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立刻從醫院裡寫了一封信給伊琳娜。我很簡單地寫了寫,怎麼當了俘虜,又怎麼帶著德國少校逃回來。嗐,也不知道我怎麼會像孩子那樣吹起牛來的?我忍不住告訴她說,上校答應要獎賞我……
「有兩個星期,我除了睡就是吃。他們每次給我吃得很少,但是次數很多,不然,如果讓我盡量吃的話,我會脹死的,這可是醫生說的。我完全養足了力氣。可是過了兩個星期,卻什麼東西也吃不下了。家裡沒有回信來,說實話,我開始發愁了。根本不想吃東西,晚上也睡不著覺,各種古里古怪的念頭盡在腦子裡轉……第三個星期,我收到從沃羅涅日來的一封信。但那不是伊琳娜寫的,而是我的鄰居,木匠伊凡·季莫斐耶維奇寫的。唉,但願老天爺不要讓人家也收到這樣的信!……他告訴我說,還在1942年6月裡,德國人轟炸飛機廠,一顆重型炸彈落在我的房子上。伊琳娜和兩個女兒正巧在家裡……唉,他寫道,連她們的影子都沒有找到,在原來的房子那兒只留下一個深深的坑……當時我沒有把信念到底。我的眼前一片漆黑,心縮成一團,怎麼也鬆不開來。我倒在床上,躺了一會兒,才又把信念完了。那鄰居寫道,轟炸的時候阿納托利在城裡。晚上他回到村子裡,瞧了瞧彈坑,連夜又回城裡去了。臨走以前對鄰居說,他將請求志願上前線。就是這樣。
「等到我心鬆開了,血在耳朵裡衝擊的時候,就想起我的伊琳娜在車站上怎樣跟我難捨難分。這麼看來,她那顆女人的心當時就預感到,我跟她再也不能在這個世界上見面了。可我當時卻推了她一下……有過家,有過自己的房子,這一切都是多年來慢慢經營起來的,可這一切都在剎那間結毀了,只留下我一個人。我想:『我這悲慘的生活會不會是一場夢呢?』在戰俘營裡,我差不多夜夜——當然是在夢中——跟伊琳娜,跟孩子們談話.鼓勵他們說:我會回來的.我的親人,不要為我悲傷吧,我很堅強,我能活下去的,我們又會在一塊兒的……原來,兩年來我是一直在跟死人談話呀?!」
講話的人沉默了一會兒,接著低低地用另一種聲音斷斷續續地說:「嗯。老兄,咱們來抽支煙吧,我憋得喘不過氣來了。」
我們抽起煙來。在春水氾濫的樹林裡。啄木鳥響亮地啄著樹幹。和煦陽光的春風依舊那麼懶洋洋地吹動乾燥的赤楊花,雲兒依舊那麼像一張張白色的滿帆在碧藍的天空中飄翔,可是在這默默無言的悲嗆時刻裡,那生氣蓬勃、萬物蘇生的廣漠無垠的世界,在我看來也有些兩樣了。
沉默很難受,我就問道:「那麼後來呢?」
「後來嗎?」講話的人勉強回答說:「後來我從上校那兒得到了一個月的假期,一個星期以後就來到了沃羅涅日了。我走到我們一家住過的那地方。一個很深的彈坑,灌滿了黃濁的水,周圍的野草長得齊腰高……一片荒涼,像墳地一樣靜。唉,老兄,我實在難受極了!站了一會兒,感到穿心的悲痛,又走回火車站。在那邊我連一小時也呆不下去、當天就回到了師裡。
「不過。過了三個月,我又像太陽從烏雲裡出來那樣喜氣洋洋啦:阿納托利找到了。他從前線寄了一封信給我,看樣子是從另一條戰線寄來的。我的通訊處,他是從鄰居伊凡·季莫斐耶紹奇那兒汀聽來的。原來,他先進了炮兵學校,他的數學才能在那邊正巧用得著。過了一年畢業了,成績優良,去到前線,而倍就是從前線寫來的。他說,已經獲得大尉的稱號,指揮著一個45毫米反坦克炮兵連,得過六次勳章和許多獎章。一句話,各方面都比做老子的強多啦。我又為他感到驕傲得了不得:不論怎麼說,我的親生兒子當上大尉和炮兵連長了,這可不是開玩笑的!而且還得了那麼多光榮的勳章。儘管他老子只開開『斯蒂貝克』運運炮彈和別的軍需品,但那沒有關係。老子這一輩子已經完了,可是他,大尉的日子還在前面吶。
「夜裡醒來,我常常作著老頭兒的夢:等到戰爭一結束,我就給兒子娶個媳婦,自己就住在小夫妻那兒,幹幹木匠活兒,抱抱孫子。一句話,儘是些老頭兒的玩意。可是,就連這些夢想也完全落空啦。冬天裡我們一刻不停地進行反攻,彼此就沒工夫常常寫信。等到戰事快要結束,一天早晨,在柏林附近我寄了一封短信給阿納托利,第二天就收到回信。這時候我才知道,我跟兒子打兩條不同的路來到了德國首都附近,而且兩人間的距離很近。我焦急地等待著,巴不得立刻能跟他見面。哎,見是見到了……5月9日早晨,就是勝利的那一天,我的阿納托利被一個德國狙擊兵打死了……
「那天下午,連指揮員把我叫了去。我抬頭一看,他的旁邊坐著一個我不認識的炮兵中校。我走進房間,他也站了起來,好像看見一個軍銜比他高的人。我的連指揮員說;索科洛夫,找你,』說完,他自己卻向窗口轉過身去。一道電流刺透我的身體,我忽然產生一種不祥的項感。中校走到我的跟前,低低地說:堅強些吧,父親!你的兒子,索科洛夫大尉,今天在炮位上犧牲了。跟我一塊兒去吧!』
「我搖搖晃晃,勉強站住腳跟。現在想起來,連那些都像做夢一樣:跟中校一起坐上大汽車,穿過堆滿瓦礫的街道;還模模糊糊地記得兵土的行列和鋪著紅絲絨的棺材。想起阿納托利,唉,老兄,就像此刻看見你一樣清楚。我走到棺材旁邊。躺在裡面的是我的兒子,但又不是我的兒子。我的兒子是個肩膀狹窄、脖子細長、喉結很尖的男孩子,總是笑嘻嘻的;但現在躺著的,卻是一個年輕漂亮、肩膀寬闊的男人,眼睛半開半閉,彷彿不在看我,而望著我所不知道的遠方。只有嘴角上仍舊保存著一絲笑意,讓我認出他就是我的兒子小托利……我吻了吻他,走到一旁。中校講了話。我的阿納托利的同志們、朋友們,擦著眼淚,但是我沒有哭,我的眼淚在心裡枯竭了。也許正因為這個緣故吧,我的心才疼得那麼厲害?
「我在遠離故鄉的德國土地上.埋葬了我那最後的歡樂和希望。兒子的炮兵連鳴著禮炮,給他們的指揮員送喪。我的心裡彷彿有樣東西斷裂了……我喪魂落魄地回到自己的部隊裡。不久我復員了。上哪兒去呢?難道回沃羅涅日嗎?決不!我想起在烏留平斯克住著一個老朋友,他還是冬天裡因傷復員的,曾經邀我到他那兒去過。我一想起他,就動身到烏留平斯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