蘭讓給沙皇,儘管其他強國希望好歹留下波蘭,讓它牽制俄國,使其在北方的行動沒有那麼自由。那不勒斯的波旁王族一如德累斯頓的君主,用錢贖回了自身。德?塔萊朗先生聲稱有權要求補助,作為交換他將讓出貝內文托公爵領地:他離開主子賣掉號衣。法國失去了那麼多的地盤,難道德?塔萊朗不也該失去什麼?再說,貝內文托並不屬於侍從長,根據重新生效的舊條約,這塊親王封地從屬於教會國。
這就是我們在根特居留期間,維也納所作的外交交易。我在根特時收到德?塔萊朗先生這封信:
「先生,得知您到了根特,我非常欣喜,因為形勢要求皇上身邊有些精明強幹、能獨立思考的人。
「您肯定認為,通過一些深思熟慮的出版物,來批駁人家在正式文獻中想建立的整套新學說是有益的。這些正式文獻已在法國面世。
「看來有必要寫點東西以論證三月三十一日同盟國在巴黎發表的聲明,廢黜皇帝,讓位,作為其後果於四月十一日簽訂的條約都是於五月三十日的條約絕不可少的預備性條件,也就是說,沒有這些預備性條件,條約就不可能訂立。這一點提出以後,破壞上述條件的人,或者協助他人破壞上述條件的人,就是在破壞這個條約所確立的和平。他和他的同夥也就是在向歐洲宣戰。
「無論國內國外,進行這方面的討論都是有益的;只是有一條,一定要討論清楚,因此請您負責此事。
「先生,請接受我真誠的友愛與崇高的敬意。
塔萊朗
五月四日於維也納
「希望有幸在月底見面。——又及」
我們的部長仇恨從黑暗中逃出的巨怪。他在維也納忠誠地保持了這股仇恨;他怕被那怪物鼓起翅膀掃一下。此外,這封信還表明,德?塔萊朗先生獨自寫作時,是很能幹事的:他好意給我點明「主題」,把餘下來的事則交給我去敷衍修飾,這就是說幾句外交辭令,提一提廢黜、遜位,四月十一日的條約與五月三十日的條約,以制止拿破侖捲土重來!我很感激他按我的文憑「精明強幹的人」發給我的訓令,只是我沒有遵命:作為「未出國門」的大使,我此時還沒有干預「外交事務」。我只是「暫時代理內政部的部務」。
這時在巴黎發生了什麼事呢?
巴黎百日——正統王權回到法國的影響——波拿巴的震驚——他被迫妥協,帶著他認為已經扼殺的思想——他的新體制——剩下三個大玩家——自由黨的怪物——俱樂部與聯盟派——共和國的敷衍:附加文件——眾院開會——無益的「五月田野1」
1「五月田野」為法國卡洛林王朝時的武士聚會,後成為閱兵活動。禿子查理當上法國國王后取消了這一活動。
我讓你們看到了歷史並未顯示的事件的背面;歷史只展示事件的正面。《回憶錄》就有這個好處,能夠把事情的正反兩面都展現出來:從這方面講,它們像莎土比亞的悲劇,通過展示下流和高尚的場景,較好地描繪了完全的人性。不論何處,宮殿附近總有茅屋,笑者旁邊總有哭者,失去寶座的國王周圍總有背筐的拾荒人:波斯國王大流士下台對參加埃爾比勒戰爭的奴隸有什麼影響?
巴黎拉開大幕演戲,根特只是後台的更衣室。一些名人仍留在歐洲。我一八○○年與亞歷山大和拿破侖一起開始了政治生涯,為什麼我沒有追隨這些同代的第一流演員,在大舞台上顯露頭角呢?為什麼我獨自待在根特呢?這是因為老天想把你扔在哪兒就扔在哪兒。現在,我們就從根特演出的百日小戲,來看巴黎演出的「百日大戲」。
我曾跟你們提到本該把波拿巴攔在厄爾巴島的理由,以及迫使他逃出流放地的首位原因或不如說是出自本性的需要。可是從戛納到巴黎的路程耗盡了這個老年人餘力。在巴黎護身符被扯碎了。
法制不久就得到恢復,專制無法在短暫的時間裡重居統治地位。專制主義鉗制了群眾的口舌,卻在一定範圍裡解放了各個個人;無政府主義解開了群眾的鎖鏈,卻控制了個人獨立。由此可說,當專制主義接替無政府主義時,它像自由,而當它取代自由時,便顯出了它真實的面目:在督政府的憲法之後,波拿巴是解放者,而在復辟王朝的憲章之後,他就是壓迫者。這一點他是那樣明白地感覺到了,以致他認為自己不得不比路易十八走得更遠,不得不轉到民族主權的源頭。他這個曾經作為主宰把人民踩在腳下的人,竟然不惜把自己裝扮成護民官,不惜討好巴結郊區的民眾,不惜模仿起革命的開端,不惜呲牙咧嘴,結結巴巴地操起自由的老調,每個音節都讓他的利劍生氣。
他作為掌有大權的命運,的確是那樣完美,以致人們在百日王朝再也認不出拿破侖的天才。那是獲取勝利、建立秩序的天才,而不是失敗和自由的天才:然而,他卻對背棄他的勝利,對秩序無能為力,因為少了他秩序照樣存在。他在驚愕之餘說道:「波旁王朝才幾個月就替我把法蘭西收拾好了!我要推倒重來,得好幾年功夫。」征服者見到的秩序,並不是正統王權的功勞,而是憲章的功勞。波拿巴下台時,扔下的是一個默默無言,俯伏在地的法國,現在他看到的是一個挺直了腰,大聲說話的法國:他懷著單純的專制思想,把自由看作混亂。
然而波拿巴不得不妥協,因為他認為自己不可能一開始就獲勝。他得不到民眾真正的擁護,只好以每人四十蘇的價錢,雇一些工人下班後到騎兵競技場,喊幾聲「皇帝萬歲」!人們管這種活兒叫「去吼吼」。一些通告首先宣佈一種完全的遺忘和寬恕;個人被宣佈是自由的,民族是自由的,新聞也獲得了自由;人家只希望讓人民得到和平、獨立和幸福;帝國的整個機構都改組了;黃金時代將再度來臨。為了使實踐與理論一致,法蘭西被分成了七個警察分區;七位警察總監被授予了相當於執政府與帝國時期警察總局局長的權力:我們知道,當年在里昂、波爾多、米蘭、佛羅倫薩、里斯本、漢堡和阿姆斯特丹那些個人自由的保護者是何等的威風。在這些警察總監之上,波拿巴安排了一些特派員,他們如同國民公會時期的人民代表。這套等級制度越往上越不受管束。
富歇領導的警察機構發表了一些莊嚴的公告,告訴大家,它以後只會為傳播人生哲學出力,只會按照道德原則辦事。
波拿巴頒布一道法令,重組了王國的國民衛隊。從前單是這個名字就讓他頭暈。他在帝國時期曾宣佈專制體制與宣傳鼓動脫離關係,現在他發現自己不得不取消這一規定,而且要促使它們再度結合:在五月的田野上,從這種結合中將誕生出一種自由,它頭戴紅帽,紮著頭巾,腰佩馬木路克騎兵的馬刀,手持革命的斧頭,被成千上萬犧牲在斷頭台、戰死在西班牙滾燙的田野和俄羅斯冰冷的荒原上的幽靈包圍。在得勝之前,馬木路克騎兵都是雅各賓黨人,得勝之後,雅各賓黨人變成了馬木路克騎兵:危險時是斯巴達,勝利時則是君士坦丁堡。
波拿巴本想獨攬大權,但做不到;他發現有一些人已經作好與他爭權的準備:首先是一些真誠的共和派,他們掙脫了專制的鎖鏈,擺脫了君主制的律條,希望保持獨立,其實這獨立也許是一種高尚的錯誤;接著是昔日山嶽派那些狂人:他們在帝國時期只是替一個獨裁者的警察機構充當密探,受盡屈辱,這次似乎決心為自己撈回為所欲為的自由,在過去十五年間他們把這種特權讓給了一個主宰。
但是不論是共和派,革命者,還是波拿巴的嘍噦僕從,都沒有足夠的力量來建立各自的權威,或者把其他兩派吞併。在外部他們受到人侵的威脅,在國內他們為公共輿論所糾纏,他們明白,如果鬧分裂,他們就完了:為了避開危險,他們把爭吵往後推;一些人把自己的體系和空想帶來作共同的防衛,另一些人帶來的則是他們的恐怖和邪惡。在這個盟約組織裡沒有人是真誠的,一旦危機過去,各自就把盟約往自己有利的地方拉;大家事先就力圖確保勝利的結果。在這個可怕的牌局裡,自由、無政府主義、專制主義三個大玩家輪流做莊,想方設法作弊,盡力把大家都是輸家的牌局打贏。
