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老兄,當你明白,你已經無可奈何成了俘虜的時候,那真是不好受吶。淮沒有親身經歷過,誰就無法一下子體會這玩意兒是怎麼個滋味。
「嗯,這樣我就躺在地上,還聽見坦克隆隆地響著。四輛德國中型坦克,開足馬力在我旁邊經過,往我剛才運炮彈來的方向駛去……這叫人感到是個什麼滋味?後來,牽引車拉著大炮開過,炊車開過,最後步兵也過去了,人數並不多,大概不會超過一個作過戰的連吧。我望了望,用眼角向他們望了望,又把臉貼住地面,閉上眼睛:我不想看見他們,打從心底裡感到厭惡……
「我以為他們都過去了,就拾起頭來,只見六個衝鋒鎗手,在離開我100米光景的地方大踏步走來。我一看,他們從大道上拐個彎,一直向我走來。一聲不響地走來。我想:『嚇,我的末日到啦。』我坐了起來,不願躺著死去,就又站了起來,他們之中的一個,在離開我幾步遠的地方動了動肩膀,卸下衝鋒槍來。呵,人這個東西真有意思:在這一剎那間我既不慌張,也不膽怯。只是眼睛瞧著他,一面心裡在想:『他馬上要向我來上一梭子了,可是會打在哪兒呢?打在腦袋上.還是胸膛上?』彷彿他射穿我身體的哪一部分,在我倒不是一碼事似的。
「這是個年輕的小伙子,模樣兒長得倒不錯,頭髮黑黑的,嘴唇很薄,抿成一條縫,瞇著眼睛。『這傢伙會不加考慮地打死我,』我心裡想。果然不錯:他舉起槍來了,——我盯住他的眼睛,一聲不響;而另外一個,大概是個上等兵吧,歲數大一些,可以說是上了年紀了,不知嚷了一聲什麼,把他推到一旁,走到我的前面,嘰哩咕嚕地說了一通德國話,彎起我的右胳膊,摸摸肌肉。摸了摸之後,說;『喔——唷——唷!』接著指指道路,指指太陽落下的地方,意思是說:『走吧,給我們帝國當牛馬去吧。』呸,擺出主人的架子來了,畜生!
「那個頭髮黑黑的傢伙,仔細看看我的靴子,——我那雙靴子看上去很不錯,——用手指了指,意思是說:『脫下。』我在地上坐下來,脫了靴子,交給他。他就不客氣地從我的手裡一把搶了過去。我又解下包腳布遞給他,並且從腳到頭地打量他。他可嚷起來了,用他們的話罵著,同時又抓住了衝鋒鎗。其餘的幾個都哈哈大笑起來,接著他們就平靜地走開了。只有那個頭髮黑黑的傢伙,在走到大路上以前,回頭看了我三次.像一頭小狼似的閃亮眼睛,生著氣,可是為什麼呢?彷彿是我脫了他的靴子,不是他脫了我的靴子似的。
「唉,老兄,我可實在沒地方躲避。只得走到大路上,惡聲惡氣他用花巧的沃羅涅日土話罵了一陣,開步向西方走去,去當俘虜!……當時叫我走路可實在不行,一個鐘頭只走了一公里,決不會更多。你心裡想往前走,身子卻東倒西歪,一步拖一步,好侮喝醉酒的人。走不多遠,一隊我們的俘虜趕了上來,都是跟我同一師的。約莫有10個德國衝鋒鎗手押著他們。那個領隊的趕上了我,一句話不說,就舉起衝鋒鎗,拿槍柄用力朝我頭上打了一下。我要是倒下的話,他準會一梭子把我結果在地上,但是我們的弟兄一把抱住了我,把我推到隊伍中間,扶著我走了半小時的樣子。等到我清醒過來,其中一個弟兄悄悄地對我說:『上帝保佑你,干萬別倒下!拼著所有的力氣走吧,要不,他們會把你打死的。』我就拼著所有的力氣走去。
「太陽一落山,德國人就加強了押送隊,卡車又運來了大約20個衝鋒鎗手,加快速度趕著我們往前走。我們中間那些重傷的,跟不上大夥兒,就在路上被槍斃了。有兩個人想逃跑,可是沒考慮到,夜裡在有月亮的原野上,人家他媽的看得你清清楚楚。嗯,當然囉,這兩個也被打死了。半夜裡,我們來到了一個燒剩了一半的村莊。我們被趕進一座屋頂打壞的教堂裡去過夜。石頭地上沒有一根麥稈,我們大家又都沒有大衣,只穿著一身單軍衣,因此可鋪的東西一層也沒有。有幾個人連上裝都沒有穿,只穿著粗布襯衣。這些多半是下級指揮員。他們都把軍官制服脫掉了,使人家無法認出他們是軍官還是戰士。還有那些炮手也沒有穿軍服。他們原來光著身子在大炮旁邊操作,因此就這麼光著身子給俘虜了。
「夜裡下了好大一場雨,弄得我們個個渾身濕透。教堂中央的圓頂不是被重炮就是被飛機炸毀了,旁邊的屋頂也給彈片打得全是窟窿,連祭壇上都找不到一塊乾燥的地方。這樣,我們就只好通夜在教堂裡逛來逛去,好像一群羊關在黑暗的羊圈裡。半夜裡我聽到有人推推我的胳膊問:『同志,你沒有受傷嗎?』我回答他說:『你要什麼呀,老兄?』他又說:『我是個軍醫,也許我能幫你些什麼忙嗎?』我就向他訴苦說,我的左肩在格格地發響,腫了,痛得厲害。他斷然地說:『把裝和襯衣脫下。』我就把這些都脫下了,他動手用細細的手指在我肩膀上摸著,痛得我眼前發黑。我把牙齒咬得咯吱咯吱響,對他說:『你準是個獸醫,不是給人看病的醫生。你這沒心肝的,幹什麼在人家痛的地方按得那麼重啊?』他卻依舊摸著,還惡狠狠地回答說:『你給我閉嘴!也想來跟我囉嗦。等著吧,還要痛得更厲害些呢。』說著就那麼重重地拉動我的胳膊,痛得我眼睛裡直冒火星。
「我清醒過來,問道:『你這是在幹什麼呀,該死的法西斯分子?我這只胳膊讓人給打碎了,可你還要那麼扯它。』我聽到他輕輕地笑了起來,說:『我還以為你會用右手打我,沒想到倒是個挺老實的小伙子。你那只胳膊並沒有打壞,只是脫臼了,可我已經給你搖上了。嗯,現在怎麼樣,好一些嗎?』真的,不知怎的我覺得痛慢慢地消失了。我衷心地向他道了謝,他卻繼續在黑暗中埃著走過去,悄悄地問:『有受傷的嗎?』瞧吧,這才是真正的醫生!他就是當了俘虜,就是在黑暗中,還是幹著自己偉大的事業。