那些人腦子裡滿是這種想法,對於某些加速採取革命措施的失落青年,他們並不予以懲罰:在郊區養成了一些聯盟派,而在布列塔尼、安茹、里昂和勃艮地等地組成了一個個聯盟,用當地方言發出了嚴格的誓言;有人高唱起《馬賽曲》和《卡馬約爾曲》1;巴黎成立了一個俱樂部,與外省的俱樂部進行聯絡;有人宣告《愛國者報》將復刊。不過,從這方面來說,如果一七九三年那些東西復活,會得到人們多大的信任呢?它們對於自由、平等、人權的解釋,我們不是早就領教過了嗎?它們在犯下滔天大罪之後,是否比犯罪之前更道德、更明智、更真誠呢?是否因為它們曾染上種種劣跡,就能夠作出種種善事德行呢?罪惡不像王位,沒有那樣容易放棄;扎過可怕頭帶的額頭,會留下抹滅不去的印記。
1兩者都是法國大革命時期流行的歌曲,前者被選為法國國歌。
讓一個天才的野心家從皇帝的位子降到大元帥或者共和國總統的地位,這只是癡心妄想:百日王朝期間有人給波拿巴的半身像上戴了紅帽子,這頂帽子向他表示的意思是皇冠又到手了,如果有可能兩次向這些跑遍世界的運動員提供同一個賽場1的話。
1賽場亦有歷程、任職期、生涯的意思。
然而,一些自由派的精英決心贏得勝利:像邦雅曼?龔斯唐那樣誤人歧途的人,和像西蒙德—西斯蒙迪先生那樣幼稚無知的人都打算把卡米諾親王(即呂西安?波拿巴)安排在內政部,把少將卡諾伯爵安排在陸軍部,把梅爾蘭伯爵安排在司法部。波拿巴看上去疲憊不堪,並不反對民主運動,因為最差的結果,它也向他的軍隊提供了兵源。他聽任人家寫文章攻擊;一些漫畫再三向他呼喊:厄爾巴島,正如鸚鵡總是向路易十一叫著:多嘴婆。人們對這個逃出監禁地的人以「你」相稱,對他大肆鼓吹自由與平等;他則一副痛悔的樣子聽著這些告誡。然後,他忽然把人們打算束縛他的繩索全部掙斷,以他自己的權力宣佈,他要的不是平民憲法,而是貴族憲法。是帝國諸憲法的一個「附加文件」。
人們夢想的共和就被這靈巧的戲法一變,而成了古老的帝國政體,雖說它因為封建制度而重新變得年輕。「附加文件」從波拿巴一邊奪走了共和派,並且引起了幾乎其他所有派別的不滿。巴黎一片動盪,外省則充滿無政府氣氛;民事與軍事權力機構互相打架;這裡有人威脅要火燒城堡,殺死教士;那裡有人舉起白旗,高喊「國王萬歲」。波拿巴受到攻擊,往後退;從特派員那裡收回了鎮長鄉長的任命權,把它交給了人民。他怕大多數人投票反對「附加文件」,放棄了事實上的獨裁,卻按照那份尚未通過的文件,召開了眾議院大會。他從一個暗礁遊蕩到又一個暗礁,剛剛擺脫一個危險,又遇到一個危險:作為一個曇花一現的君主,怎樣開闢一塊為平等精神所反對的世襲草場?怎樣駕馭兩院?兩院會不會表現出盲目的服從?兩院與「五月田野」打算召開的代表大會是什麼關係?既然「附加文件」在選舉計票之前就已經付諸實行,「五月田野」的代表大會就不再有真正的目標。這次代表大會由三萬名選民組成,難道它不認為自己代表了全國人民?
經過那樣大張旗鼓的宣傳廣告,「五月田野」於六月一日召開了,會議分成了兩項,一是無甚稀罕的軍隊遊行,一是遭到蔑視的神壇前的授旗儀式。拿破侖在兄弟、國家顯要、元帥、民眾與司法機構的簇擁下,宣佈實行他其實並不信奉的民主政治。公民們以為他們在這莊嚴的日子裡會炮製出一部憲法;心平氣和的資產者原指望會宣佈拿破侖遜位,讓他兒子繼位。這是富歇的代表與梅特涅親王在巴爾陰謀策劃的政治安排:可是會上只有一場可笑的政治欺騙。此外,「附加文件」就像是對正統王權的致敬書一樣推了出來:除了稍有不同之外,這就是憲章本身,尤其在取消「抄沒財產」這一條更是相似。
巴黎百日——波拿巴的憂慮與痛苦
這些變化,這種一團糟的局面,預示著專制主義已經行將就木了。不過皇帝不可能受到內部的致命打擊,因為與他鬥爭的力量跟他一樣疲乏不堪;從前被拿破侖打敗的革命巨人尚未恢復元氣;兩個巨人此時互相打擊,卻沒有半點殺傷力;這只是兩個影子在交手。
除了在外面事事行不通之外,波拿巴還為家裡和宮裡的事煩惱痛苦:他向全法國宣告皇后和羅馬王行將回國,可是他們兩人都沒有成行。荷蘭女王已經被路易十八冊封為聖勒公爵夫人。波拿巴談到她的時候說:「當人們同意與一個家庭共享幸福時,也應該想到與它共度危難。」約瑟夫從瑞士匆匆趕來,卻只是為了向他要錢;呂西安與一些自由黨人交往,讓他深感不安;米拉起初圖謀反對妻兄,後來投奔他,立即調轉槍頭進攻奧地利人:他被奪走了那不勒斯王國,灰溜溜地逃出來,被關在馬賽附近,等待災禍降臨,下面我將要講到。
再說,這些昔日的黨徒,所謂的朋友,皇帝能夠信任嗎?在他遭到廢黜的時候,他們不是可恥地拋棄了他嗎?當年匍匐在他腳下、如今縮在貴族院裡的那些元老院成員,不是曾頒布法令,將恩主廢黜?那些傢伙走來對他說:「陛下,法蘭西的利益與您的利益密不可分。雖然命運辜負了您的努力,挫折卻不會削弱我們堅定不移的信念,反而會使我們加倍愛戴您。」他聽到這些話時,能相信他們嗎?你們的信念!你們因不幸而倍增的愛戴!這番話是你們在一八一五年六月十一日說的,而在一八一四年四月二日你們說的是什麼話?過幾個星期,到了一八一五年七月十九日,你們又說了什麼話?
正如你們所見,帝國的警察部長與根特、維也納和巴爾保持聯繫;波拿巴不得不委以軍隊指揮大權的元帥們也都宣誓效忠路易十八;他們曾發表言辭激烈的通告反對他波拿巴:確實,從那時起,他們又重新投靠了他們的蘇丹;可如果波拿巴在格勒諾布爾被攔住了,他們會怎麼辦?只要解除一個誓言,就足以使另一個遭到違背的誓言恢復其全部的約束力?難道兩次背誓等於忠誠?
再過一些日子,「五月田野」這些信誓旦旦的傢伙就在杜伊勒利宮裡向路易十八大表忠心了;他們靠攏和平的天主的聖餐檯,是為了在戰爭的宴會上得個部長的職位;作為波拿巴加冕禮上的軍隊特使,揮舞各國王室旗旛的人,他們在查理十世的加冕禮上又充當了同樣的角色;接著,作為另一個權力的特派員,他們把這個被囚禁的國王帶到瑟堡,勉強才在他們的良心上找到一處空地,掛上他們新誓言的標牌。生在不正直的年代,生在兩個人聊天要小心避開一些字眼,以免冒犯對方或者使對方臉紅的日子真是痛苦。
那些未能在拿破侖輝煌的時刻攀附他的人,未能以感恩圖報贏得賞給自己榮華富貴甚至姓氏的恩主長久寵信的人,此刻會為他沒有多少指望的事業而赴湯蹈火嗎?那些忘恩負義的傢伙,一個由前所未有的成就、由十六年的勝利加固的機運都未能使他們不變心,他們會把自己捆在一個靠不住的要從頭開始的命運上嗎?有那麼多蟲蛹,在兩個春天之間,脫去又穿上、丟掉又撿起正統派、革命黨、拿破侖派和波旁派的蛹殼;有那麼多的誓言諾言說了出來,卻又得不到遵守;有那麼多的十字勳章從騎士的胸脯移到馬尾,又從馬尾移到騎士的胸脯;有那麼多的勇士換旗易幟,掙脫他們虛假的信仰的牢籠;那麼多貴婦,相繼追隨瑪麗—路易絲和瑪麗—卡洛琳娜(德?貝裡公爵夫人),在拿破侖的內心深處只可能留下疑忌、恐懼和輕蔑。這個年邁的偉人在那些人,那些叛徒中間是個孤家寡人,他走出那群人的圈子,來到一塊搖晃的土地,頭頂一塊敵對的天空,面對自己已完結的命運,來接受天主的審判。
維也納的決議——巴黎的活動
拿破侖找到的忠臣,只是他昔日光榮的影子。他們如我前面所述,從拿破侖登陸的地點開始,一直跟隨他進了法國的京城。可是從戛納到巴黎,在一座又一座鐘樓上飄揚的鷹旗,到了杜伊勒利宮煙囪上就疲憊地倒了下來,不能再前進一步。
民眾雖然情緒高漲,但是拿破侖卻沒有搶在英普聯軍在比利時集結兵力之前,迅速趕到那裡。他停下來,試圖與歐洲談判,並且低三下四地維持正統王權訂立的各項條約。維也納會議用一八一四年四月十一日的廢黜來反對德?維桑斯公爵先生:通過這場廢黜,「拿破侖看出自己是歐洲恢復和平的惟一障礙,因而為了他和他的繼承人,放棄法蘭西與意大利的寶座」。此時,既然他捲土重來,恢復權力,違反巴黎條約宣言,把自己放進一八一四年三月三十一日之前的政治形勢:那麼就是他向歐洲宣戰,而不是歐洲向他宣戰。正如我在提到德?塔萊朗先生的信時所指出的,外交代理人這些合乎邏輯的遁詞,起到了它們在戰鬥打響前所能起的作用。
波拿巴在戛納登陸的消息是三月三日傳到維也納的,那一天正是過節,人們在表演奧林匹斯山和帕爾納斯山諸神集會的情形。此前不久,亞歷山大拿到了法國、奧地利和英國結盟的計劃:他在這兩個消息之間猶豫了一陣,然後說:「這事與我無關,但是關係到拯救世界。」於是一個傳令兵趕往聖彼得堡,傳令調遣近衛軍。本來在往後撤的軍隊停止後撤;長長的隊伍調過頭來;八十萬敵人一齊把臉轉向法國。波拿巴準備打仗;有人指望他親臨新的卡達盧尼亞戰場:只是天主推遲了他的行動,讓他晚點指揮那場將結束戰爭統治的戰役。
法蘭西其實只是一個生產士兵的大窩。只要馬倫戈和奧斯特利茨的名氣發生一點腋溫,就可以孵出幾支軍隊。波拿巴已經使他的軍團恢復了「不敗之師」、「威猛雄師」、「天下第一師」的稱號,七個軍團重新亮出了「比利牛斯軍團」、「阿爾卑斯軍團」、「汝拉軍團」、「莫塞爾軍團」、「萊茵軍團」的旗號:大段大段的回憶給一些假想的部隊和未來的勝利提供了背景。一支真正的軍隊在巴黎和拉昂集結。一百五十個炮組套好了馬車,一萬精兵進了近衛軍;一萬八千威名赫赫的水兵駐紮在呂岑和包岑;三萬老戰士、軍官與士官一起防守各個要塞;北邊和東邊七省準備進行總動員;十八萬國民自衛隊改編成了機動部隊;洛林、阿爾薩斯和法朗什—孑L泰地區成立了獨立團;一些聯盟軍官兵獻出長矛,提供援助;巴黎每天造出三千枝步槍:這就是皇帝的家底。如果他在跨出國門時,能下決心號召各個民族獨立,也許還能再次把世界鬧個天翻地覆。時機十分有利:各國君主本來答應臣民成立立憲政府,現在卻可恥地違背了諾言。不過對拿破侖而言,自從他飲過權力之樽中的美酒以來,自由就成了討厭的東西;他寧願與戰士一起打敗仗,也不願與民眾一起打勝仗。他相繼派往荷蘭的軍隊人數達到七萬之眾。
我們在根特的工作——德?布拉加先生
我們這些流亡者,待在查理五世出生的城市,就像這座城市的女人:坐在家裡的窗子後面,藉著一面斜放的小鏡子,觀看街上來來往往的士兵。路易十八就在這座城市的一個角落裡,完全被人遺忘了;至多隔一段時間,他才收到德?塔萊朗親王從維也納寄來的一封信,或者外交團成員、派駐威靈頓公爵身邊的特派員波佐?迪博爾戈和德?樊尚等先生寫來的幾行字。人們有別的事情要幹,不會老記掛我們!一個與政治無關的人決不會相信,成千上萬準備互相殺戮的士兵的對抗,將把隱居在利斯河畔的一個腿腳不靈便的人重新推上寶座:這個殘疾人既不是士兵們的王,也不是他們的將軍;他們根本沒有想到他,既不知其姓名也不瞭解其生活。根特與滑鐵盧這兩個如此接近的地方,一個從未顯得如此默默無聞,另一個則從未那麼光彩奪目:正統王權就像一輛破舊貨車被擱在車庫裡。
我們知道波拿巴的部隊正在開過來。我們沒有別的保護,只有德?貝裡公爵麾下的兩連軍隊,那位親王血統高貴,不可能為我們服務,因為人家已經要求他到別處去指揮防務了。我們才幹把匹馬,脫離了大部隊,用不了幾個鐘頭就會被打垮。根特城的防禦工事已被撤毀;剩下來的城牆很容易攻破,尤其是因為比利時的老百姓對我們並無好感。我曾在杜伊勒利宮目擊的那一幕又重演了:有人秘密地準備了陛下的車輛;馬匹也訂好了。我們這些忠心耿耿的臣子,就只能靠天主安排,在後面蹦泥水了。御弟去了布魯塞爾,負責就近注視事態的發展。
德?布拉加先生變得憂心忡忡,一個勁地發愁。我這個可憐人只好安慰他。在維也納大家都不喜歡他。德?塔萊朗先生嘲諷他;保王黨人則指責他是造成拿破侖捲土重來的罪魁禍首。這樣看來,無論他站在哪一邊,都不可能再體體面面地去英國流亡,也不可能在法國繼續佔據頭等位置:只有我一人支持他。我經常在馬市上遇見他,他總是獨自一人在那裡跑來跑去。我被他拉過去,總是順從地聽他訴苦埋怨。可是我在根特、在英國,直到百日王朝過後還在法國衛護過的,甚至在《論立憲君主制》前言中還為之辯護的人,卻總是與我唱對台戲:倘若這無損王國的事業,倒也算不了什麼大事。我對過去幹的那些傻事並不後悔,但是我應該在這部回憶錄裡寫出我的善心和判斷力所感到的驚愕。
滑鐵盧戰役
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將近中午時分,我從布魯塞爾門出了根特城,準備獨自去大路上走一走。我帶了《愷撤回憶錄》,一邊慢慢地走,一邊細細地看書。走出十來里路,隱約聽到了沉悶的轟隆聲。我停下腳步,抬頭望天,只見天空烏雲密佈。我在心裡琢磨,是繼續往前走呢,還是怕下暴雨回根特躲一躲呢。我側耳細聽,又只聽見一脈細流在燈心草叢中汩汩流淌,還有村裡一座掛鐘的聲音。於是我繼續往前走,沒走出三十步遠,就聽見那轟隆聲又響了起來,時而短促,時而長久,其間的間歇也有長有短;有時只是感到空氣震盪,傳到了這大片大片原野的土地上,可見聲音有多麼遙遠。這些爆炸沒有驚雷那樣響,沒有那樣起伏,那樣聯接緊密,使我頓時生出打仗的念頭。在我前面,種著啤酒花的地頭角上,有一株楊樹。我穿過小路,靠在樹幹上,回頭眺望布魯塞爾方向。一陣南風吹過,使我更清楚地聽到了炮聲。這場暫時還沒有名字的大戰就是滑鐵盧戰役!我在一株楊樹腳下聽到了它的迴響;村子裡一座掛鐘剛才敲響的是為那些無名士兵的喪鐘。
作為一個孤獨無聲地傾聽命運可怕判決的人,我心潮起伏,思緒難平,要是置身在千軍萬馬的混戰之中,我恐怕不會這樣激動:危險、炮火、死的紛亂擁擠會使我無暇思考;但在根特周圍的鄉野,像放養周圍來來去去的牛羊的牧人一樣,獨自立在一株樹下,思考的重量便壓在我身上:這是什麼戰鬥?是決定性的戰役嗎?拿破侖親自上陣了嗎?世界是否像基督的長袍,被扔給命運裁決?兩軍的勝敗會給各國人民帶來什麼後果,是自由還是奴役?可是,流的是什麼的血啊!傳到我耳中的每一聲炮響,難道不都是某個法國人最後的歎息?這是不是某個新克雷西,某個新普瓦蒂埃,某個新阿贊庫爾;他們投向了法蘭西最不共戴天的死敵?要是他們贏了,我們的光榮豈不毀於一旦?要是拿破侖打了勝仗,我們的自由會落得什麼下場?儘管拿破侖的一場勝利會給我打開永遠流亡的大門,此時我最牽掛的還是祖國的命運;我祝願法蘭西的壓迫者能夠獲勝,只要他在拯救我們的榮譽之時,能夠使我們擺脫外國人的統治。
威靈頓會贏嗎?如果他贏了,正統王權就會跟在這支剛剛用法國人的鮮血染紅制服的軍隊後面回到巴黎!就會用裝滿我們傷殘士兵的救護車來給他的加冕禮作彩車!在這種保護下完成的復辟會是什麼樣的復辟?……當時我思緒萬千,心亂如麻,上述問題只是一小部分。每一聲炮響都給我一擊,使我心跳加劇。幾十里開外,正在發生一場巨大的災難,可是我見不到;我也摸不到滑鐵盧每分鐘都在加高加大的巨大墳墓,一如在開羅布拉克鎮海岸,在尼羅河畔,我徒然把手伸向金字塔。
路上不見一個行人,只有幾個婦女在田野上,平靜地給一畦畦菜地鋤草,似乎沒有聽見我在聽的聲音。這時來了一位信使:我便離開樹下,站到路中間;我讓信使停下,問他有什麼消息。他是德?貝裡公爵的部屬,從阿洛斯特來。他告訴我:「波拿巴昨日(六月十七日)經過一場血戰,進了布魯塞爾。今日大概又打了起來。大家認為盟軍肯定敗了,撤退的命令都發下來了。」說完,信使繼續趕路。
我匆匆地跟著他走:一位大商人坐著馬車超過我。他帶著一家老小,租了驛車逃命。他向我證實了信使的那番話。
根特的混亂——滑鐵盧戰役是怎麼回事
我走回根特時,城裡一片混亂:有人把城門關上,只留下小門微開著;一些裝備很差的市民和幾個留守的士兵在站崗放哨。我徑直去了皇上的行宮。
御弟剛走一條偏僻的路,繞了一大圈趕回來。他聽到波拿巴進了布魯塞爾那條假消息,又聽說第一仗打輸了,第二仗也沒有希望打贏,就離開了那座城市。傳說普魯士人沒有上陣,英國人則被殲滅了。
得了這些戰報,大家只想著各自逃命:有辦法的人都出發了;我雖然從來沒有什麼辦法,卻總是精神飽滿,時刻準備動身。不過我想讓德?夏多布里昂夫人先走。她雖是鐵桿波拿巴派,卻不喜歡炮火:她不願跟我分開。
晚上,陛下召集會議:我們再次聽了御弟的報告和要塞指揮官或者根特軍政長官德?艾克斯坦男爵收集的傳言。裝運王冠鑽石的馬車已經套好了:我不需要貨車來運載財寶。我把晚上扎腦袋的黑絲巾塞進內政部長的軟包,就帶著這份為正統王權辦事的重要文件,聽候親王的安排。第一次流亡時,我帶了個軍用背囊,又當枕頭,又作《阿達拉》的襁褓;比起那會兒來,我現在可是富多了。不過到了一八一五年,《阿達拉》有十三四歲了,成了個笨手笨腳的大姑娘,可以獨自滿世界跑了,而且引來了太多的議論。這當然是做父親的榮譽。
六月十九日凌晨一點,波佐先生派傳令兵給皇上送來一封信,說明了事實真相。波拿巴不但沒有進布魯塞爾城,而且徹底打輸了滑鐵盧一仗。他六月十二日由巴黎出發,於十四日與大軍會合。十五日,他突破了敵軍在桑布爾一帶的防線。十六日,他在弗勒侶斯的田野上打擊普魯士人。在那兒勝利似乎永遠貼著法國人了。利尼和聖阿芒一帶的村莊都被法軍攻佔了。在四胳臂一帶,法軍又獲得勝利:不倫瑞克公爵與陣亡的將士待在一起。布呂歇爾本來已經撤退,奉比洛將軍之命,不得已帶了三萬人的預備隊,又殺回來;威靈頓公爵帶領英國與荷蘭軍隊,背靠布魯塞爾而戰。
十八日早上,在第一陣炮擊開始之前,威靈頓公爵便宜稱他能堅守到下午三點;如果屆時普魯士人還沒趕到,他就肯定會被打垮!他被趕到普朗捨諾亞和布魯塞爾之間的絕境,再無後退的可能。他遭到拿破侖的突然襲擊,軍事處境十分惡劣;這種境況,並非他自己選擇的,而是別人強加給他的。
法軍首先拿下敵軍左翼,俯瞰烏古蒙城堡,直到埃聖特和帕普洛特田莊的高地。在右翼,他們攻打蒙聖讓村莊;熱羅姆親王在中央拿下了埃聖特。但是到下午六時,普魯士的預備隊出現在聖朗拜爾,對埃聖特發動了瘋狂的反攻。我軍部隊已經衝破帝國近衛軍的方陣,但是布呂歇爾率領精神飽滿的軍隊突然趕來,包圍了我軍剩餘的部隊。在這支不朽的鐵軍周圍,三百門大炮齊聲轟鳴,二萬五千匹戰馬疾速奔馳,大量逃兵捲著滾滾塵埃,裹著滾滾硝煙,頂著一陣陣機槍的掃射,把一切都帶人被一枚枚康格萊韋火箭1劃破的夜幕:這場戰鬥似乎濃縮了歐洲的一切戰鬥。法國士兵兩次喊起了「勝利噦!」兩次都被敵軍的縱隊壓了下去。我方陣地上的火力停止了;彈藥已告罄盡;在三萬死者中間,一些受傷的擲彈兵拄著長槍,仍然挺立在陣地上;他們腳下,堆著十萬冷卻的,血跡斑斑的炮彈球;他們手上的槍,刺刀已經拼斷了,槍管裡沒有火藥了。離他們不遠,那個戰爭人物眼光發呆,諦聽著火炮的轟鳴。那也許是他一生聽到的最後一聲炮響。在那屠場上,他弟弟熱羅姆還在領著殘部拚殺。敵軍的人數壓倒了他們。但他們的勇敢並未帶來勝利。
1發明火箭者是英國人威廉?康格萊韋,故以他的名字命名。
同盟國一方陣亡的將士估計有一萬八千人,法國方面有二萬五千人,英軍有一千二百個軍官戰死;威靈頓公爵的副官不死即傷:在英國沒有一家不舉喪。奧倫治親王肩頭中了一彈,奧地利大使攀尚男爵的手掌被子彈射穿。英國人得勝全靠了愛爾蘭人和蘇格蘭的山地族,我們騎兵幾次衝鋒,都未突破他們的防線。格魯希將軍的部隊沒有往前移動,也就沒有參加戰鬥。兩軍帶著十個世紀來的民族仇恨所激發的勇敢和頑強,進行了劍與火的較量。卡斯爾雷勳爵在向英國上院報告戰鬥經過時,說道:「戰爭結束後,英法兩國士兵在同一條溪流裡洗濯他們血淋淋的雙手,兩岸的人互相稱讚對方勇敢。」威靈頓總是波拿巴的剋星,或者更確切地說,這個英國天才總是攔住他的對手法國天才通往勝利的道路。今日普魯士人向英國人索討這場決定性勝利的榮譽;可是,在戰爭中,造就勝利者的並不是完成的行動,而是威名:真正打贏耶拿戰役的並不是波拿巴1。
1在夏多布里昂看來,那場戰役真正的勝利是達武在奧埃斯蒂德村取得的。
法國人犯了大錯!他們弄錯了敵軍或者友軍;他們遲遲才佔領四胳臂那個陣地;格魯希元帥2率領三萬六千人馬,負責攔阻普魯士人,然而他根本沒有見到普軍,竟讓他們通過了:我們的將軍們就是在這一點上互相指責。波拿巴按照習慣,實施正面攻擊,而不是迂迴打擊英軍的側翼,而且以主子的自以為是,忙於切斷一支並未被打敗的敵軍的退路。
2前面稱格魯希將軍。他原為拿破侖部將,復辟時期留任將軍。拿破侖百日政變後封他為元帥,但復辟王朝只到一八三一年才予以承認。
對於這場災難,人們編造了許多謊言,也說了一些相當離奇的實情。「近衛軍都戰死了,沒有投降」那句話,就是一句謊言,人家都不敢再為之辯解。看來在戰鬥開始時,蘇爾特向皇帝提了幾條戰略上的意見。「你被威靈頓打敗過,」拿破侖冷冷地回答他說,「就總以為他是個了不起的將軍。」到了戰鬥後期,副官蒂雷納先生催促波拿巴趕緊撤退,免得落到敵人手裡:波拿巴恍如走出噩夢一樣回過神來,起初還發了一通火,後來突然把馬一夾,飛快地逃走了。
皇帝歸來——德?拉斐德再度露面——波拿巴再遭廢黜——貴族院爭論激烈的場面——二次復辟的凶兆
六月十九日,巴黎殘老軍人院鳴炮百響,宣告利尼、夏爾勒盧阿和四胳臂等地的大捷,人們在滑鐵盧前夕慶祝幻覺的勝利。第一個把這場失敗的消息傳給巴黎的,正是拿破侖本人。這是歷史上最慘重的失敗之一。就結果來說,他於二十一日夜裡進了巴黎城門,就像是他的陰魂回來通知朋友他已不在人世似的。他下榻在愛麗捨—波旁宮:當他從厄爾巴島回來時,是在杜伊勒利宮下榻;這兩處庇護所都是由他本能地選擇的,它們顯示了他的命運的轉折。
在外國一場高貴的戰鬥中,拿破侖輸了,而在巴黎,他還得忍受一些辯護人的爭寵邀功,這些人想把他的不幸藏起來:他後悔在出發親征之前沒有解散議會;他也經常悔恨沒有派人斃了富歇和塔萊朗。不過有一點是確實的,這就是在滑鐵盧戰役之後,波拿巴禁止自己做出任何暴烈行為,也許他這是服從了本來的平和性情,也許他是被命運馴服了;他不再像頭一次被黜之前那樣說:「一個偉人逝世會帶來多大損失,大家走著瞧吧。」這股狂勁已經過去了。他對自由生出反感,想到要砸碎朗儒依納主持的眾議院。此公原是一個公民,後來當上了元老院議員,從元老院議員轉為貴族院議員,然後又復歸為公民,最後從公民再度爬上貴族院議員的高位。拉斐德將軍是眾議員,在議院宣讀了一個提案,表示:「議會要永遠存在下去;任何解散它的企圖都是嚴重的背叛,罪大惡極,任何企圖做出此種行為的個人,都是叛國賊,或者被判為叛國賊。」(一八一五年六月二十一日)
將軍的演說是這樣開頭的:
「諸位,多年來,我這是第一次亮開嗓子說話,追求自由的老朋友將認出我的聲音。此時,我覺得自己是被召來向你們談論祖國的危險的………現在是團結在三色旗周圍,團結在一七八九年的大旗周圍,團結在自由平等和公共秩序的大旗周圍的時候了。」
這篇演說過時的口氣一時間使人們產生了幻覺;人們以為看到革命從墳墓裡走了出來,一臉蒼白,皺紋麻密地出現在議會論壇上;拉斐德就成了革命的化身。不過這種要求秩序的提案,只不過是米拉波從前的提案的花樣翻新,只是從一座舊武器庫裡搬出來的報廢的武器。拉斐德雖然從生到死,都始終活得高尚,卻無法把中斷的時間之鏈焊接起來。邦雅曼?龔斯唐去愛麗捨—波旁宮晉見皇帝,發現他在花園裡。宮外的馬裡尼大馬路上擠滿了群眾,他們呼喊著:「皇帝萬歲!」這種發自人民群眾肺腑的呼喊令人感動;因為這是向一個戰敗者發的!波拿巴對邦雅曼?龔斯唐說:「我給這些人帶來了什麼好處?我見到他們的時候,他們貧困潦倒,我扔下他們的時候,他們還是一貧如洗。」如果情緒激動的議員當時沒有聽錯,也許這是波拿巴惟一發自內心的話。他預見到事情的結局,主動迎合人們準備向他提出的要求;他自動退位,免得被人家趕下台:「我的政治生命已經終結。」他說,「我要求讓我兒子以拿破侖二世名號繼位,成為法蘭西皇帝。」他這個措施完全是徒勞,一如查理十世為亨利五世作出的安排:你手上有皇冠,才能把它讓予別人,人在厄運中立下的遺囑,別人是不會當回事的。再說,皇帝再次退位,比起頭一次來,就少了許多誠意。難怪當法國的特使去向威靈頓公爵通報拿破侖退位的消息時,這位公爵回答說:「這消息,我一年前就曉得了。」
眾議院經過幾次辯論,同意君主再次退位,但是措辭含糊,而且沒有任命執政。馬呂埃在這些辯論中發了言。
成立了一個行政委員會,由德?奧特朗特公爵主持;成員有三個部長,一位國事顧問,以及皇帝手下一位將軍。他們再次拋棄了主子。這幾個人是:富歇、科蘭古、卡諾、吉內特和格萊尼埃。
在這些交易期間,波拿巴又改變了主意,他說:「我沒有軍隊了,只有逃兵。眾院的議員大多數是好的;只有拉斐德、朗儒依納和另外幾個人跟我過不去。只要全國人民起來。敵人就會被消滅。可是,如果全國人民不起來戰鬥,而是爭論誰是誰非,那我們就完了。全國人民選出這些代表,不是來推翻我的,而是支持我的。不管他們幹什麼,我都不怕;我永遠是軍隊和人民崇拜的偶像:只要我一句話,他們就會沒命。不過,如果我們不互相理解,只顧吵架,那就免不了重蹈後期羅馬帝國的覆轍。」
眾院一個代表團來慶祝波拿巴第二次退位,他說:「謝謝你們:我希望我的退位能給法國帶來幸福;可是我不作這份指望。」
不久,他聽說眾院任命了一個五人行政委員會,就感到後悔了:「我可不是給一個新的督政府騰出位子的;我退位,是要讓兒子繼位:要是人家不宣佈他接位,我的退位就無效。兩院俯首貼耳,跪在同盟國面前,想叫他們承認民族獨立,那是做不到的。」
他抱怨拉斐德、塞巴斯蒂亞尼,蓬泰庫朗、邦雅曼?龔斯唐等人陰謀反對他;此外他又說兩院沒有足夠的活力。他說他獨自一人便可挽回一切,只是那些為頭的與他意見不合,他們寧願往深淵裡跳,也不願與他拿破侖齊心合力遮蓋深淵。
六月二十一日,在瑪爾梅宗宮,他寫了這封高尚的信:「我雖然放棄了權力,卻沒有放棄公民最高貴的權利——保衛祖國的權利。在當前的危難時刻,我要作為將軍為祖國出力,我把自己仍看做祖國的第一號士兵。」
德?巴薩諾公爵告訴他,兩院並不支持他。他說:「這我明白。總得要妥協的。這可鄙的富歇蒙騙了你們。只有科蘭古和卡諾還算有點才能。可是跟一個奸賊——富歇,兩個傻瓜,——吉內特和格萊尼埃在一起,還有不知自己到底要幹什麼的兩院,他們能幹出什麼名堂?你們一個個都像糊塗蟲,外國佬許諾的那些美麗的東西,你們竟然都相信;你們以為,他們會把母雞給你們放到砂鍋裡燉好,會把他們那號親王封給你們當當,對吧?你們弄錯了。」
一些全權代表被派往同盟國。六月二十九日,拿破侖要求調停泊在羅斯弗爾的兩條三桅戰艦,載他離開法國。在出國之前,他在瑪爾梅宗宮隱居。
在貴族院,辯論激烈。波拿巴的宿敵卡諾在簽署阿維尼翁屠殺令時,甚至無暇讀一讀,而在百日王朝期間,卻有時間犧牲自己的共和主義,換取帝國伯爵的銜頭。六月二十二日,他在盧森堡公園讀了陸軍部長的一封信,信裡對法國的軍事力量作了誇大的報告。內伊新來乍到,聽了那些話,不免氣憤。拿破侖在戰報中提到元帥時,曾明顯表露出不滿。古爾戈則指責內伊是滑鐵盧打敗仗的主要原因。內伊一怒而起,說:「這份報告是假的,沒有一點是真的:格魯希至多只有兩萬到兩萬五千人聽他指揮。近衛軍的士兵沒有一個回來的;我指揮過近衛軍;我親眼看見它在撤離戰場之前被全部殺死了。敵軍有八萬人馬,目前在尼維爾,六天之後就可以到達巴黎:你們只有談判,沒有別的辦法拯救祖國。」
副官弗拉奧想支持陸軍部長的報告,內伊斷然反駁他說:「我再說一遍,你們沒有別的救國之路,只有談判。必須把波旁家族的人請回來。至於我,將到美國去隱居。」
聽到這話,拉瓦萊特和卡諾又大肆指責元帥;內伊輕蔑地回答他們說:「有些人滿腦子想的只是自己的利益,我可不是那號人。路易十八回來我能得到什麼好處?叛主投敵,拉出去槍斃,就這麼個好處;不過我應該對祖國說實話。」
在貴族院二十三日的會議上,德魯奧將軍回憶那一幕說:「我不安地看到,昨日有人發言,貶低我們軍隊的光榮,誇大我們的災難,縮小我們的實力。我尤其不解的是,說這些話的是一位出色的將軍(內伊),他憑著巨大的能力和軍事知識,有那麼多次得到民族的感謝。」
在二十二日的會議上,緊接著第一次風暴爆發了第二次風暴:事情涉及波拿巴的退位,呂西安堅持要大家承認他侄兒為皇帝。德?逢奉庫朗先生打斷他的發言,質問他呂西安一個外國人,一個羅馬親王,有什麼權利來給法蘭西安排一個君主。他又補上一句說:「一個孩子,而且住在外國,我們又怎能承認他呢?」聽到這句話,拉貝都瓦埃爾在座位上耐不住了:「君主幸運時,我聽到一些人總是圍著他嘰嘰喳喳,如今君主遭了難,這些人就躲得遠遠的了。有些人不願承認拿破侖二世,是為了接受外國人的統治。他們稱那些外國人叫「盟國」。
「拿破侖退位與他兒子繼位是不可分的。要是大家不願他兒子,他就會手持利劍戰鬥。曾經為他灑過熱血,至今仍遍體鱗傷的法國人將團結在他周圍。
「他將被一些卑鄙的將軍拋棄,那些人已經背叛他了。
「不過,要是我們宣佈,任何法國人,只要離開他的旗幟,就會背一身惡名,房子會被推倒痍平,家庭會被驅逐,那就不會再出現叛徒,不會再發生導致最近這些災難的陰謀。今天在座的,也許就有這些陰謀的炮製者。」
議院裡一片嘩然:「安靜!恢復秩序!恢復秩序!」有人被他這番話中傷,吼叫起來:「年輕人,你真是忘乎所以了!」馬塞納叫道。——「你還以為是在近衛軍團吧?」拉梅特說。二次復辟的一切徵兆都來勢洶洶:波拿巴捲土重來,只帶領了四百個法國人,而路易十八卷土重來,帶來的是四十萬外國兵;他從滑鐵盧的血泊旁邊經過,就像去他的墓地一樣,前往聖德尼。
就在正統王權向前開進的時候,貴族院裡迴響著議員們的呼喊和質詢;當匕首在法庭上受害者手中傳遞的時候,我覺得那裡面總有一種說不出的意味,就像當年我們蒙受深災巨難之時那些可怕的革命場景。幾個武官那要命的蠱惑力把法國帶到了滅亡的境地。他們在招引外國軍隊再次人侵的時候,還在法院門口打鬥不休;他們有預見的絕望,他們的手勢,他們關於墳墓的言論,似乎都預告了三重死亡:他們自身的死亡,他們讚美的人的死亡,以及他們放逐的家族的死亡。
從根特動身——抵達蒙斯——我政治生涯中第一次錯失良機——德?塔萊朗先生在蒙斯——與國王在一起——我愚蠢地對德?塔萊朗先生感興趣
當波拿巴連同終結的帝國退縮進瑪爾梅宗宮的時候,我們則隨同再度開始的君主王朝從根特出發。波佐知道正統王權在上層社會有多大影響,趕忙寫信給路易十八,建議他趕快動身,早點到達,如果他希望在別人佔據寶座之前就執掌國柄的話:路易十八在一八一五年再次戴上王冠,是多虧這封信的提醒。
在蒙斯,我第一次錯過了在政治上飛黃騰達的機會;我本人一直是妨礙自己高昇的阻障;我不斷在陞遷的路上奔走。我的缺點本會叫我吃些苦頭,但這一次卻是我的優點捉弄了我。
德?塔萊朗先生參加一次談判,發了大財,卻認為自己給正統王權出了大力,傲得不得了,儼然一副主子的派頭回來了。他發現人們並未按他劃出的路線回巴黎,大吃一驚,又見到德?布拉加先生在皇上身邊,更是覺得不滿。他把德?布拉加先生視為王國的禍害,但這並不是他憎惡此人的真實原因:他認為此人是國王的紅人,因而也就是自己的對手;他也害怕御弟,十五天前,當御弟把自己在利斯河畔的公館提供給他居住的時候,他大為不悅。要求德?布拉加先生離遠一點,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因為使用他,太讓人想起波拿巴。
德?塔萊朗先生在路易神甫陪同下,將近下午六時進了蒙斯城:德?利塞先生、德?若庫爾先生和他府上另外幾個常客飛也似地跑去迎接他。他懷有一種前所未見的情緒。一個國王認為自己的權威被人輕視時就有這種情緒。他不肯首先去晉見路易十八,對敦促他去的那些人,他說了這樣一句大喇喇的話作為答覆:「我又不急,明日再去也不遲嘛。」我去看望他;他對我說盡了恭維話。他引誘那些小野心家和那些位高權重的傻瓜,用的就是這種辦法。他挽起我的手臂,身子緊靠著我和我說話:這是極為喜歡你的親密表示。他打算用這套伎倆來使我受寵若驚,昏頭轉向,可這個如意算盤完全落了空。我甚至沒有悟出他的用心。我準備去見國王,邀他同往。
路易十八正處在痛苦之中:他必須與德?布拉加先生分手;德?布拉加先生不能回法國;因為輿論反對他;雖說我在巴黎時對這位寵臣有些怨言,但在根特城我沒有對他表示任何不滿。皇上對我的表現甚為滿意,感激之餘,對我也就特別友善。德?塔萊朗先生的話,已經有人向皇上稟報,皇上便問我:「德?塔萊朗先生自吹再次替我戴上了王冠,還威脅我要回德國去:德?夏多布里昂先生,這事您怎麼看?」我答道:「人家也許是向陛下傳錯了話;德?塔萊朗先生只是累了。要是皇上同意,我就去部長家看看。」皇上顯得很樂意;他最不喜歡煩惱;他希望得到安寧,哪怕為此損害友情。
在奉承者中間,德?塔萊朗先生被抬舉得比任何時候都高。我向他指出,在這種關鍵時刻,他不應該想到離開。波佐也從這方面開導他:儘管他對德?塔萊朗先生沒有半點好感,但作為老熟人,還是願意在這個時刻看到他理事。此外,他推測德?塔萊朗先生得到沙皇的寵信。我根本無法說服德?塔萊朗先生改變主意,他那些常客總是與我作對;莫尼埃先生甚至認為他應該退步抽身。路易神甫見人就想咬一口,跟我說話時就動了三次牙巴骨:「我要是親王,決不會在蒙斯待上一刻鐘。」我回答道:「神甫先生,你我想到哪兒就可去哪兒;誰也不會發覺我們不在。可德?塔萊朗先生就不是這樣。」我還堅持自己的意見,又問親王道:「您知道皇上會繼續行路嗎?」德?塔萊朗先生似乎覺得意外,然後他傲慢地對我說:「他不敢!」那模樣,就像刀疤臉1在對那些想勸他提防亨利三世居心不良的人說話。
1法國歷史上第三任吉斯公爵(ducdeGuise,一五五○—一五八八)綽號叫「刀疤臉」。他曾任法國歷史上反對新教的聯盟首領,後遭人暗殺。
我回到國王行宮,在那兒見到了德?布拉加先生。我為部長開脫,對陛下說他身體不適,明天肯定會來晉見皇上。「他願什麼時候來就來吧。」路易十八回答說,「我三點動身。」接下來他又滿帶感情地補上一句:「我就要與德?布拉加先生分手了;這位子空著哩,德?夏多布里昂先生。」
這等於是將王室的內務交給我來管理。換了一個處事周全的政治家,準會讓人套上馬車,在皇上車前車後侍候,並不擔心德?塔萊朗先生會從中作梗:可我卻傻乎乎地留在客店裡。
德?塔萊朗先生不可能想到皇上會動身,已經上床睡了:到了三點鐘,有人喚醒他,告訴他皇上要出發了,他還以為自己聽錯了。他叫道:「老子被人耍了!背叛了!」僕人們侍候他起床。他平生第一次凌晨三點起床,由德?裡塞先生攙扶著走到街上。當他來到國王下榻的賓館門前時,御輦的頭兩匹馬已經有一半出了大門了。人們趕忙招呼車伕停下。皇上問是怎麼回事,有人大叫道:「陛下,是德?塔萊朗先生。」——「他睡了。」路易十八說。——「他在這兒,陛下。」——「好吧!」國王答道。馬車退回院裡。下人打開車門,皇上下了車,慢吞吞地回到房間。部長瘸著腿跟在後面。德?塔萊朗先生在房裡有氣地作了一番解釋。陛下聽他說完,答道:「貝內文托親王,您要離開我們?溫泉水對您會有好處的:以後給我們通點消息吧。」皇上扔下目瞪口呆的親王,讓人扶自己上車,出發了。
德?塔萊朗先生氣得目瞪口呆;路易十八如此冷靜,讓他不知所措:他德?塔萊朗先生從來以沉著冷靜自炫,沒想到在自己的地盤上被人打敗了,而且被人扔在蒙斯一個廣場上,就像是最無足輕重的人似的:這口氣他硬是嚥不下!他默默地站在那裡,看著馬車遠去,接下來他一把揪住德?萊維公爵的上衣鈕扣,說:「走吧,公爵先生,去告訴大家,看人家是怎樣對待我的!我給皇上重新戴上了王冠(他翻來覆去提到這頂王冠),可是還得去德國重過流亡生活。」
德?萊維先生漫不經心地聽著,踮起腳尖,說:「親王,我走了,至少皇上身邊得有一個大貴族。」
德?萊維先生跳上一輛出租馬車。法蘭西的掌璽大臣已經坐在車上了:卡佩王朝的兩個大貴族並排坐在一輛墨洛溫王朝的破公共馬車上,只花一半價錢,去追隨君主。
我請德?迪拉先生從中說和,一有消息就告訴我。德?迪拉先生問我:「什麼!皇上跟您說了那番話,您還留下不動呀?」德?布拉加先生從蒙斯動身時,感謝我對他的關照。
我再見到德?塔萊朗先生時,他還是一副難堪模樣。他後悔沒有聽我的勸說,恨自己昨晚像個沒腦子的少尉,不肯晉見皇上;他擔心人家作出一些安排,把他排斥在外,擔心他無法進入政治權力中樞,從準備好的金錢投機中獲利。我對他說,儘管我與他見解不同,但一個大使對部長的敬意與依附,我一分也不少;而且,我在國王身邊有些朋友,希望不久就會聽到好消息。德?塔萊朗先生當時動了真情,親熱地靠在我肩上。他那陣子肯定認為我是個十分偉大的人。
不久我就收到德?迪拉先生一封信。他從康佈雷告訴我,事情已經辦好了,德?塔萊朗先生不久收到上路的命令;這一回親王規規矩矩地服從了。
皇上可以說是把王室總管的差使提供給我,或更確切地說,賞給我了,我沒有跟他走,是受了什麼鬼怪的驅使呢?我執意留在蒙斯,傷了他的心。而德?塔萊朗先生勉強跟我熟識,並未得到我的敬重與欽佩,再說這位先生將進入我不參加的內閣,而且生活在腐敗的環境之中,我會在那種環境中無法呼吸,可我卻為了他的事不惜碰得頭破血流!
還是在蒙斯,貝內文托親王在這種種難堪之中,派杜普萊先生去那不勒斯領取數百萬錢財,這是他在維也納做成的交易之一。德?布拉加先生也在同一時間上路。他口袋裡裝著駐那不勒斯大使的任命,以及根特流亡將軍們在蒙斯給他的另外幾百萬經費。我與德?布拉加先生關係良好,準確地說這是因為大家都憎惡他。德;塔萊朗先生性情不好,喜怒無常,而我卻對他始終如一,因此贏得了他的友誼;路易十八誠心召我去他身邊效力,可我卻選擇了一個毫無誠意的人的卑鄙行徑,而放棄了國王的寵信:我幹出這種蠢事,得到報償:想為大家出力,卻被大家拋棄,實在是再公平不過。我回到法國,身無分文,連路費也付不起,而財寶卻像下雨一樣落在那些失寵的人頭上:這種懲罰,我也是活該。當大家都披上黃金甲的時候,努力做一個窮騎士倒不失為一件愜意事;不過即使這樣也不能犯大錯:我如果留在國王身邊,那麼塔萊朗和富歇的內閣就幾乎不可能成立;復辟王朝由一個講道義的有信譽的內閣開始,後來的內閣也就可以變好。我對自己素來不大關心,這種性情使我把握不住事情的重要性:大多數人的缺點是自視過高,我的缺點卻是缺乏足夠的自信:我自己素來輕視自己的發達機遇。我本應該明白,此時此刻,法蘭西的命運與我卑微的命運連在一起:這就是歷史上十分常見的錯綜複雜的狀況。
從蒙斯到戈納斯——我與勃寥伯爵反對任命富歇為部長:我的理由——威靈頓公爵獲勝——阿爾努維爾——聖德尼——與皇上最後的交談
終於從蒙斯出來後,我到達卡托—康佈雷;德?塔萊朗先生在此與我會合:法蘭西的享利二世與西班牙的腓力浦二世於一五五九年媾和,我們好像是來重訂這一和約似的。
在康佈雷,由於德?拉蘇茲侯爵,我們待在費奈隆的故鄉時的「住宿官」已經拿走了德?萊維夫人和我們夫婦的房票,我們只好露宿街頭。周圍是節日的篝火,川流不息的人群,以及高呼「皇上萬歲!」的居民。一個大學生聽說我在街上,就把我們領到他母親家裡。
法國幾個王朝的朋友們開始露面了;他們來康佈雷不是為了結盟反對威尼斯1,而是為了聯合起來反對新憲法;他們跑來把接連不斷的忠誠和對憲章的仇恨獻在國王腳下:他們認為這是在御弟身邊必不可少的護照;我和兩三個有理性的老實人已經聞到了雅各賓主義的氣息。
1一五○八年教皇與神聖羅馬帝國皇帝在康佈雷訂立反對威尼斯的條約。
六月二十三日,發表了康佈雷聲明。國王在聲明中說:「我不願意讓這些人遠離我。他們的名聲是使法國痛苦、使歐洲恐懼的一個原因。」然而,請看,馬爾桑派說出富歇的名字,帶了多麼深厚的感激之情!皇上嘲笑他兄弟的新激情,說:「這可不是得自神明的啟示。」我在前面已經述及,百日王朝之後,我在途經康佈雷時,曾徒勞地尋找在納瓦爾團當兵時的住所,以及與拉馬爾蒂尼埃經常去泡的咖啡館:可是它們與我的青春一起消逝了。
從康佈雷動身,我們走到魯瓦鎮宿下:客店老闆娘把德?夏多布里昂夫人當成了太子妃,叫人歡呼著把她抬到一間餐廳。那裡有一張大桌子,擺了三十副刀餐;房裡點著大小蠟燭,燃著一大盆爐火,空氣悶得很。老闆娘不肯收食宿費,說:「我沒有替國王去上斷頭台,都瞧自己不來哩。」有一團火在那麼多世紀激勵著法國人,她就是這團火的最後一點火花。
拉博裡先生的姻兄拉莫特將軍受京城權力當局派遣,來告訴我們,不佩戴三色標誌,我們進不了巴黎。德?拉斐德先生和另外幾個委員小心地從一個參謀部侍候到另一個參謀部,在外國人那裡為法蘭西乞討隨便一個主子。但他們在盟軍那裡受到很不客氣的接待。照哥薩克的選擇,任何國王,只要不是聖路易和路易十六的後人,就是傑出的君主。
在魯瓦召開了內閣會議:德?塔萊朗先生讓人給自己的馬車套上兩匹瘦馬,去了陛下的行宮。他的車馬隨從佔據了不小的位置,從部長下榻的客店一直排到國王的行宮門口。他下車後向我們宣讀了一份備忘錄:他考慮了我們到達巴黎後應該作出的決定,對不分派別,一視同仁,公開任用的必要性試作一些闡述;他表示可以將寬赦的範圍擴及審訊路易十六的人。陛下氣得一臉通紅,兩手拍打著椅子扶手,叫道:「絕對不行!」可惜這「不行」只維持了二十四小時。
到了桑利,我們去一個議事司鐸家下榻:他家女僕把我們當一群喪家之犬來接待。至於議事司鐸本人,他並不是桑利的首任主教、該城的主保聖人聖裡約,他連看都不看我們一眼。他吩咐女僕,只幫我們買點吃的,而且是用我們的錢,其餘就不管了。《基督教真諦》對我毫無幫助。然而桑利本應是我們的吉兆,因為亨利四世一五七六年正是在該城逃脫了看守的魔掌。那位國王、蒙田的同鄉逃出來後叫道:「有兩樣東西留在巴黎,我很捨不得:一樣是彌撒,一樣是我妻子。」
我們從桑利出發去菲利普—奧古斯特的家鄉。那地方又叫戈納斯。快到村口的時候,我們發現有兩人朝我們走來:原來是麥克唐納元帥和我的忠實朋友希德?德?納維爾。他們攔住我們的馬車,問德?塔萊朗先生在哪兒。他們很爽快地告訴我,他們找德?塔萊朗先生,是為了通知皇上,陛下如果不把富歇任命為部長,就別想進巴黎城。我頓時忐忑不安起來,因為路易十八儘管在魯瓦作了明確表示,我還是有些放心不下。我問元帥:「什麼!元帥先生,只有答應了那些苛刻條件,我們才能進城嗎?」——「子爵先生,確實如此,」元帥答道,「不過我還不太相信。」
皇上在戈納斯停了兩個鐘頭。我讓德?夏多布里昂夫人別下車,就待在大路上,自己則去村公所參加會議。在那兒大家討論了一項措施。王國將來的命運就取決於它。辯論激烈。只有我和勃寥兩人主張,無論如何路易十八不能同意富歇先生人閣。皇上聽著。我看出來,他想堅持魯瓦的表態,但是御弟左右了他的思想,威靈頓公爵又向他施加壓力。
在《論立憲君主制》中的一章,我扼要闡述了在戈納斯擺出的理由。我那時很激動;話語從口裡說出來,自有一股力量,寫在紙上,則軟弱無力。我在那一章裡說:「不管在哪兒,只要有公開的論壇,有可能招致批評的人就不能擔任政府首長。總會有某種演說,某種言論,迫使那樣的部長提出呈辭,退出議會。這種機制本是代議制政府自由原則的結果,但是當所有幻覺匯聚一堂,不顧皇上極有理由的厭惡,要把一個名人推舉進內閣,人們卻感覺不到這一點。此人的晉陞,必然引出下面的後果:不是憲章被廢棄,就是內閣在開會時垮台。我們想像一下,我所指的那個人如果旁聽眾議院關於元月二十一日條約的辯論,會是怎樣一種心情呢?他隨時可能被里昂的某位代表斥責,隨時可能聽到那句可怕的話:你就是那傢伙!那種人只有與土耳其蘇丹巴耶塞特宮廷的啞巴,或者與波拿巴立法團的啞巴在一起,才可能公開任職。要是一個議員,拿份《箴言報》走上講壇,朗讀一七九五年八月九日國民公會的通告,那位部長會有什麼感覺呢?那份通告把「他,富歇(我是逐字逐句引述原文)當作貪污犯、恐怖主義者開除出國民公會,說他不論成為什麼代表大會的成員,他那有罪的殘忍行為都將給該代表大會帶來恥辱和污點」。要是議員發問,按照這份通告,把富歇逐出內閣的理由是不成立,那富歇又何地自容呢?
可惜這些事都被大家忘記了!
不幸的是如果人們硬是認為,這樣一個人有時還是有用的,那麼,就應該把他安置在幕後,以借用他那令人傷心的經驗;可是如果要違反聖意和民意,公然抬出這樣一位部長來處理國家大事,公然任用連波拿巴當年都看做無恥小人的角色,豈不是表明要放棄自由與德行嗎?一頂王冠值得作出這樣的犧牲嗎?現在連拋開一個人都做不了主,真要任用富歇之後,誰還能把他開除呢?
各派人物都在積極活動,卻沒人想到他們選定的政體形式;人人都談論憲法、自由、平等、民權,卻沒有人願意實行;一些時髦的空話:人們無意中詢問憲章的消息,同時卻希望憲章很快完蛋。自由黨和保王黨傾向於由風習改良的專制政體:這是法蘭西的折衷辦法與行事方式。物質利益高於一切;據說,人家不願放棄大革命期間的所作所為。每個人都承受了自己的生活,而且打算讓鄰居也來承載一點:有人斷定,惡變成了一種公共元素,它從此將與各屆政府結合,像一種極其重要的原則進入社會。
我由於道德與宗教觀念的影響,我才產生出有關憲章的那些想法,沒想到卻招來了某些派別的仇恨:對於保王黨來說,我太熱愛自由了;對革命者而言,我又太鄙視那些罪惡。我如果不甘願吃大虧,在那兒像小學教師一樣反覆宣傳憲法精神,那麼從頭一天起極端保王派和雅各賓黨人就把憲章裝進他們繡著百合花的燕尾服,或者卡修斯式的卡馬尼奧拉服1口袋裡去了。
1卡修斯(Cassius,卒於公元前四二年),古羅馬將軍,龐培的擁護者,所穿的軍服,與法國大革命時流行的卡馬尼奧拉服式樣相近。
德?塔萊朗先生不喜歡富歇先生;但更奇怪的是,富歇先生憎惡,並且鄙視德?塔萊朗先生:達到這個成功地步委實不易。德?塔萊朗先生起初也許樂於看到人家把自己與富歇先生分別對待,後來卻覺得此人無法擺脫,便舉手贊同。但是他沒有想到,如果奉行憲章(他尤其與里昂大屠殺的劊子手連在一起),他不會比富歇更為人們所接受。
我預先提出的警告,很快就應驗了:接受德?奧特朗特公爵人閣,人們並沒有得到好處,得到的只是恥辱;兩院漸漸移過來的陰影足以讓過於遭受論壇自由抨擊的部長們隱沒。
我的反對毫無作用:按照懦弱性格的慣例,皇上召開會議,但什麼也定不下來;只有阿爾魯維爾城堡才能決定法令。
在阿爾魯維爾城堡,從不召開合乎規定的會議。集會的只是一些親信和秘密加入的人。德?塔萊朗先生比我們先到,在與朋友們交流情況。威靈頓公爵到了;我看見他乘敞篷四輪馬車經過,帽上的羽飾迎風飄揚。,他把富歇先生和德?塔萊朗先生當作滑鐵盧大捷的兩份禮物,來賜予法國。當有人告訴他,德?奧特朗特公爵犯有弒君罪,可能有點麻煩,他答道:「這是雞毛蒜皮的事。」一個信奉新教的愛爾蘭人,一個英國將軍,既不熟悉我們的風俗,也不瞭解我們的歷史,在一七九三年的法國只看到一六四九年1的英國的人,卻被委任來決定我們的命運!波拿巴的野心害得我們落到這麼悲慘的境地。
1英王查理一世於一六四九年被處決。
我離開眾人,在花園裡轉悠。一七九四年,財務總監馬索爾在九十三歲時,就是從這座花園走到馬德洛納特監獄,並在那裡去世的;因為當時死神作大檢閱,沒有遺漏一個人。我不會再被召去開會了。君臣之間的患難之情已經完結:皇上準備回王宮,我則準備回那偏僻住所。君主一旦重掌大權,他們周圍就再度形成空白地帶。我經過杜伊勒利宮那些靜寂無人的廳堂去皇上的書房時,很少不經過一番認真思考:在我看來,這是另一類荒漠,是無邊的寂寞,在這裡,世界本身都在天主那惟一真實的存在面前消失。
在阿爾魯維爾缺少麵包;若不是一位名叫杜布爾和我們一樣從根特過來的軍官收羅吃的,我們就會餓肚子。杜布爾先生去居民家「打秋風」,從逃走的村長家給我們帶來半隻綿羊。這位村長的女僕像博韋那位獨住的女英雄,若是有武器,準會像讓娜?阿捨特2一樣接待我們。
2法國十五世紀女英雄,博韋被勃艮第公爵魯莽查理圍困時,她帶領居民武裝保衛家鄉,迫使敵軍撤退。上文博韋那位獨住的女英雄便是指她。
我們前往聖德尼:道路兩旁是一座挨一座鋪開的普軍與英軍營帳;眼光觸及遠處修道院的尖頂;在修道院的地基達戈貝爾特3扔下了他的金銀財寶,在修道院的地下室裡,王族代代傳人埋葬了族中的國王和偉人;四個月前,我們把路易十六的遺骨移葬那裡,以代替其他人的骨灰。一八○○年我第一次流亡歸來時,也曾經過這塊聖德尼平原;那時在這裡紮營的還只是拿破侖的士兵;換下蒙莫朗西大元帥老營的還是法國人。
3達戈貝爾特(Dagobert),生於七世紀初,公元六二三—六三九年為法蘭克國王。
一位麵包商接待我們住宿。晚上,將近九時,我去晉見皇上。陛下住在修道院裡:榮譽勳位團那些小姑娘老是呼喊:「拿破侖萬歲!」費盡力氣也勸阻不了。我首先進了附屬教堂。毗連修道院的一面牆倒了。古老的教堂只點著一盞燈。在地下墓穴的人口,我作了祈禱,在那兒,我曾目睹路易十六的遺骨安放下去:我充滿了對未來的恐懼,一顆心完全被深愁重憂和宗教感情所淹沒,這樣的時刻,不知從前是否經歷過。接下來我就去了陛下的行宮。有人把我領進皇上寢宮前的一間廳房,裡面沒有人。我坐在角落裡等候陛下接見。突然有一張門打開了:邪惡倚著罪惡的臂膀悄悄地進來了——富歇先生扶著德?塔萊朗先生走著;這醜惡的一幕慢慢地從我眼前晃過,進了皇上的書房,看不見了。富歇來向主子發誓,保證誠心效忠,保證敬重君主;忠誠的弒君者跪在地上,把讓路易十六人頭落地的兩隻手放在遇難先王的弟弟手中;背教的主教充當他的誓言的擔保人。
次日,到了聖日耳曼郊區:為了富歇的任命,一切勢力,信教的與不信教的,有德行的與邪惡墮落的,保王黨與革命黨,外國人與法國人都捲了進來;到處都有人叫喊:「不用富歇,皇上不得安全;不用富歇,法國沒救;他已經獨自拯救了祖國,他獨自也能完成偉業。」德?迪拉老公爵夫人是捧富歇最起勁的貴婦之一;克魯索爾大法官是倖存的馬耳他騎土團的騎士,他也隨聲附和,說他的頭顱能留在肩上,全賴富歇先生保全。膽小的人是那樣懼怕波拿巴,以至於把里昂大屠殺的劊子手當作提圖斯1式的人物來歌頌。在三個多月裡,聖日耳曼郊區的沙龍把我視作異類,因為我不贊同任命他們的內閣。這些可憐人,他們拜倒在「新貴」腳下,擁戴富歇,卻照舊吹噓他們如何高貴,如何仇恨革命者,如何經受考驗,忠於君主,如何堅持原則。
1提圖斯(Titus),古羅馬帝國皇帝(公元七九一八一年在位),以紅善著稱,在位期間未下令處死過一個人。
富歇感到他的部長生涯與代議制君主體制的規則無法相容:由於他不可能與一個合法政府的成分相融合,他就試圖讓政治環境與自己的本性一致。他製造出虛假的恐怖;他打算根據一些臆想的危險,來強迫皇上承認波拿巴的兩院,接受他們匆忙修改的權利宣言;甚至有人私下議論放逐御弟父子的必要:目的在於孤立皇上。
人們繼續受騙:國民衛隊翻過巴黎的牆垣,來保證自己的忠誠也是徒勞;有人肯定這支隊伍部署不好。亂黨命人關閉巴黎城門,以阻止在百日政變期間仍然支持正統王朝的民眾跑出來迎接我們。甚至有人說這些百姓威脅要在路易十八經過時行刺。大家真是盲目至極,因為法國軍隊雖然退到了羅亞爾河,十五萬盟軍佔據了京城外圍各個戰略要津,卻還是有人聲稱皇上不夠強大,不能進入一座沒有一兵一卒,只有一些市民的城市:只要市民想鬧事,極有可能藏匿一小撮拿破侖的聯盟軍。不幸的是,由於一連串不可避免的巧合,皇上似乎成了普魯士人和英國人的首領;他以為圍著他的都是自由黨人,陪同他的都是敵人;他好像是被一支儀仗隊所包圍,而這支儀仗隊其實是憲警,要把他帶出他自己的王國。於是他只讓外國人陪伴他穿過巴黎。後來有一天,這件事成了驅逐他家族的理由。
波拿巴退位以後成立的臨時政府被解散了,因為它幹了一樁指控王權的行為:這是一塊待接石,人家指望有朝一日在那塊石頭上建起新的革命。
第一次復辟時我同意保留三色旗:它閃耀著它的全部光榮;白旗被人遺忘了;那麼多的勝利給予這三種顏色以合法地位,保留它們,並不意味著給一場可預見的革命準備一個重新集合隊伍的標記。不採用白旗是明智的,但是在波拿巴的擲彈兵舉過之後將它拋棄則是卑鄙行為:從卡夫丁軛形門下1通過不可能不受懲罰;侮辱人的事也是致人於死地的事:一記耳光在身體上並未給你造成任何傷害,然而它卻殺了你。
1公元前三二一年薩姆尼特人在卡夫丁峽谷打敗羅馬軍隊,強迫他們通過軛形門,以示侮辱。
在離開聖德尼之前我受到國王接見,與他作了如下對話:
「什麼事?」路易十八問我,以這聲含有驚訝的話開始了對話。
「是這樣,陛下:您要用德?奧特朗特公爵?」
「必須用他:從我弟弟到克魯索爾大法官(此人倒並不可疑),大家都說我們只能用他:你的看法呢?」
「陛下,既然事情已定,我就請求陛下允許我沉默。」
「不,不,你說出來:你知道,從根特以來我一直在抵制。」
「陛下,我只服從您的命令;請原諒我的忠心:我認為君主政體完了。」
皇上保持沉默;我開始為自己的大膽感到可怕。這時陛下開口道:
「唉,德?夏多布里昂先生,我與你的看法一樣。」
我以這段對話結束有關百日王朝的敘述。
一八四六年十二月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